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太郎如痴如狂。
他在屋顶上狂舞不止。
“嘻!
“喀唧!”
他右手握刀,胡乱挥舞。
千绘在屋顶上瑟瑟发抖。
皮肤惨白。甚至蒙上了几分青紫。
初冬夜晚的寒气,正在不断掠夺**肌肤的体温。
牙齿咔咔作响。
同样一丝不挂的羊太郎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寒意。
气温不过一到二摄氏度。
搞不好已降至冰点。
羊太郎却不以为意。
他举着刀,攻向一切胆敢靠近千绘的人。
在高高的屋顶上窜来窜去,好似猿猴。
“狗”已然离体,但那股诡异的力量仍未消散。身上的兽毛虽不如方才那般多了,却仍足以覆盖羊太郎全身。
“你们想碰我的千绘?”
羊太郎呻吟道。
屋顶凹凸不平,他的步法却比猿猴还要灵活。
已有数人被羊太郎的刀重伤。
“为什么不开枪?”
佐一郎说道。
他似已认定——开枪便能解决问题。
“不行。”
津川回答。
“为什么不行?!”
“我们这次过来,是看在久我沼羊太郎的面子上。哪怕您发话,我们也不会做任何危及他老人家性命的事情。”
“……”
“我上去一趟。”
津川抬头看着屋顶说道。
“你上去?”
“对。”
说完,津川便脱下了西装外套。
津川的身高直逼一米九。身材乍看偏瘦,肌肉却分外紧致厚实。
宛若千锤百炼的钢铁。
长长的木梯倒在地上。
这架梯子能勉强够到屋顶的边缘。
众人不止一次尝试架设梯子,攀上屋顶。奈何每一次都没爬多高,梯子就被羊太郎打翻在地。
到头来,攻上屋顶的人都是沿着架设在侧面的另一架梯子爬上去的。
津川双手持梯,将其垂直立于地面。
津川与屋顶相距五米左右。
此时此刻,屋顶上只剩羊太郎与另一个人。
那人也想逃。
却无处可逃。
架设在另一处的梯子离得太远,冲过去也需要时间。怕是脚还没踩上去,就会遭到羊太郎的袭击。
于是那人只得胡乱挥舞手中的日本刀。
要不了多久,那人便会累得气喘吁吁。
津川瞥了屋顶一眼,爬上垂直于地面的梯子。
他的体重令梯子稍稍弯曲。
却没有倒下。
他就这么爬上了一架垂直立于地面,没有任何支撑的梯子。
这是何等绝类离群的平衡感。
当津川爬到梯子的顶端时。
“哎嘎!”
留守屋顶的人惨叫起来。
因为羊太郎把他逼到了屋顶的边缘。他拿着日本刀,跌落下去。
咚!
钝响传来,那人砸在地上。
日本刀的刀尖斜着冒出他的背脊,指向天际。
他在坠地时刺伤了自己。
羊太郎站在屋顶上,狞视站在梯子上的津川。
用红舌舔舐刀刃。
扭头。
舌头被刀划伤,流出血来。
津川跃向半空。
不——准确地说,动的不是津川,而是他踩着的梯子。只见梯子倒向屋顶。
“嘻唧!”
羊太郎举起刀,对准朝自己破空而来的津川。
无论是立足之处的稳定性,还是其他方面的条件,津川都明显处于劣势。
然而,津川只是泰然自若地站在梯子上。
眼看着梯子势头渐长,即将倒到屋顶上。刀在空中呼啸而过。
披着金属光泽的刀刃划破月色。
可本该在梯子上的津川……不见了。
他的身体,竟出现在了月光下的虚空之中。
津川越过羊太郎的头顶,落在他身后。
咚!
梯子撞上屋顶。
但羊太郎又岂是常人。
津川落地时,他已采取行动。
不等津川找好立足点,羊太郎就扑了上来。
津川向侧面闪去。
在闪避的同时,向前踏出左脚。
此时此刻,他的右脚已然脱离了屋顶的瓦片。
津川的右脚命中羊太郎的腹部。
羊太郎被仰面踹飞。
沿着屋顶往下滚去。
“嗯?!”
佐一郎咽下惊呼时,羊太郎已从屋顶的边缘滚落。
“啧……”津川咂嘴道,“下手重了点。”
他冲向屋顶边缘。
只听见“啪嗒”一声,羊太郎跌落在地,蜷成一团。
血肉之躯直接撞击地面,岂会发出这种声音?
那分明是运用身体的弹性抵消坠落冲击时才会有的响声。
缩成一团的人影之下,羊太郎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佐一郎,眼中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你让他们杀我……”
羊太郎以蜘蛛般的速度,沿着地面向佐一郎挪去。
“噫!”
佐一郎尖叫起来。
羊太郎正要扑向佐一郎,却见一个人走到了二人之间。
那人是那样高大。
甚至令佐一郎产生了片刻的错觉,误以为来人挡住了月光。
那人的肉体,具有压倒性的震撼力。
“慢着。”
那人开口说道。
声音浑厚而沉稳。
羊太郎已然停住。
眼前的男人,拥有肉量巨大的身躯。
而他的左肩上,分明有一只通体漆黑的猫。
站在羊太郎面前的,正是九十九乱奘。
“看来是赶上了。”
乱奘说道。
“你……你是……”
佐一郎对着彪形大汉宽阔的背影说道。
“我叫九十九乱奘——”
乱奘头也不回地回答。
“真……真来了啊……”
“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
乱奘说得铿锵有力,四平八稳。
足以安抚听者的心绪。
“救我……救救我!”
佐一郎声音发抖。
乱奘没有回应,反倒是他肩头的沙门回头看去,用一双金绿色的眸子俯视躲在乱奘身后的佐一郎。
它微微张开鲜红的嘴,露出白色的尖牙。
轻唤一声。
乱奘则将双腿略微分开,俯视以四肢撑地的羊太郎。
双方都是一动不动,相互凝视。
覆盖羊太郎全身的兽毛已减少到方才的一半。
双方对视时,兽毛也在缓缓褪去。
“嚯……”乱奘嘟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完便点了点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乱奘已对羊太郎此刻所处的状态做出了大致准确的判断。
羊太郎身上的兽化现象正在逐渐消散。
“邪祟附体导致的兽化”确实罕见,却也并非闻所未闻。
乱奘就见过不少类似的案例。
被动物性邪祟附身的人不仅会做出似动物的行为,身体的某些部位还会长出看得见摸得着的兽毛。
前段时间,一位名叫冈江麻希的偶像歌手身上就出现了这种现象。当时她险些转化为非人的异类。只不过她的遭遇与寻常的邪祟附体略有不同罢了。
因为附身于她的不是灵体,而是蚂蟥精——一种不同于人和同类生命体的东西。
蚂蟥精是蛟的一种。
能归入生物,却又与寻常生物不尽相同。
它与没有细胞结构,但能自我增殖的病毒有几分相似,不过两者的存在形态有着本质的不同。
蚂蟥精也有自我增殖能力,但其本体并非物质。虽然不是物质,却只能通过物质完成自我增殖。
例如,它会把自己的精种生在人、马等生物体内,以实现增殖的目的,但是从本质上看,那样增殖出来的东西并非蚂蟥精本身。
那蚂蟥精算灵体吗?倒也未必。因为其存在形式的根本依赖于物质——好比其他生物的肉体。
简而言之,蚂蟥精介于灵体和拥有细胞结构的生物之间——兼具双方的特征。
冈江麻希不慎摄入了蚂蟥精的卵,所以她身上也长出了大量的兽毛。
不仅如此,她的骨骼也发生了质的变化。
当时她险些转化为蚂蟥精的预备役——“马绊”。双腿的骨骼明显变软,膝关节甚至可以反向弯曲。
皆因附身于她的是精种。
精种能改变宿主的细胞在生物学层面的存在形式。
灵体与精种有相似之处,却终究不是一回事。
灵体对宿主的转化基本限于精神层面。
它们能让宿主模仿野兽,表现得跟野兽一般,但改变肉体本身的情况少之又少。
就算能造成肉体的转变,最多也不过是让犬齿略微变长,或是长出些许兽毛而已。
让某些身体部位长出鳞片的情况倒也不是没有。不过精种引发的转变和灵体引发的转变只有表面相似,背后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机制。
灵体引发的肉体转变,其转变幅度绝不会超出构成肉体的细胞原有的能力范畴。
灵体无法让细胞变成不存在于其进化史中的东西。灵体引发的变化,不会超出细胞在过去与未来所拥有的潜能。
总而言之,灵体引发的转变不可能超出细胞原有的能力。
而精种可以改变细胞的能力,乃至其存在的本质部分。
“犬神附体”算是一种更偏“灵体”维度的现象。
因此犬神的宿主极少出现长出兽毛的情况。
在乱奘迄今为止见过的兽化现象中,形成机制成谜的兽化现象寥寥无几。
他初出茅庐时,曾与中国台湾的玄道师猩猩联手抓住了一个叫巫炎的人。
巫炎身上的兽化现象就十分神秘,连猩猩都无法厘清头绪。要知道,猩猩是乱奘的仙道启蒙老师真壁云斋的好友。
巫炎没被精种附身,也没受到灵体的影响。
也许那种现象关乎人类这种生物的本质,与邪祟附体的性质迥异。
而在一年后,乱奘遭遇了另一起“人类逐渐转化为非人异类”的事件。
神灵界的传奇泰斗户田幽岳,受旷世奇才鸣神素十创造的咒力与寄生于其体内的蛞蠡虫的影响,转化为骇人的虫。
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乱奘此刻所见,显然不同于户田幽岳的情况,也与冈江麻希和台湾地区的巫炎有所不同。
如果他采信听问的说法,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认定为“犬神附体”的话。
问题是,犬神附体真能让人产生如此大的转变吗?
一个人真能变得与野兽如此相似吗?
羊太郎此刻表现出来的状态,在被犬神附体的宿主中已算得上非常罕见了。
瞧瞧眼前的羊太郎,便不难想象出他片刻前的模样。兽毛的数量怕是要翻个倍,浑身上下散发的瘴气也要多出一个数量级。可就在乱奘观察他的这段时间里,他身上的兽毛与瘴气都在逐渐减少。
假设听问所言不假,一切确实是犬神附体所致,那就意味着邪祟刚离开羊太郎的身体不久。
所以羊太郎正在恢复原状。
在大多数情况下,邪祟一旦离体,宿主便会立刻复原。不过当然也是有例外的。
抛开蚂蟥精那样的特例不谈,宿主能否迅速恢复,往往取决于附身之物对人体的影响有多大。
如果宿主的身体被深深刻上了兽的烙印,哪怕邪祟离体,一时半刻也无法轻易扭转局面。
这便会导致宿主的行为举止仍与野兽无异,体表也会有兽毛残存。
乱奘此刻所见,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
所以乱奘才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只是这位宿主的兽化程度比乱奘救治过的其他犬神宿主都严重。
乱奘俯视着羊太郎,嘴角浮上一抹微笑。
乱奘显然很享受自己此刻置身的局面。
羊太郎仍保持以四肢撑地的姿势,身子忽地一闪。
闪去左边。
乱奘对照他的动作,稍微调整身体的位置。说时迟那时快,羊太郎方向一转。
闪向右侧。
乱奘随之调整。
就在这时——
“哎嘻!”
羊太郎腾空而起。
既不向左,也不朝右。
一丝不挂的羊太郎大幅张开四肢,自正上方跃向乱奘的头顶。
宛若飞鸟。
他在笑。
笑得龇牙咧嘴。
只见张开的四肢猛然收缩。
蜷缩的身体落向乱奘的头顶。
乱奘仰起头,却见那具蜷起的身子中伸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羊太郎光着的右脚。
拇趾分明锁定了乱奘的左眼。
乱奘若向左右两侧闪避,羊太郎的另一只脚定会紧追而来。
“呃!”
乱奘原地不动。
将硕大的左手插入自己的脸和羊太郎的右脚之间。
手背朝着自己,手掌对着羊太郎。
乱奘以左掌接下了羊太郎的攻击。
此时他已侧身。
左手握住了羊太郎的右脚脚踝。
嗖!
大气鸣动。
那是羊太郎的左脚朝着乱奘的右侧太阳穴破空而来的声响。
乱奘以右掌接下这拨攻击。
于是羊太郎的左脚脚踝被乱奘的右手牢牢握住。
羊太郎的双脚被定在半空,后脑勺砸向地面。
乱奘的一举一动看似漫不经心,但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做过一个多余的动作。
谁知——
羊太郎即将落地的脑袋竟停在了半路。
乱奘掌中的双脚梆硬如石。
骇人的力量被注入其中。
羊太郎以双腿和腹肌的力量,硬生生阻止头部的下落。
那具瘦弱的身躯竟发挥出了超越人类肌力极限的怪力。
羊太郎下身保持被乱奘抓住两侧脚踝时的状态,上身却与地面平行,仰面朝天。
这是何等诡谲的一幕。
这种姿势的负荷极大。照理说,其后果不是膝关节断裂,就是包裹膝关节的肌肉被硬生生撕裂。
“呃!”
连旁人都能看出,乱奘手臂上的肌肉已在皮夹克袖管的内侧隆起。
虽说对方年事已高,身材瘦削,可天知道需要多大的臂力才能支撑起一个摆出如此姿势的人。
乱奘完全可以松手,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厚唇勾起微笑。
显然乐在其中。
羊太郎支起上半身。
瞪着乱奘。
咬牙切齿。
“嘎嘣!”
哼哼唧唧。
还“呸”的一声,往乱奘脸上吐口水。
乱奘摇头闪避。那坨口水从乱奘的左脸颊和沙门之间穿过,飞向后方。
羊太郎体表的兽毛开始迅速消退。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骇人的面庞,在月光下渐渐舒展。
从兽脸变回人脸。
忽然,他膝盖弯折,身子一沉。
眼看着后脑和肩膀就要砸到地上了,乱奘及时跪下,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再将他平放在地上。
羊太郎仰面望天,表情痴呆。
月亮挂在乱奘的身后。
突然间,羊太郎大惊失色。
“呜……”
他低声呻吟,缩腿捧腹。
“啊……
“啊……
“啊……”
**在地上扭动起来。
幅度越来越大。
折磨他身体的苦楚,正逐渐转化为剧痛。
“怎么回事?!”
佐一郎站在乱奘身侧,惊恐万状地打量着父亲羊太郎。
“那是他浑身上下的肌肉在叫苦,”乱奘回答,“因为那些肌肉早已是超负荷运转——”
“哕……”
羊太郎吐了。
“哕……
“哕……”
羊太郎吐了又吐。
“看来是太勉强他了……”
乱奘嘟囔着来到扭动个不停的羊太郎身侧,单膝跪地。
他本想通过“与羊太郎搏斗”耗尽残留在宿主体内的那些被邪祟腐蚀的能量。奈何对羊太郎的身体而言,激战的负担似乎太过沉重了。
然而,羊太郎做出的那些动作,本就超出了这具衰老的身躯所能承受的范围。
就算乱奘要为此负责,责任比重也高不到哪儿去。
“呃!”
乱奘用右手食指点击羊太郎脖颈上的某处。
只见羊太郎身体猛然一抽,随即停止了挣扎。
全身卸力。
然后在零摄氏度以下的冰凉土地上打起了鼾。
鼾声如雷。
“赶紧抬他去暖和的房间,不然他很快就被冻死了,”乱奘起身嘟囔道,“还得请个医生。”
这时,一名高个子男子来到他跟前。
“今天可真是大开眼界。”
那人说道。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津川。
“大师好身手。”
“你也不赖。”
“在下津川。”
津川向乱奘伸出右手。
乱奘抬手握住。
掌心冰凉。
佐一郎跪在羊太郎身边,茫然盯着某处。
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被津川护送下屋顶的妻子千绘就在身旁。
注释:
[1]狗的斗技等级。冠军为“横纲”,“大关”次之。——译者注
[2]一种野菜,据说上山苦修的僧人常吃,因此得名。——译者注
[3]20世纪70年代中期由日本发明的一种音响设备,日语是“无人乐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