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噼啪作响。
洞穴之中。
漆黑一片,寒气逼人。
黑暗中的龙王院弘蜷坐在地,宛若野兽。
寒月翁刚叙述完当年的事。全程嘀嘀咕咕,声音低沉,无异于自言自语。
十五年前——
那些往事,与黑伏大坝的工程有关。
好一个惊骇无比的故事。
紧随故事而来的便是寂静。
火星飞溅的响声与细弱绵长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回**。
呼吸声出自小茂。他枕着龙王院弘的膝盖,睡得正香。
洞穴深处的千绘之前还时不时喊上两声,此刻却一声不吭。
并非睡着了。
只是沉默不语,一动不动。
直叫人怀疑,她是不是没有呼吸。
但能感觉到她还醒着。
她不仅醒着,还目龇尽裂,将目光投向某处。
不难推测出她此刻的状态。
却不知那两道目光投往何方。
也许是比这洞穴更深不可测的幽暗处。
无人开口。
刚才下的雪,一片片落上森林内的大地,近乎无声之声自洞外丝丝传来。
雪,似能抹去人间的一切声响。
落雪无声,反而加深了寂静。
在漫长的沉默后,龙王院弘率先开口。
“知道鬼劲吗?”
他低声问道。
“知道,”寒月翁回答,“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是红丸亲口说的。”
“红丸?!”
“他如此称呼对我使出的那一招。”
“他对你用了那招?”
“嗯,但我勉强躲开了。”
“你竟能躲开?”
面对寒月翁的惊疑,龙王院弘略收下巴,点了点头。
“亏你躲得开。”
“毕竟不是头一回见……”
龙王院弘如此回答。
鹰钩鼻老外的面容,浮现在龙王院弘的脑海中。
“黄皮猴子。”
就是他对龙王院弘说出了这四个字。
龙王院弘是他的手下败将。
而他当时击败龙王院弘的招式,与红丸使出的招式如出一辙。
无形的高压之力。
自侧面或后方砸向自己。
敌人明明在自己正前方,那股力量却并非来自正面。
“我刚才没提……其实红丸当年就是用那招打败了我——”
“哦……”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释放的力量突然从我背后猛砸过来,击中了我。我的动作因此变得迟缓,这才被他劈开了肚子。”
“鬼劲啊——”
“嗯。”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招式?”
龙王院弘问道。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
却不知导致这种颤抖的,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因素。
但他还是忍住了。
咬牙坚持。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招式?”
他又问了一遍。
“嗯……”寒月翁说道,“也许能将其比作——‘有意志的气’。”
“有意志的气?”
“嗯。”
“此话怎讲?”
“你能用气击中他人吗?”
“用气?”
“习武之人可以将气注入自己的肉体,在用拳头击打对方的同时将气一并释放——”
寒月翁说道。
龙王院弘点了点头。
“但实现这种效果的前提是,自己的身体要与对方接触。”
“嗯。”
“而我刚才问的是,你能不能在不接触对方的情况下,将与实际出拳同等级别的气砸向对手。”
“我没试过。”
“但你有能力操控相当多的气。初遇时,你不也接下了我发射的气,还将你自己的气射向了我吗?”
“你说那个啊——”
“对。”
“可那样是没法把人撂倒的。”
“不,如果方法得当,那样的气也可以像拳头那样击倒对手——”
“嚯……”
“只需将气转化成高压的气团,砸向对方,但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
“你有吗?”
“那我就露一手给你瞧瞧。”
说完,寒月翁便陷入了沉默。
他凝视着龙王院弘。
龙王院弘能感觉到,一股无形之力,也就是气,正在他体内缓缓积聚。
气推高了寒月翁体内的压力,使其转化为高压的气团。
寒月翁却纹丝不动。
突然,它被释放出来。
龙王院弘的身体前面感受到了某种冲击力。
冲击力与孩童用膝盖轻顶的力度相当。
类似风带来的冲击,却不是风。
有硬风扑面而来的感觉,却不伴随空气的流动。
“再来一波。”
寒月翁说道。
气的压力再次于寒月翁体内上升,速度一如之前。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寒月翁的手在动。
只见他用两条胳膊包裹着身前的无形气体,做出描画一般的动作。
寒月翁的手掌,对准了龙王院弘。
将手掌猛向前推。
比方才更猛烈的冲击力,砸中龙王院弘的身体。
“你可品出了区别?”
寒月翁问道。
“后一波力度更强。”
“其实我在这两波冲击中使用的力本身并无不同,只不过是在后者中叠加了身体的动作。如此一来,便更容易把握释放气团的感觉,使力量更为集中,事半功倍。”
“我猜也是。”
“鬼劲的基本原理也不过如此。”
“……”
“然而,这招也有若干缺陷。”
“哦?”
“首先便是出招太慢。”
“……”
“要想释放强大的气,就必须在体内做好准备。从蓄气到射出,总归需要一定的时间。一旦射出,气的速度必然快于拳头,奈何前期准备过于费时。按我现在的状态,再快也得耗上一秒……不,要将近两秒。想必你也清楚,战场上的一秒是何等宝贵。”
“嗯。”
龙王院弘点了点头。
若无法瞬时出招,哪怕耗时不过短短的一秒,也必然会在此期间被对方击倒。毕竟,出拳只需半秒不到。
“若要用与出拳速度相同的速度射出气团,力道便微乎其微,无异于身上停了一只苍蝇。”
寒月翁沉默片刻,望向龙王院弘。
“你还年轻,说不定能用比我更快的速度射出气团,可再快也快不过你自己的拳脚。不过……兴许你可以用快如出拳的速度,射出与拳头一样有力,甚至是更强大的气。但机会恐怕只有一次。最多两次。而且在出招后的一段时间里,你的动作将不再敏捷。因为这招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将大量强烈的气挤出肉体。若是没能一击即中,或被对方干净利落地接了下来,承受下一波攻击的必然是你。到时候,你就输定了。用出拳一般的速度射出强大气团所带来的疲劳感,怕是要比击出寻常的一拳强烈几十倍。毕竟,你要用纯粹的气,实现与拳头同等的攻击效果——”
“嗯……”
“据我猜测,所谓鬼劲,就是一种用快如出拳的速度自如操控强大的气,并能使射出的气中途拐弯,自对手意想不到的方向打击对手的招式。难度之高,超乎想象——”
“但某些人确实有这个本事。”
“嗯。至少,那个红丸是有的——”
“这鬼劲……要如何破解?”
“呜——”寒月翁沉吟道,“有三条路可走。”
“哦?”
“其一,不接招。提前察觉对方要使出鬼劲,及时闪避。”
“其二呢?”
“其二……就是以同等或更强大的气,完全接下——”
“其三呢?”
“那便是抹去自己体内的气——这与屏蔽自身的存在感是两个概念。你不光要抹去存在感,还要一并消灭活人的肉体自然而然拥有的气。将这种气压制住,不向外界释放它,倒也不是难事,彻底抹去它却难于登天——”
“……”
“人之气,易受自身意志的影响。在那样的生死关头,怕是连‘击败对方’的念头都不能有。”
“嗯——”
龙王院弘点了点头。
却一头雾水,似懂非懂。
他又摇了摇头,抬起头来。
望向寒月翁。
“十五年前的事情总算搞清楚了。可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问道。
寒月翁转移目光,望向龙王院弘,头则纹丝不动。
“前五年是一边治疗腹部的伤口,一边琢磨——”
寒月翁说道。
“琢磨?琢磨什么?”
“琢磨如何向久我沼家的人和红丸复仇,如何才能把红丸引来此地——”
“引出红丸?”
“只有和中央政坛的关系够硬的人,才能请到红丸。”
“嚯……”
“都是从饭冢那儿打听来的。久我沼家的人在这一带只手遮天,却也无法直接联系上红丸。他们只能托中央那边的人带话,等红丸主动联系——”
“那你是怎么把红丸叫来的?”
“叫他来的不是我,而是久我沼家的人。我需要做的,就是对久我沼家下咒。而且得是寻常半仙与祈祷师无法摆平的诅咒——”
“你觉得如此一来,他们就一定会把红丸请来?”
“红丸确实来了。”
“你下的诅咒,就是那条狗?”
“不错,”寒月翁话音凝重,“我一面疗伤,一面带着黑伏和小茂颠沛流离。升云有意收留我们,可我毕竟是害死他妹妹的凶手,不能再拖累他了。那五年里,我没有告诉他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每年单方面联系或拜访他几次。谁知到了第五年……”
言及此处,寒月翁忽然沉默。
“怎么了?”
“小松升云死了。”
“死了?”
“准确地说,他是被人害死的。也是出自红丸之手——”
“什么?”
“我听说的时候,升云已经出事了。”
“……”
“当时我有一阵子没去他家了。一去却见到了多代,听她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多代?”
“刚才我和红丸对话的时候,你不是都听见了?多代就是小松升云的女儿。”
“五年后……那岂不是十年前,黑伏大坝建成的那一年?”
“正是。我没想到,升云却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
“待到大坝建成之时,红丸定再次现身——”
“嚯……”
“升云本想与我通个气,却没能联系上我,只得在大坝的竣工宴当天独自潜入久我沼家——”
“然后就——”
“第二天,他的尸体便出现在了大坝湖面。”
“他杀?”
“就是红丸干的,”寒月翁幽幽道,“直到五天后,我才从多代那里听说此事——”
声音里夹杂着凝重的叹息。
“后来的十年呢?”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积蓄实力,以施展强大的诅咒。”
“我刚才也问过,你下的咒,就是那条狗?”
“不错。”
“怎么弄出来的?”
“那就是黑伏。”
“什么?!”
“我用黑伏行了蛊毒之法。”
“蛊毒?!”
“你懂?”
“略知皮毛。”
龙王院弘如此回答。
——蛊毒。
蛊毒,是与阴阳道一同传入日本的咒法。
“厌魅”是一种借助稻草人偶施行的诅咒,俗称“丑时参拜”。
蛊毒,则是与之匹敌的诅咒之术。
先找来一批生性阴邪的活物,如蜘蛛、蛇、猫……然后将它们关进同一个罐子或笼子。
就此搁置不管。
要不了多久,容器中的活物便会开始互相残杀。诅咒所使用的,便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饥饿的活物以饥饿的同类为食。饥饿感在此过程中不断壮大,凝聚于最后的幸存者。
如此一来,诅咒之力便会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我将一大群狗集中到一起……”寒月翁说道,“总共八十八条。在山上建了一个大笼子,把那八十八条狗都关了进去。黑伏就是其中之一……”
“黑伏也在里头?”
“嗯。黑伏也是我们的一员。但它年岁已高,绝不可能活到我的咒法大功告成的那一日。所以我才让它成了那八十八条狗中的一条。”
“……”
“我本以为黑伏会被别的狗吃掉,活不到最后。即便如此,黑伏的血肉也会与最后的幸存者相融。我本想以这种方式,与黑伏一起,向红丸发起挑战——”
寒月翁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那些日子。
“三个月后,幸存者终于决出。而那条狗,竟然就是黑伏……”
“于是你就用了黑伏?”
“嗯。”
“怎么用的?”
“我将幸存的黑伏埋到土里,只留头在外面——”
“什么?”
“让它继续挨饿。到了三天后的月圆之夜,我再将在别处杀死的狗的生肉,放在它眼前的地上……”
寒月翁依然闭着眼睛,语气平静。
火星爆裂的响声,时不时与他的声音重叠。
“黑伏发疯似的号叫。因为它太想吃肉了……”
“……”
“直到那时,我才让小茂见到黑伏。”
“什么?!”
“之前我一直骗小茂,说黑伏不见了。因为小茂和黑伏一直亲如兄弟。与其说是黑伏亲近他,倒不如说是他亲近黑伏。无论走到哪里,小茂睡觉时都紧挨着黑伏,而不是我。一看到只有头露在外面的黑伏,小茂就对我大发脾气,流着泪,嚷嚷着让我把黑伏挖出来——”
“五岁的小茂竟然——”
“是啊……”
言及此处,寒月翁终于睁开双眼。
他望向熟睡的小茂,眼里满是疼惜。
“还记得小茂哭着捡起地上的生肉,想喂给黑伏吃。我就是在那一刻——”
寒月翁忽然收声。
“怎么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用斧头砍下了黑伏的头。而且是当着小茂的面。”
寒月翁如此说道。
洞内一片死寂。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为了制造黑伏的式神,并让那式神附身于小茂。”
字字泣血。
“呜……”
“通常情况下,制造式神只需直接砍下狗头。然而,这种水平的式神不足以与红丸抗衡。所以我才想出了那样的法子。”
“……”
“瞧瞧你身边的小茂。”
寒月翁说道。
龙王院弘抬眼望去。
“他看着像几岁?”
寒月翁问道。
“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
龙王院弘如实回答。
“可他明明已经——”
“他应该已经十五岁了吧?”
“对。你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本该十五岁的小茂,看起来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你可知其中的原因?”
寒月翁问道。
龙王院弘没有回答,静候寒月翁解惑。
“那是因为,黑伏在小茂体内啃噬他的精气。”
“什么?!”
“黑伏啃噬着小茂的精气,在他体内生长壮大。所以小茂的发育速度才会变得迟缓——”
寒月翁如此说道。
“小茂的脑海中,已没有了当时的记忆。对他而言,那一幕实在是太过震撼。所以他下意识地拒绝记住那些事——”
语气中,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原来是这样。
龙王院弘暗自嘀咕。
“难怪……难怪那个时候,它散发出了如此饥饿的气场。”
“那个时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黑伏蹿过久我沼家院墙的时候。
就是在那一刻,暗藏于龙王院弘肉体深处的灵魂层面的饥渴,与黑伏全身散发出的饥饿感形成了妖异的呼应。
龙王院弘打量着仍在沉睡的小茂。
小茂呼吸平稳。
真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睡梦中的小茂,用右手握着什么东西。
是鸡肉。
那晚吃的正是烤鸡。
小茂将自己那份烤鸡啃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塞进了裤兜。
龙王院弘看得清清楚楚。
吃饭时留下半份食物,塞进口袋,是小茂一直都有的习惯。
小茂似乎是在睡梦中下意识地把口袋里的鸡肉掏了出来。
龙王院弘将目光从小茂身上移回到寒月翁身上。
“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龙王院弘问道。
寒月翁闭口不答。
保持沉默。
“嗯?”
龙王院弘眼眸一闪时,寒月翁已收起气场,将目光投向洞外。
龙王院弘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中的某处悄然逼近。
气场透明似雪。
——来了。
刚硬的气,在龙王院弘体内奔腾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