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赶到五阳县的时候,看看时间,快晚上八点了。
杨鹏他们几个人这次下来,没有按惯例集体乘坐一辆小面包车。一来因为是山区,乡镇盘山路居多,面包车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二是面包车车速太慢,尤其是山路,开面包车浪费时间。三是杨鹏有自己的想法,一个人坐一辆车,行动自如,发现了什么情况,随时可以行动。四是配备面包车,按下面的惯例一定会再配备一辆“引道车”开路。
所谓的“引道车”,其实就是警车。这种惯例和配备被杨鹏坚决拒绝了,不需要,不适宜。他认为这种惯例是一种纯粹的扰民行为,低级的炫耀作为。
杨鹏让司机开了一辆不大显眼的小型越野车,山路土路都没有问题。样子也很普通,即使到了乡里村里也不扎眼。他这次下来,一心一意就是想看看基层学校的真实情况。
虽然有任月芬的电话,但其实杨鹏心里也早有计划。既然分管了教育,就要有个分管教育的样子,应该了解全省教育的基本状况。分管教育的副省长不能一问三不知,更不能凭空说瞎话。任月芬说得对,不调查,不发言。也就是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杨鹏早就做了准备,教育领域不比别的领域。属于重大民生工程,涉及千家万户,即使是山老边穷地区,教育也是头等大事。
基层的教育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老百姓对教育的真实诉求是什么,
最主要的矛盾和问题在哪里,都必须看到实情,摸清真相,听到真话。
如果下来调研考察,警车开道,前呼后拥,连老百姓的面都见不到,老百姓躲都躲不及,你还能看到实情、摸清真相,还想听到老百姓对你讲真话?
五阳县总共不到二十万人口,海拔八百米至一千六百米之间。县城不大,听县委书记介绍,城镇人口大约五万左右。
县城共有三所小学,两所初中,一所高中。
三所小学有一所是寄宿制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寄宿制学校。
县委书记和县长在宾馆房间与杨鹏做了个短暂会面后,便很快识趣地离开了。因为下来得突然,在路上刘绍敏副市长已经给书记、县长两个人特意做了交代,不吃夜宵、不喝茶、不聊天、不要印制行程表。就干一件事,认真准备明天的考察。县城的几所学校都要做准备,包括各乡镇的学校,一个都不能少。至于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领导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五阳宾馆条件还可以,尽管是一个县级宾馆,但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除了一股浓烈的地下管道的味道无法去除之外,其他与省里、市里的宾馆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一个大套间,空落落的,电视上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栏目和连续剧。
杨鹏看看时间还早,就没再给另外几个人打招呼,叫上秘书丁高强一起悄悄上了街。
这也是杨鹏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私下在这个地方走走看看。过去很方便,当了副省长后,这种习惯越来越难以坚持。并不是不想了,而是不能了,前呼后拥的人太多。尤其是到了下边,你想一个人出去,很难。
五阳县确实是一个贫困县,但县城里熙熙攘攘,显得比较热闹。
一个偏远县城能这样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五阳县域有一个比较大的五阳铁矿。五阳铁矿是一家国营铁矿,是一直在开采的老铁矿,矿工加上运输车队、矿石加工队,最少的时候也
有两三千人。
围绕着这座国有铁矿,还有很多家大大小小的私营铁矿,这些小矿所有的工人加起来也有一两千。
这几年钢铁涨价,铁矿石价格也跟着猛涨。因为钢铁价格好,连带着附近的小铁厂、小钢厂、小煤窑也增加了好多家,算下来也有一两千工人。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衍生出来的企业,运输队、焦化厂以及常年在这里经商做买卖的各类企业,加起来也有一两千人。
这还不算大大小小的管理单位和工作人员。
这座铁矿离县城不算太远,矿工们晚上大都住在县城里,一是住宿方便,二是各方面的条件毕竟比乡下要好很多。矿工大多都是年轻人,如果价格合适,在县城里居住,是他们的首选。
有这近万名工人,就把这座县城的消费拉动起来了。整座县城也就显得热闹了起来,特别是晚上,各种各样的店铺门面,琳琅满目,车水马龙,正儿八经像是个城市的样子。
杨鹏分管安全,对五阳铁矿自然比较关注。这次下来,他也有这个意思,一箭双雕,顺便看看这座铁矿的安全情况。
听工信厅的几位厅级干部讲,这里的管理比较混乱。虽然五阳铁矿属于国有企业,但天高皇帝远,加上周边的民营矿山企业比较多,所以存在的安全隐患也就比较突出。好在这些矿企大都以铁矿为主,所以出大事故的概率也就相对小一些。
杨鹏自从当了副省长,好几次想下来看看,但都没有机会安排。这次正好考察中小学教育,就把这个五阳县列了进来。
也正因为如此,杨鹏来五阳县之前,有关安全生产工作的方方面面,包括市县的安监部门,谁也没打招呼。
也没法打招呼,一打招呼,负责安全生产方面的那些单位部门,肯定立刻就围拢过来,那这次下来的主题和任务,就乱套了。
位置高了,管得多了,反倒觉得身不由己,总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推着跑,想自己干点事情,比之前更难。
尽管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县城里的热闹劲却好像才刚刚开始。
一些饭馆、商铺、服装、鞋类、烧烤、油炸、土特产销售的货架和柜台都摆到了街面,整条街上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烧烤味道和只有县城才有的五颜六色、横七竖八的热闹。
问了问价格,服装鞋子类的东西相比城里还算便宜。但秘书小丁说,太便宜了,肯定假货居多。
杨鹏本想买双旅游鞋,一听秘书这么说,也就挑得更细了一些。
一双一百二十块钱的浅灰色旅游鞋,女货主把鞋在手里弯上弯下,折过来叠过去:“老板,这样的鞋,别说穿了,就是故意把它弄坏都难。你闻闻,什么味道也没有。正宗的精品,假一赔十。瞅瞅,市场监管员就在那里,你现在就喊他过来,如果是假的,我眼睛眨也不眨,立马倒赔你一千块。”
说到这份儿上了,杨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就对小丁说,那就买下吧。哪知道小丁却说:“太贵了,一样的牌子,那边有比这更便宜的,好像就八十块钱。”
“看这小伙子,老板都说买了,你还在说三道四的。好吧,就看你的面子,八十就八十,我也只要你八十,这行了吧?”女货主飞快地说道。
小丁看了一眼杨鹏,知道自己肯定还是说多了。
杨鹏觉得已经十分便宜了,不再说什么,立刻掏出钱来,八十块成交。交了钱,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八十块一双鞋,究竟能赚几块钱?
杨鹏试了试,买下鞋,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这个鞋摊的边角上,有个女孩在卖布鞋。
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静静地蹲在那里。摆在女孩面前的一个简易马扎上放着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放着两双白底黑面的布鞋。
上大学,读研究生、博士期间,杨鹏一直穿着母亲和妹妹给自己做的布鞋。读研二的时候,杨鹏用打工的钱,买了有生之年的第一双皮鞋。这双皮鞋因为很少穿,至今还完好保存着。并不是舍不得穿,而是感觉皮鞋真的不如布鞋舒服。只有在参加一些重要的活动时,比如过
节、毕业典礼、学生会团委开会,才穿一穿。
当然,自从离开学校,走上工作岗位,终年都穿皮鞋了。特别是在一些庄重的场合,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必要的礼仪。
只是回到家,特别是在入冬以后,杨鹏大部分时间还是穿着一双布鞋,穿布鞋基本成为杨鹏的传统,自然也成了他的偏好。
所以当杨鹏看到有人在摆摊卖布鞋的时候,不禁走了过来。
布鞋的质地很好,特别是鞋底,居然还是布的,不是那种塑料胶皮的。这种布底子做成的布鞋,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纳鞋底是一种功夫力气活,一双布鞋底,没有三天五天,甚至一个星期也很难纳完。杨鹏见过母亲和奶奶手掌上的老茧,厚厚的,硬硬的,上面满是黑黢黢的裂纹。
杨鹏童年的夜晚,几乎就是在奶奶和母亲纳鞋的声音中度过的。
两双布鞋,杨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布鞋确实很好,货真价实,一看就结实耐用。
“多少钱?”杨鹏问。
“四十。”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杨鹏。
杨鹏点点头,没有吭声,也没有离开,女孩那种渴望的眼神让他感到心疼。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想到了妹妹。妹妹在他读博期间就嫁了人,等他后来有能力了,妹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妹夫也一样在农村务农。杨鹏总是觉得自己欠了妹妹太多。
如果当年妹妹也一样考上了大学,那今天的她又会是怎样的一种面貌和处境?
“如果嫌贵了,三十五块钱也行。”女孩仍然直直地盯着杨鹏,看杨鹏不吭声,有些胆怯地说。
“这些鞋子是谁做的?”杨鹏蹲了下来,轻轻地问。离近了,才看清女孩的脸上、脖子上有很多红红的斑点,女孩的脸色也是黑黢黢的。并不是本地口音,杨鹏断定这个女孩不会是县城人家的女孩。
“……奶奶做的。”女孩可能不知道杨鹏为什么这么问她。
“你是哪里人呢?”杨鹏又轻声问了一句。他看到女孩穿得十分简朴,脚上的那双布鞋,已经很旧了,鞋面泛白,鞋底四周已经毛边。
“……峪口村,乡下的。”女孩一边回答,一边低下头来。
“哦,离城里远吗?”
“不远,四十多里地。”
“四十多里?”杨鹏吃了一惊,“你怎么一个人在城里卖鞋?”
“我在城里上学。”
“初中吗?”
“嗯。”
“初几了?”
“初一。”
“住校吗?”
“住校。”
“……是在二中吗?”杨鹏知道二中是差一些的初中,农村的孩子不可能在一中上学。一中的条件好,费用多,分数的要求也高。但比起乡镇的初中,毕竟要好很多,所以农村的孩子,大都选择在二中上学。
“是。”女孩点点头。
“一个月连吃饭带住宿,得花多少钱?”杨鹏觉得是个机会,一边掏出钱来,一边问。
“花费不多,一百块钱差不多就够了。”看见杨鹏掏钱,小女孩立刻显出又乖巧又感激的样子。
“一百块钱就够了?”杨鹏吃惊地问,一个初中生,一个月一百块钱无论如何也不够。一天平均三块钱,一顿饭一块钱,怎么可能!“一个月一百块钱,每天能吃到什么?”
“吃饭不用花钱的,奶奶一个星期送一次干粮。”女孩解释说。
“学校没有食堂吗?”
“家里送的有腌菜、馍馍,我们一般不在食堂吃饭。天冷的时候,每天喝两碗米汤,吃碗面条就好了。”
“食堂的饭很贵吗?”
“……不贵。一碗米汤五毛钱,一个馒头一块钱,一碗面条两块钱,一盘炒土豆两块钱,白菜豆腐三块钱,有肉的六块钱。”女孩把学校的饭菜价格说得很清楚。两碗米汤一块钱,一碗面条两块钱。一天最
多三块钱,一个月下来就是百十来块钱。
“除了这些,学校还要交钱吗?”
“就是要交住宿费。”小女孩说。
“住宿费多少钱?”
“一个月一百二。”小女孩有些谨慎地说,好像十分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一个学期四百八?”
“嗯。”
“是学校定的吗?”
“不是,有人承包了,我们住的是集体宿舍。”
“承包?集体宿舍?”杨鹏再次感到吃惊,宿舍就是宿舍,还有什么集体宿舍,居然还让别人承包了!“你们多少学生住一个集体宿舍?”
“我们女生人数少,住的集体宿舍不算大,四十多个人一个宿舍。”
“四十多个人?”杨鹏吓了一跳,“那男生多少人一个宿舍?”
“六七十个吧,看房间大小了,有的可能还多点。”小姑娘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十分惊讶的面孔,又解释说,“老师说是暂时的,等新校舍建好了,宿舍就不住这么多人了。”
“……六七十个人?”杨鹏脑子突然发涨,一个分管安全的副省长,突然听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险情,不禁分外震惊,“你们学校在哪里?”
“……”看着杨鹏满脸红涨的样子,女孩好像被吓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鹏看着女孩惊恐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放松了表情说:“就是问问,没想到学校还有那么大的学生宿舍。”
“我们女生宿舍还是不错的,中间还有过道,一点儿不挤。”女孩开口说道,“叔叔,这双鞋子你要吗?”
“……要,要啊。”女孩的话,终于又把杨鹏拉回到了现实,“这样的布鞋还有几双?”
“还有两双。”女孩再次眼巴巴地看着杨鹏,“崭新的,奶奶今天刚送来的。”
“好了,我都要了。”一共四双,杨鹏掏出了两百元。
“叔叔,你等等,我没零钱,我马上给你换零钱去。”
“不用了,我明天还来,如果还有,我再买两双。”杨鹏摆摆手说。
“可奶奶明天不会来的,奶奶一个星期送一次。”女孩实话实说,“奶奶这两天也做不出来。”
“没关系,我下个星期还会来的。”杨鹏有意让女孩放心,“你家里除了奶奶还有什么人呢?”
“还有爸爸。”
“爸爸怎么不来送呢?”
“爸爸上山拉矿,车子爆胎,把腰压坏了……”
“……爸爸不能干活了?”杨鹏静静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瘦瘦的女孩,沉默了一下问。
“就是不能走路了,还能坐着帮奶奶干活。”女孩木然地说。
“多久了?”
“七八年了,我记事的时候爸爸就那样了。”
“……妈妈呢?”
“……妈妈和弟弟跟别人走了。”女孩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家里现在就你和奶奶,还有爸爸?”
“嗯。”
“奶奶多大年纪了?”
“七十六了。”
“每个星期给你送一次布鞋和干粮?”
“嗯。要是赶上下雨下雪天,就会晚来几天。”
“你奶奶坐车来吗?”
“我们那里还有二十多里没通车,奶奶不坐车。”
“你奶奶走来的?”
“对的,奶奶身体还好,一大早来,中午就赶到县城了,到了学校给我放下东西,回去要是不下雨下雪,赶黑就到家了。”
杨鹏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
“刘蓉蓉,文刀刘,容易的容上面有个草字头的蓉。”
“你卖鞋的这些钱,就是给学校交费的吗?”
“嗯。”
“一共得交多少?”
“算上叔叔今天给的,再有一百多就够了。”
“包括你的饭钱吗?”杨鹏觉得好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还有给爸爸治病的钱。”女孩目光戚戚地说道,“爸爸一到了晚上,还有阴天下雨,腰就疼得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