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目送着女孩离开,又跟在后面一直看着她走进一个大院后,才回过头对秘书说:“小丁,你现在过去问问那两个把门的,这个大院是什么地方?”
两分钟后,秘书回来了:“省长,他们说院子里是学生宿舍。”
“确定吗?”杨鹏有些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确定。说是二中的学生宿舍,已经住了几个月了。”秘书丁高强很认真地回答。
“立刻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到这里来。”
小丁迟疑了一下:“省长,都十点多了……”
“多晚也让他们马上过来。”杨鹏话音不重,但阴沉沉的有点儿吓人。
“我怎么对他们说?”
“什么也别说,就说我在这里等着。”
“好的。”
不到五分钟,丁秘书给市长、厅长和局长都打通了电话。
只有汪小颖局长嘟囔了一句:“丁秘书,我正在洗澡,你给省长说说,明天早上行吗?”
“省长说了,不着急,你洗完了再过来,他们就在这里等着。”丁秘书的话不软不硬。
没有五分钟,市长、厅长都赶到了。
也就七八分钟的样子,汪小颖头发湿漉漉的,也急惶惶地赶了过来。
其实大家都没有睡。
等到人齐了,见了面,杨鹏把刚才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下,然后就让汪小颖直接通知二中校长马上过来。
不到二十分钟,校长也赶过来了。
二中的校长是个男的,一个快五十岁的老校长,叫吴征旗。
看吴征旗校长慌慌张张的样子,明显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吴征旗见杨鹏副省长阴着脸,手也没敢握,强笑了一下之后就一边说话,一边使劲点头。
“杨省长,是这样,这个地方是临时的,房子也是非常坚固的。厅长、局长都在这里,还有刘市长,我就先一起汇报一下。咱们五阳县二中,在这次校舍安全工程实施过程中,力度是五阳县所有学校最大的。我们原来的二中校舍,是六十年代建起来的,其实就是当时的一个粮库改造的,这个粮库也是以前的一个老庙,虽然这么多年修修补补,但都是老房旧房,大部分属于危楼危房。因为这次大部分校舍都划入危房旧房改造的范围,所以我们原有的校舍都按县里的统一规划要求,全部腾了出来。我们找遍了县城所有可以临时征用的地方,才定在了这里。省长您也看到了,我们五阳县城其实也就这么大,临时把两千多名学生学习和吃住的地方安排好,以学校的实力还真做不出来,后来得到县委县政府和县教委的大力支持,才定这个地方做了学校的宿舍区。我们二中的初中住校生一共一千三百多名,女生五百多名,男生七百多名,这个地方一共临时改建了三十个学生宿舍。宿舍有大有小,大的就让男生住了,小的女生住。还有三百多名高中生,他们在另一个地方住,那个地方比这里条件好。估计再住一个月就放暑假了,暑假期间我们基本上就把新校区建好了,到了那个时候,学生就不在这里住了,全都住进新宿舍了……”
吴征旗校长一边说着,一边把杨鹏几个人领进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里一共有四排住房,确实有大有小,但稍有建筑工程常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样的房子肯定不是做民居用的。
“这里的房子原来是干什么用的?”院子里的气氛和建筑,让刘绍敏副市长也感到十分异常和诡异,“这房子里住过人吗?”
“没有,没有,市长,这里原来是做苗圃的,就是种植树苗。后来还养过花,做过花卉种植场。大家也知道的,我们五阳这个地方,养花肯定没有市场。再后来,还做过药材基地。但都没搞成,咱们这个地方,确实气候不行,老百姓也确实没有消费能力。”
杨鹏一声不吭,对着这个地方看来看去。但他明白,这个地方绝不会只是农场。校长一定隐瞒了什么,如果只是农场,不会建成这样坚固的房子。
……
他们走进的第一个集体宿舍是男生宿舍。
一进去几个人立刻惊呆了。
汪小颖脸色发白,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这个集体宿舍根本就没有什么空间,进了大门一股刺鼻的味道猛扑过来。
整个宿舍几乎与教室一般大,木板支起来的通铺,竟然是上中下三层!
每层之间都十分狭窄,学生爬上了床,根本就别想直起腰来。尤其让杨鹏感到震惊的是,每层的木板竟然都是用板砖支起来的!
这实在太危险了!假如几个学生稍微一晃悠,或者一起用力,稍稍产生点共振,整个床板就会垮塌下来!
没有任何防护,也没有任何遮拦,一群赤膊的学生在微弱的灯光下,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几个。
杨鹏大致数了一下,这个房间里大约有六十个学生!
卖鞋的女孩子没有骗他,这确实就是她所说的集体宿舍!
一连看了五六个男生宿舍,最少的也有五十多个学生,最多的居然塞进去七十多个学生!
好几个房间没有过道,人一进门就要爬进夹板中间。这样的集体宿舍直看得杨鹏两眼发愣,心惊肉跳。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孩子究竟
得怎样弓着身子才能爬到自己睡觉的位置,然后再在这样的夹层里脱掉衣服,一个挨一个地睡在自己的床位上。
如果晚上出去解手,又怎么才能再爬进来。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杨鹏上初中的时候,也曾经睡过通铺,但那是土炕,一个房间里只有一排土炕,一排土炕最多也就睡十二三个学生,而且土炕只是一层。
看到眼前的学生宿舍,杨鹏突然有种感觉,原来自己当时的初中生活并不如何艰苦。
大家都沉默着,连校长最后也沉默了起来。也许,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样的学生宿舍,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平时听听汇报,事先大致看看,与今天晚上看到的实情实景,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和感受。所以只要还有一点儿常识和认知,他就一定会被今天晚上看到的情景所震撼。
女生的宿舍看上去稍稍好些,但给人的感觉也是不忍直视。
杨鹏阴着脸,始终一言不发。
看了三个女生宿舍了,他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杨鹏想找到刚才卖鞋的那个女孩刘蓉蓉。
女生的宿舍虽然显得宽敞一些,也有过道,但里面的味道更加呛人,有的宿舍甚至呛得人没法进去。
汪小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味道啊?肯定不是孩子们身上的味道。”
吴征旗校长没有正面回答:“是,是,确实味道有点儿大。”
“什么有点儿,这味道怎么让孩子们睡觉!”汪小颖终于发了火,“这地方你就没来看过吗?怎么就能让孩子们住进来!”
杨鹏没有吭声,但他终于闻到了一种记忆中才有的味道:鸡粪的味道!
可以肯定,这些房子就是原来的养鸡场!
终于,杨鹏看到了让他感到恐怖的一种东西:房间的墙壁上正在来回爬动的小小的虫子。
鸡虱子!
杨鹏突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杨鹏的记忆里,鸡虱子令人恐怖而又骇然。
那时候的村子里,家家都养着几只鸡,家家都有鸡窝。一到了热天,晚上只要鸡不肯进窝了,母亲就会说,肯定有鸡虱子了,你去拿把柴火,把鸡窝里用烟火燎一燎。第一次燎鸡虱子的时候,杨鹏并不知道鸡虱子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鸡虱子咬了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反而觉得用火燎鸡虱子的事情很好玩。他拿着一把干了的蒿草,点着了,用手握着,一直伸进鸡窝深处,顺着火光,他第一次看到那个让他恐惧的景象,整个鸡窝里布满了一层厚厚的鸡虱子!这些被火熏燎的鸡虱子发疯一般往外窜逃,顷刻间顺着他的手臂便爬满了全身!他吓得大哭大喊,母亲闻声跑过来,赶紧把他的衣服撕下来,一起扔进了火里。而他的身上,已布满上下乱窜的鸡虱子……
鸡虱子咬人又疼又痒,一旦被咬,浑身上下会肿成红红的一片。
杨鹏再次想到了那个刘蓉蓉,难怪孩子的身上会有那么多的红斑。鸡虱子很难清除,即使三五年不用的鸡舍,还会有鸡虱子出现。
在第四个女生宿舍的一个角落里,杨鹏发现了刘蓉蓉。
刘蓉蓉像一只惊恐的小鹿,在一堆怯生生的面孔中,依然用那种怯懦的神色,眼巴巴地看着杨鹏。
可能她一时还没有认出眼前这个大个子就是那个买鞋的人,也可能正在努力地回想着在哪里见过此人。所以当杨鹏叫她的名字时,她不禁有些发愣,好半天也没有吭声。
“刘蓉蓉,你不是叫刘蓉蓉吗?”杨鹏再次靠近了问道。
“……叔叔,是我,我叫刘蓉蓉。”刘蓉蓉终于认出了杨鹏。
“这是你们的教育局局长,还有你们的校长,其他几个都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对你们的情况很关心,今天晚上特意来看看你们。刘蓉蓉,我就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就好,不要有什么顾虑。”杨鹏轻声说道。
“嗯。”刘蓉蓉点点头。
这时所有女孩的目光都落在杨鹏的身上,宿舍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刘副市长和其他几个领导都默默地站在那里,谁都不清楚杨鹏会问什
么问题。
“你们在这里住多久了?”杨鹏问。
“春节前就搬过来了。”刘蓉蓉回答。
“就是上学期吗?”
“对的,就是上学期。”
“上学期就住进来了?”
“嗯,上学期快放假的时候就住进来了。”
“当时老师怎么对你们说的,为什么要让你们搬到这个地方?”杨鹏问得很快,但态度温和,口气就像拉家常一样。
“老师说,学校要给我们建新的宿舍,说这只是暂时的,就让我们搬到这里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啊?能想起具体的时间吗?”
“……就是去年十月份吧。”
“老师再没说别的吗?”
“……没有。就说要给我们建新的宿舍。”
“学校领导也没有说什么吗?”
“……”大概是看到校长在那里站着,现场一片沉默,没有人吭声。
杨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并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问下去。等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们原来的宿舍在哪里?”
“就在离我们学校不远处的山沟里。”刘蓉蓉继续回答。
“你们在那里住得怎么样?”
“还好。”
“比这里怎么样?”
“差不多吧。”
“也住这么多人吗?”
“嗯。”
“也是这样住三层吗?”
“那边有的是两层,房子比这里大。”
“在那里住了多久?”
“一开学就住进去了。”
“高年级的学生去年九月以前也是住在那里吗?”
“嗯。”
“整个学校里的学生都住在那里吗?”
“嗯。三个年级都住在那里。”
“你知道那样的宿舍有多少年了?”
“……不知道。”
“所有的学生住的都一样吗?”
“一样。”
“以前的宿舍住多少学生?”
“也是四十多个吧。”
“夏天也住那么多吗?”
“嗯。”
“冬天呢?”
“都那么多。”
“冬天你们怎么取暖呢?”
“生炉子啊。”
“煤炉吗?”
“对的,生煤炉子。”
“这里呢?”
“一样的,都是生煤炉。”
“所有的宿舍都是这样?”
“嗯。”
“都是吗?”杨鹏又问了一句。
“都是啊。”刘蓉蓉大概很奇怪杨鹏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你们搬到这里几个月了,老师和学校领导来这里看过你们吗?”杨鹏继续轻轻地问。
“……”刘蓉蓉又沉默了起来。
“没有来过,一次也没有。”旁边的一个女孩突然插话。
“没有来过,我们说过好多次了,这里又臭又脏,但从来没人搭理我们。”另外一个女孩也在一旁随声附和。
等到大家安静下来,杨鹏继续问:“刘蓉蓉,你们晚上睡觉不知道这房子里有鸡虱子吗?”
“知道啊。”
“知道?”杨鹏原以为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是鸡虱子。
“嗯。”
“那你们是怎么清除这些鸡虱子的?”
“我们用烟熏,也下过农药。”刘蓉蓉如实回答。
“农药?!”杨鹏再次感到恐惧和震惊。
“敌敌畏,还有过去的 3911,我们都用过。”
“……哦? 3911!”杨鹏大吃一惊。敌敌畏、3911都是剧毒农药!“没出问题吗?”
“把我们都呛得咳嗽了半个月,还是没把鸡虱子清除。”“那后来呢?”
“没办法,我们只好用手抓、用纸片摁、用湿布擦。半夜里,大家被咬得睡不着,宿舍长一拉灯,我们就一起爬起来抓虱子……”
刘蓉蓉绘声绘色地说着,杨鹏却鼻子发酸。他觉得不用再问了,也不想再问什么了……
站在一旁的汪小颖局长此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为她非常清楚,全省早在多年以前便三令五申,坚决禁止所有中小学在学生宿舍和教室直接用煤炉取暖。
不只是汪小颖,一直很沉稳的张傅耀厅长这时也显得紧张起来。
当然显得最不安的是校长吴征旗和刘绍敏副市长。刘绍敏曾经干了多年的市教育局局长,中学一级的校长没有他不认识的,县一级的学校没有他不知根知底的。
这所学校的状况,应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即使是山区贫困县,这些年来市级、县级政府对教育的支持也是前所未有的。
谁都没想到五阳二中,竟然是如此不堪入目!
一个县级中学的住宿条件,这么多年了,几乎没有任何改善。
关于教育方面的一些情况,经过几个月来的突击补课,对一些基本的规定和要求,杨鹏还是认真研究和了解过的。
比如对中小学教室、宿舍的规定标准,全国上下基本都是一致的。中小学教室的标准,一般不能超过四十五人。寄宿制学校的学生宿舍,国家虽然没有统一的明文规定,但依据各个省市的通用标准,也有一个大致的要求,那就是寄宿制中小学的宿舍标准,每个宿舍,小学一般不能超过十二人,中学不能超过十人。对中小学学生宿舍每个学生的生均面积也有严格要求,小学生人均面积不能低于二点五平方米,初中不低于三平方米,包括通风条件、卫生条件也有相应的严格要求。
但这一切规定和标准,在五阳怎么就不存在了?
面对着今天看到的五阳二中的住宿条件,如果市里的领导被蒙骗了,那么县里的领导也没看到吗?即使县里的领导没有看到,那么县教育局领导和学校领导也没有看到?
如果看到了,他们会没有感到这里面存在的巨大安全隐患吗?
在安全要求方面,每一项都是高压线,比如食品安全、取暖安全、用电安全、消防安全,哪一项是可以视而不见,可以忽略的?
为什么能安之若素,泰然处之?
这些安全问题,对每一个家长和学生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情。对每一位上级领导和学校领导来说,都是山一般的责任。
对这样的基本安全规则和要求,现场的这些领导,他们会不清楚、不了解?
还有收费标准,对寄宿制中小学校学生的住宿收费标准,虽然并没有统一的国家标准,但从各省市的管理要求看,小学初中一般不超过每生每年一千元,高中不超过一千二百元,但像五阳二中这样的住宿条件,居然也要求每生每月八十元。感觉上是少了,实际上比每年一千元只多不少。
一个不足十五平方米的房间,分上中下三层住进去四五十个学生,距离每个学生不能低于二点五平方米的标准要求,几乎相差了十倍之多!
连一个过道都没有的集体学生宿舍,平均每个学生占用面积只有
零点三平方米左右!如果按三层叠加计算,每个学生的占用面积不到零点一平方米!
尤其让杨鹏感到震惊的是,这个学校选择安排的学生宿舍,居然是在一个养鸡场!
实话实说,这些孩子的居住条件还不如一群鸡!
养一只下蛋的鸡,每月的饲料钱、青菜钱、防疫费,包括其他费用也得几十元。而像刘蓉蓉这样的一个初中学生,每月的生活费也只有几十元钱!
这个瘦瘦的、黑黑的农村女孩,在这样一所学校,在这样的学习和生活条件下,从来没有吃过炒菜,一日三餐,都是家里的干粮就咸菜,最奢侈的饭食居然是中午的一碗面条!
杨鹏还没有看到学校食堂的米汤和面条是一种什么样子,但他明白,两块钱一碗的面条,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他在宿舍里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这些孩子的各种各样的干粮,都是一些黑乎乎的馒头和杂面饼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那里面可能就是他们平时必不可少的菜肴了。
会发霉吗?当然会,在宿舍这样高的温度下,馒头用不了三天就会发霉长毛,而那些杂面饼子也绝对保存不了一个星期。
杨鹏有这样的切身体验,他小时候上初中高中时,也有相同的遭遇,但今天的场景,比他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这样的场景,杨鹏突然想起了一部报告文学里的一句话:“……山里的孩子和老百姓连玉米粥都吃不饱,可城里人却在研究营养结构问题。这太不公平了……”
这句话,给杨鹏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城里人的家长、孩子和专家们在电视中大谈特谈营养过剩这一重大社会问题时,而像五阳山区这里的孩子们还在为填饱肚子而苦苦挣扎……
那位军旅作家名叫黄传会,相信身为将军的他不会说假话。
这句话让杨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也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之所以感同身受,重要的一点,因为杨鹏的老家还在农村。尽管他如今已经是副省长,但大多数的亲戚朋友包括发小和小时候的同学,基
本上都还生活在农村和山区。他们每天有意无意之间,提供给他的各种来自社会底层的信息,让他对那些虚假的东西,不知不觉地有着一种天然的防御能力。
特别是这些年由于手机的普及,短信、微博、微信接连出现,它们所携带的各种功能也让各种信息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这些信息尽管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属于自己亲戚和知己圈子里展示的社会现实和人物故事,杨鹏还是有所感悟,并能保持着最基本的辨别能力。
尤其是这些年,每逢节假日,杨鹏回到老家,当结束了各种访客和本地官员的应酬,一家人围在一起的时候,村里乡里七七八八的故事和传闻,不知不觉让他从社会的高层,顷刻间就直接进入到生活的底层。
从养鸡、养猪、养牛、养羊、挖煤、烧砖,一直到吃水、用电、路灯安装、垃圾处理、红白喜事、建房务工,再到种子肥料、退耕还林、医保社保、农业机械化……这些最真切最真实的感受和变化,都会让他看到虽然缓慢,却又顽强不止的时代进步。而每一次的变化都会带来新的矛盾、冲突和问题,都会带来基层农村老百姓不同时期不同的喜怒哀乐和新的精神诉求与物质需求。
一个领导干部,如果缺失这种真切的感受,缺失这种对社会变化的敏感,整天空浮在上面,不接地气,浅尝辄止,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尊泥菩萨,空心皮囊,整天满口阿弥陀佛,其实纯粹就是个虚架子空壳子,什么事情也不会做,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今天一天的考察调研,让杨鹏感到震撼而又庆幸和宽慰,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暗中护佑自己,是任月芬,还是省长、书记?当然最应该感念的还是总理。如果没有总理要下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至少现在不会发生。这些年来,杨鹏对老百姓生活的熟悉了解,以及从来也没有远离社会底层的那些真实感受,让他莅临现场、直面现实的时候,既没有生疏感,也没有剥离感,更没有那种厌倦的敷衍和应付。
也许,正因为保有了这些敏感性和来自生活底层、感同身受的生活阅历,才会让他具有不断适应、不断调整的社会认知能力,才让他一进入生活现实,就能够随时发现问题,看到症结,至少不会让他轻易受骗。
今天他所有的发现和提问,几乎都是即兴的,随性的,就像刘蓉蓉,一看到这个女孩子,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拳拳爱意,怜悯之心,一是知识的馈赠,二是生活的积累,三是人性的感悟,四是切身的体验。
也许是事态极为严重的缘故,也可能是副市长刘绍敏打了电话,杨鹏副省长等人还没看完整个学生住宿区,县长、县委书记一起赶了过来。没过多久,分管的副县长以及县教育局局长也都急匆匆地到了现场。
县长、县委书记都非常年轻。县长马三韦,三十多岁;县委书记陈宇刚,四十左右。
也许他们以前从没有看到过这里的情况,也一样被现场的景象惊呆了。
杨鹏见了他们,没等寒暄,便直接问:“这个地方以前是干什么的?”
“这个地方以前是养殖场,主要是养鸡,也养过奶牛。”马县长如实回答。
“那为什么会被改做学生宿舍?”杨鹏问。
“……这个,没有人给我汇报过,我还不太清楚。”马县长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又说,“过了春节,大家都在筹备县委换届,五月份县委换届,老书记调走,新书记刚来,还没有关注到这里的问题。”
县委书记陈宇刚则表示,他确实刚调过来不久,还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同样没有人给他汇报过这里的情况,对此他表示这并不是想推卸责任,而是确实不知道。他表示这个情况的严重性,让他感到十分震惊。这完全是县委的失职,对此一定要严肃调查处理。
分管的副县长则说:“这个地方我来过一次,当时粉刷得很干净,也觉得很宽敞,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这么挤,这么脏乱差。不只是大意了,而是严重的失职渎职,确实是我的责任,书记、县长都在这里,我会接受县委县政府的任何处分。”
县教育局局长名叫高荣贵,是一个老局长,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不过杨鹏看得出来,这件事他应该清楚是什么原因,之所以什么也不说,是因为他清楚现在什么也不能说。
杨鹏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自己对这里的情况也同样一无所知,不仅没有发言权,也没有任何处理权,而且说什么也没用。想了想,只说了一句:“刘市长在这里,省教育厅厅长、市教育局局长、校长也都在这里,具体怎么办,你们马上研究一下,看这个情况应该怎么办。”
“杨省长您放心,我们马上就研究处理,这样的环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学生们再住下去了。”县委书记立即表态,言辞坚决。
杨鹏看了看手表,快晚上十一点了,他思考了一下,说:“这样吧,张厅长和刘市长你们都留下,马上研究个方案,方案定了,不论多晚,都马上给我汇报。”
大概是因杨副省长的脸色十分难看,杨鹏说完了,好久没有人敢应声。良久,张傅耀厅长问了一句:“杨省长,您有什么考虑,我们就按您的指示办。”
杨鹏声音不高,但却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的意见就一个,这种地方一分钟也不能让学生们再住下去。到底怎么办,你们摸摸胸口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