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傍晚,听问如约归来。
带回一条名叫“赤丸”的狗。
赤丸正是土佐犬。
乃斗犬界的现役大关[1]。
体长六十九厘米,体重五十三公斤。
威风凛凛,身强体壮。
“宅子里的火药味是越来越浓了啊。”
听问说道。
他已被带去佐一郎的居室,见到了佐一郎父子二人。
“因为有个怪人闯进来了。”
佐一郎回答。
“怪人?”
“就在你走的那天晚上。”
“什么来头?”
“我也不知道。”
佐一郎将那晚的情形告知听问。
但省略了他与老翁的对话。
只说自己那晚醒来时,看到一个老翁飘浮在空中。半梦半醒间被他召去院子,回过神来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哦。”
听完后,听问只是略微点头。
“所以我找熟人来家里盯着。”
“保镖?”
听问问道。
“差不多吧。”
佐一郎回答。
听问开口便说火药味浓,正是因为他带着狗来到久我沼家的宅院时,最先出来迎接的便是那群保镖。
一看便知,他们怀里都藏着武器。
“他们知道犬神附体的事吗?”
“知道。”
“不用保密?”
“他们不是本地人,也不信犬神之说。”
“原来如此。”
听问并未微笑,只是略微牵动嘴唇,点了点头。
当晚,听问着手驱邪。
仪式在羊太郎的房间进行。
羊太郎仰面睡在被窝里。
被褥四角立有烛台,各点一支蜡烛。
那些蜡烛便是房中仅有的光亮来源。
进屋的只有佐一郎和听问。
与之前一样,房中充满类似腐臭的气味。
因为排泄物的臭味融入了房间的空气。
然而,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气味混杂于其中。
谁都能闻出来。
分明是野兽的臊臭。
在房间的空气中,臊臭的浓度最高。
羊太郎睡得正香。
因为他的晚餐里掺了安眠药。
听问端坐于羊太郎身侧。
“可以开始了吗?”
他惜字如金,望向佐一郎。
“嗯。”
佐一郎点头道。
得到佐一郎首肯后,听问默默举起双手。
被子已被揭下。
只见他张开双手,将手掌轻轻按在羊太郎身上。
羊太郎的身体一阵抽搐。
听问将手掌先按在羊太郎胸口。
然后缓缓下移,转向腹部。
“确实有东西在里头。”
听问说道。
“什么东西?”
“自然是犬神。”
“你能感觉到?”
“能。它在动呢。”
“动?”
“它对我输出的气做出了反应。但我的力度还很轻,所以它的反应并不算大。”
听问移开手掌,又将右手插进上衣的口袋。
掏出一个小木盒。
小得足以藏于掌心。
他打开盒盖,取出一小撮棕色粉末,塞入羊太郎的一侧鼻孔。
“那是什么?”
佐一郎问道。
“您就当它是烟熏杉叶吧——杉叶经烟熏后磨成粉,加入磨碎的行者大蒜[2],再烘干即可。”
“嚯……”
“是我亲自炮制的。做法是一个熟人教的,那人名叫玄角。”
“之前那位也用了杉叶——”
“杉叶自古以来就是驱除犬神的利器。据说附体的犬神不喜欢杉叶的气味,会起排斥反应。简而言之,就是要想办法营造出让犬神待不下去的环境。”
“哦……”
“剩下的就是——”
“就是?”
“说白了就是力气活。先搞糟它的居住环境,再用棍子戳两下把它赶出来。这就是驱除犬神的基本思路。咒文与真言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不是靠真言吗?”
“真言的本质其实是为集中精神服务的工具。在实际操作中,真言固然还有别的意义,但在驱除犬神这个角度,它也只能发挥出这点作用了。说‘阿门’也好,念‘南无阿弥陀佛’也罢,哪怕唱几句卡拉OK[3],都是大同小异。长期用真言训练自己集中精神的人确实是非真言不可,但我是——”
“……”
“自成一派……”
“那……这样就能除掉犬神了?”
“试过了才知道。”
说着,听问再次张开双手。
“那就用棍子戳戳看吧。”
说完,他单膝跪地,将双手随意放在羊太郎身上。
“哼!”
随即呼出一口短促的气。
说时迟那时快。
羊太郎的身体猛然一颤。
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突然——
羊太郎的腹部明显隆起。
背脊与床单之间形成了空隙。
羊太郎弓起背,用脚跟和肩膀支撑全身的体重。
睡衣前襟大开。
听问的手掌直接触上他的皮肤。
“呃……”
佐一郎呻吟出声。
只见黑色的玩意自羊太郎全身各处的皮肤钻了出来。脸上有,胸口有,处处都有。
都是形似微型蜘蛛的小虫。
它们在羊太郎的皮肤上围聚成群。
甚至有小虫爬出眼缝。
“这些都是小喽啰,连渣滓都不如。每个人体内都或多或少有几个——”
钻出皮肤的黑色小虫迅速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听问似乎把更多无形的力量注入手掌。
“咕咯……”
声音自羊太郎唇间漏出。
腰部上下摇摆,阵阵律动。
终于,羊太郎的腰部不再起伏。
保持高高抬起的状态,全身小幅颤抖起来。
突然——
羊太郎猛张开嘴。
由于开口过大,两侧嘴角微微开裂,渗出血来。
“总算来了。”
听问说道。
只见一个个黑点浮上羊太郎的皮肤。
黑点瞬间连成黑线。
黑线迅速延伸开来。
竟是兽毛。
羊太郎体内的东西如此强大,甚至能对细胞产生影响。
他已睁开眼睛。
紧咬的牙关咔咔作响。
“咕咻!
“咕咻!”
他在叫。
津液和泡沫积聚在嘴角。
鲜血混入其中。
而那些鲜血与津液,被舌头一并带走。
他的脸上也长出了兽毛。
嘴巴周围的兽毛被唾液浸湿。
犬牙悄然变长。
眼球高速转动,方向毫无规律。
潜伏在体内的东西,正试图掌控熟睡的羊太郎的身躯。
听问额上浮出一层薄汗。
突然,羊太郎抬起的腰部落下了。
他开始左右摇头。
“啊噜……
“啊噜……”
他如此叫唤。
听问将右掌置于羊太郎的头顶。
左手则自上而下伸入羊太郎双腿之间,似要捂住其肛门,连带**。
羊太郎不再摇头晃脑。
腿却动了起来。
与婴孩一般胡乱摆腿。
踢向半空。
羊太郎的双手也动了。
他用双手抓住了听问按着自己头顶的右手。
竖起指甲。
隔着衣服。
用力抓挠。
羊太郎的指甲顿时开裂。
鲜血沾上听问的外套袖子。
即便如此,羊太郎仍未停止抓挠。
他的左手摸到了听问的袖口,如蛇一般钻了进去。
裂开的左手指甲,对准听问右臂的皮肤一通抠挖。
听问的嘴唇只是微微一歪。
“咕噜……
“咕噜……”
羊太郎咆哮起来,用的分明是狗的叫声。
嘴边一圈尽是混有血丝的泡沫。
一缕殷红滑出听问的右袖,顺着手臂的肌肤直至手腕。
无疑是血。
“加津雄先生,”听问言简意赅,“请赤丸。”
似在呻吟。
眼看着听问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大,从皮肤表面滑下来。
“好。”
走廊响起人声。
有人拉开房门。
“嗷……”
低沉而浑厚的叫声传来。
只见赤丸——巨大的土佐犬以四肢立于走廊,狞视房中。
粗短的脖颈,毛发根根倒竖。
脖子上拴着粗绳。
绳圈上又分出一根绳子,伸向后方。
这根绳子也很粗。
而且绷得极紧。
绳子的另一头,正握在加津雄手中。
加津雄大幅后仰。
因为赤丸的拉力太强,他若不摆出那种姿势,就会被拽着往前跑。
赤丸拖着加津雄走到房中。
它显然是闻出了房中有同类的气味。
立时翻起口唇,露出蜡黄的獠牙。
烛光下的房间一片诡谲。
听问压在化作半兽半人的羊太郎身上,将他死死按住。
四团火光,令这个景象浮现在房间之中。
外加浓烈的兽味。
“听问大师。”
加津雄说道。
“靠近些。”
听问如此指示。
赤丸竭力上前,爪子仿佛在抠榻榻米一般。
忽然,赤丸身子一僵,似是碰到了某种无形之物。
就这么停在了半路。
全身毛发森竖。
“咕咕咕……”
它咆哮道。
“咕呼……”
羊太郎骤然发声。
他以骇人的力量推开听问,一跃而起,大幅后退。
四肢着地。
瞪着赤丸。
“咕呼……
“咕呼……”
羊太郎哼哼唧唧,腹部一起一伏。
忽然,他转向加津雄,怒目而视。
“加,津,雄……”
羊太郎以骇人而低沉的声音叫道。
“你竟敢用狗来激我……”
他摆了摆头。
半人半兽的面孔,仿佛某个糟糕的玩笑。
“你给我记着。我要砍下你的头。砍下你的头——”
他如此说道。
话一出口,他便瘫倒在榻榻米上。
一落地便鼾声大作,沉沉睡去。
听问走到他跟前。
却见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见状,佐一郎问道:“除掉没有?”
听问摇了摇头。
“不过是恢复原状而已。这东西恐怕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不行吗?”
“我是奈何不了它了。”
“那该怎么办?”
“我认识一个叫玄角的人,不妨联系他试试。若能请他出马,说不定——”
听问回答。
右臂流出的血已在听问外套袖子上形成一大片血渍。
滴落的血也在榻榻米上汇成了血泊。
加津雄脸色惨白,攥着狗绳。
盯着倒地打鼾的羊太郎。
“他说——”加津雄说道,“他说他要砍下我的头……”
声音轻得好似附耳私语。
“他说他要砍下我的头……”
他加大了音量。
嘴唇哆哆嗦嗦。
在数日后的夜里,这句话终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