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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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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钟后,杨鹏拨通了国务院副秘书长任月芬的手机。

“情况怎么样?”任月芬开口便问。

“非常严重。”

“伤亡情况?”

“现在死亡人数四十一人,受伤人数二十一人。也有好消息,夏雨菲找到了,还有六十六个孩子,十四个村民。”说着,杨鹏不禁哽咽。

“已经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任月芬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我刚刚与夏雨菲的母亲通过电话。”

“夏雨菲的伤势很重,孩子们说,夏雨菲坚持到最后一个进来,用窑洞内的大石块堵住了窑门,还找到两根树干把窑门死死撑住。因为尾矿坝垮塌速度太快,冲击力太大,还没来得及放手,就一下子被一块大石头砸倒了。”

“主要是窑洞里太挤了,越靠外的越危险,夏雨菲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任月芬接着说道。

杨鹏愣住了,任月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秘书长,我现在打电话紧急向你求援,经初步诊断,夏雨菲胫骨、腓骨、股骨骨折,左脑撞伤,颅内出血,急需做手术。我们这里还有大批伤员需要救治。”

“我知道了。”任月芬接着说道,“已经安排了一批国内最好的骨科大夫和神经外科大夫,还有其他方面的一些专家,十二点的航班,两个半小时后即可到达临锦市医院。”

杨鹏再次愣住,没想到任月芬的办事速度会这么快!末了,他抽泣着说了一句:“月芬……谢谢你了!”

“还有什么?”此时任月芬语气冰冷,似乎在强压着怒火。

“这次灾情和这起重大事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鹏你真扯淡!到这会儿了,你还给我说这种没用的浑

话!”任月芬好像憋了半天没憋住,一下子爆发了,“你一个堂堂大男人,副省长,连一个夏雨菲都没能保护住,我真替你脸红!”

“……月芬,是夏雨菲保护了我,没有她,这次的大娄子,真要捅破天了。”

“你能这么说,还像句人话!”任月芬仍是怒火中烧,不依不饶,“只这一个窑洞里,夏雨菲就挽救了八十个人,其中还有六十六名学生!别的不说,如果这六十六名学生真的出了问题,就等着接受纪检委的审查吧!”

“……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在临锦住了将近一个星期,还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都采取了什么措施,都有什么效果!省委省政府给你那么大的临场决断权,你又做了什么!不痛不痒,一团和气,念念稿子,走走过程,四处讨好,相互表扬,谁也不想得罪,这样的官员狗屁不是!到了基层,不能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不能为老百姓说话办事。发现问题,遇到困难,不敢真刀真枪,硬碰硬,不能冲锋陷阵,刺刀见红,就这么混在官场里算个什么!下午你们的几个上级领导都会到现场,你要还是这种熊样子,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缩手缩脚,什么真话也不敢说,什么问题也不敢指出来,表面上看,把什么问题都往自己身上揽,觉得这才是维护大局,敢于担当,其实根本就是沽名钓誉,粉饰太平!再这样下去,就等着老百姓对你的审判吧!什么是教训,教训就是你,你就是最大教训!”任月芬的怒气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说出的话连珠炮一般,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直骂得杨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没主见,没魄力,窝里窝囊,害人害己,还要害了夏雨菲!杨鹏我实话告诉你,别的不说,夏雨菲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从此一刀两断!这辈子到死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同学!”

哐当一声,电话被任月芬猛地一下子挂断了。

杨鹏僵立在那里,好久没有动一动。

杨鹏接到省长李铎的电话时,正是下午一点。

所有在现场的人都是盒饭,大家刚刚吃过。

七千多驻地官兵,六千多民兵,还有当地干部群众和五阳铁矿工人大约三千多名,总共近两万人参加了在溃坝现场的紧急救援。

放下盒饭,没有停留歇息,人们又立刻开始了一刻不停的紧急救援。

数十辆吊车、挖土机、铲土机也都参与了进来,现场的轰鸣声惊天撼地,震耳欲聋。

杨鹏浑身泥浆,满脸沙砾,利用吃饭的时间,他四处查看,到处翻找,搜集着各种数字和一手资料。现场的干部职工,如果不打招呼,没人知晓这个脏兮兮的高个子是副省长。

任月芬的一番话,终于把他骂醒了。

也只有任月芬才会这么痛骂自己!

不敢把实质问题揭露出来,不敢真刀真枪,不能切中要害,就是最大的欺骗,就是最大的恶!

自作自受,害人害己!

一针见血!

杨鹏一边整理资料,一边查看着现场,一边想着自己究竟应该怎么汇报。

所有的一手材料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是说,必须要把所有的真相都完完整整地摆在桌面上。

秘书小丁把手机递过来的时候,悄悄给他说了一声:“李铎省长的电话。”

杨鹏看了一眼丁秘书,突然发现,丁秘书的胡子居然老长老长,胡子拉碴的样子,像个小老头。同时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模样,一定也和小丁相差无几。还有,整整一天了,居然没有给省长打过电话。

“省长好!”杨鹏一边把手上的泥浆在身上擦了一把,一边问候了一声。

“杨鹏你辛苦了!”李铎的声音十分温和亲切。

“省长……”也许是整整几天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杨鹏眼里的泪水顿时汹涌而出。

“我听说了,情况非常严重。”

“是的,省长。非常严重。”

“现在的伤亡人数,还有最终你估计的伤亡人数,大约是多少,实话实说。”李铎轻轻地问。

“现在的遇难人数四十九,受伤人数三十一,失踪失联人数二百一十四。遇难人数最少估计一百四十左右,最多估计大约在二百六十左右。”杨鹏如实回答,这也正是他一直在估算的数字。

“最少一百四十吗?”

“是。”

“现场全部清理完毕,估计需要多长时间?”

“至少一个星期。”

“知道了。”李铎沉默了,片刻又问,“死亡人数有可能会更多吗?”

“有可能。据报告,五阳铁矿矿长和市里的有关领导,把二十多具尸体隐藏起来了。”杨鹏压低声音说道。

“你觉得有可能吗?”

“有可能。”

李铎省长又沉默了片刻:“立刻找五阳铁矿矿长谈话,就说是我的意思,如果有人敢隐瞒数字,那等待他的就是牢房,一辈子也别想出来!”

“明白。”

“杨鹏,我和龚一丰书记,还有国家安监局王局长、水利部丁副部长此时都在路上。我们到了就立刻到现场勘察,在现场听取简单汇报,然后就在附近召开重大事故紧急调研和救援会议。”

“我已经接到通知了,正在附近的乡政府筹备会场。”杨鹏如实回答。

“这个会议由谁来汇报,谁来主持,你考虑了没有?”

杨鹏没想到李铎省长问的是这个,略一思考:“按规定应该是您主持,我和徐帆书记、靳昆市长汇报。最后由龚书记和国家安监局王局长总结讲话,您和龚书记两个领导的讲话稿我们正在准备。”

“不行!”杨鹏刚一说完,立刻就被李铎省长否决了,“我和龚书记都不讲话,还有,国家安监局王局长说,他也不讲话,就宣读中央领导的

批示。”

“省长,我听您的。”

“我也不主持。你主持,你汇报,所有现场汇报的参会人员由你来定,别人一律不得插手,也无权插手。”李铎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徐帆书记和程靳昆市长呢?”

“他们的书面报告我们都已经看过了,他俩就不参与汇报了,如果有新的情况,可以补充几句。现在是非常时期,汇报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简明扼要,直奔主题,直面问题,直言不讳,直切要害,多让现场的专家代表和救援人员发言,必须说实话,讲实情,虚话套话坚决不说。”

杨鹏一时无语,多少年了,所有的重要会议,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安排:“省长,这合适吗?”

“只能如此,必须如此!记者也都在现场,一律公开。如此重大的事故,几百人的伤亡事件,稍有疏漏,立刻就会对全局产生重大影响。你主持,你汇报,这是我和龚书记的一致意见,安监局王局长也同意。”

“必须说出事实和真相,半句假话也不能说。凡是到场的人员,都必须认认真真,实实在在,把尾矿库垮塌的经过以及救援的情况,分毫不差地如实汇报出来。杨鹏,会议的内容是要记录的,要报中央的,中外记者也在现场,不容许任何的掺假造假,绝不能有半点儿含糊。尤其是证据,有记录的证据,强有力的证据,实事求是的证据,我们要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在这种场合,谁要是继续说假话说空话,那我们将会在全世界面前一败涂地,等于这场事故我们都是肇事者,都是被审判者!”

“省长,明白了!”

下午四点左右,遇难者人数已经增加到了五十六名。受伤人数越来越少,只增加了四名。

天气正在好转,天上依旧乌云滚滚,但明显看得出来,大雨已经结束了,空中很多地方时不时有阳光透射下来。

现场勘察结束后,立刻在乡政府的一个会场里,召开了有关五阳铁矿尾矿坝溃坝重大事件及临锦重大水灾紧急调研和救援工作会。

说是一个会场,其实就是一间教室那么大的房子。

会场里挤得满满当当,将近百人。分不清主桌副桌,不摆牌子,也没有水杯。

秘书、司机、警卫人员、办公人员,全都在会场外面站着。

会场里大致分了几个部分。

国家安监局王育山局长、国务院水利部丁项飞副部长、国务院督查组全体成员。

省委书记龚一丰、省长李铎、副省长杨鹏、省安监局局长吴建国、省水利厅厅长杨方敏、省水利厅副厅长王新成、省教育厅厅长张傅耀。

临锦市委书记徐帆、市长程靳昆、分管安全水利的副市长李东百、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刘绍敏、市水利局代局长吴辰龙、原水利局局长张亚明,还有安监局局长、水务处处长。

五阳县县委书记陈宇刚、县长马三韦。

市县电信局负责人。

救援专家七人。

救援医生五人。

雨润部门经理刘燕楠,还有小刘、小姜几个年轻人。

五阳铁矿矿长李明亮、胡总工等几个人。

雨润公司雇用的五阳铁矿残疾工人吴勤尧。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不少杨鹏没有见过面的。

省市包括中央媒体的记者,总共有二十多名。

会场静悄悄的,气氛十分沉重。

所有的人都阴沉着脸,默默地听着会议的发言和分析。

没有套话,没有空话。

连“各位领导”这样的话都没有。

开门见山,实话实说,每个人的发言时间都在五分钟左右。

国家安监局局长王育山、水利部副部长丁项飞,还有一些专家神色严厉,时不时插话询问,都是要害问题,毫不客气。

杨鹏脸色苍白,满脸胡楂,一身泥浆,湿漉漉的衣服此时都干贴在

身上,深黑的衣服整个变成一身土黄色。

会议开到这个时候,杨鹏才终于明白省长让自己主持的真正用意。

所有发言的人,都由你自己选,自己定。这就避免了假话真说,或者真话假说,尤其是避免了那些有可能出现的混淆视听的假话和谎话。

第一个发言的是李东百副市长。

临锦安丰江地铁决口事故的起因和伤亡人数。李东百基本都是在说数字,目前死亡二十三人,失踪十一人,受伤六十八人,其中重伤二十五人。

主要原因,流经临锦市区的安丰江堤坝,一是工程质量差,二是堤坝的设计没有经过专家测算和周密调研。安丰江平时水流和缓,一旦洪水泛滥,就会因地势产生巨大回流,直接冲击江边堤坝。这次洪水远超历史纪录,堤坝在一个小时之后就被完全摧垮。破坏面积达到七千多平方米,长度将近一千米,连堤坝附近的一栋居民楼也被冲垮。这也是城市河流堤坝建设的通病,只求省钱,只求表面美观,但防汛功能极差,教训深刻。三是地铁站选址错误,因为要把安丰江作为一个景点,所以没有按照应有的安全规定,最终在靠近安丰江的地点选址,设计了地铁出口,这就给这次决口事件埋下了重大隐患。

这时水利部副部长丁项飞插话问:“安丰江堤坝修建几年了?”

李东百副市长立刻回答:“四年零三个月。”

“程靳昆市长,是这个时间吗?”丁项飞转向程靳昆问道。

“是。”程靳昆也立即回答。

“地铁站出口呢?什么时候竣工的?”丁项飞副部长对着程靳昆又追问了一句。

“前年国庆节。”程靳昆如实回答。

“李东百副市长说的这些原因你认可吗?属实吗?”

“认可。”程靳昆顿了一下,“……属实。”

“我也问一句,这两个工程当时承建时,就没有专家论证吗?”安监局王育山局长插话问了一句。

现场一片沉默。

“也没有专家提出过异议和建议吗?”王育山局长步步紧逼,“临锦市委市政府的班子主要成员都在,你们都是当事人,说话!”

依然一片沉默。

“没有吗?这么大的一个临锦市!”王育山局长显然十分不满。

一分钟后,杨鹏脸色阴沉地回答说:“王局长,这件事我调查过了,这两个工程曾先后有多名专家提出过这些隐患和问题,也有专家直接给市委市政府递交过书面报告,但始终没有下文,也没有结果。”

“是吗?”王局长直接向程靳昆问道,“市长,是这样吗?”

“……我回去查一下。”程靳昆大概从未经过这种场面,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已经调查过了,我手里有一手材料。”这时杨鹏又砸了一句。

第二个发言的是省水利厅副厅长王新成。

临锦市城区蒙山河地下通道突发事件。

截至目前,死亡人数三十六人,失踪十七人,受伤四十二人,重伤七人。

报完数字,王新成看了一下现场,然后十分沉痛地说:“我本来准备了一个稿子,但杨鹏副省长告诉我,不要穿鞋戴帽,添枝加叶,套话连篇,耽误时间。所以这个稿子我不念了,我现在就直接说一点,我个人认为,这一重大灾情根本就是一场人为的重大事故,完全是由于疏忽职守,疏于管理造成的。晚上这场大雨已经到来之际,蒙山河四座跨河大桥已经全部封闭了,这条地下通道竟然还在通行。结果造成了无数急于过河的车辆,全都集中到了这个地下通道。为什么这条通道没有及时封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这条地下通道是收费通道。晚上九点以后,通行费加倍,致使这条地下通道在四十分钟之内,涌入了数百辆汽车。即使如此,管理人员仍在收费,根本没有封闭通道。当主管领导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时,地下通道由于堵车,导致两百多辆汽车无法撤出通道,最终酿成这一重大伤亡事故。”

王新成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突然沉默了。

“说完了?”水利部副部长丁项飞看了一眼王新成问。

“是,我的发言完了。”

“老王,那地下通道的渗水问题你怎么看?”丁项飞显然同王新成很熟悉。

“当然也有问题,但我觉得这是次要问题,如果地下通道及时封闭,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故。”

“地下通道渗水是什么原因?”丁项飞副部长坚持要问。

“第一年久失修;第二收费创收;第三这些年蒙山河几乎断流,通过市区的河道两旁,违章建了很多游乐场和特色饭店,任意在河道上打桩深挖,这就给地下通道带来严重危害。洪水一来,特别是这场超大洪水,四处开裂渗水就成了必然的结果。丁部长,我国北方很多城市都存在这样的河流地下通道,问题很多,隐患很大,需要全面排查,认真治理。”王新成坦诚回答。

丁项飞点点头,不再问话。

“你感觉地下通道的这些失踪人员,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王育山局长再次插话了。

“如果失踪的这些人确实是在地下通道,那就没了任何生还的可能性。我们今天六点之前反复察看过多次,地下通道在五点四十分左右,就已经全部被水淹没了。”王新成回答得非常详尽。

“还有,这条地下通道的管理单位是哪家?”王育山局长再次问道。

王新成愣了一下:“这个我确实还不知道。”

现场突然一阵沉默。

“没人知道?”王育山局长显得十分诧异。

“我了解过了,是市交通局和市水利局两家共管。”杨鹏说话了。

“嗯?有这样的事?”王育山厉声问道。

“确实是这样,这也是一个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杨鹏直言不讳。

“这么混乱的管理,就没有提出异议吗?这是一条会出人命的地下杀人通道,这么大的市委市政府,就没有人讨论过?”王育山局长显然是愤怒了。

“局长,我调查过了,这个隐患不仅有基层领导提出过,市里的一批专家也多次指出过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得到回音,有几个专家还专

门写过紧急报告,也一直没有下文。”杨鹏毫不掩饰,也毫不忌讳,“市水利局老局长张亚明在今年三月专门给市政府打过报告,要求立即完全关闭临锦市区蒙山河地下通道,停止运营,彻底重修,以免产生重大事故隐患,但一直没有得到答复。”

“徐帆书记、靳昆市长,还有李东百副市长,你们收到过这样的报告吗?”李铎省长问。

现场又是一阵沉默。

“没听到吗?”李铎省长突然大声质问了一句。

“李省长,三月份我刚到临锦,实在想不起有过这样的报告。”徐帆书记回道。

“那你们两位呢?靳昆、东百?”李铎省长直直地盯着两个正副市长。

“我收到了,在政府常务会上也提到过这个报告。”李东百副市长回答说。

“程市长?”李铎省长的声调十分难听。

“……我肯定是收到了。我正在想原因,为什么当时没有采纳这个提议。”程靳昆市长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这个报告现在在哪里?”李铎省长又问道。

“这个报告我已经收集到了,包括一些专家的文字资料。”杨鹏副省长再次回答道,“张亚明老局长说他那里还有留存的报告。”

现场再次沉寂起来。

“好了,继续汇报。”李铎省长终于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