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山区的空气果然凉若寒铁。
几乎可以听到土壤中的水分逐渐结冻时发出的嘎吱声。
露木圭子面朝篝火,坐在一棵倒下的树上。树为落叶所覆盖,长满苔藓。
脚下的落叶很是柔软。
最靠近篝火的膝盖竟有些热。
虽有派克大衣护体,丝丝寒凉却仍从后背处钻了进来。正对着篝火的身体前面被烤得发烫,背脊却透着一层寒气。
来自湖面的风,格外冰凉。
圭子刚用完简餐,正喝着小锅里的咖啡。
刚泡好的咖啡烫得嘴唇发麻,如今却已温暾。要不了多久,就会降到与空气相同的温度。
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发丝仍未干透。
今天,她先后两次下水。
湖水冰凉。
寒意穿透七毫米厚的潜水服,渗入肌肤。直至此刻,身体的最深处好像仍未回暖。
篝火噼啪作响。
火花四溅,在黑暗中留下一道道黄色的光带。
山间的寒气,自周围悄然逼来。
光秃秃的榉树,在头顶的风中发出阵阵微响。
温热的唯有火光。
圭子盯着篝火,想着一个人。
想着那个今晨与她分开的彪形大汉。
——九十九乱奘。
他的名字,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那样高大。
巨大的身躯与厚实的肌肉,甚至能在旁观者心中激起几分感动。
那具身躯中,蕴藏着高山一般的量感。
无异于冒着热气的巨岩。
她能感觉到,有他陪伴的自己是那样轻松自在。连黑暗都不足为惧。
只要和他在一起,深山的寒气都叫人心旷神怡。
他的微笑,任谁见了都会倍感安心,直叫人心醉魂迷。她下意识地感叹,世上竟有人能露出这样的微笑。
他的鼻型更偏“狮子鼻”,形状绝不算好看。嘴唇也厚得出奇。
然而,那张脸洋溢着不可思议的魅力。
徒有俊美皮囊的男人说再多的甜言蜜语,都像虚构的电影桥段,不会带给人别样的触动。乱奘漫不经心的微笑,却能令观者情不自禁地被其吸引。
此时此刻,他却不在此地。
圭子回忆着今晨醒来后的种种。
她在乱奘走后歇下,睁眼时恰好是十点。
这意味着她大约睡了三个小时。
然后她走去大坝,坐公交车到镇上。
吃了饭,买了轮胎,打车去停车的地方换胎,再开回镇上,狠狠采购了一批吃食。
一通折腾,身上便不剩多少现金了。
只够返程时加油吃饭而已。
回到营地时,已是两点半。
她迅速做好准备,潜到水中。
水很冷。
七毫米厚的潜水服,也挡不住刺入肌肤的寒气。
她早已提前锁定黑伏家旧址的所在。
应该在水下十五至二十米处的湖底。
房子是肯定没影了。
但地基应该还在。
她不指望在那里找到任何能将“黑伏”与“弥助”联系起来的东西,但只要下水瞧瞧,心里就舒坦了。撇开房子的状态不谈,与十五年前别无二致的地基应该还在那里。
她打算翻一翻那一带的土。
找到刀剑等器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能发现有人在那里生活的痕迹,那便足够了。
她并没有更多的奢求。
圭子先潜到水下十五米深的位置,然后沿湖底移动,寻找黑伏家的遗迹。
湖水很是清透。
光照虽减弱了,却不至于对搜寻工作造成困难。
湖底沉着倾倒的树木,还有些树以立于地面的状态沉到水中。
湖床斜向深处,融入略带绿意的蓝,如梦似幻。
澄清的湖水绝美动人。
鱼儿在眼前悠游。
桃花鱼。
红点鲑。
甚至还有黑鲈的鱼影。
黑鲈并非日本原有的鱼类。
人们从国外引进了这种鱼,放入日本的湖泊,用于鲈钓运动。
圭子起初沿湖底移动,湖岸在她的左手边。
她潜得很是小心,生怕被树枝挂住。
组队行动是潜水的大原则,必须以两人以上的人数为单位。
因为在水下发生意外时,可能无法凭一己之力脱困。
而且独自潜水时,心中难免会有焦虑。
圭子“潜龄”三年,已有近两百个小时的水肺潜水经验。
单独下水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独自在山间湖泊潜水”还是头一遭。
不过二十多分钟,皮肤便发麻了。
她决定先上岸喘口气。
将提前捡来备用的树枝添入篝火。
就在凉透的身体靠向熊熊燃烧的篝火时,圭子发现了那艘船。
那是一艘带发动机的船。
停在湖心。
应是夏天供钓鱼爱好者使用的船。
船上有人。
穿着蓝色的派克大衣。
船上的人死死盯着圭子。
刹那间,圭子还以为他会把船开过来。
谁知那船仍静止不动。
那人并不像大坝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否则他定会开船靠近,问圭子在做什么,并提醒她未经许可不得潜水。
他没找过来,就说明他不是那种人。
他在那儿看了多久?
刚才潜水的时候,还没有船停在湖心。
但对方肯定清楚看到了她钻出水面的一幕。
船上的人,只是在湖面上看着圭子而已。
圭子本想挥手试探,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万一对方因此上岸找过来,那可就麻烦了。
于是,她决定无视那人的存在。
三十分钟后,圭子再次入水。
当时,船仍停在原处。
下水后不久,她就无心惦记那艘船了。
这一次,她决定往反方向找找看。
先潜到十五米深,再沿着湖底一路搜寻,保持湖岸在右手边。
十五分钟过去了。
之前是潜了二十多分钟才感到皮肤轻度发麻。这一回却是才潜了十五分钟,便已陷入了与之前相同的状态。
湖水冰凉刺骨,脑袋仿佛都被冻得嘎吱作响。
水深已近二十米。
圭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天色已近昏暗。
头顶的湖面好像已经沐浴不到阳光了。
约莫四点十五分。
正欲浮出水面时,圭子发现了下方的东西。
坍塌的石墙。
她分明看见,下方有一道疑似人工砌成的石墙。而且,石墙已有部分坍塌。
圭子最先发现的,便是坍塌的那一段石墙。
石墙离她五米多远。
圭子进一步向下潜,接近石墙。
形似房屋的地基。
圭子心跳陡然加速。
她伸出手去,触摸石墙。
山坡自湖岸斜入水面,深及此处时转为平坦。石墙就建在崖边。
用于砌墙的石块都只做了少许加工,几乎与天然石无异。石墙已然倒向山坡下方。
而石墙的旁边,似乎有一条来自山下的路。
路绕向屋后。
圭子打量着那条路,缓缓移动。
屋后也有倾倒的石块。
却并非天然石。
做工粗糙,分明是被刻意加工成方形的石块。
石块上覆着一层细土,那是十五年的岁月留下的痕迹。
圭子伸手拂下滑腻的细土与水苔。
而她的手,捕捉到了某种痕迹。
石块表面,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拂开的泥沙四处飞扬,她一时间看不分明。
待到泥沙消散,圭子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惊呼。
硕大的气泡徐徐升起。
——这是?!
水中的圭子,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刻在石块表面的竟是十字架。
此刻,圭子注视着篝火,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石块上就是十字架的刻痕,千真万确。
她找到的东西,八成是某块墓碑。
这次的发现非同小可。
圭子当时仍在水下,却感受到了汗毛直竖的亢奋。
要证明“黑伏”是“弥助”的后代,单靠这一块石头显然是不够的,但它足以为展开这一推论提供依据。
上岸时,圭子浑身上下都凉透了。某种介于寒冷与亢奋之间的感觉,让她的身体颤抖不止。
当时的亢奋,仍残留在身体的某处。
明明没睡够,圭子却困意全无。
“——不走了!”
圭子心想。
她决心留在这里,深入调查水下的房屋遗迹,哪怕要花光身上的现金也在所不惜。
甚至没有立即想起那个把船停在湖心,远远打量自己的人。
圭子生起火,将大量枯枝投到火中,脱下潜水服,换回便装。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湖上的船不见踪影了。
混乱、亢奋和对黑夜的恐惧混作一团,在圭子心中此起彼伏。
这令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壮硕如山的男人。
“要是他这会儿在就好了——”她心想。
只要有他守在火边,自己定能沉沉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圭子却难以入眠。
冰冻的天际,星光点点。
头顶的榉树枝在风中作响。
细弱无比,声似哨声。
无数哨声在头顶齐鸣。
似人声,又似鸟鸣。
撂在地上的小锅已然凉透,一如周围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