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宏玉教授背着父亲,悄悄给杨鹏副省长拨打了一个电话。
“杨鹏省长吗?”
“梁教授,我是杨鹏。”
“你在哪里?”
“我在去五阳铁矿的路上。”
“尾矿库溃坝的事?”梁宏玉径直问道。
“是。”
“有件事我得向你打听一下。”
“梁教授您说。”杨鹏的口气十分平和。
“这两天夏雨菲与你有联系吗?”
“……有。”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梁宏玉的语气很急促。
“……七点十二分。”
“七点十二分!就是尾矿坝垮塌的那个时间?”梁宏玉顿时紧张起来。
“是。”
“七点十二分之后呢?”
“……梁教授,情况是这样……”
“杨省长,您给我说实话,夏雨菲是不是出事了?”梁宏玉一下子打断了杨鹏,直接问道。
“……我觉得夏雨菲不会出事,她给我说了,她和学生们在一起,她一定要把这些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你们一直还有联系吗?”
“我一直在给她拨打手机,她的手机一直是开着的。”
“有联系吗?”
“还没有。”
“我们也一直在打,她姥姥姥爷已经打过几十遍了,一直没有人接。”
“是,这证明她应该没有问题。”
“什么也证明不了!杨省长,你给我说实话,我需要她的真实情况。”梁宏玉的口气突然显得十分绝望,“你不必瞒我,尾矿坝坍塌,凶险无比,快速猛烈,没有人逃脱得了!”
梁宏玉教授的话让杨鹏一时语塞,好半天没有回复。
“杨省长,到底怎么了?给我说实话有那么难吗!”听不到杨鹏的回话,梁宏玉顿时泪如雨下。
杨鹏大吃一惊,立刻回复说:“梁教授,我说的是实话,夏雨菲现在没有任何出事的消息和迹象。溃坝现场现在已有上千人在实施救援,我们的大型器械也正在往那里运送。如果夏雨菲真出事了,我怎么会瞒您!”
“什么都没有用,我了解过所有的尾矿库坍塌事故,尾矿残渣形成的泥石流,不是洪水,也不是黄土,一旦被覆盖掩埋,任何生还的可能和机会都没有……”此时梁宏玉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上午九点多。
临锦市夏雨菲的家门口。
夏雨菲姥爷梁志成身穿一身夺目的将军服,笔挺地站着,迎候着即将到来的几位要客。
门口喇叭声声,一溜儿锃亮的军车驶过,不一会儿从车中走下来几位军人。
来的是临锦地方驻军的几位高级军官。
他们是被省委常委、省军区司令李尚华少将紧急通知过来的。
少将高明远师长。
大校李文捷副师长。
大校马高成政委。
三名上校团长。
四名中校副团长。
梁志成一一握手,一一敬礼。
等到大家到了客厅,才发现一个偌大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
高明远少将五十岁出头,是当地的驻军司令。临锦市有一位蛰居了多年的老将军,他今天第一次听说,第一次见到。
“梁将军,您今天怎么了,这么早就请我们来吃饭?”高明远少将确实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哈哈!”梁志成仰头大笑一声,“人老啦,心里压不住事,也顾不得礼节啦,这么早把你们叫来,主要是着急啊。高司令、李师长、马政委,还有各位,你们坐,坐吧,坐下来我再给你们说事情。”
桌子很大,菜肴一看就是饭店订做的,色香味俱佳,满屋子飘香。
梁志成坚决要让高明远少将坐上桌,高明远不肯,哪想到梁志成十分坚决,就只坐在最下座。
高明远看着老将军态度坚决,执意坚持,很快就清楚这位老爷子一定是有大事要讲。也就不再推让,一挥手让大家都服从安排。
等到大家一一入座,老爷子从旁边的桌子上搬出一坛子酒来,哐当一声放在饭桌上:“各位不要笑话,这是老夫当年告老还乡时,杨得志将军专门送给我的一坛子老白汾酒。杨司令说这酒是他当年在山西抗战时,在山西吕梁打游击,当地的老乡直接在杏花村给游击队拉过来的上等好酒。这些酒他攒了几十年,最后就剩了两坛,全都送给了我。我八十岁生日时,喝过一坛,还有一坛,本来想等着我的外孙女结婚时再喝。但今天的事情比任何事情都大,我必须现在就拿出来,请你们一定尝尝!”
高明远点点头,知道事关重大,也不再客气,道一声:“谢谢老将军!”
梁志成老爷子坚持要自己斟酒,并嘱咐大家谁也不要动。
高明远少将再次发令:“听老爷子的!”
偌大的酒杯,梁志成一个一个倒满了,又一个一个端给每位客人。
“高司令、李师长、马政委,还有各位团长副团长!时间紧急,恕
我这么早就把大家叫来。这些年隐居在家,从不敢叨扰各位,也从不认识大家。省军区的李尚华司令是我当年战友的侄子,事情紧急,所以就让李尚华司令把大家喊了过来。”梁志成说话声如洪钟,铿锵有力,说到这里,便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请大家一定谅解,多多抱歉了!”
“老将军有话直说,您是前辈,千万不必客气!”高明远少将急忙说道,“只要是我们能办的事,就一定全力争取,老人家您放心就是!”
“好,谢谢!”梁志成说到这里,情绪顿时激昂起来,“这两天临锦大雨,处处受灾。部队救援群众,四处奔波,大家一定是冒雨奋战,人困马乏。但是,就在今天早晨,大家也一定接到了任务,临锦五阳县的一座铁矿尾矿库突然垮塌,数千人受灾,数百人失踪,现在这起事故,成了政府的头等大事,也成了老百姓关注的第一要事。”
这时高明远插话说:“是的,我们已经接到通知,要求紧急前去救援,第一批战士五百多人已经出发,估计现在已经到了现场。”
“谢谢!谢谢!”梁志成突然眼圈一红,“给大家说实话,之所以紧急把大家叫来,是因为失踪被埋的几百人里面,还有我的外孙女!她叫夏雨菲,今年三十四岁,还没有结婚。我这辈子就一个女儿,女婿前几年因病去世,就剩了我和老伴,还有我的女儿和外孙女。给大家说实话,我的外孙女就是我的**,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这余下的时间,真的就什么盼头也没有了!”
“老人家,我们明白了!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尽快加大援助力量!”高明远终于清楚了梁志成老将军如此隆重接待他们的原因,赶忙说道。
“高司令,我女儿是临锦工学院的水利工程教授,她说了,铁矿尾矿库垮塌与一般的滑坡和水灾不一样,一旦被埋住了,就算有什么遮拦,也没有什么七十二小时黄金抢救时间,二十四小时内必死无疑。现在已经垮塌了两个多小时了,能救援的时间会越来越少。我女儿还说,这个尾矿库造成的泥石流,大多是矿渣和泥沙,现在刚刚垮塌,又是大雨过后,机械救援,危险大,效果也不好,甚至还会让掩埋在下面的人二次受伤。最有效、最快捷的办法就是人工抢救。”
说到这里,梁志成对屋子里喊道:“宏玉,你和你妈出来吧!”
这时高明远说道:“您已经说清楚了!我们现在就立刻回去动员部队所有指战员,一个不落,全体出动!”
这时梁宏玉教授搀着母亲已经走到了桌前,梁志成继续大声说道:“我们一家三口,拜托大家了!我替那几百个失踪的人员,替和我家外孙女在一起的几十个孩子,替我那外孙女,拜托了!谢谢!”
这时梁志成端起大酒杯高声道:“敬你们!”然后咕咚咕咚几下,一大杯酒便一饮而尽。
一家人都深深地鞠了一躬。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拜托你们了!”梁志成满眼通红,一把老泪,“高司令,你们喝啊!别辜负了老将军给我的好酒!”
“好!老将军,我们喝!”高司令一仰脖子,一大杯下去,眼圈也红了起来,“前辈放心,来之前,我们已经接到了军区的通知,部队七千军人,立刻全部出发!”
杨鹏副省长赶到五阳县铁矿溃坝现场时,已有三十二名遇难者。前后获救者已经增加到十八名,其中轻伤六名,重伤九名,濒危三名。
现场救援人员有近两千人,县市医院的救护车也有几十辆,挤满了附近的公路和空旷地带。大型救援车也在陆续开来,四处一片轰鸣声。
溃坝形成的泥石流大约有七公里长,最宽处六百多米,覆盖最深的地方有将近二十米,绝大部分都超过了两米。
有目击者称,很多遇难者,一开始都漂在泥石流上面,但因为无法施救,只能眼看着他们在挣扎中渐渐消失。
遇难者的尸体已经被放入深黄色的裹尸袋,等待着被验证、被认领,现场有不少家属失声号啕,哭声此起彼伏,在四周嘈杂的救援声和机械的轰鸣声中显得悲怆凄厉,分外刺耳。
杨鹏的眼圈一下子又红了起来。
随着阅历的增长,虽然见过的哀伤悲痛的事多了,心却愈发柔软,遇到难过的事情,眼睛便止不住湿了。
何况这么重大的事故!
让杨鹏略感慰怀的是,这些遇难者和受伤者里面没有一个是学生。
当然也没有夏雨菲。
杨鹏想了想,再次拨打了夏雨菲的手机号码。
仍然是通的!
尽管杨鹏已经给夏雨菲的家人和公司打过招呼,如果没有其他消息,不要一直拨打夏雨菲的手机,如果没电了,那就什么信息也没有了。
杨鹏很快挂了,想了想,立刻给国务院督查组应急办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竟然就是在紧急防汛抗洪工作会议上讲话的副组长齐肖远。
“杨副省长你好!”
“你好,齐主任。”杨鹏突然十分感动,就开了那么一次会议,没想到齐肖远竟然把自己的号码和名字全都记住了。
“你在现场吗?”齐肖远问。
“是,我在现场。”
“我们督查组马上就到,下午省委龚书记和省长李铎陪同国家安监局王局长也一起赶到。”
“知道了,我也是刚刚接到通知。你们在赶赴五阳的路上?”杨鹏问。
“是。这么大的事故,怎么能不尽快赶过来,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五阳溃坝事件。”齐肖远依然快人快语,“杨副省长,有什么事?”
“十分紧急的事情!尾矿库溃坝事故中有一位女同志带着六十六名学生紧急撤离,目前没有任何她和学生们的消息。她的手机现在还开着,但没有人接听,我们想尽快找到这部手机的位置。这是应急办可以查办的事情,希望能获得有关部门的同意和协助,并得到大力支持,尽快找到这部手机的位置!”杨鹏的语速很快,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你算找对人了!我就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联系人。我也带了这方面的任务,已经给有关方面打了招呼,事关重大,人命关天,目前已经
是全线绿灯。你告诉我电话号码,放心,马上就办!”齐肖远回复得十分痛快,坚定有力。
“太好了,太感谢了!”杨鹏心头一热,连连道谢,“谢谢主任!谢谢!”
找到夏雨菲手机的位置时,当地驻军第二批三千名官兵正好赶到。夏雨菲手机的位置竟然在靠近尾矿库附近的一个山坳里。
此处是距离尾矿大坝坍塌的最近位置,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遭受泥石流摧毁的冲击力最小。这个地方,在尾矿坝垮塌时,一般人绝不会选择—离垮塌大坝太近了!
但这里,恰恰是最有可能避险的地方。
……你醒醒吧,请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没有时间了!
杨鹏回想着手机里夏雨菲的呼喊声,按当时的情况,她选择的逃生路线应该是最安全、最合理、最快捷的。
这里离被淹没的那个村子只有不到三百米,如果不是下雨湿滑,山路泥泞,快步十分钟内赶到没有问题,如果再快一些,就可以直接走到尾矿库附近两旁的山谷上,完全避开泥石流的冲击。
这个地方,因为距离尾矿库很近,所以交通方便,视野开阔,尤其是路面坚实宽敞,不像山上的那些小路,崎岖陡峭,又窄又滑,要想让几十个孩子躲开溃坝,爬上山去,几乎没有可能。
这条路线一定是夏雨菲提前想过很多遍的第一逃生选择。
手机覆盖在大约两米以下。
这个深度还算幸运。
不会完全隔绝空气,也不会过重挤压。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位置,什么样的防护,又有谁可以在这么深的尾矿渣下面存活?
夏雨菲和六十六个孩子,会一起被掩埋在这两米深的矿渣下面?杨鹏看到这个现场,顿时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他看着身后等待他发令的几百名官兵和工程人员,突然心乱如麻,
脑子里一片混沌。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
“杨省长!谁是杨省长?”
这个跌跌撞撞,连爬带滚冲过来的人,一边走一边喊道。
“谁是杨省长?我要见杨省长!”
杨鹏定睛一看,这个中年人身高大约一米六左右,身体健壮,膀大腰圆,只是走路一拐一拐的,明显是个残疾人。
杨鹏没有见过此人,这个人显然也不认识他。
杨鹏等这个人走近了,刚想说话,身边的一个人指指杨鹏说:“这就是杨省长,你是谁?”
“我叫吴勤尧,尾矿库监测员。”吴勤尧对着杨鹏说道,“杨省长,我就是夏雨菲董事长雇来看管尾矿库的,这里我熟悉。”
“你就是老吴。”杨鹏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夏雨菲在手机里给他说过这个人。
“对,我就是老吴。”吴勤尧飞快地说着,紧接着大声问道,“杨省长,听他们说,夏雨菲董事长他们就在这下面埋着?”
“应该是,我们测出来了,她的手机就埋在这下面。”
吴勤尧愣了一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杨省长,杨省长,夏董有救了!夏董知道这里,好几次来过这里,夏董一定还活着!我说嘛,好人必有好报,夏董事长这么好的人怎么能出事呢……”
吴勤尧一边喊着,一边泪流满面。
“杨省长,这下面有个窑洞,是我刚来时住过的,结实得很,门口我都用石块砌了大门,里面有十几米深……”
杨鹏心里一阵猛颤,一把抱住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吴勤尧:“老吴,你说的窑洞就在这下面?”
“十几米深的一个窑洞?”杨鹏简直是在声嘶力竭。
“是,很深的一个窑洞,前面能做饭,能放柴火,后面有个土炕,我在里面睡了好几个月!”
“就在这下面?”
“就在这下面!我住过的地方,董事长菩萨心肠,给我盖了房子,非让我离开这里。杨省长,夏董一定就在这下面,一定在下面……”
吴勤尧一边喊叫,一边哭得满脸是泪。
杨鹏也满眼含泪,看着这个满身泥沙,疯了一样的吴勤尧,立刻明白,世界上最不想让夏雨菲出事的人,老吴一定是其中的一个!
……
吴勤尧所说的窑洞顶端其实不到四十厘米就挖出来了。杨鹏一阵激动,没想到窑洞被掩埋得这么虚浅!
尾矿渣几乎是干的,因为积水都随着第一波尾矿形成的泥石流倾泻下去,剩余尾矿的水分已经很少很少了,即使是沉淀的雨水,也大部分被过滤掉了。
所以镐头砸下去,轰隆就是一个大窟窿。再一镐头下去,又是哗啦一片。
人多手多,松动起来的矿渣,立刻就被四周的人群给挖走了。
没用多久,就看到了窑洞顶部的轮廓。
所有的人都激动得呼叫起来。
一个小时之后,多半个窑洞都显现了出来。
果然是石砌的窑门,还有门口被扭曲了的木门。
由于尾矿渣的挤压,大半面窑洞完全陷了进去,但看得出来,这道石砌的窑门,稳稳地挡住了泥石流的冲击,没有让致命的矿渣和泥沙涌入并整个把窑洞掩埋。
窑洞不宽也不高,再加上一道石砌的窑门,让这孔窑洞成了一处最安全的避难之地。
没有窗户,门口又几乎被泥沙堵死,听不到窑洞里面有任何动静。
就在这个时候,吴勤尧猛地跳了下来:“你们都散开,这里我熟悉,都听我的,我来!”
杨鹏示意大家听从老吴的指令,都纷纷散开,让老吴一个人走上前去。
吴勤尧没有用任何工具,只戴着一双手套,往窑洞口看了一眼,立刻小心而又用力地在门口刨了起来。
一刻钟之后,整个大门都被刨了出来。
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吴勤尧依然发狂一般地刨动着,两只手套早已烂透,泥乎乎,湿漉漉,分不清是水还是血,但他没有丝毫停顿。
一块脱落下来的石块死死地堵着窑门,吴勤尧奋力地一下子把石块抱了起来。
众人接过,好沉!
再挖,吴勤尧更加用力!这时看清楚了,他两手血迹斑斑,仍在猛刨!
猛然间,门口露出了一双胶鞋!
杨鹏心头一沉,这分明就是一双女鞋!
手机!
胶鞋旁,一个布满了泥沙的手机**了出来!
夏雨菲的手机,没错!
吴勤尧继续疯了般猛刨。
一条裤腿又露了出来!
这次更清楚了,女裤!
再刨!
越刨越深。
越刨越宽。
窑门终于完全挖开了,随着吴勤尧把泥沙堵实了的门板轻轻移开,窑洞内一阵哭声突然传了出来!
在黑黑的窑洞深处,杨鹏看到了一双双闪亮惊恐的眼睛!
孩子们都活着!
只有夏雨菲倒在地上!
一块硕大的石头整个砸在夏雨菲的后脑上,她苍白的脸上洇出道道血痕,整个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