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左右,杨鹏副省长接到了省安监局发来的尾矿库垮塌后的初步评估报告。
一个半小时之后,杨鹏接到了临锦市委市政府给省委省政府关于五阳铁矿尾矿库垮塌灾情情况的紧急报告。
两小时之后,省防汛抗洪指挥部将五阳铁矿尾矿坝坍塌损失情况的书面报告递交给了杨鹏。
两个半小时之后,省汛情督察领导组将省委省政府关于五阳铁矿尾矿坝坍塌事件的正式报告摆在了杨鹏的临时办公桌上。
三个小时之后,国务院督查组有关临锦市五阳县铁矿有限公司尾矿坝垮塌事件的紧急报告也递给了杨鹏。
杨鹏明白,国务院督查组的报告此时肯定上交给了党中央和国务院,说不定已经摆在了中央领导和国务院领导的案头。
几乎所有的电话都消失了,全都变成了紧急公文。
丁秘书的手机在不停地响,上上下下都在按部就班,照本宣科,一切都似乎恢复了常态。
天空仍然阴云密布,但风弱了,雨住了,据气象报告,超强雨带已经
南移,并逐渐减弱,汛情基本过去了。汛情带来的灾害和后遗症,都在快速地救援和整治之中。
五阳铁矿尾矿坝垮塌成了目前需要紧急救援的最大灾情。
尾矿坝垮塌造成库内上百万立方米尾矿渣、废料、泥沙和尾矿积水共振,形成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型泥石流,狂泻而下,在十分钟之内,覆盖掩埋了山谷内数百米宽、数公里长的地带。
泥石流最深处达数十米,三个村落、一个集贸市场、一座办公大楼、一处集镇旅馆,完全被泥石流摧毁淹没。
据统计,现有登记居住人口大约有二千四百多人。现场紧急疏散撤离出来大约有一千八百多人,尚有近六百人失踪失联。
六百人!
这个数字让杨鹏瘫坐不起。
根据一些网传的各种视频和小道消息,失踪失联人数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有些带有视频疯传的信息,说掩埋人数至少超过两千人!
杨鹏久久地笼罩在一种窒息的氛围之中,如果死亡人数真有这么多,别说两千人了,就是一千人,他这个主管副省长就是不拘捕,不判刑,至少也得撤职革职,严肃查办!
即使六百人,那也同样是一个恐怖的数字,这将会让他万劫不复,抱恨终天,将会成为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
现场到底是什么情况?
脑子里突然又响起了夏雨菲嘶哑的呼喊声。
夏雨菲呢?
杨鹏慌忙打开手机,夏雨菲的微信里,空空如也,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如果夏雨菲处于安全之中,绝不会没有任何信息!
手机没电了?
不可能!以夏雨菲的机智和经验,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机没了电!
杨鹏立即拨打了夏雨菲的手机,手机居然开着!
但是无人接听!
杨鹏连续拨打了四五遍,依然无人接听!
杨鹏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在,只有一种可能:
夏雨菲出事了!
临锦市程靳昆市长接到水利局代局长的电话时,市政府正在召开紧急常务会。
议题只有一个,汇报各地的受灾情况和救援情况,以及需要尽快解决的应急物资和重大困难。
正在汇报情况的是市安监局局长韩翔宇。
韩翔宇也是一个老局长了,在安监局工作了二十多年,担任局长也有七年多,对市安监工作非常熟悉,也十分内行。
韩翔宇汇报的内容是整个临锦市区的安全情况,以及五阳铁矿尾矿坝垮塌将会出现的伤亡问题、救援问题,包括污染问题。
程靳昆市长当场打断了韩翔宇的话,让他汇报这几年临锦市有关部门和省钢铁集团五阳铁矿公司几次谈判的情况和结果。
韩翔宇局长感到吃惊,他没想到市长在紧急常务会上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程市长,这些情况我们都有详尽记录,我回去后会尽快整理出一份书面资料送给您。”
“我现在就想了解一个情况,这两年我们一共谈判过几次,主要分歧是什么?这是个大事情,今天常务会,也让大家都能了解一下。”程靳昆坚持说道,“还有,安监部门对这座尾矿库的安全问题,是否给他们做过警示和报告。”
韩翔宇一下子明白了程靳昆市长的用意,便加快语速汇报说:“这些年,市安监局参加过的谈判一共有五次,省安监局参加的谈判一共有两次。主要内容就是尾矿坝下方的住户应该尽快全部移居安全地带,分歧是资金问题。五阳铁矿希望与我们各自分担一半费用,我们认为费用应该由五阳铁矿全部负担,同时还应该承担住户的相关损失。因为分歧太大,所以一直没有结果。至于五阳尾矿坝的安全问题,我们已经多次给五阳铁矿提出过,一个是尾矿库的使用年代太久,尾矿坝的安
全隐患非常明显,这几年五阳铁矿所采取的修复和补救措施也不符合安全规定和要求。一是没有及时修复尾矿库的排水系统;二是没有及时修建新的尾矿库,一直继续使用早该报废的尾矿库;三是尾矿库在坝体加固工程中,违规采用黄土打夯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程靳昆市长的秘书悄悄走了过来,说:“市长,水利局吴辰龙局长说有要事给您报告。”
程靳昆一愣:“他现在在哪里?”
“他和五阳铁矿矿长一起,就在溃坝现场。”
程靳昆也没给在场的人打招呼,拿起手机离开会场走进了会议室一旁的一个小客厅,随手关紧了房门。
“什么情况?”程靳昆声音不高,但十分严厉。
“程市长,我是吴辰龙。”
“说话!”
“我刚刚在现场转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吴辰龙赶忙说道。
“什么情况?!”程靳昆厉声怒喝。
“是这样,市长您先放心,情况没有他们给您报告的那样严重。”吴辰龙很认真地解释说,“首先是死亡人数不会有那么高。主要是因为我们提前采取了紧急措施,提前及时直接向县乡领导发出警报,市县乡镇的干部也都非常负责,非常快速,十分及时地疏散了当地的村民和住户。在尾矿坝垮塌之前,绝大多数群众都已经撤离了现场。”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报告?”程靳昆不相信地问。
“真的!市长,这么重大的事故,谁敢给您说假话啊!当时事发突然,情况紧急,哪有多余时间给您报告啊。”
“好,继续说。”程靳昆表示肯定地说了一句。
“第二,现场已经有七百多人在救援,五阳铁矿有四百多工人,乡镇组织的抢险人员有一百多,还有两百多当地的居民。另外,附近县区的武警和民兵大约有五百多人正在赶来。”
“现在最需要的都是什么?”
“一些小的问题,我都会尽快解决,我不会打搅您。一些大的问题,需要好几个部门联合解决的问题,我只能给您说。”
“都需要什么?说吧。”程靳昆的口吻顿时缓和了下来。
“矿长说了,需要挖掘机和推土机,估计还有一些幸存者,在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之内,还应该是以手工救援为主。由于汛情严重,抽调人力非常困难,所以现在最需要的是大量的有经验、有体力、有纪律的施救人员。还有,需要大量的热熟食物和瓶装水,还有服装被褥,这里太冷了。两边的山头上现在住满了撤离的村民,而且大都是老弱病残,也需要紧急帮助。”
“这没问题,马上就布置安排。”
“国家安监局的领导马上来现场,这是我刚刚从矿长那里得到的消息。”紧接着,吴辰龙再次压低声音说,“据说中央领导都知道了,很快就有批示,很严厉。市长,你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嗯?这么快?”程靳昆停顿了一下,“知道了。不过这些你不用管,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市委市政府应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实施好、安排好。凡事都直接向我汇报,不管任何时候。”
“明白,我会一直盯在这里,市长您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吴辰龙口气坚决,满怀信心。
“辰龙,你给我说实话,你怎么知道伤亡不重?”程靳昆压低了声音问。
“我刚才看了一下,整个现场只看到五六具尸体。”
“那怎么能说明伤亡不重?”
“市长,这是尾矿形成的泥石流,推力很大,我刚才看到很多房子和一座办公大楼,整体被推移了好几百米,都没有散架。如果确实有大量伤亡人员,至少也会有很多被泥石流推移到边缘。但现在就看到五六具,足以证明伤亡人数不会很大。”吴辰龙很认真地分析说。
“这个说法很牵强,没有什么说服力。”程靳昆立刻否定了吴辰龙的说法。
“市长,还有一点,我刚才让人在当地移动、联通、电信几个部门联
系了一下,以他们调查的结果,真正失联的移动电话,包括没有开机的手机,加起来不足四百,而现在一机双卡的用户很多,如果有百分之三十用户是一机双卡,那至少也会再少一百多。如果算上那些紧急撤离出来的一千八百多人,这些人中间如果有百分之十的人没有带上手机,那么死亡人数撑死了也就不到一百人。我个人感觉,最多就四五十个人,如果乐观一些,有二三十个就已经很多了。”
“嗯。”程靳昆哼了一声,没肯定也没否定。
“市长,我给您打这个电话,就是希望您能安下心来。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我亲眼看到的,请您一定放心。”吴辰龙斩钉截铁地说。
“不错。”程靳昆终于肯定了一句。
“程市长,这次县乡领导表现很好,还有五阳铁矿的几个领导,都非常勇敢,连夜冲进村里、集贸市场和旅馆,如果没有基层领导的出色表现,那这次溃坝的后果就太严重了。”
“你好好考察一下,下一步总结时,一定要对这些优秀干部予以表彰奖励。要重奖!能重用的就重用,能提拔的就提拔。”程靳昆不禁有些激动。
“是!市长,我一定把情况了解清楚。”吴辰龙声调也高亢起来。
“辰龙,如果这次溃坝事件损失确实不大,那你就立了首功大功。这些日子,很多人对你有不同看法,我都顶住了。这次溃坝若能挽回重大损失,就算你前期工作有不妥之处,对你有不同意见,那这次溃坝事件,你也应该算是将功补过,用事实证明了自己,仍然是我们应该提拔的优秀干部……”
杨鹏副省长的越野车刚刚出城不到十公里,就接到了徐帆书记的电话。
此时厚厚的云层正在渐渐开裂,天色已经大亮。
高速路已经解除交通管制,大部分路段可以正常行驶。
高速公路两旁的灾情随处可见,洪水所过之处,沟壑纵横,墙倒房塌,残垣破壁,触目惊心。
安监局报告说,汛情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初步统计高达上百亿人
民币,此数字应该不虚。
即使是已经解封的高速路上,有些地段洪水漫过留下的淤泥仍有几厘米厚。看得出来,如果洪水冲垮了高速路,那这条通往五阳县的交通要道基本就等于瘫痪了,那些大型救援设备将很难及时运送到现场。
徐帆书记的电话只有一个意思,据五阳铁矿溃坝现场报告,人员损失情况并不严重,希望杨鹏副省长暂时不要去现场,那里的情况依然十分危险,因为整座尾矿库只坍塌了五分之一的总库容量,此后随时有可能继续垮塌。
“人员损失情况并不严重?”杨鹏没想到徐帆书记会下这样的结论。
“是,这是程靳昆市长刚刚告诉我的,直接从现场来的消息。”徐帆十分认真地说。
“依据是什么?”
“第一,县乡干部的行动非常及时,非常果断,非常给力。第二,救援行动十分科学合理,充分利用手机的普及化和现代通信的快捷化,大大加快了救援行动的开展。第三,尾矿库这几年在市委市政府的积极监管下,五阳铁矿对尾矿库进行了几次加固工程,这对延缓尾矿坝垮塌也起到了一定作用。第四,去年和今年,县乡政府加强了对当地居民尾矿库坍塌的风险和警示教育,增强了居民的防控意识……”
听着徐帆书记的报告,杨鹏心里不禁感到阵阵悲凉。过去觉得徐帆书记讲话逻辑性很强,总结能力也十分突出,打心底里觉得这样的书记确实非常优秀,但这两天听徐帆书记的讲话,感觉却完全不一样,空洞无味,虚张声势,几乎全是套话空话。于是仍然和上次一样,没等徐帆说完,杨鹏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县乡干部和五阳铁矿的领导,他们是怎么提前得到预警的?谁告诉他们的?”
“这我了解过了,一是五阳铁矿每天都有专人值守,白天黑夜轮流值班,所以能及时发现险情和问题。二是这几个村委会晚上也都有民兵值班,已经形成一个制度,坚持了很多年。三是县乡政府建立了直通专线,一旦发现情况,立刻就能直接通知到住户。”徐帆书记再次有理有据,振振有词。
“这些是你自己总结的,还是他们给你汇报的?”杨鹏问得很不客气。
“杨省长,这些都是我们当领导的基本功,凡事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在市委常委会上,也多次强调,不调查不发言。这次事情很大,县里乡里还有五阳铁矿的领导,我都问过了,都是我亲自了解的。我感觉这起溃坝事件,上面肯定要调查追究,我给市委几个领导也布置了,让大家一定要沉下去,到一线,彻底把情况了解清楚。”
“那你是怎么得出的结论,这次伤亡情况并不严重?”
“省长,刚刚了解到的啊,千真万确,绝对没有人敢在这个问题上给我撒谎!他们在现场亲口给我说的,程市长也接到了现场的电话,目前查明的伤亡人数总共加起来不到十人。”徐帆直截了当,无可置疑。
“安监局刚刚给我报告,现场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二十七名,你的伤亡不超过十人的数字是什么人统计出来的?”
“……哦!”徐帆吃了一惊,“二十七名?有那么多!”
“失踪失联人数六百多,这其中还包括六十六名学生,没有人给你报告吗?”杨鹏明显是在质问。
徐帆也许被刚才的死亡数字吓蒙了,一时竟有些结结巴巴:“……他们说了,电信部门……一机双卡的用户很多,还有,很多急忙撤出来,没有来得及带手机的人也会很多……怎么会有二十七名了?还有……六十六名学生!……杨省长真的吗?”
“及时发现险情的是夏雨菲雇用的工人,清晨五点多,大雨刚刚结束就冒着巨大危险出来勘查,提前发现了尾矿坝的异常情况。夏雨菲和雨润公司的工作人员,几十个人同时行动,提前给县委书记、县长、矿长、乡党委书记、乡长、两个村支书,还有我,都及时打了电话,这才避免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哪有你说的那些一二三四,给你说假话的这些人,不是受骗者,就是骗人者!”杨鹏终于忍不住了,悲愤交加地数落了一番自己相信了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好同事,自己一直都十分信任、十分理解的徐帆书记。
“……夏雨菲?杨省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也一直没有人给我报告这件事!夏雨菲现在在哪里?”
“在六百多名失踪失联的人员里面,跟她在一起的还有那六十六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