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院弘抱着膝盖,凝视火焰。
黑暗中,火舌飘忽闪烁。
至于那团火是摇曳于眼前,还是在自己的胸口烧灼,龙王院弘也说不上来。
无明暗夜,唯有火光清晰可辨。
“——有吗?”
龙王院弘问那团火。
“我有吗?
“我有寒月翁所谓的不能用钱换的东西吗?”
他本以为,自己是没有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钱出卖自己的技艺。
他曾想抓住大凤吼,把人卖给久鬼玄造。曾想揭露幻兽的秘密,狠敲久鬼玄造一笔。
可如今呢?
如今的他,已不再有这些念头。
不,说“没有”,那便是自欺欺人。
他想要钱,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得到一样东西。
龙王院弘所渴望的……
正是无法用金钱换来的东西。
再多的金银财宝,都无法取而代之。
他渴望的是自尊。
哪怕坐拥金山,若是没有自尊,那便是一无所有。
然而,龙王院弘也说不清楚“自尊”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本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问题是,它究竟是什么呢?
他知道自己曾经拥有它,但此刻不然。
他还知道——怎样才能再次得到它。
那便是战胜九十九三奘——让他匍匐在自己脚下。
还要将另一个人打得满地找牙。那便是弗里德里希·博克。
“黄皮猴子。”
那人曾如此辱骂自己。他必须用拳头砸烂那人的鹰钩鼻,必须让那鼻子深陷于颧骨内侧。
还有一个非赢不可的对手。
龙王院弘熟知他的名字。
——龙王院弘。
自己必须战胜的人,就叫这个名字。
正是他自己。
在丹泽山中,就是他被化作幻兽的大凤吼吓得浑身发颤。
每次忆起当初,他都不禁咬牙切齿。
细想起来,那正是一切的开端。
正是从那一刻起,自己心中乱了套。
“想什么呢……”
平静的声音传到龙王院弘耳中。
开口的正是寒月翁。
“没想什么。”
龙王院弘回答。
寒月翁用双眼注视着他,仿佛能透过火焰,看清他脑海中的思绪。
“呵呵。”
寒月翁微微一笑。
冰寒彻骨的空气,充斥着洞穴内部。
寒月翁眯起眼睛,微微抬头,似在品味空气的味道。
他的目光,转向洞外的黑暗。
“下雪了啊——”
寒月翁喃喃自语。
龙王院弘也望向漆黑一片的洞外。
暗黑的森林中,有什么东西自天际翩翩飘落。
其实,落雪之声弱不可闻,雪花本身也微不可见。
但龙王院弘也能感觉到那近乎无声的动静。
一时间,洞内寂静一片,仿佛所有人都在聆听那近乎无声的雪音。
打破沉默的,是龙王院弘。
“你刚才说,我们可能要跟多代交手?”
龙王院弘低声问寒月翁。
“嗯,不错……”
寒月翁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
龙王院弘追问道。
寒月翁却闭口不答。
露出将苦水强压在喉头的表情。
沉默再次降临,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响。
小茂睡在龙王院弘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轻轻回响。
龙王院弘能感觉到,洞穴深处的千绘正竖起耳朵,凝神听着自己与寒月翁的对话。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寒月翁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忽然开口。
“以前?”
“对。”
“出过什么事?”
龙王院弘问道。
寒月翁接下龙王院弘的目光,闭上眼睛,如此说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五年前——”
“……”
“我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但若迟早要说,那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
“我本想将我们的事带进坟墓,不告诉任何人,此刻却有些动摇……”
“动摇?”
“要不了多久,我们便会带着久我沼家族与红丸走向灭亡。这一天已经不远了。破灭的预感,让我改了主意。我想在那之前,将我们的故事讲给某人——”
“不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吗?”
“妙不可言的缘分,让你我在此相会。与你分享我们的故事,倒也并非不可。”
“……”
“也不知还剩多少时间,但与你大致讲讲我们的故事,总归是来得及的。”
“‘我们’?”
“不错。事关我们黑伏一族。”
“黑伏?”
“嗯,”寒月翁点了点头,望向龙王院弘,“要讲述我们黑伏一族的故事,就必然会提及十五年前的事。到时候,你便会明白‘这次要面对的敌人,说不定就是多代’是何意了。”
寒月翁用射出黄光的眼睛注视着龙王院弘。
“你觉得……我像哪国人?”
寒月翁如此问道。
“哪国人?”
龙王院弘盯着寒月翁。
寒月翁是个头颅偏大的老者。
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同于寻常日本人。
然而,他那大到扭曲的头颅,似乎与任何种族的特征都相去悬殊。
“看脑袋是看不出来的。肤色呢?”
寒月翁说道。
火光照亮了他的身影。
他有一张黝黑的脸。
哪怕有脏污与周围亮度的影响,寒月翁的肤色似乎也比普通人要黑得多。
“好像比普通人黑上不少——”
龙王院弘此话一出,寒月翁便点了点头。
“不错,我们的皮肤偏黑。这是因为……我们有黑人的血统。”
“什么?!”
“其实具体的事我也不甚了解,大半是推测。总之,这便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说法。”
“很久以前?”
“可不是一两百年前,还要更久。”
“可……那时的日本有黑人吗?”
龙王院弘话音刚落,寒月翁便将手探到怀中。
掏出一个形似棍子的东西。
寒月翁将它抛给龙王院弘。
龙王院弘在半空中用右手握住它。
那东西很重。
是一把短刀。
长约三十厘米。
纳于黑鞘之中。
对着火光一看便知,那是陈年旧物。
龙王院弘缓缓抽出鞘中的刀。
映入眼帘的,是完全无法与古旧的外观联系起来的犀利刀身,散发着白色的金属光泽。
“瞧仔细了。”
寒月翁说道。
定睛一看,刀鞘上分明刻有家徽。
“这是?!”
“五木瓜。”
“……”
“这是织田家族的家徽。”
“织田家族?!”
“织田信长的家族。”
寒月翁如此说道。
“呜……”
龙王院弘轻声惊呼,好似呻吟。
“据说当年,有个黑人被耶稣会士进献给了织田信长。”
“你是说,那个黑人就是黑伏家的祖先?”
“我并未如此断言。”
“……”
“不过是陈述了三点事实。”
“三点?”
“其一,黑伏家的人有部分黑人血统;其二,那把刻有织田家族家徽的刀在黑伏家代代相传;其三——”
“曾有个黑人被献给了织田信长?”
龙王院弘说道。
“正是。”
寒月翁喃喃道。
“还有一点可用作佐证——”
“什么?”
“黑伏家每一代人的墓碑上,都刻着十字架。”
寒月翁语气平静。
龙王院弘将右手握着的刀缓缓插回刀鞘。
“黑伏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只与少数修验僧来往……”
“然后呢?”
“换言之,黑伏家的人与社会几乎无交集。直到十五年前,大坝工程启动——”
“黑伏大坝?”
“不错。大坝都开建了,我们才听说有这么一回事。”
“……”
“我们当然竭力反对,一再要求相关方面的人不要建设大坝,停止施工。然而,没人在乎我们的意见。”
“呵……”
“没过多久,工地便接连发生事故。”
“事故?”
“有工人被卷进了推土机的履带,还有人被坍塌的泥土活埋——”
“……”
“死了好几个人。流言四起,说是黑伏家搞的鬼,说我们暗中下咒,企图逼停工程——”
“哦……”
“我们家也死了人——”
“谁死了?”
“我儿子。”
“你儿子?!”
“对。他前往工地要求停工,结果与对方发生了冲突,惨死在他们手中。”
“……”
“他被鹤嘴镐砸穿了脑门,一命呜呼。”
“然后呢?”
“他们却连遗体都不愿归还,一切按意外处理。对外宣称工地上有个工人在工作期间死于意外事故。”
言及此处,寒月翁沉默片刻。
龙王院弘也闭口不言。
似乎在等寒月翁自己说下去。
“三天后,我才得知儿子的死讯。见他迟迟不归,我便去查了查,这才知道人已经没了——”
“查?”
“法子是粗暴了些。因为我听说工地上死了个工人,而我儿子恰好是那人出事那天去的工地。于是我就从工地抓了个人回来,撬开了他的嘴。就是废了他一条胳膊和一只耳朵……”
“……”
“工地上有的是身份不详、谎报来历的工人。我儿子也被当作那种人处理掉了——”
“哦……”
“在那之前,他们也对我们进行过种种阴毒的骚扰。我儿子就这样成了第一个因此牺牲的人。”
“之前死于事故的那些工人又是怎么回事?”
“彻头彻尾的意外,与我毫不相干。”
“……”
“于是我儿媳便前往久我沼家的宅邸,讨要她丈夫的遗骨。她是趁我不注意偷偷去的。要知道她正怀着我儿子的孩子,身子不方便。我根本不知道——”
“你儿媳是?”
“有个名叫小松升云的修验僧经常出入黑伏家。我儿媳就是他妹妹,名叫法江——”
“后来呢……”
“法江也是一去不复返……”寒月翁说道,“我试图潜入久我沼家一探究竟,却没能如愿。因为那里有红丸守着。”
“就是那个人?”
“于是我就把工地现场的主任——一个姓饭冢的人抓了回来。我通过他,得知了宅邸中发生的一切……”
“出了什么事?”
“久我沼羊太郎和佐一郎这对父子强暴了法江,刺激得她当场生下了孩子。生下了三胞胎——”
“三胞胎?”
“嗯。久我沼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榆树,她就是在榆树下生下了三个孩子。将大量的羊水浇在那棵树下——”
“……”
“三胞胎中的一个孩子是死胎,另一个孩子有着黑色的皮肤,还有一个……”
说着,寒月翁将目光投向龙王院弘身侧。
“……就是睡在那儿的小茂。”
龙王院弘望向在自己身边沉睡的小茂。
如果寒月翁所说属实,那小茂必然是十五岁的孩子。然而,在一旁闭眼熟睡的小茂……怎么看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法江被侵犯时一直抱着那棵榆树,定是怨气滔天,以致那榆树的气至今仍留有轻微的扭曲。平时看不出来,但向久我沼家发送诅咒后,瘴气应当会长时间残留在那棵树上,经久不散。明眼人定能看出,那里发生过非比寻常之事——”
“然后呢?”
“饭冢还透露了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红丸的企图。”
“他想做什么?”
“献祭。”
“献祭?!”
“以人柱献祭。”
“……”
“献祭师红丸,有意将法江生下的黑皮肤婴儿用作大坝的人柱。”
“你说什么?!”
“这种风俗古已有之。在这个国家,只要有大型土木工程开建,这便是绕不过去的环节。而选定用作人柱的牺牲者,操办相关仪式的,正是献祭师——”
“现在还有这种事?”
“至少……十五年前还有。”
“当时还有?你是说——”
“我的孙儿之一,在十五年前被用作人柱了。”
“呜……”
“献祭必用外人,即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人。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为其哀痛,也不至于招来怨恨——”
寒月翁的声音已无抑扬顿挫。
平静淡漠。
“那段时间,我没住在黑伏家的主屋。因为过于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遇袭。平日里上山采野菜的时候,我们会在山间的一间小屋歇脚。于是我便与黑伏藏在那里——”
“黑伏?”
“黑伏家养的狗就叫这个名字。”
“……”
“我把抓来的饭冢撂在那间小屋,赶往久我沼家营救法江和两个孙儿——”
“结果如何?”
“我成功溜进了久我沼家的宅院,却在半路被人发现。我撂倒了一名守卫,但抱着小茂一人逃走已是我的极限。要不是有红丸坐镇,我本可以救出他们母子三人——”
寒月翁往势头渐弱的火堆里添了些木柴。
“我回到那间小屋,给小茂喂了些提前备好的羊奶。就在我计划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她找上门了。”
“红丸?”
龙王院弘问道。
寒月翁点了一次头,又默默摇头。
“最先找来的不是红丸,而是法江。”
“法江?”
“那时的法江,已面目全非。”
“什么?!”
“红丸那厮……对她用了外法之术。”
“怎么说?”
“人称‘返兽之术’。”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法术?”
“此术能将人体变成仅存本能的躯壳。换言之,这是一种将人变成兽的法术。”
“法术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能。有些法术不仅能扭转人心,还能让人连肉体都沦为兽形……”
兽——
战栗随这个字席卷龙王院弘的背脊,带来无限惊骇。
将人变成兽的法术——
龙王院弘不禁想起了在丹泽化身幻兽的大凤吼。
“兽啊——”
“嗯。”
“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兽?”
“那倒不是。外表与人并无太大差别,就是身上会长出兽毛,能用四肢行走——眼看着法江以四肢走进小屋,向我攻来。我下意识使出指弹,命中了法江的额头……”
“……”
“我便是这样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媳。”
寒月翁语调平缓,却有根根血丝浮上眼球。
“所以你之前才说,这次要面对的敌人会是多代?”
“不错。也许红丸会故技重演,对多代施展那返兽之术。到时候,多代便会像重获自由的野兽那样,试图回到伙伴身边。于是要不了多久,她便会现身于此。”
“我还以为你跟红丸暂时休战了,要等明天再商量怎么用那个女人换回多代。看来红丸说的那些话,你是一个字都不信啊。”
“那是当然。”
“也罢。那就接着往下说吧——”
“嗯……”
寒月翁应了一声,继续讲述。
“我抱着小茂冲了出去,殊不知红丸就在外面候着。”
“你和他交手了?”
龙王院弘眼里燃起妖异的火焰。
“嗯。”
“全程抱着小茂?”
“我把小茂托付给了黑伏。”
“托付给一条狗?”
“我让黑伏叼着小茂逃走了。”
“交手的结果怎样?”
被龙王院弘这么一问,寒月翁默默拉起衣服。
露出内侧的肌肤。
只见他腹部的皮肤上,有一道歪斜的陈年刀伤。
一眼望去,便知伤口相当之深。
龙王院弘能看出来。
如今虽只剩瘢痕,但不难想象,刚受伤的时候,那一处定是皮开肉绽。
那必定是一处深得能漏出肚肠的伤口。甚至能从外面看到内脏的颜色。
“那是?”
“这就是出自红丸之手。”
“然后——”
“我自是动弹不得。动作太急,肚肠搞不好就掉出来了。即便原地不动,不及时救治,那我也是死路一条。”
“也是。”
“我痛下决心。”
“决心?”
“决意与他同归于尽。”
“……”
“我都想好了,如果红丸攻来,我就想办法一命换一命。我赢不了他,但拼个玉石俱焚的机会还是有的。反正我都动不了了,除此之外也别无选择——”
“然后呢?”
“我只得等待。他已在之前的大战中用尽了针——”
“所以他只能直接进攻?”
“嗯,但他也按兵不动,而这正是红丸的过人之处。他也在等。等我自己虚弱到无法动弹的地步。此人是何等狠毒——”
“后来呢?”
“眼看着我都快站不住了,都快死心了,所幸他们及时赶到。”
“谁来了?”
“黑伏与身着山伏法衣的小松升云。”寒月翁重新遮住腹部的瘢痕,“于是红丸便逃了。不,应该说他是办完了该办的事,打道回府了。”
“……”
“在红丸消失不见,升云扶住我的那一刻,我昏死过去。”
“嚯……”
“三天后的夜里我才苏醒过来。苏醒的地方恰巧是这个山洞——”
“就是这儿?
“嗯。我当时就躺在你现在坐着的地方,升云则坐在我这儿——”
“……”
“我一醒来便意识到,红丸要杀法江的孩子,用作祭品。”
“后来呢?”
“结果我已经告诉你了。”
“孩子还是被用作人柱了?”
“事后才知道,就是在我醒来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久我沼家的人给全体工人发了奖金,工地也放了假,工人都去温泉聚餐了。只有久我沼父子、红丸和工地主任饭冢没有参加宴会,而是留在了工地。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想必红丸就是在那晚举行了仪式……”
寒月翁的声音微微发颤。
“升云将被我亲手杀害的法江葬在了黑伏家的坟地……”
“你们就没想过报警吗?”
“也不是没想过。然而对我们而言,警察和久我沼家的人终究都是我们的敌人。报警也无济于事。毕竟我们都不算是日本的公民,世世代代生活在山野之中。献祭也好,人柱也罢,这种人说的话,又有谁信呢?”
“……”
“根本没有证据。我们也好,刚出生的孩子们也罢,都无异于从未存在于人世的虚影。唯一勉强算得上证据的,就是升云的妹妹法江的尸骸,因为她有户籍。然而,杀死法江的人就是我。就算还能找出其他证据,除非是不容忽视的铁证,否则都会被压下去。毕竟,负责办案的是本地警方。在这片土地上,久我沼家族对警界也有巨大的影响力——”
龙王院弘无言以对。
“你说的都是真的?”
声音突然响起。
出自千绘。
寒月翁没有回答。
龙王院弘亦然。
“都是真的?!”
千绘又问了一遍,带着半分嘶吼,半分哭腔。
寒月翁仍然沉默不语。
唯有火星轻轻爆裂,似是回应。
寒气与黑暗自洞穴深处股股逼来,将洞穴笼罩,连同那一团火。
那一刻,浮现在龙王院弘脑海中的并非博克,亦非师父宇名月典善,更不是九十九三奘。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彪形大汉的容颜。
他想起了乱奘。
乱奘的厚唇,含着淡淡的微笑。
龙王院弘明明只见过他两次,但此时此刻,他的存在感却叫人倍感怀念。
“他在干什么呢?”
龙王院弘寻思着。
他感受着自己的心田,仿佛是在寻找那团本该在他腹中烟雾弥漫,想刻意扑灭也不可能如愿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