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林旭进行二次询问之前,孙小圣和李出阳先做了充足的调查取证工作。
两人先到孔阿姨家进行访问。提到林旭,孔阿姨似乎有点儿恍惚,上来就反问他们:“你们还知道林旭?他不是很久都不在这里住了吗?”
孙小圣刚要开口,李出阳却抢先问道:“案发之后,林旭过来找您打听过案情吗?”
孔阿姨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和他很久都没见过了。有一阵子,我都以为他结婚搬出去了,但好像也没有,因为完全没听楼上提起过嘛。他要是真结婚,我觉得老林夫妇怎么着也得请我吧,怎么说我也给林旭牵过红线嘛,虽然没成,但……”
孙小圣打断她的跑题大论:“那晚您见着的进林家的神秘人,会是林旭吗?”
孔阿姨这会儿显得很谨慎,慢慢踱到沙发边坐下,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林旭……像是有点儿像,可要真是他的话,也不至于跟我连个招呼也不打吧?你们问过他吗?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的是他说的——您怎么看?”
孔阿姨的眉头拧得像麻花:“怎么说呢,我也有点儿说不准了……”
孙小圣觉得很奇怪,之前这孔阿姨一直能言之凿凿地辨清另外几个人,怎么到了林旭这儿就掉链子了?想罢他说:“您对之前我们查到的那名快递员、租户和林家亲戚,不都排除得挺快的嘛。”
孔阿姨拍了一下大腿:“是呀,但这回不是人家自己承认的嘛,我当然得慎重了……话说回来,事后我也和楼上老林说了,他也问林旭了,林旭说回来的不是他呀。你们这一说把我也给弄糊涂了。”
“您不要管别人,仔细厘清自己的回忆就行。”李出阳在一边叉着手看她,跟训导小孩似的。
“我说不好了,”孔阿姨最后泄气地摇摇头,“但他要说是他,那可能就是他吧。他大晚上回自己家,好像也说得通吧。再说我确实跟林旭好久好久没见了,年轻人变化快,他还戴了帽子,我一时没认出来也有可能吧。”见孙小圣和李出阳对她无话可说,她又苦笑着解释:“别人也就算了,林旭是人家自家人,我别再因为自己的一些说法弄得人家对我有意见。”
孔阿姨这儿算是彻底帮不上什么忙了,孙小圣只能派苏玉甫和樊小超等人去查林旭的车辆轨迹,然后和李出阳一起来到绣竹园小区四周摸排情况。
他们发现林旭所说的东侧门外岔口处的那家马兰拉面确实存在,但附近没有正对着面馆的监控探头。然后他们绕到西门,也的确发现了一个小本经营的早点摊。李出阳把林旭的照片拿给摊主看,问摊主前几日是否见过这个年轻人来买早点。摊主是个陕西大汉,自己端详着照片又拿给媳妇看,俩人合计半天得出了一致结论:自己家生意火爆,每天来买早点的人络绎不绝,这个人可能来过,但也不十分确定。
说了跟没说一样。
孙小圣看了看早点摊四周,同样没有发现监控探头。
不过,他们在监控录像方面还是取得了一定进展:先是王木一通过联系派出所,调取到十月二日晚上东侧门外部分道路的治安监控录像。不久之后苏玉甫也传来消息,说林旭出租房的属地派出所和交管局也已经配合协查,帮他们追踪林旭当晚的车辆行驶踪迹。
两边很快传来消息:苏玉甫先在派出所治安探头所录的视频里发现十月二日当晚八点三十分左右,林旭的汽车驶上了开往绣竹园小区的主干道,随后经过查看沿途三个交通探头录像,能够证实当时车辆确实开往绣竹园小区方向;王木一也在绣竹园东侧门外面,与小路相连的大路上的监控录像中发现了林旭汽车的影像。当时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五十分左右,虽然没有锁定汽车具体停在哪里,但可以确定林旭的车确实行驶过这里。
“为什么是大路?东侧门外的小路上不是也有探头吗?”
“就因为小路的探头照不到,所以我才让人家调的小路外面的大路上的探头录像。东侧门外的小路根本没设交通探头,治安探头也只有一个,距离太远,照不清楚车牌号和车的型号。”
“当时他的车是行驶状态还是停靠状态?”
“行驶状态,但已经进了辅路,再往西小路口拐进去就是通往绣竹园的东侧门小路了。”
从这一点来看,十月二日晚上案发之前,林旭的车的确来过绣竹园小区。总结来说,经过孙小圣等人的核实,虽然有一些细节查无实据,但也没有找到林旭任何撒谎的漏洞。
孙小圣回到队里和花姐汇报了情况,花姐老谋深算,坐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新的疑问:“林旭所在的律所那里你们确认过了吗?根据以往我接触律师的经验,专业律师很少把案件资料放在家里,一是怕材料丢失,二是怕案情外泄违反保密义务,三是难以应对突**况,比如法院要求补交材料之类的。更何况林旭好久都不回那个家了,就更没理由把随时可能用到的工作资料放在不常住的家里了。”
正巧刘洵也在,他接过话头:“是啊,而且律师很少把案件材料分开放,一般都是和咱们一样订成卷宗放在一起的,除非他回家是找整套案卷。别管他是不是心大把那么一大摞东西放在家里,就算真是要找的话,也不至于找了两晚才找到吧?”
“也是,要找那么一大摞东西,都不带个包?”孙小圣顺藤摸瓜地想到录像截图中那神秘人的样子。
花姐沉吟道:“所以说,他所说的回家的动机要细查。他跟家里关系不好,这个动机就显得尤为关键,只有动机成立,那你们调查出的行动轨迹才能立得住。”
“那我们再去他单位核实一下?”
“先不要,直接把本人叫来问吧,咱们这边时间也不多了,不能影响报捕,”花姐扭脸看刘洵,“你这边随时跟孙小圣他们通着点儿气,如果有需要跟你核对案情的,你要第一时间跟进。”
“好。”
花姐转向孙小圣,一板一眼地说:“记得第二次询问的时候,如果他提到郭玉琼案的有关细节,一定要核对清楚。律师的逻辑思维能力都非常强,反应也很敏锐,他主动来向公安机关提供情况,我总觉得他跟郭玉琼杀人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他和郭玉琼之间的关联点,你们也要核实清楚。”
下午,孙小圣和李出阳叫来林旭,开始给他做第二堂笔录。
林旭今天不用出庭,所以穿着相对随意一些,帽衫加牛仔裤,显得更加活泼帅气,起码不再像昨晚那样正儿八经。但李出阳还是担心孙小圣情绪化,在询问中太露锋芒,从而令场面陷入僵局,便提出这次由他做主要询问人,孙小圣则负责记录。
“好好好,谁让你俩这么像呢,说不定他跟你能说实话。”孙小圣小声嘟囔着,给李出阳腾地方。
“这个段子还过得去吗?”李出阳没好气地瞪了孙小圣一眼。
这一幕被林旭看在眼里,他想了想,突然冲李出阳笑道:“李警官,我觉得咱们两个确实有点儿像。我要是当了警察,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样子。”
李出阳一愣,没听出这话是在和他套近乎,还是有什么别的深意,便也没再多想,随便应付了一句,然后开启询问流程,直奔主题。
说了做笔录依据的相关法律法规和一些告知性的开场白之后,李出阳首先提出了花姐针对他回家动机的那个疑问。
没想到林旭的第一反应是:“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李出阳怔了一下,孙小圣也停下了正在敲击键盘的手。
“你继续说?”
“我是说对于这个问题,我昨晚骗了你们。”话虽如此,林旭竟是一副很坦**的样子,丝毫没有愧疚或者慌乱之感。
“你是说,你在案发前后,根本没有回家?”李出阳见他如此镇定,也赶紧调整思路,步步紧跟。
“不,我回了家,但不是回去找案件材料。”
“那你回家是为了什么?”
“处理我的一些私事。”
“什么私事?”
话至此处,林旭的目光有了一丝闪烁:“我可以不说吗?我回家的事实是肯定的,想必你们已经查到一些证据了吧?”
孙小圣刚要插话,马上被李出阳抢过去:“是的,我们的确查到十月二日晚上你的车去过绣竹园,但是没有证据显示你的车在绣竹园外停靠过,也没人能证明开车的就是你本人。你觉得这些证据能完全站得住脚吗?”
林旭波澜不惊:“公安机关的举证是在调查的基础上最大化地还原事实,我觉得你们已经做到了最大化程度的还原,而且刚刚好——低于这个程度,我的话就是孤证;而想要超过这个程度,不仅没必要,还找不到更多的佐证。所以,你们还要怎么样呢?”
孙小圣真是忍不了了,直接起身走到林旭面前,低头看着他:“我们不想怎样,我们只是怀疑你前来提供这些情况的动机。”
“我的动机就是: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配合执法部门的调查,履行公民的义务。”
“可是你的话漏洞百出。”
“漏洞,”林旭不期然笑了,“哪里有漏洞?”
“你为什么回家?”
林旭悠然地保持着微笑:“回家?孙警官你自己也说了,我是‘回家’,一个人回家难道需要很明确的理由吗?”说到这儿,他收起笑容,声音也渐渐抬高,“‘家’,难道不是任何人,哪怕是猫猫狗狗,最合乎情理的归宿吗?”
孙小圣的声音也高了八度:“可是你已经很久不回家了,你跟你家里的关系,是普通人和自己家庭的正常关系吗?”
“当然,不管我们的关系有多差,那也是我的家。如果你认为我早就和家里脱离关系了,现在就不应该是在这儿问我,而是应该调查我和我父母之间有没有脱离父子、母子关系的协议或者公证书、登报声明之类。如果找得到,就随便你怀疑。”
“得了吧,”孙小圣故意不屑道,“要真是这样,你还至于一开始对我们撒谎?你明明知道这个谎圆不上,我们终究能在你的律所、你的委托人和你所代理的案件中找出你编瞎话的把柄,你才转了口风,耍起了这套装蒜的把戏。”
林旭彻底换了脸孔,阴冷地看着孙小圣:“真有意思,我的义务只是告诉你那个被目击到的进入我家门的人是我,为什么要把我回家的理由跟你一五一十讲清楚呢?”
孙小圣狠狠地瞪着他:“因为你很清楚,这个人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说着他把脸凑近林旭,继续使劲瞪着他,“你是想告诉我们,你听到当晚楼上发生的那起命案的什么细节了吧?”
李出阳厉声打断:“孙小圣!”
没想到孙小圣竟然冲李出阳吼了起来:“你闭嘴!”
李出阳蒙了。
孙小圣飞快转向林旭:“是不是?”
林旭不看他,只是淡淡地目视前方,口气依然强硬:“是!”
“你看见了或者听到了什么?”
“我听见有人要杀人!”
林旭说,当晚九点半左右,他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忽然听见楼上一阵叮当乱响,好像是什么器皿或者工具不断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然后就是一阵男女声混杂的嘶喊、尖叫声。
林旭和楼上的郭玉琼夫妇并不熟,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在外租房住了,只是偶尔回到这边看父母时,在楼下或者楼道里碰见过一两次郭玉琼。在他的印象里,郭玉琼总是形单影只,出入低调,不像自己母亲葛华那般爱好广泛,也不像楼下孔姨那样话多饶舌,是一个很简单却也不甚明朗的人。母亲也跟他提起过郭玉琼结婚后夫妇两人过得并不太平,经常在楼上捣鼓出鸡飞狗跳的动静——不是吵架就是摔东西。所以案发那天晚上,独自一人在家的林旭听见楼上又开始上演这一幕,并没有太当回事。
这一幕里就包含了郭玉琼男人的那句“我要杀了你”。
当时林旭还在想,平时不哼不哈的郭玉琼,怎么会把男人惹到这种程度?还是那男人本非善类,喝多了在撒酒疯?虽然他们闹得很激烈,但林旭手头正有事情在做,并未准备休息,所以也没去管他们。更何况说完那几句“我要杀了你”之后,两人就消停了。
“当时我想,会不会是郭玉琼被唬住,不跟他老公较劲了,所以这场风波就平息了?但没想到还是发生了惨剧。”林旭对李出阳说。
孙小圣此时还在想他那句话,“手头正有事情在做”,能是什么事?
李出阳冲站在林旭面前的孙小圣说:“嘿,过来做记录。”
孙小圣跑到键盘前敲字,李出阳这会儿继续问:“林旭,你确定当时听到的就是‘我要杀了你’这句话?”
“当时声音比较嘈杂,就这几句话最为突出,所以我可以确认。但因为过去好几天了,记忆可能有些模糊,如果不是‘我要杀了你’,也是‘我要弄死你’之类的话。”
“听见了几句?”
“两三句吧。”
“都是一个人的声音吗?”
“是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还有别人说话或者呼喊的声音吗?”
“听得见一个女人的尖叫,但时断时续,而且没有具体内容。”
“还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吗?”
“没有。”
这会儿孙小圣又插话:“你确定这些话是从楼上传来的吗?会不会是你家电视,或者手机播放的视频里传来的?”
“不会,我当时没看电视,手机也没播放视频和音频。”林旭说。
孙小圣当即想:那么晚,没看电视也没用手机追剧,那他在干什么?
“那会不会是别人家,甚至就是楼上住户的电视里传出来的动静?”李出阳问。
“不会吧。”
孙小圣不动声色:“你怎么那么肯定?”
林旭淡定回应:“扬声器发出的人声和真实的人声声频宽窄是有区别的,离得越近,就越能分得清楚。所以我肯定那就是楼上真人发出的声音。”
“那楼上除了这些争执声音,还有别的背景音吗?比如电视、广播声?”
“我没听到。”
“声音结束时大概是几点?”
“九点三十五分左右吧,只能说是大概,我也没有仔细看表。”
“之后楼上还传出什么动静了吗?”
林旭此刻思考了一下:“之后就没有争吵的动静了,但偶尔会传来一些脚步声。”
孙小圣记录完,发现了一个问题,虽然林旭描述的事情经过很清晰,但案发时间上好像有出入。他记得郭玉琼本人的供述中,杀死吕昆的时间是十点左右,而林旭提供的两人争吵结束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左右,这中间差了将近半小时。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把疑问写在纸上,递给李出阳。
李出阳看后,想了想,问林旭:“你最后一次听见楼上那个大叫的男人的声音,是在什么时间?”
林旭沉吟道:“应该是在九点半多一点儿,具体时间我也忘了,毕竟当时也没有刻意去看表。”
如果按照郭玉琼的供述,当晚九点半,别说吕昆还没倒地身亡,她自己也还在楼下溜达呢。不过林旭对于这个时间似乎不太肯定,再加上很多案件中,不同人对于时间的描述的确会有一定的偏差,所以孙小圣和李出阳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出阳沉默片刻,忽然抛出了一个连孙小圣都很意外的问题:
“林旭,结合你所说的情况,以你个人的猜测,你认为当时楼上发生了什么?”
林旭少见地一愣,但很快调整好状态,认真答道:“我说不好。如果让我客观评价,我只能说听到了这些声音。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不算旁观者,所以不敢下结论。”
孙小圣点点头,抱起胳膊,显得比刚才释然多了:“行,你说的我们都明白了,现在你能讲一下你当时在家中做了什么吗?”
林旭听罢,扭脸看着李出阳:“李警官,我有一个诉求。”
“你说。”
“能再告知我一下做笔录时的要求吗?”
李出阳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就是做笔录之前你给我宣读的那些话。我想再听一遍。”
李出阳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把电子笔录翻到第一页,念道:“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询问,你要如实回答提问,陈述事实,诬告或者做伪证要负法律责任,对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你有拒绝回答问题的权利,你听清楚了吗?”
林旭听罢,扭头看着孙小圣:“你听清楚了吗?”
孙小圣刚要反驳,被李出阳拦住。随后李出阳说:“那好吧,看笔录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