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狩之师.昆仑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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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院弘抱着膝盖,凝视火焰。

黑暗中,火舌飘忽闪烁。

至于那团火是摇曳于眼前,还是在自己的胸口烧灼,龙王院弘也说不上来。

无明暗夜,唯有火光清晰可辨。

“——有吗?”

龙王院弘问那团火。

“我有吗?

“我有寒月翁所谓的不能用钱换的东西吗?”

他本以为,自己是没有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钱出卖自己的技艺。

他曾想抓住大凤吼,把人卖给久鬼玄造。曾想揭露幻兽的秘密,狠敲久鬼玄造一笔。

可如今呢?

如今的他,已不再有这些念头。

不,说“没有”,那便是自欺欺人。

他想要钱,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得到一样东西。

龙王院弘所渴望的……

正是无法用金钱换来的东西。

再多的金银财宝,都无法取而代之。

他渴望的是自尊。

哪怕坐拥金山,若是没有自尊,那便是一无所有。

然而,龙王院弘也说不清楚“自尊”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本是他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问题是,它究竟是什么呢?

他知道自己曾经拥有它,但此刻不然。

他还知道——怎样才能再次得到它。

那便是战胜九十九三奘——让他匍匐在自己脚下。

还要将另一个人打得满地找牙。那便是弗里德里希·博克。

“黄皮猴子。”

那人曾如此辱骂自己。他必须用拳头砸烂那人的鹰钩鼻,必须让那鼻子深陷于颧骨内侧。

还有一个非赢不可的对手。

龙王院弘熟知他的名字。

——龙王院弘。

自己必须战胜的人,就叫这个名字。

正是他自己。

在丹泽山中,就是他被化作幻兽的大凤吼吓得浑身发颤。

每次忆起当初,他都不禁咬牙切齿。

细想起来,那正是一切的开端。

正是从那一刻起,自己心中乱了套。

“想什么呢……”

平静的声音传到龙王院弘耳中。

开口的正是寒月翁。

“没想什么。”

龙王院弘回答。

寒月翁用双眼注视着他,仿佛能透过火焰,看清他脑海中的思绪。

“呵呵。”

寒月翁微微一笑。

冰寒彻骨的空气,充斥着洞穴内部。

寒月翁眯起眼睛,微微抬头,似在品味空气的味道。

他的目光,转向洞外的黑暗。

“下雪了啊——”

寒月翁喃喃自语。

龙王院弘也望向漆黑一片的洞外。

暗黑的森林中,有什么东西自天际翩翩飘落。

其实,落雪之声弱不可闻,雪花本身也微不可见。

但龙王院弘也能感觉到那近乎无声的动静。

一时间,洞内寂静一片,仿佛所有人都在聆听那近乎无声的雪音。

打破沉默的,是龙王院弘。

“你刚才说,我们可能要跟多代交手?”

龙王院弘低声问寒月翁。

“嗯,不错……”

寒月翁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

龙王院弘追问道。

寒月翁却闭口不答。

露出将苦水强压在喉头的表情。

沉默再次降临,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响。

小茂睡在龙王院弘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轻轻回响。

龙王院弘能感觉到,洞穴深处的千绘正竖起耳朵,凝神听着自己与寒月翁的对话。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寒月翁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忽然开口。

“以前?”

“对。”

“出过什么事?”

龙王院弘问道。

寒月翁接下龙王院弘的目光,闭上眼睛,如此说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五年前——”

“……”

“我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但若迟早要说,那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

“我本想将我们的事带进坟墓,不告诉任何人,此刻却有些动摇……”

“动摇?”

“要不了多久,我们便会带着久我沼家族与红丸走向灭亡。这一天已经不远了。破灭的预感,让我改了主意。我想在那之前,将我们的故事讲给某人——”

“不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吗?”

“妙不可言的缘分,让你我在此相会。与你分享我们的故事,倒也并非不可。”

“……”

“也不知还剩多少时间,但与你大致讲讲我们的故事,总归是来得及的。”

“‘我们’?”

“不错。事关我们黑伏一族。”

“黑伏?”

“嗯,”寒月翁点了点头,望向龙王院弘,“要讲述我们黑伏一族的故事,就必然会提及十五年前的事。到时候,你便会明白‘这次要面对的敌人,说不定就是多代’是何意了。”

寒月翁用射出黄光的眼睛注视着龙王院弘。

“你觉得……我像哪国人?”

寒月翁如此问道。

“哪国人?”

龙王院弘盯着寒月翁。

寒月翁是个头颅偏大的老者。

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同于寻常日本人。

然而,他那大到扭曲的头颅,似乎与任何种族的特征都相去悬殊。

“看脑袋是看不出来的。肤色呢?”

寒月翁说道。

火光照亮了他的身影。

他有一张黝黑的脸。

哪怕有脏污与周围亮度的影响,寒月翁的肤色似乎也比普通人要黑得多。

“好像比普通人黑上不少——”

龙王院弘此话一出,寒月翁便点了点头。

“不错,我们的皮肤偏黑。这是因为……我们有黑人的血统。”

“什么?!”

“其实具体的事我也不甚了解,大半是推测。总之,这便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说法。”

“很久以前?”

“可不是一两百年前,还要更久。”

“可……那时的日本有黑人吗?”

龙王院弘话音刚落,寒月翁便将手探到怀中。

掏出一个形似棍子的东西。

寒月翁将它抛给龙王院弘。

龙王院弘在半空中用右手握住它。

那东西很重。

是一把短刀。

长约三十厘米。

纳于黑鞘之中。

对着火光一看便知,那是陈年旧物。

龙王院弘缓缓抽出鞘中的刀。

映入眼帘的,是完全无法与古旧的外观联系起来的犀利刀身,散发着白色的金属光泽。

“瞧仔细了。”

寒月翁说道。

定睛一看,刀鞘上分明刻有家徽。

“这是?!”

“五木瓜。”

“……”

“这是织田家族的家徽。”

“织田家族?!”

“织田信长的家族。”

寒月翁如此说道。

“呜……”

龙王院弘轻声惊呼,好似呻吟。

“据说当年,有个黑人被耶稣会士进献给了织田信长。”

“你是说,那个黑人就是黑伏家的祖先?”

“我并未如此断言。”

“……”

“不过是陈述了三点事实。”

“三点?”

“其一,黑伏家的人有部分黑人血统;其二,那把刻有织田家族家徽的刀在黑伏家代代相传;其三——”

“曾有个黑人被献给了织田信长?”

龙王院弘说道。

“正是。”

寒月翁喃喃道。

“还有一点可用作佐证——”

“什么?”

“黑伏家每一代人的墓碑上,都刻着十字架。”

寒月翁语气平静。

龙王院弘将右手握着的刀缓缓插回刀鞘。

“黑伏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只与少数修验僧来往……”

“然后呢?”

“换言之,黑伏家的人与社会几乎无交集。直到十五年前,大坝工程启动——”

“黑伏大坝?”

“不错。大坝都开建了,我们才听说有这么一回事。”

“……”

“我们当然竭力反对,一再要求相关方面的人不要建设大坝,停止施工。然而,没人在乎我们的意见。”

“呵……”

“没过多久,工地便接连发生事故。”

“事故?”

“有工人被卷进了推土机的履带,还有人被坍塌的泥土活埋——”

“……”

“死了好几个人。流言四起,说是黑伏家搞的鬼,说我们暗中下咒,企图逼停工程——”

“哦……”

“我们家也死了人——”

“谁死了?”

“我儿子。”

“你儿子?!”

“对。他前往工地要求停工,结果与对方发生了冲突,惨死在他们手中。”

“……”

“他被鹤嘴镐砸穿了脑门,一命呜呼。”

“然后呢?”

“他们却连遗体都不愿归还,一切按意外处理。对外宣称工地上有个工人在工作期间死于意外事故。”

言及此处,寒月翁沉默片刻。

龙王院弘也闭口不言。

似乎在等寒月翁自己说下去。

“三天后,我才得知儿子的死讯。见他迟迟不归,我便去查了查,这才知道人已经没了——”

“查?”

“法子是粗暴了些。因为我听说工地上死了个工人,而我儿子恰好是那人出事那天去的工地。于是我就从工地抓了个人回来,撬开了他的嘴。就是废了他一条胳膊和一只耳朵……”

“……”

“工地上有的是身份不详、谎报来历的工人。我儿子也被当作那种人处理掉了——”

“哦……”

“在那之前,他们也对我们进行过种种阴毒的骚扰。我儿子就这样成了第一个因此牺牲的人。”

“之前死于事故的那些工人又是怎么回事?”

“彻头彻尾的意外,与我毫不相干。”

“……”

“于是我儿媳便前往久我沼家的宅邸,讨要她丈夫的遗骨。她是趁我不注意偷偷去的。要知道她正怀着我儿子的孩子,身子不方便。我根本不知道——”

“你儿媳是?”

“有个名叫小松升云的修验僧经常出入黑伏家。我儿媳就是他妹妹,名叫法江——”

“后来呢……”

“法江也是一去不复返……”寒月翁说道,“我试图潜入久我沼家一探究竟,却没能如愿。因为那里有红丸守着。”

“就是那个人?”

“于是我就把工地现场的主任——一个姓饭冢的人抓了回来。我通过他,得知了宅邸中发生的一切……”

“出了什么事?”

“久我沼羊太郎和佐一郎这对父子强暴了法江,刺激得她当场生下了孩子。生下了三胞胎——”

“三胞胎?”

“嗯。久我沼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榆树,她就是在榆树下生下了三个孩子。将大量的羊水浇在那棵树下——”

“……”

“三胞胎中的一个孩子是死胎,另一个孩子有着黑色的皮肤,还有一个……”

说着,寒月翁将目光投向龙王院弘身侧。

“……就是睡在那儿的小茂。”

龙王院弘望向在自己身边沉睡的小茂。

如果寒月翁所说属实,那小茂必然是十五岁的孩子。然而,在一旁闭眼熟睡的小茂……怎么看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法江被侵犯时一直抱着那棵榆树,定是怨气滔天,以致那榆树的气至今仍留有轻微的扭曲。平时看不出来,但向久我沼家发送诅咒后,瘴气应当会长时间残留在那棵树上,经久不散。明眼人定能看出,那里发生过非比寻常之事——”

“然后呢?”

“饭冢还透露了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红丸的企图。”

“他想做什么?”

“献祭。”

“献祭?!”

“以人柱献祭。”

“……”

“献祭师红丸,有意将法江生下的黑皮肤婴儿用作大坝的人柱。”

“你说什么?!”

“这种风俗古已有之。在这个国家,只要有大型土木工程开建,这便是绕不过去的环节。而选定用作人柱的牺牲者,操办相关仪式的,正是献祭师——”

“现在还有这种事?”

“至少……十五年前还有。”

“当时还有?你是说——”

“我的孙儿之一,在十五年前被用作人柱了。”

“呜……”

“献祭必用外人,即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人。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为其哀痛,也不至于招来怨恨——”

寒月翁的声音已无抑扬顿挫。

平静淡漠。

“那段时间,我没住在黑伏家的主屋。因为过于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遇袭。平日里上山采野菜的时候,我们会在山间的一间小屋歇脚。于是我便与黑伏藏在那里——”

“黑伏?”

“黑伏家养的狗就叫这个名字。”

“……”

“我把抓来的饭冢撂在那间小屋,赶往久我沼家营救法江和两个孙儿——”

“结果如何?”

“我成功溜进了久我沼家的宅院,却在半路被人发现。我撂倒了一名守卫,但抱着小茂一人逃走已是我的极限。要不是有红丸坐镇,我本可以救出他们母子三人——”

寒月翁往势头渐弱的火堆里添了些木柴。

“我回到那间小屋,给小茂喂了些提前备好的羊奶。就在我计划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她找上门了。”

“红丸?”

龙王院弘问道。

寒月翁点了一次头,又默默摇头。

“最先找来的不是红丸,而是法江。”

“法江?”

“那时的法江,已面目全非。”

“什么?!”

“红丸那厮……对她用了外法之术。”

“怎么说?”

“人称‘返兽之术’。”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法术?”

“此术能将人体变成仅存本能的躯壳。换言之,这是一种将人变成兽的法术。”

“法术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能。有些法术不仅能扭转人心,还能让人连肉体都沦为兽形……”

兽——

战栗随这个字席卷龙王院弘的背脊,带来无限惊骇。

将人变成兽的法术——

龙王院弘不禁想起了在丹泽化身幻兽的大凤吼。

“兽啊——”

“嗯。”

“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兽?”

“那倒不是。外表与人并无太大差别,就是身上会长出兽毛,能用四肢行走——眼看着法江以四肢走进小屋,向我攻来。我下意识使出指弹,命中了法江的额头……”

“……”

“我便是这样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媳。”

寒月翁语调平缓,却有根根血丝浮上眼球。

“所以你之前才说,这次要面对的敌人会是多代?”

“不错。也许红丸会故技重演,对多代施展那返兽之术。到时候,多代便会像重获自由的野兽那样,试图回到伙伴身边。于是要不了多久,她便会现身于此。”

“我还以为你跟红丸暂时休战了,要等明天再商量怎么用那个女人换回多代。看来红丸说的那些话,你是一个字都不信啊。”

“那是当然。”

“也罢。那就接着往下说吧——”

“嗯……”

寒月翁应了一声,继续讲述。

“我抱着小茂冲了出去,殊不知红丸就在外面候着。”

“你和他交手了?”

龙王院弘眼里燃起妖异的火焰。

“嗯。”

“全程抱着小茂?”

“我把小茂托付给了黑伏。”

“托付给一条狗?”

“我让黑伏叼着小茂逃走了。”

“交手的结果怎样?”

被龙王院弘这么一问,寒月翁默默拉起衣服。

露出内侧的肌肤。

只见他腹部的皮肤上,有一道歪斜的陈年刀伤。

一眼望去,便知伤口相当之深。

龙王院弘能看出来。

如今虽只剩瘢痕,但不难想象,刚受伤的时候,那一处定是皮开肉绽。

那必定是一处深得能漏出肚肠的伤口。甚至能从外面看到内脏的颜色。

“那是?”

“这就是出自红丸之手。”

“然后——”

“我自是动弹不得。动作太急,肚肠搞不好就掉出来了。即便原地不动,不及时救治,那我也是死路一条。”

“也是。”

“我痛下决心。”

“决心?”

“决意与他同归于尽。”

“……”

“我都想好了,如果红丸攻来,我就想办法一命换一命。我赢不了他,但拼个玉石俱焚的机会还是有的。反正我都动不了了,除此之外也别无选择——”

“然后呢?”

“我只得等待。他已在之前的大战中用尽了针——”

“所以他只能直接进攻?”

“嗯,但他也按兵不动,而这正是红丸的过人之处。他也在等。等我自己虚弱到无法动弹的地步。此人是何等狠毒——”

“后来呢?”

“眼看着我都快站不住了,都快死心了,所幸他们及时赶到。”

“谁来了?”

“黑伏与身着山伏法衣的小松升云。”寒月翁重新遮住腹部的瘢痕,“于是红丸便逃了。不,应该说他是办完了该办的事,打道回府了。”

“……”

“在红丸消失不见,升云扶住我的那一刻,我昏死过去。”

“嚯……”

“三天后的夜里我才苏醒过来。苏醒的地方恰巧是这个山洞——”

“就是这儿?

“嗯。我当时就躺在你现在坐着的地方,升云则坐在我这儿——”

“……”

“我一醒来便意识到,红丸要杀法江的孩子,用作祭品。”

“后来呢?”

“结果我已经告诉你了。”

“孩子还是被用作人柱了?”

“事后才知道,就是在我醒来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久我沼家的人给全体工人发了奖金,工地也放了假,工人都去温泉聚餐了。只有久我沼父子、红丸和工地主任饭冢没有参加宴会,而是留在了工地。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想必红丸就是在那晚举行了仪式……”

寒月翁的声音微微发颤。

“升云将被我亲手杀害的法江葬在了黑伏家的坟地……”

“你们就没想过报警吗?”

“也不是没想过。然而对我们而言,警察和久我沼家的人终究都是我们的敌人。报警也无济于事。毕竟我们都不算是日本的公民,世世代代生活在山野之中。献祭也好,人柱也罢,这种人说的话,又有谁信呢?”

“……”

“根本没有证据。我们也好,刚出生的孩子们也罢,都无异于从未存在于人世的虚影。唯一勉强算得上证据的,就是升云的妹妹法江的尸骸,因为她有户籍。然而,杀死法江的人就是我。就算还能找出其他证据,除非是不容忽视的铁证,否则都会被压下去。毕竟,负责办案的是本地警方。在这片土地上,久我沼家族对警界也有巨大的影响力——”

龙王院弘无言以对。

“你说的都是真的?”

声音突然响起。

出自千绘。

寒月翁没有回答。

龙王院弘亦然。

“都是真的?!”

千绘又问了一遍,带着半分嘶吼,半分哭腔。

寒月翁仍然沉默不语。

唯有火星轻轻爆裂,似是回应。

寒气与黑暗自洞穴深处股股逼来,将洞穴笼罩,连同那一团火。

那一刻,浮现在龙王院弘脑海中的并非博克,亦非师父宇名月典善,更不是九十九三奘。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彪形大汉的容颜。

他想起了乱奘。

乱奘的厚唇,含着淡淡的微笑。

龙王院弘明明只见过他两次,但此时此刻,他的存在感却叫人倍感怀念。

“他在干什么呢?”

龙王院弘寻思着。

他感受着自己的心田,仿佛是在寻找那团本该在他腹中烟雾弥漫,想刻意扑灭也不可能如愿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