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牢笼。
能住人的牢笼。
八叠大的日式房间,被直接改造成了牢笼。
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壁——寻常的日式房间内侧的每一面,都装上了粗木条组成的格栅。只是地面的格栅上多钉了一块木板,再盖上六张榻榻米。
走廊上的人一拉开房门,牢笼的格栅便会映入眼帘。
牢门就在房门不远处,那也是整个房间唯一采用双层结构的部分。
要想进入这个房间,就必须先进入门口的双层结构隔出来的小房间,面积与半张榻榻米相当。
先打开门锁,走进小房间,再上锁。
然后再打开牢门的锁。
吃食也好,便盆也罢,都能通过格栅的缝隙取送。
没法洗澡。
只能把盛有热水的脸盆和毛巾送到牢里。
牢里的人能看电视,也能把手伸进格栅,亲自调节房中的灯光。
被褥铺着不收。
日常起居,基本不必进入牢门口的小房间。
医生每天都要入内一次,检查羊太郎的状态。只有在这个时候,小房间才有用武之地。
每次检查,都有两人以上陪同。
一人陪医生入内,其余的人留守在牢外。
入内检查的医生与久我沼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佐一郎的妻子千绘就住在这个医生任职的医院。
进入牢房时,钥匙必须交给留守在牢外的人保管。因为要是带着钥匙进去,万一出现意外情况——换句话说,万一羊太郎再次被犬神附身,羊太郎就能夺下钥匙,开门出去。
不过,羊太郎表现得很是顺从。
出事后,他已近乎痴傻。
似有发展成老年痴呆症的迹象。
他偶尔也会抓住格栅大喊大叫,嚷嚷着“放我出去”,不过一天下来,这种情况只会出现一两次而已。
从早到晚,他都默默盯着电视。
昨天羊太郎的出逃,起因于看守的粗心大意。
没人进屋的时候,屋外就只有一个看守。
看守也不是一直都盯着羊太郎,而是关上房门,坐在走廊上,时不时拉开门,查看一下里面的情况。
每隔四小时换班。
出事的时候,离换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看守开门查看情况,却闻到了一股异味。
分明是粪便的臭味。
不等眼睛看清楚,鼻子就先捕捉到了那股气味。
只见被褥上的羊太郎撩起睡衣下摆,正在排便。
大量粪便落在被褥上,已然堆成小山,还有更多的粪便正要钻出羊太郎的臀部。
“啧——”看守咂了咂嘴。
“喂——”
他大喊一声,通知周围的弟兄们。
不等人来,他便用钥匙打开了门。
而且还没把钥匙留在外面,而是带进了屋。
看守刚进屋,羊太郎便飞扑过来,痛击其头部。
将看守打成了脑震**。
半昏厥的状态持续了十多秒。
羊太郎趁机夺下钥匙。
“千绘……千绘在哪儿……”
就这么自言自语着溜了出去。
因此从昨晚开始,看守增至两人。
当红丸与津川一同赶到房门口时,走廊里已有三个人守着了。
其中两个是盯着羊太郎的看守。
另一个则是用双手握住猎枪,双腿开立于走廊的佐一郎。
三人捕捉到了红丸与津川的脚步声,转头望去。
“红丸,你来了。”
佐一郎说道。
“出什么事了?”
红丸问道。
“老爷子的情形不太对劲。”
说这话时,佐一郎的声音瑟瑟发抖。
他转向红丸。
枪口也随之直指红丸。
红丸将右手搭在枪管上,把枪口推到另一边。
“被枪口指着的感觉可不太好。”
红丸说道。
“抱歉。”
佐一郎向红丸鞠躬道歉。
“到底出什么事了?”
红丸站在房门口的走廊上,将视线投向门后,却听见房中回**着笑声。
“呵呵……
“咔咔……”
笑声低沉。
只见羊太郎盘腿坐在牢房正中央的被褥上,用一双射出强光的眸子盯着红丸。
披头散发,两颊凹陷。
几近死相。
唯有那双眼眸,染上了异样的光。
“红丸,你终于来了。”
羊太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用的是羊太郎的声音,说话的却不是他本人。话语确实出自羊太郎之口,但语调也好,语气也罢,都属于另一个人。
红丸冷眼看着羊太郎,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那个既是羊太郎,又不是羊太郎的东西说道。
“寒月翁——”
红丸轻启朱唇,喃喃道。
“不错……”
“羊太郎”如此回答。
“可是阔别了十五年?”
“正是。”
“羊太郎”答话时,佐一郎忍无可忍道:“红……红丸,这是——”
“是寒月翁。他在借羊太郎老师之口说话。”
“什么?!”
“此乃‘换嘴’之术,通常需要多方准备才能施展,但羊太郎老师的气已极度虚弱,只需几个简单的步骤即可实现,不过这也超出了寻常术师力所能及的范畴。再者,由于羊太郎老师已多次被犬神附体,其大脑——即意识的内部已形成粗大的通道,于是寒月翁便顺势利用了这点。”
回话时,红丸没有看佐一郎,而是看着羊太郎。
“让他闭嘴倒是不难,您意下如何?”
红丸问佐一郎。
“不……不用——”
佐一郎轻轻摇头。
“你……你究竟有何企图——”
恰似呻吟。
然而,“羊太郎”——寒月翁没有理会佐一郎的质问。
眼中只有红丸。
“确实是好久不见。”
语气感慨万千。
“没想到你还活着。”
红丸说道。
“是啊……”
寒月翁回答道。
被寒月翁附身的羊太郎勾起唇角,勾成微笑的形状。
露出残缺的黄牙。
“不杀了你,我怎么舍得死啊?红丸。”
“杀我?”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十五年前是我棋差一着,但你休想赢我第二回。”
“啊哈。”
“我好想你啊,真的好想。想到夜不能寐。
“嘻嘻……
“咔咔……”
“羊太郎”怪笑起来。
“我深感荣幸。
“我早就料到,只要用咒法折磨久我沼,定能等到你现身。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你。功夫不负有心人……
“我们得以用这样的方式相见。
“见着了。总算是见着了。”
泪水自羊太郎的眼眶中滴落。
“你此刻身在何处?”
被红丸这么一问,“羊太郎”笑了起来。
“我说了,你信吗?”
“应该不会信。”
“那问了做甚?”
“我手上有个女人,想把她还给你。”
“多代?”
“她叫多代啊……”
“嗯。”
“你就不想要回那个叫多代的女人吗?”
“但杀无妨。”
“羊太郎”淡定地说道。
“哦?!”
“多代早有赴死的准备。”
“那可真是……”
“不过到时候,我手上这个女人也得陪葬。”
“女人?”
“就是那人的妻子。好像叫千绘吧。”
“什么?!”
惊呼的自然是在场的佐一郎。
“人是我刚去病房接来的。不过看这样子,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吧——”
“……”
“你们不妨打个电话去医院问问。应该有两个男人倒在她住的单间里……”
羊太郎说道。
“还不快去?!”
津川吼道。
站在他左右两侧的人立即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一串响亮的脚步声。
应该是去打电话了。
“那就等他们回来汇报吧,时间有的是。”
“羊太郎”——寒月翁嘟囔道。
就此沉默不语。
一片死寂中,佐一郎的磨牙声清晰可辨。
片刻后,脚步声重新响起。
回来了一个人。
另一个人似乎仍在通话中。
“真出事了!我刚派人去病房看了看,发现两个弟兄倒在房里,病**的夫人却不见了!”
“什么?!”
“据说病房的窗户开着。倒下的两个弟兄被小铁球击中了喉咙,其中一个已经没气了。”
“这事都有谁知道?”
佐一郎问道。
“目前没外人知道。还好是自家弟兄发现的——”
“立即把那两个人抬出医院,别让任何人发现!千万不能惊动警方!出人命的消息一旦走漏,哪怕久我沼家权势滔天,也无法阻拦警方调查。听着,就当我们自作主张,强行接千绘出院了。手续可以明天再补。川濑肯定会配合的——”
佐一郎吩咐道。
川濑就是那个每天来家中查看羊太郎病情的医生。
“我去办。”
说完,津川沿走廊迈步远去。
一个手下紧随其后。
“咔咔咔……”
寒月翁的笑声阵阵回**。
羊太郎张着嘴,笑得正欢。
露出蜡黄的舌头。
“要不我干脆杀了千绘,把她的头颅和躯干扔到警察局门口吧?佐一郎,你觉得怎样?如此一来,警方定会介入,久我沼家的垮台指日可待。到时候,你家死过人的事情,还有羊太郎被犬神附体一事就会闹得尽人皆知。”
“呜……”
佐一郎咬牙切齿。
“十五年前的事情,肯定也会被一并翻出来。久我沼家定将身败名裂。”
佐一郎咬紧后槽牙的声音阵阵回**。
“痛苦吗,佐一郎?你们拥有了一切。财富,名声,权力,女人,家庭……这样的家族固然强大,但你们拥有的东西,也会反过来化作你们的软肋。而我们一无所有,所以软弱无力。法律也不会保护我们。我们失去了栖身之地,唯一的家人也惨遭你们残害。如今我所拥有的,就只有这副身子与这条命了。只要能将久我沼家和红丸彻底从人世抹去,我连这条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我已一无所有。但正是一无所有令此刻的我无比强大。情况与十五年前恰好相反。久我沼家将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东西走向灭亡。而我需要做的,不过是将千绘的尸体随意抛在镇上的某处——”
“羊太郎”——寒月翁如此说道。
他又笑了起来。
“放心吧,我是不会那么做的。审判你的不是警察,而是我。况且,我要是真选了那种法子,红丸定会远走高飞。就算能毁掉久我沼家,红丸也会安然无恙。在法律层面,他也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与我们并无不同。毕竟我们都有无数张面孔与无数个名字,行走于人世的阴暗面。他只需换上另一张面孔,便能在久我沼家灭亡后屹立不倒。到时候,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红丸了。如果这一回又要花上十五年,我这条命怕是就撑不住了。”
寒月翁如此说道。
他将注视着佐一郎的眼眸转向红丸。
“我想要你的命……”
“嚯……”
“千绘并没有久我沼家的血统。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连累这个无关的女人——”
“哦……我想起来了。”
沉默许久的红丸突然开口。
“想起什么了?”
“十五年前,有个叫小松升云的修验僧经常出入黑伏家。”
“升云早就死了。是你杀了他。”
“可我记得……他好像是自杀呢。”
“胡说八道。”
“我还记得,那个升云好像有个女儿——”
“……”
“那个女儿,是不是叫多代来着?”
“没错,多代正是小松升云之女。”
寒月翁说道。
“是时候说说今晚这一出意欲为何了。”
红丸言外之意——“我已亮出底牌”。
“一方面,是想跟阔别十五年的你打声招呼——”
“那另一方面呢?”
“我想用佐一郎的妻子换回多代。”
寒月翁话音刚落,红丸便笑了。
“你刚才明明还说‘但杀无妨’——”
“我确实这么说过,现在也是这么想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们早有觉悟。但到时候,我也会杀了千绘,一命换一命。”
寒月翁毫不犹豫。
“慢……慢着——”佐一郎开口道,“有事好商量啊!你要钱,我们就给你钱。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去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日子。你尽管开价,我都答应!把千绘还给我,去你想去的地方,别再回来了!你要是想出国养老,我也可以帮你安排啊!”
“羊太郎”——寒月翁默默摇头。
“翻……翻那些陈年旧账又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啊!何不用钱做个了断——”
佐一郎说道。
“我想要的,是红丸的命。我渴望的,是久我沼家的灭亡……”
寒月翁用羊太郎的嘴唇咧嘴一笑。
“……”
“羊太郎已命不久矣,断然活不过今年。加津雄也死了,而且是羊太郎亲自动的手。”
“不……不是的!是你,是你干的!是你用刀割下了我儿子的头……”
情绪激动令佐一郎口齿不清。
“不,我没有操纵羊太郎,只是让狗——饿狗的气附在了他身上。那不过是羊太郎的兽性对其做出回应的结果。正因为羊太郎怀有杀意,他才会杀死加津雄。正因为羊太郎对你的妻子怀有兽欲,他才会侵犯千绘。我派去的狗,不过是放大了羊太郎心中的兽性罢了……”
“胡扯!是你……是你杀了加津雄!”
佐一郎吼道。
全身瑟瑟发抖。
化身羊太郎的寒月翁却只是借用了羊太郎的嘴唇,回以平静的微笑。
“可否宽限一日?”
红丸看准两人沉默的间隙,开口说道。
“宽限一日?”
“就是之前的提议。”
“哦?”
“事关重大,我无法当场回复。你若明晚再来,届时我自会给出答案。”
红丸如此说道。
“羊太郎”——寒月翁与红丸四目相对。
“那我明晚再来,还是原先那个时间见……”
寒月翁低声嘟囔。
话音刚落,羊太郎便睁着眼睛,一头栽倒在榻榻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