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随机犯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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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轮缓慢地转动,孙小圣和杨晓童的车厢稳稳地上升,地面建筑在他们脚下越发渺小。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半空中。

下午四点钟,阳光照进玻璃窗,给车厢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杨晓童兴奋地看着外面的景色,小嘴笑得都合不拢了。她用手指着某样建筑,问孙小圣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然后又抬眼看着上面,那逐渐靠近的天空穹顶。天空中白云飘飘,一行小鸟从远处飞过,让人感到时光的流逝。

孙小圣想了半天怎样缓和地跟杨晓童说开场白。否则万一在这高空中触发她恐惧的回忆,令她情绪崩溃,场面可就无法收拾了。但时间紧迫,由不得他过多铺垫,他沉心静气地想了半刻,然后蹲在杨晓童身前,非常轻柔地和她说:“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杨晓童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好。”

孙小圣从来没哄过孩子,此刻见杨晓童这样买账,倍感欣喜之余,又唯恐会让孩子失望。因为他压根儿也不知道该讲什么故事,关键是这个故事还要和案情联系起来,以便最快也最安全地唤起杨晓童的回忆,来帮助他们寻找真相。

摩天轮悠然转动,他们的车厢已经快接近顶点。阳光普照,蓝天似乎触手可及。窗外传来一阵鸽子哨声,空气似乎也更加清新起来。孙小圣却急得脑门儿冒汗,扭头一看窗外的鸽子,忽然灵感迸发,问她:“你是属什么的啊?”

“我属兔。”杨晓童怯生生地答道。

“属兔,”孙小圣心道这就好办了,他思忖着说,“叔叔给你讲一个有关小白兔的故事,好吗?”

“好。”

孙小圣望着窗外远去的鸽子群,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有一天,一只小白兔到森林里玩耍,忽然碰到了一个猎人。猎人拿着枪,想捕捉小白兔。忽然有一个大哥哥冲过来,想救小白兔。但大哥哥手无寸铁,只能冲上去挡住猎人的猎枪,没想到猎人这时候扣动了扳机……”孙小圣说到这里,下意识一顿,他发现杨晓童的脸色变了。

杨晓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里也露出了无比紧张的神色。

孙小圣赶紧换了温和的口吻:“小白兔马上跑掉了,它逃脱了猎人的追捕,但同时,它也远远地看见大哥哥倒在了草地上。正是因为大哥哥的勇敢搭救,小白兔才捡回了一条命,你说,大哥哥是不是一个英雄?”

杨晓童双唇有点儿发抖,直愣愣地看着孙小圣,似乎要说什么,但始终未开口。

孙小圣心怦怦直跳,尽管心中一万个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小白兔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大哥哥永远地躺在了那片草地上。他以后再也看不见阳光,再也闻不到花香,再也没办法和家人团聚……他……他真的太可怜了。”

杨晓童忽然鼻尖一红,眼泪流了下来。

孙小圣慌了。他不知道在这百米高空之上,杨晓童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他只能尽力地把故事往回圆:“但大哥哥从没后悔过,哪怕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而死,哪怕他躺在这里一辈子都没人发现,他也无怨无悔。因为他知道,小白兔心里是感激他的,感激他一辈子。”

杨晓童“哇”的一声,彻底哭了出来。孙小圣慌了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对有过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杨晓童来说,会有多大的杀伤力。万一她犯了什么病,自己的麻烦就大了。但话已至此,已是覆水难收了,他只能手忙脚乱地给杨晓童擦眼泪,努力安抚她的情绪。

好在杨晓童的意识还很清醒,她哭着哭着,结结巴巴地应道:“叔叔我不想当那只小白兔,因为……因为我不想让那个大哥哥死……”

孙小圣听见这话,心中有数了,见车厢已经迫近地面,知道时间已经不多,赶紧继续追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见没见过一个这样勇敢的大哥哥?他为了救别人,冲上去和坏人搏斗,最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杨晓童的哭声渐渐有所节制,整个人也进入了一种思考状态:“我……我见过……”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当时……”杨晓童使劲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是一个黑衣服的大哥哥,冲上去和坏人打架……”

黑衣服!孙小圣记得案情报告里当时薛飞穿的就是黑色衣服,心中一阵狂喜:“黑衣服的哥哥手中拿了什么吗?”

“我……我当时躲在楼梯间里,看得不太清楚,但我好像看到他跑过去时,手里拿了一个黑色的很短的东西,然后他手一伸,那东西就变成了白色,很长很长……”

黑色,很短,手一伸,又变成白色的长物,孙小圣脑中迅速处理这些信息,然后赶紧拿出纸巾给杨晓童擦眼泪。他知道不能再往下问了,接下来就是雷治军绑架她的细节了。与此同时,摩天轮逐渐减速,他们的车厢很快抵达了地面。孙小圣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兴奋,大脑竟然出现片刻眩晕,眩晕过后,又有片刻的如释重负感。不管怎样,他问出了一个关键信息,就是薛飞当时手持器械的特点。随后只要加以分析,迅速投入排查,说不定给薛飞翻案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孙小圣想到此处,感慨万千。

“大哥哥也一定会感激小白兔的。”

下午四点四十分,李出阳在办公室接到了孙小圣火急火燎打来的电话。据他采集的情报,薛飞在案发时手持一个疑似金属器械,这个器械的攻击端应该和棒球棒的手柄处很相似,顶部都有一圈凸起,并且该物能够伸缩,便于随身携带。而在薛飞倒地后,这个器械很可能被随后在其身上动手脚的陈傲杰偷藏在了自己身上。

“根据我的经验,那东西应该是伸缩甩棍。”孙小圣一边开车一边冲着车载蓝牙话筒说,“咱们之前的思路有问题,都觉得比较长的棍棒陈傲杰不会放在身上,但没想到那玩意儿是甩棍,所以陈傲杰一定是把它缩短后藏在了自己裤兜里,然后在警察控制现场并带离相关人员时,他怕这东西会被公安机关查出端倪,肯定就近找了一个最方便的地方扔掉了。”

“能是什么地方呢?地下车库二层咱们基本上都找过了。”李出阳迅速思索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旁边坐着的黑咪等人:“陈傲杰跟警方来公安机关之前,上没上过厕所?”

黑咪说:“这就得问刘洵了。”

“赶紧打电话啊。”

刘洵此时正身着制服正装,在市局指挥中心的多功能厅指挥布置今晚新闻发布会的会场。听闻黑咪打电话来询问此事,赶忙定神回忆,然后转告李出阳,他记得把陈傲杰带离现场时,他还没提出上厕所的要求,后来他们在前往商场一层的途中,陈傲杰忽然说自己可能是因为刚才神经过于紧张,有点儿闹肚子,便开始找厕所。

李出阳干脆把电话抢过来:“当时具体是在哪里?”

会场布置得有些混乱,不断有文职人员和民警来找刘洵协调,刘洵一个头两个大地应付着,但仍然努力回忆:“当时……当时我们走的是楼梯……哦,我想起来了,是走到地下一层车库的时候,他去找的卫生间!”

“能确定是哪个区吗?”

“哪个区……哪个区……”刘洵着急上火地想着,再加上现场繁重的工作量,他都快晕厥了,“应该是从H区楼梯上去的,哦,不对,当时H区被封锁了,我们是从I区还是K区走的我忘记了,I区的右边就是K区,对吧?”

“什么HIK的,我都被你说晕了,”李出阳吹胡子瞪眼,“算了,我们先去大厦,到了再问你。”

随后李出阳又给孙小圣去了电话,说高度怀疑陈傲杰把甩棍扔到天宝大厦地下一层车库的某间厕所便池里了,让他先往天宝大厦方向开,大家在那里会合。

挂掉电话后,李出阳迅速组织探组众人奔赴天宝大厦。从支队到天宝大厦的直线距离只有十公里,但由于是晚高峰,路上有些堵车,到达大厦时已经五点一刻了。李出阳等人一路快跑来到大厦内部,在地下车库一层逛了一圈,发现整个停车区一共有四个卫生间,其中每个男厕所里至少有七八个便池。李出阳正焦灼之际,王木一指着车库顶棚上的一个监控器说:“地下一层和二层不同,是有监控器的,咱们可以去看监控录像呀。”

李出阳一拍脑门儿:“我都糊涂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大厦安保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终于走进大厦的中枢管理区,然后绕到了一间监控室。监控室一面墙上挂着几块大屏幕,随机切换着大厦内部不同角落的即时画面,屏幕下方是两排台式机,用来存储和操作录像。李出阳说了一个大概时段,操作员打开监控软件调好时间,然后在地下一层的各个监控器拍摄的录像中依次查找,并没有发现有符合条件的影像。这时候苏玉甫说:“这个时段太早了吧?估计现场还在勘查和取证呢,他们不太可能这么早就上来。”

随后他们把时间往后推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有在录像中发现陈傲杰等人。他们又把时间段后推半小时,终于在一个探头拍摄的录像里看见了刘洵的身影。通过推断,那个位置应该在地下一层车库的C区西部,而那里确实有一个卫生间。李出阳问安保部的经理:“那个卫生间这两天有人报修过吗?”

经理有点儿蒙:“报修什么?”

“比如下水道堵塞之类的问题。”

经理通过和同事确认,十分钟之后告诉李出阳:“没有。”但随后经理又补充道:“不过那起恶性案件发生后,大厦停业整顿了两天,再加上地下车库的厕所本身就少有顾客使用,所以即使出现了什么故障,也有可能还没被发现。”

李出阳等人带着经理一起来到C区的那个厕所,依次进到便池的隔间里进行查看。以李出阳的经验,一般的甩棍并不粗,很容易就能投进便池的坑洞里。再加上这便池的下水道呈“L”形,甩棍很大概率会卡在下水管道的拐弯处,不会顺着冲水的水流流走,短时间内不会造成管道完全堵塞。所以如果那个甩棍真被陈傲杰投入了便池,那很有可能就还在下水道里卡着。想到这里,他叫组员们给便池挨个冲水,通过水流的速度来判断下水管道中是否存有异物。

试验了一会儿,樊小超发现最里侧的便池最可疑。李出阳确认后,让经理叫来了维修工,维修工用强光手电往里照了一下,发现管道深处果然像是卡着什么东西。然后维修工找来了一个很长的工具,一头是剪刀模样的把手,一头是绳钩,中间用钢丝连着,维修工尝试把绳钩伸到里面去钩住异物,但操作半天未能成功。可能是由于刚才一直冲水,异物卡得比较死,绳钩钩不上来。

“这东西扔在管道里,又被冲了半天,上面还能取出痕迹吗?”王木一小声问黑咪。

黑咪抬手看了一眼表,已经过了六点钟。李出阳脑门儿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表情也越发严肃。黑咪捅捅王木一,让她先别乱讲话,李出阳要是狂躁起来,把她扔进便池里都有可能。

“那现在该怎么办?东西还能掏出来吗?”李出阳胸前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死死地盯着维修工问。

维修工摇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便池拆了,但……”他有点儿为难地看了后面的经理一眼。经理嘴一撇:“不会吧?这么大动干戈?我得请示一下……”

“赶紧拆吧!不就是一个便池吗?”

“我得问问领导。”

孙小圣在路上堵了半个多小时,急得差点儿把方向盘拍碎。六点四十分的时候他依旧未能赶到大厦,好在随后接到了李出阳的电话。李出阳告诉他已经从大厦车库的一个卫生间下水道里把甩棍掏出来了。

“掏出来了?”孙小圣激动得差点儿从座椅上弹起来。

“别提了,拆了半个卫生间,可算是拿到手了,你猜得没错,是一根仿制的美国ASP甩棍,甩出来比咱们的制式甩棍细长一些。你现在别往大厦开了,咱们直接队里见吧,我得赶紧把东西给技术队送去,看看他们能不能从上面提取出痕迹来。”

孙小圣听罢,一转方向盘出了高速口,向支队飞奔而去。又开了大概半小时,终于开进支队院里,他跳下车,直奔技术队所在的四楼。气喘吁吁地爬上四层,他跑了一圈,最后在会议室里找到了正等候鉴定结果的探组众人。没想到一进屋,就看见李出阳把脖子上的工作证摘下来,狠狠地摔在了会议桌上。

“怎么了?”孙小圣喘着粗气问。

李出阳满头是汗,T恤湿得紧贴在身上。他双手抱住头,整个人显得生无可恋。在孙小圣的印象中,李出阳从没有如此沮丧过。

这会儿李出阳对面的吴良睿朝孙小圣转过身,一脸丧气地说:“甩棍外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提取不了有效指纹。”

“那别的呢?汗液油脂什么的呢?”

吴良睿摇头:“这些东西可以试试,但瞅这东西被冲刷得这么干净,估计希望不大,今晚肯定出不来,而且还得跟法医那边对接呢。”

一屋子人都陷入了沉默。一个冰冷的从零到零的现实摆在眼前:只凭一根没有检验出任何证据痕迹的甩棍,是不可能给薛飞正名的。谁也证明不了这根甩棍就是当时薛飞手持的,而且谁也无法证明这是陈傲杰扔在厕所里的——除了陈傲杰自己。

而陈傲杰,此时应该已经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了发布会现场,等待迎接自己人生中最闪亮的高光时刻。他将从评定委员会手中接过见义勇为的奖章,迎接不计其数的掌声、欢呼声和鲜花。世人将共同见证一个青年企业家向模范英雄的华丽变身。

孙小圣只觉得整个人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冷水,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所有的神经也被麻痹得僵硬。他感到自己快窒息了。这种挫败感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有一种千斤重负的压迫感,让你对整个社会和生存环境都感到陌生和恐惧。就像在晴空万里时抬头望天,虽然看见了蓝天,却深知那只是带有美丽表象的牢笼,自己作为众生之一,只是屈服于苍穹之下的渺小蝼蚁。

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则自带光环,远远地站在高处,操纵着一切,然后对你露出一丝漫不经心又很嘲讽的笑。

真是令人恶心且绝望。

“怎么了?都大眼瞪小眼的?集体相亲大会啊?”孙小圣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回头一看,正是法医丁雁心。

丁雁心身穿一身便装,是下班顺路来分局送材料的,忽然想起昨天孙小圣提到的和陈傲杰、叶泳飞有关的案子,就过来串个门,问问查得怎么样了。孙小圣有气无力地跟丁雁心讲了经过,丁雁心从吴良睿手里接过那个套着塑料袋的甩棍,皱着眉捂住鼻子问吴良睿:“提取到血迹了吗?”

“他们要得太急,目前还没看到,主要是这东西被水冲了好几天了,而且还粘上过粪便,要多难有多难。不过,即使有血迹,做DNA(脱氧核糖核酸)比对不也得好几天嘛,这么快哪儿能出得来。”

丁雁心虽然在嗅觉上很抵触这个东西,但工作的热情让她又对它很感兴趣,欣然道:“我先试试。”

众人心里又燃起一线希望,赶紧驱车跟着丁雁心去了法医中心。他们进入中心主楼时,大厅时钟已经指到了晚上七点四十八分。丁雁心拿着证物,气定神闲地走进一个操作间,戴好胶皮手套,准备好滴管和棉签等物,然后仔细地把伸缩甩棍伸展开,用放大镜前后查看。

她不经意地抬头,看见探组众人都挤在门口往里看,十分不爽地说:“别都跟这儿这么深情地望着我行吗,弄得跟遗体告别似的,大厅等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