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
残月越过中天，向西天移去。
龙王院弘步履不停。
他并不困倦。
也不觉得冷。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夜晚。
之前已有过许多回了。
在那一个个夜晚，他怀揣野兽的獠牙，不眠不休，咬牙切齿，强忍自己的兽性。
乱奘的壮硕身躯。
还有那条在墙头疾驰的黑狗。
两幅画面在龙王院弘的脑海中交替浮现。
他很清楚，自己体内的野兽险些对那条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祥瘴气的狗做出莫名的反应。
眼前是一条未经铺设的路。
一条结冻的土路。
地面的一部分沐浴着苍白的月光，现出蓝色的光泽。
那是土壤中的水分被冻结所致。
忽然——
龙王院弘停下脚步。
因为他看见路旁有一段小石阶。
并非混凝土浇筑的台阶，而是如假包换的石阶，每一级石阶的边缘都嵌有石块。
枯草遍布石块周围。
若是换成夏天，石阶怕是会被草丛挡住大半。
石阶的尽头，似乎有一座小神社，不然就是小寺庙。
月光在石阶的入口处投下浓重的阴影。
龙王院弘一时兴起，转而走向石阶。
上面若真有寺庙，就在庙里找个地方歇息。要是睡不着，也能在庙里咬牙切齿到天亮。
怎样都行。
漫无目的。
他迈上石阶。
说时迟那时快，浓重的黑暗将他笼罩。
石阶两侧皆是杉林。
虽是冬天，杉树却仍枝繁叶茂，遮天蔽月。
只有些许月光漏了进来。
爬到顶，脚下便成了铺地的石板。
石板的缝隙中也长着枯草。
空地一片，别无他物。
平时也无人打理。
被杉林包围的广场，枯草丛生。
月光斜掠过杉树梢，在地面投下幽蓝的阴影。
即便如此，仍能看出某种建筑曾立于此处的痕迹。
草丛中漆黑一团，似是建筑的地基。
龙王院弘踩着石板，慢步前行。
石板间的草轻轻拂过裤脚。
由于四周杉林的遮挡，空地平静无风。
唯有头顶的树梢阵阵摇曳。
响动在昏暗中声声入耳。
枯草味与杉树味融入空气。
没走几步，龙王院弘便停了下来。
体内顿时生出犀利的紧张，质地宛如金属。
因为他在黑暗中捕捉到了某种动静。
前方——
建筑地基内侧的枯草丛里有人。
黑不溜秋。
蹲伏在地。
轻微的声响传来。
微弱而濡湿。
咔嚓。
还有硬物碎裂的声音。
那个黑不溜秋的人在吃东西。
“嗯——”
龙王院弘将沉吟吞进肚里。
谁——
他正要发问，却意识到这么做愚蠢至极。
黑不溜秋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在枯草中回头。
“嗯？”
龙王院弘略微弯腰。
因为他借着月光，看到了那张转过来的脸。
那是一个男孩。
男孩回头望向龙王院弘，双手仍保持着将某种东西托举到面前的姿势。
男孩长得很瘦小。
约莫十岁。
乌黑的眼眸对着龙王院弘。
眼睛大得出奇。
大到超出了“可爱”的范畴，反而显得阴森诡异。
皮肤白得发青。
嘴唇被某种东西染黑。
然而，龙王院弘知晓它的本色。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色彩。
那岂是黑色？
只是在夜色的作用下看起来发黑而已。
嘴唇所沾染的，湿润的“黑”——红才是它的本色。
湿漉漉的血色。
男孩用双手托在面前的东西……
是一只猫。
男孩在吃猫。
但那一幕景象只在龙王院弘眼中停留了片刻。
男孩动了。
“唰”的一下，沉入枯草丛。
男孩的存在感也一并消失。
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头顶的杉树枝丫沙沙作响。
——幻觉？
龙王院弘不敢相信，那里片刻前还有一个男孩。
不，那真是个男孩吗？
龙王院弘纹丝不动。
他站在原地，盯着高高的枯草丛，也就是男孩消失的地方。
他通过鼻孔缓缓吸入冰凉的夜气，又通过同一双鼻孔呼出黑暗。
从鼻孔吸入的夜气中，混有淡淡的血腥味。
还有兽的臊臭。
忽然，恐惧飞速闪过龙王院弘脑内，宛若细针。
他背上的汗毛根根倒竖。
丹泽山中的那一幕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在他眼前渐渐兽化的少年。
一想起来，他双腿就微微发抖。
“呃！”
他试图忍住。
颤抖却没有停歇。
恐惧瞬间扫过龙王院弘的内心世界。那是不同于方才的另一种恐惧。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会逃离此地，一如在丹泽山那次。所以他才怕，怕自己逃跑。
这令他痛苦，当时的恐惧在他心中是多么根深蒂固。
那是一道直入灵魂深处的伤口。
区区一个小男孩，何至令自己双腿发抖？
懊恼与愤怒涌上心头。
怒气直指产生恐惧的自己。
还有恨意。
恨的是试图抓女人当人质的自己。
正是这种愤怒和憎恨，将龙王院弘留在了这里。
一旦转身逃跑，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一旦弃权退场，就永远都无法再站上这个他勉强站稳的战场了。
他的自尊心已然破碎。但在这个战场上，还能找到些许碎片。
龙王院弘将红唇勾成微笑的形状。
走上前去。
在体内绷紧一股气。
“呼……”
他向男孩消失的枯草丛释放无声的呼气。
似有利刃的光芒在苍蓝的月光下闪现。
就在那一刹那——
沙沙……
枯草响动起来。
黑色人影横向移动，那人撞倒了枯草。
“站住——”
龙王院弘追上正在移动的人影。
与那人并排而行。
杉林近在咫尺。
唰！
那人自枯草中跃出，飞上月光下的虚空，激起一阵响声。
男孩的脸，赫然出现在龙王院弘面前。
“咔！”
男孩龇牙咧嘴。
白牙上缠着道道血丝。
一团黑色的东西朝着龙王院弘的脸飞来。
他的视线瞬间遭到遮挡。
“嗯？”
龙王院弘用左手挡开那东西。
那东西温热而柔软，而且湿漉漉的。
在挡开它的那一刹那，飞沫拍上他的脸颊。
是血。
原来，男孩将吃到一半的死猫扔了过来。
挡开死猫，扫清视野后，他才明白男孩这么做的原因。
在恢复清明的视野中，他看到了以疾风之势向他的脸袭来的东西。准确地说，他并不是“看”到了，而是先感觉到了那个来势汹汹的东西掀起的风压。
然后，眼睛才捕捉到了它的轮廓。
是脚。
男孩用死猫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再用脚发起攻击。
“咻！”
龙王院弘自唇间漏出哨声似的呼气，后退一步，头部同时后仰。
然而——
还不够。
脚仍在逼近。
龙王院弘后退多少距离，男孩的脚便逼近多少距离。
战栗扫过背脊。
“啧！”
龙王院弘扬起下巴，后仰，踢地。
双手撑住身后的地面，顺势翻转。
男孩的脚呼啸而过，擦着龙王院弘朝天的脸。
接下来便是腹部。
从空中落下的男孩应该会转而攻击龙王院弘的腹部。因为龙王院弘正在翻转，腹部朝天，暴露无遗。
龙王院弘在翻转的同时踢地，使出一记猛踹。
对准男孩下落时应该会经过的空中。
这一脚撕开了空气。
却扑了个空。
龙王院弘转了一圈，立于枯草丛中。
他很清楚自己的那一脚为何没能命中。
因为男孩改了主意，没有攻来。
男孩“站”在龙王院弘的面前。
用的却不是双腿。
而是四肢——他以四肢撑地的姿势“站”在枯草之中。
恰好是龙王院弘片刻前站立的位置。
男孩身着毛衣与短裤。
身材瘦小得出乎意料。
只见他四肢着地，臀部高高翘起。
撑地的并非膝盖，而是脚尖。
男孩仍保有人的体型，却丝毫没有“人模仿兽态”的不自然。
那就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兽。
“什么玩意？”
龙王院弘瞪着眼前的“兽”。
男孩周围飘**着股股瘴气。
不知不觉中，龙王院弘的双腿已停止了颤抖。
但他仍无知无觉。
“兽”动了。
冲向一旁的杉林。
没有多远。
男孩跳向第一根杉树的树干，双手垂直置于其上，然后双脚并拢，踢向树干。脚发力时，手已然松开。
男孩的身体腾空而起。
随即落在邻近的杉树的树干上，以四肢牢牢固定身体。
常人岂有这般本领？
男孩的头朝下。
他以四肢抱住树干，倒贴在上面，俯视下方的龙王院弘。
“嗷……”
男孩龇牙咧嘴地号叫着。
黑眸中燃起妖邪的火焰。
稍有疏忽大意，只当那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怕是会立刻被他撕下喉头的肉。
龙王院弘体内那把露出刀尖的利刃凛然出鞘。
无须纠结是敌是友。
不过是在郊野偶遇饥饿的野兽罢了。
两头“野兽”一上一下，瞪眼对视。就在这时，低沉的声音自龙王院弘身后传来。
“住手……”
是男人的声音。
在听到声音的刹那，龙王院弘大幅跃向左前方。
唰。
他滚到杉树林中，枯草一阵鸣动。
恰好进入树上男孩的盲区。
龙王院弘与男孩之间，隔着一根杉树的树干。
他躲到了男孩跳上的第一棵杉树的后方。
然后站起身，背靠树干，视线扫向声音的源头。
与此同时，他也确认了自己还没有到气喘吁吁的地步。
呼吸略有加快，但那是因为战斗的紧张以绝妙的力度包裹着他的身体。
紧张的量，恰到好处。
紧张有助于加快机体的反应速度与移动速度。但紧张过度又适得其反。
反应难免过度，动作则会变得迟钝。
只见一个人站在枯草丛中。
是个身材矮小的老翁。
头部形状诡异。
额头以上大得出奇。
身上的衣服也很古怪。
乍看像和服，却又不同于寻常和服。
一身破旧的黑衣，形似水干[1]。
头发只剩稀稀拉拉的几根。
这样一位老翁，孤身立于苍白的月光之下。
老翁是什么时候来的？
龙王院弘不知道。
来的若是普通人，他定会有所察觉。
毕竟相隔不远。
可他竟无知无觉，足见老翁精于隐形之术。
“好一把出鞘利刃——”
老翁开口说道。
赤手空拳。
双手耷拉，空空如也。
“别伤他。”
老翁又道。
“他？”
龙王院弘反问。
“就是那个贴在树干上的孩子。”
老翁望向树上的男孩。
“他是什么来头？”
老翁没有回答龙王院弘的问题。
眼中浮现出异样的神采。
那是哀切又充满怜爱的眼神。
老翁缓缓迈步。
停在树下。
“小茂……”
老翁仰望昏暗的树顶，喃喃道。
男孩仍紧紧抱着树干，上下颠倒。
臂力非比寻常。
绝不是每个体重轻的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下来。”
老翁说道。
龙王院弘缓缓走出树后的阴影。
“呼咻！”
男孩唇间漏出犀利的呼气。
四肢踢向树干。
攻向走出盲区的龙王院弘。
“呃！”
龙王院弘险些对攻击作出反应，却将身子一缩，向后翻去。
因为有一股扎人的气，从侧面撞向他的右脸颊。
一旁的老翁闪身而来。
站在了龙王院弘片刻前立足的位置。
男孩自上而下，攻向老翁。
两具身体相撞。
轰然滚入枯草丛。
纠缠的身体在草丛中沉寂下来。
片刻后，老翁缓缓支起身子。
怀里抱着男孩。
抱法很奇怪。
老翁竟用双手裹着男孩的头。
男孩一动不动。
双目紧闭。
只见原本盘腿而坐的老翁松开裹住男孩头部的手，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龙王院弘问道。
“无妨。如此便好——”
老翁喃喃自语。
男孩仰面朝天。
苍白的月光，落在男孩白皙的下巴内侧和喉咙上。
不一会儿，男孩唇间便传出了微弱的声音。
眼睛也睁开了。
他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老翁。
“我这是怎么了……”
男孩说得细声细气。
“你没事——”
老翁回答。
“黑伏……我在找黑伏……”
“嗯。”
“黑伏呢？”
男孩的声音是那样细弱，几乎与女子无异。
“它不在这里。”
“不在？可我看到了啊。我看到黑伏了，所以才找过来……”
“那它也许还在附近。”
老翁回答。
“黑伏……”
男孩扭动着身子，钻出老翁的怀抱。
立于枯草之上。
男孩环顾四周。
目光凝在了龙王院弘身上。
男孩看了看龙王院弘，眼神里带着疑问。
“那是谁啊？”
男孩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他似乎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别怕，人家只是碰巧路过——”
老翁说道。
他握住男孩的手。
“走吧。”
老翁轻声说道。
老翁深深看了龙王院弘一眼。
“打扰了——”
他低声说道，正要转身离开——
“等等。”
龙王院弘叫住老翁。
老翁停了下来。
“这个还你。”
说着，龙王院弘右手一挥。
月光下，一团银白的光亮从他手中飞向老翁。
老翁伸出右手，半路截下那个飞来的东西。
竟是个金属小球。
片刻前，男孩正要从树顶发起进攻时，老翁朝龙王院弘的脸颊掷出此球。
而龙王院弘在半空中接住了它。
“对不住——”
老翁如此说道，咧嘴微笑。
“我倒想问问你姓甚名谁。”
龙王院弘说道。
“不知道对你有好处。知道了，这片土地便容不下你了——”
“我就是想知道。”
“你先报上名来。”
“龙王院弘。”
龙王院弘回答。
“我叫寒月翁……”
老翁说道。
“好怪的名字。”
龙王院弘嘟囔道。
“是我自己起的。”
“哦。”
“你在浪迹天涯？”
“差不多吧。”
“可有去处？”
“没有。”
“若是有，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
“是啊。”
“那要随我来吗？”
“来？”
“相逢即缘。招待你喝杯茶还是可以的，要不要来坐坐？”
“合适吗？”
“反正天亮之后便各奔东西。想来就来，随你的便。”
他看向龙王院弘。
龙王院弘则注视着那双眼睛。
“行啊。”
龙王院弘低声回答。
注释：
[1]狩衣的简略版，原为武家便服，后来公家也穿。之后发展成下等官员或贵族家中尚未行元服之礼的男童所穿的便服，同时也作为庶民的日常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