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五十五分。
发布会即将开始，大批记者从会场外鱼贯而入，刘洵作为引导员，把新闻发布会暨见义勇为荣誉称号颁发仪式请来的相关人员迎进场内。陈傲杰作为被授奖者，身穿一套深蓝色的西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步履款款地在刘洵的引导下慢慢走进会场大门。陪伴他的，还有他最强有力的后盾、他的父亲陈蜀成，以及两个私人助理。
短短几十米的路程，陈傲杰的优越感简直要“刷爆”两侧的玻璃窗，他先是跟身侧的刘洵说：“刘探长，你们市局这环境太差了啊！感觉有十年都没有装修了，要不你跟你们领导提提，咱们达成个战略合作，反正你们也老熬夜，干脆批量订购我们的咖啡，赚钱多少无所谓，主要是我们想打开政府这边的渠道，装修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刘洵说：“这事我可说了不算。”
“不用你说了算，你就是个牵线的，到时候好处也少不了你的。”陈傲杰斜着眼睛看着刘洵道。刘洵说：“这事陈总需要联系局长级别的，我们这些干活的可没有权力随便承诺。”
刘洵又要说什么，陈傲杰使劲摆摆手：“我知道，你们有纪律，但工作上的纪律和生意上的规矩不冲突呀。更何况我们天际咖啡现在各大城市都有代理商了，一年前你还没听说过这品牌吧？”
刘洵笑了，扭脸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陈总都是这样的神仙操作吗？擅长把一样东西从无变有，从有变无。”
陈傲杰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当然啊，因为我是神仙啊。”然后他又向刘洵偏过头，放低声音，“所以别惹我，尤其是你们这些小鱼小虾。”
说完，他肆无忌惮地投给刘洵一个冷笑。
此时会场门被推开，陈傲杰和陈蜀成走入观众席，一众记者站起身来拍照，闪光灯映得会场内亮如白昼。随后，天宝大厦所属的公司代表、见义勇为的保安，以及作为被害者家属的薛洪亮祝金枝夫妇和其他两名被害者亲属入场，接着是综治委代表入场，最后是莅临发布会的公安局领导及市政府官员入场。
薛洪亮和祝金枝身着正装，和其他被害者亲属相比，表情虽然不显轻松，但也不算凝重。他们坐在观众席第三排，时而关注着场上的动态，时而小声互相说着什么。
刘洵候在场边，手机响起，拿起一看是孙小圣的来电。
“怎么样了？”刘洵找到一个僻静角落接通了电话。
“你那儿怎么样了？开始了吗？”孙小圣问。
“马上开始了，先这样吧。”刘洵看着观众席里气宇轩昂的陈傲杰，愤愤不平地说道。他还想说什么，发现孙小圣已经结束了通话。
此时在法医中心的大厅内，丁雁心已经从操作间走出，站到众人面前。
大家赶紧从墙边的等候椅上站起来，跟听候审判似的等着她发话。
丁雁心先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好在那玩意儿是可伸缩的，缩短后估计是倒着卡在管道里的，手柄凹槽挡住了大部分水流，我在里面提取到了一点儿血迹。经过检验，是属于两个人的，而且与雷治军和薛飞的血型相符。但DNA的检测，这么短时间之内是出不来的。”
孙小圣大喜过望：“能给我们出鉴定意见吗？”
丁雁心摇头：“单凭血型可出不了鉴定书。”
没有鉴定书，依旧是白忙活。孙小圣和李出阳等人又开始血压升高了。只听丁雁心又说：“不过我认为这上面提取的两种血迹同时符合案犯和被害人的，而且这东西的末端形状，和雷治军伤口形成的钝挫伤完全吻合，应该没错了，所以我可以给你们出具一份临时的鉴定意见，正式的鉴定书等DNA检测结果出了你们来取，大概需要七个工作日。”
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孙小圣一个健步冲上来，差点儿就要拥抱丁雁心了，他紧握着她的双手，语不成句：“那个……感谢啊！我给你送锦旗！”
“我可担着责任呢，回头你得请我吃饭啊。”丁雁心边说边走到办公室的电脑前，快速调出模板，打印了一份临时鉴定意见报告。
孙小圣和李出阳把证物照片也做了打印，然后拿着两张纸，飞快上了汽车，打开警笛向着会场一路狂奔。两人百感交集，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街景说不出话。这件案子从他们介入以来，经历了多少坎坷，又迎来了多少峰回路转，才走到今天这步，他们只能说自己为挽回一个人的清白，争取一份正义，已经竭尽全力了。但激动的同时，他们又都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份报告在花姐和评审委员会那里，能不能作数？它真的能如花姐说的那般，对事实认定有着扭转乾坤的作用？
他们虽然很紧张，却又都绝口不提。事已至此，他们只能说问心无愧。愿上天能够眷顾薛飞，也眷顾他们这些尊重事实真相的人。
他们大概开了二十分钟，终于抵达市局门前。
孙小圣停好车，和李出阳一起快跑进大楼。他们跑到发布会所在的指挥中心多功能厅门口，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差点儿把守在门口的刘洵撞一跟头。此时花姐刚在讲台前向媒体公布完案情和处置结果，正要宣布见义勇为者的事迹。这边刘洵赶紧接过孙小圣手中的纸，大致看了一眼，眼睛霎时亮起，冲孙小圣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他快速走进会场，走到台上，把手里的证据照片和临时鉴定意见递给花姐，并耳语了相关内容。
随后花姐携文件下台，与第一排的市局领导和评审委员会小组成员进行小声交流。
台下众人，尤其是记者，见发布会突然中断，一时议论纷纷。随后花姐重新上台，嘈杂声才平息下来。
花姐随后宣布：“在本次事件中，凶犯手段残忍，穷凶极恶，被前来处置的民警当场击毙。后经公安机关和市综治委调查，发现在凶犯雷治军行凶过程中，有两名勇敢的市民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挺身而出与凶犯进行搏斗。他们符合我省《见义勇为人员保护和奖励条例》，在此我们将对这二人的行为进行肯定和表彰，他们是……”花姐抬头看了眼台下，掷地有声，“天宝大厦的保安蒋文韬，以及市民薛飞。”
此话将场内气氛瞬间引爆，众人一片哗然，都把目光投向之前意气风发的陈傲杰。陈傲杰显然还没醒过味儿来，一脸蒙地看着台上的花姐。他身边的父亲陈蜀成甚至以为是播报错了，还欠起半个身子，小声询问前排的工作人员。
“由于薛飞同志已经遇难，我们将根据国务院于2011年7月26日公布的《烈士褒扬条例》上报市委，申请为其评定烈士资格。”
掷地有声，全场静默。大家好像都在竭力消化这令人始料未及的信息，一时间没有任何记者或者媒体人反应过来，发布会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冷场。
孙小圣下意识去看薛洪亮和祝金枝，只见二人同样目瞪口呆，显然也被刚才宣布的消息震惊了。两个人瞪大眼睛似乎在回味每一个字，仿佛这些是他们后半生能听到的所有的话，他们要用全部的精力来搞清楚这些话的真正含义。
孙小圣看见祝金枝慢慢站了起来，薛洪亮见状，也站了起来。祝金枝似乎是想走出听众席，但脚下像绊到了什么，身子小幅度地趔趄了一下。
孙小圣怕出乱子，赶紧跑到她面前。见祝金枝整个人都失神得如同蜡像一般，孙小圣伸手扶住她，然后小声说：“阿姨，您没事吧？”
祝金枝眼珠呆滞地转动了半周，正视了他。
在场众人似乎觉得将要发生不寻常的一幕，也都望着他们三人。
“阿姨，现在……事情弄清楚了，你们不用担心和害怕了。”孙小圣说。
祝金枝嘴里叨念了句什么，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旁边的通道上。她嘴里的话语终于慢慢传到了大家的耳中。
“飞飞，飞飞……”
祝金枝忽然向前跌倒在地，大声哭喊道：“我的飞飞啊！”
哭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会场。薛洪亮也哭跪在地，一边去拉祝金枝，一边大喊着：“当时我接到电话，儿子跟我说，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证明给我们看……”
“我的飞飞，妈妈对不起你……可你不能就这么撇下我……”祝金枝在地上哭得上不来气，仿佛要把这些天积蓄的所有委屈与悲恸都发泄出来。
在场上百名记者这才反应过来，全部举起相机，争相拍摄这戏剧性的一幕。会场内霎时间白光闪烁，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扑到地上的祝金枝和薛洪亮身上，一时间场面变得混乱无比。孙小圣和刘洵蹲在地上安抚他俩，忽然想起什么，扭头一看前排陈傲杰的座位，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孙小圣赶紧站起身来环视四周，发现陈傲杰和陈蜀成等人已经趁乱窜到了会场后门处，似乎想就此开溜。孙小圣想追过去，却被一众记者拦住，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向他询问是如何发现了新的证物和证词，孙小圣喊了两句也无济于事，绝望地看着陈蜀成带着陈傲杰走近后门，即将逃离这个旋涡中心。
隔着憧憧人影，孙小圣看见李出阳忽然出现在陈傲杰对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李出阳早就发现陈傲杰要脚底抹油，于是从外面绕到后门，进门后正和他狭路相逢。陈傲杰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一眯，咬牙切齿道：“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李出阳说：“没有你能搞，你买通所有目击者，销毁证物，隐藏狗血的婚外关系，在死者身上偷梁换柱，甚至恐吓人家父母，还有什么是你搞不出来的？”
“我没有！我没有恐吓他父母！我根本没见过他们！”陈傲杰暴躁大怒，陈蜀成赶紧招呼助理们拽住他，以免当众出丑。
“也就是说，我说的其他的，你都做了？”
话音刚落，陈傲杰身边忽然拥过来大批记者，他们争相把录音笔和手机往他嘴边递，问他到底出了什么状况。陈蜀成也急了，在拥挤的人群中慌乱地大叫：“保安！保安！这里没有保安吗？”
李出阳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有些许欣慰，欣慰薛飞沉冤得雪；他也有一点儿遗憾，遗憾一条积极向上的生命终究是没了；他还有一丝痛快，痛快陈傲杰这种人的罪恶终于暴露在世人面前；他还有不少希望，希望从此这世界不要再辜负那些向美向善的人，哪怕不给他们过多的光明照耀，也别让黑暗去终结他们的真实和纯良。
当天晚上，有关陈傲杰冒充英雄、伪造见义勇为事迹的新闻铺天盖地，登上了各大新闻头条，在热搜、热榜和话题上也独占鳌头，成为一时无两的热门话题。网友们聚众“吃瓜”的同时，还有不少民间高手给陈傲杰编段子、做恶搞视频。比如讽刺陈傲杰弄虚作假的网络段子、用影视片段改配音嘲笑陈傲杰功成名就的短片等，总之大家借此展开了一场网络狂欢，用娱乐至死的精神来嘲讽这个大出洋相的富二代。
公安机关随后也传唤了陈傲杰，传唤案由是“伪证罪”和“妨害作证罪”，随后陈傲杰被市局刑事拘留。但据说陈傲杰请的律师比较厉害，一直对检察院和外界强调陈傲杰所做“伪证”并不是替案件犯罪嫌疑人脱罪，也不是为其隐瞒犯罪事实，试图销毁的证据也不是出于替犯罪嫌疑人隐匿罪证的目的，所以不构成这两种犯罪。但公众对此极不认可，网络上也是一片骂声，认为即使陈傲杰没有和犯罪嫌疑人勾连，也是出于一己私利破坏证据，妨碍司法公正，必须得到审判。
从陈傲杰被曝光之日起，风月城集团的股价大幅下跌，陈蜀成身家断崖式缩水，他不得不召开发布会替儿子向公众道歉，又紧急解除了其在风月城品牌所属公司的董事职务，自己也退出了儿子公司的控股董事席位，似乎已经放弃了天际咖啡。在陈傲杰被刑拘刚满一周时，叶泳飞也突然退出了天际咖啡所属公司的董事席位，这引得外界猜测连连。大家都说，陈傲杰丑闻频出，这位“白莲花”女神实在是坐不住镇，准备要和他离婚了。
更有甚者，还在网上放出一张叶泳飞朋友圈的动态截图，大意是她说最近遭遇太多纷扰，请诸位放心，自己会尽快了断——大有和陈傲杰分道扬镳之意。
“你说说啊，现在网上这东西，可信度太低了，幸亏我有叶泳飞的微信，要不然我还真信了这张图了。”刘洵在食堂向孙小圣和李出阳展示叶泳飞的朋友圈，“你看看，她都一个多月没发动态了，而且头像也不是网上传的那张啊。”
孙小圣接过刘洵的手机，一边看叶泳飞的朋友圈一边说：“我看看啊。”
孙小圣发现，叶泳飞在事发后确实没发过朋友圈，不过她之前的动态里，也没有太多心情感悟之类的东西，多数是参加公益活动和旅游的照片，说白了还是一直在打造可爱女神的人设。那些照片都是典型的九宫格配图，一看就是由专业摄影师拍摄，又经过精致修图而成的典型的社媒照：在养老院慰问的，在孤儿院抱孩子的，在伦敦逛街的，还有在埃及晒太阳的。不过孙小圣也发现，这些图片里，陈傲杰露面甚少，不知是后来被其删除了，还是向来如此。
不过有一张带陈傲杰正面照的照片还是引起了孙小圣的注意。那大概是去年这时候，他们刚结婚，一起去白石山脚下一个村里做公益时，顺道爬山游玩所拍的照片。他们登上了白石山的半壁，在海拔几百米的半山腰上豪情满怀地合影。他们身后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和一望无际的蓝天，脚下则是悬空搭建的狭长石廊。那时的他们，想来都没有预料到一年后会突发这么多是非，甚至到了生活和事业都岌岌可危的地步。
孙小圣感慨着，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叶泳飞拍照的位置，明明是在百米山腰啊，她不是恐高吗？
孙小圣随后看看李出阳，李出阳好像也感到诧异，不禁想到那日在发布会现场，他质问陈傲杰所做的恶行，陈傲杰唯独对恐吓威胁薛洪亮和祝金枝矢口否认。
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孙小圣想了想，感到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知道了……这会不会是叶泳飞给陈傲杰做的局？她早就知道陈傲杰出轨，借这件事给咱们打助攻，把他引到风口浪尖上，然后顺理成章地和他离婚分财产？”
李出阳认真分析了一下叶泳飞在事发后的反应，觉得确实很可疑：她首先向他们透露了陈傲杰涉嫌买通的那名车主的存在，然后通过刘洵告诉了他们陈傲杰已经私下和徐慧进行了接触，最后又在取证艰难的情况下，把杨晓童带了出来，给孙小圣提供采集情报的机会。不过仍有一点问题他没有搞清楚：假设薛洪亮夫妇不是被陈傲杰恐吓或者买通的，那这件事会不会和她有关，她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孙小圣听完李出阳的分析想了几秒，忽然面如土色：“她……她……在案发时，不会也在现场吧！”
按孙小圣的推测，叶泳飞似乎在事前已经察觉到陈傲杰和周欢发生了一夜情，周欢还拍摄了陈傲杰的床照对其进行威胁或者勒索，随后陈傲杰携带大量现金和周欢约好到没有监控设备的天宝大厦地下二层进行谈判。叶泳飞驾驶一辆别人的私家车进行跟踪，没想到在车内目睹了雷治军行凶，当然也就目睹了陈傲杰偷梁换柱的全过程。但迫于不能暴露身份，她只能藏在车中，直到警察离开后才驶出现场。所以她笃定杨晓童看到了薛飞见义勇为的过程和手持的武器，随后便在他们调查陷入瓶颈的时候，略施小计把杨晓童从徐慧身边带走，又主动叫来孙小圣，偷偷嘱咐杨晓童要把自己所见对他和盘托出，于是就有了孙小圣在紧急关头获得重要情报的一幕。
“她知道薛洪亮夫妇一定不甘心自己儿子蒙冤，所以主动找上门去，告诉他们没证据闹也没用，只要听她的，她就能让证物重新出现！”李出阳说。
刘洵感到难以置信：“那她为什么还兜这么一个大圈子，弄得鸡飞狗跳的。自己来公安机关主动提供证词不就行了吗？”
“不可以，那样就把自己牵连进去了，得罪整个陈家不说，还会惹上家族内斗的丑闻。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薛飞父母假装成也被陈傲杰恐吓或者买通的样子，吸引咱们警方的注意。因为别人被买通都是无形中的，咱们也无法马上辨出真伪，但如果亲爹亲妈都举动反常，那就必然有人在背后作怪。”孙小圣说。
刘洵也有点儿反应过来了：“我明白了，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一步步地把陈傲杰推到公众面前，在达到舆论峰值的时候，通过咱们一下子让事情反转，制造最大的新闻热点，让陈傲杰彻底翻不了身——这一招真是太狠了。”
“叶泳飞隐藏在陈傲杰身边，窃取他的每一步行动，然后利用薛飞的父母以及咱们打配合，一步步给咱们提供情报，最后戳穿出轨的丈夫，顺理成章地成为整个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孙小圣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都被撕开了一条裂缝，一切都变得失真而荒诞。
“能给她打个电话吗？就说咱们想见见她。”李出阳对刘洵说。
“她能出来吗？”刘洵觉得不太靠谱。
“她会出来的！因为她一定想搞清楚，事到如今咱们醒没醒过味儿来。”
三天后，孙小圣、李出阳和刘洵坐在天宝大厦对面的一间咖啡屋里，等待叶泳飞的到来。他们对此次见面期待良久，因为他们实在想知道：一个女孩子体内到底拥有多大的潜能，能够独自完成这么庞大而复杂的计划。他们也想知道：是怎样极端的思维，让她能够巧妙地保全自己，转而去利用一对可怜的丧子夫妇，不遗余力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虽然陈傲杰一事已经水落石出，案情也真相大白了，但孙小圣依然有种被玩弄的感觉。要知道，他是一心想要追查真相的啊，但没想到其实真相一直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操控着，只有当这个人利益达到最大化的时候，才轻松地丢给他。这能不让人恼火吗？
李出阳也想问问她，设计这个计划的时候，考虑过薛洪亮夫妇将承受多大的压力吗？又有谁能够剥夺父母对亡子的哀痛之情呢？再大义凛然的理由在此情此景面前，也只是不入流的诡计，更何况是一个利欲熏心之人玩的诡计！
“我也得好好教育教育这女的，太捉弄人了，我当初被她耍得团团转，都找不到北了！”刘洵大口咽着柠檬水，气哼哼地说。
半小时后，戴着超大墨镜的叶泳飞姗姗到来了。
她低调又不失热情地和三位警官打了招呼，然后淡定地坐下，没点咖啡。
“不好意思，最近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找我有事？”她没摘墨镜，却也莞尔笑道。
“你这一波操作真是行云流水不露痕迹啊，”孙小圣见其还端着架子，不由得心生厌恶，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我见过杨晓童了。她告诉我，漂亮阿姨嘱咐她，在上摩天轮之后，要对警察叔叔说真话。这应该是你支使我买咖啡时偷偷告诉她的吧！”
李出阳和刘洵也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怎么，”叶泳飞面不改色地道，“我说得不对吗？不应该对你们说实话吗？尤其是小孩子。”
李出阳也绷不住了：“可你不是小孩子，你知道不说实话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有着本质区别。你选择沉默，却费尽心机让一个孩子开口，机关算尽，难道这就是你一个学新闻出身的名人该做的事吗？案发时你也在现场吧？可是你从来没想过发声。”
叶泳飞墨镜后的笑容渐渐消失：“可是没有我，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刘洵说：“这个不提，薛洪亮和祝金枝那边也是你搞的鬼吧？你是怎么搞定他们的？恐吓还是利诱？他们刚刚死了儿子，却要被迫和你做交易，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
叶泳飞听罢，收起一脸的轻描淡写，似乎微微陷入了回忆：“哦，你说他们啊。我确实找了他们。一开始他们要去找你们闹，甚至还要去上访，但被我拦住了。我告诉他们，闹没有用，没证据，哭啊闹啊的，就是撒泼，就是想抢荣誉。可他们是不可能相信我的，直到我告诉他们当时我也在现场，并且听见了薛飞给他们打电话的内容，他们才相信我。”
“我告诉他们，只有装作若无其事，才能引起警方的高度怀疑。”
“是的——事实确实如此。”
孙小圣三人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陈傲杰在事后做了一系列动作，就是为了要掩盖和那个贱女人的丑闻，然后借势做一把英雄。但他是决计不敢上门找薛飞父母的，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也是整个事件中我唯一能够插手的空当。既然他不找，我就要制造出他找了的假象，让所有人都看到，陈家到底是有多么雄厚的财力和震慑力，能够连死者家属都唬住，就为了成为一个名不副实的英雄。这就是我竭力为你们打造的突破口。”
“那既然我们已经怀疑他父母不正常了，也已经找上门去了，你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就此打住，为什么让他们一装到底？”
“因为还不是时候啊。事情在一步步发展，疑问也在一步步加深。我要让整件事在舆论关注的最高点东窗事发，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叶泳飞说着，脸上一股煞气一闪而过，“在新闻学中，这叫作惊爆点啊。”
此话一出，孙小圣等人均是周身发冷。没想到叶泳飞能将自己所学用在这种事情上；没想到她为了这个计划，竟然殚精竭虑到如此地步，简直有些走火入魔了。
李出阳缓了缓神，问道：“让薛飞父母往楼下扔东西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叶泳飞沉吟道：“我告诉薛飞父母，我看到了薛飞手持的那件击打雷治军的武器，也看到了陈傲杰把那东西藏到自己身上的过程。当时我想拿手机拍摄，但一紧张手机掉进车的座位缝里去了。所以我告诉他们，要想让警方替薛飞翻案，就必须告诉他们薛飞可能拥有这么一件东西，这件东西才可能被找到，所以我就让他们挑拣能代表薛飞兴趣爱好的遗物往下扔。可惜啊，到了第二次才被你们察觉到，浪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我见你们所剩时间实在是不富余了，只能把杨晓童弄出来，否则陈傲杰现在说不定都红透半边天了……”
李出阳没想到她能把事情讲得如此轻描淡写，这简直是对连日来历经了无数曲折和折磨的他们的一种侮辱。他冷冷地打断她：“别跟我说得这么仁义，你一直说你在帮我们，那我倒想问问，你真的是为了真相吗？你就没有个人目的吗？一个利用了所有人的人，又成为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怎么还好意思谈真相！”
叶泳飞也笑了，但很快收住：“李警官，我记得你提过一个问题，‘什么是正义？’对吧？”
李出阳看着她，没应声。他私下里和薛洪亮说的话都能轻易被她获悉，可见这个计划有多么周密。
叶泳飞自问自答：“后来你说了，你心中正义的标准是是否公平，对吧？”说着叶泳飞又环视众人，“那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查案查了这么久，找证据找得这样艰难，你们却还一直坚持着没放弃，有多少是真正为了正义，又有多少是不相信陈傲杰能是个英雄？”
孙小圣、李出阳和刘洵没想到她竟然抛出了这么尖锐的问题，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叶泳飞又继续说道：“当然，我也不相信。我和他结婚之后，很快就领教了他的人品。他之前所说的爱啊情啊的，我发现都是假的。他找我，就是想利用我，拿我当个公关工具，给他贴金加分。我跟着他去各处谈合作、拉生意、搞融资，大家都会说，是叶泳飞啊，你来了真是太好了，你是个活招牌呢。你说这事要放在你身上，你恶不恶心，反不反胃？”
李出阳说：“这和正义是两码事。正义是大公无私，而你心里却充满了实现存在感和价值的欲望。”
“不，”叶泳飞干脆地否决，“那是你对‘正义’这个词的理解。就好像薛飞拿起甩棍走向暴徒的那一刻，他自己都说了是为了证明自己。你能说他就脱离了正义吗？他没有，他依旧是个英雄！”
孙小圣等人看着这个大半张脸藏在墨镜后的女人，不知道她此刻的微表情中，隐藏的是胡搅蛮缠的虚伪，还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在我的字典里，衡量正义与否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做与不做。”
叶泳飞说罢，高傲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座位。
[1]1英寸＝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