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的动静止于洞外。
不再移动。
“来了几个？”
寒月翁说道。
“恐怕不是一两个。”
龙王院弘说道。
他望向寒月翁。
“四五个？”
寒月翁仍坐在原处，低声嘟囔。
“还得算上红丸。”
“那就是五六个吧？”
龙王院弘缓缓吸气，又徐徐呼出。
在呼吸之间，审视身体的状态。
肌肉因寒冷变得僵硬。
如果红丸也来了，还刻意隐匿了自身的气场，那就得往数出来的人数上再加一个了。
所以龙王院弘起初说的是“四五个”，后来却改成了“五六个”。
他慢慢揉捏身体，放松肌肉。从肩膀到手臂，再到腰腿，用双手一路按过去。
能动。
“动得了……”他心想。
然而内心深处，仍有一抹焦虑。
不，那不是焦虑。
而是恐惧。
龙王院弘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发颤。
仿佛是为了无视这种颤抖，他问寒月翁道：“这东西呢？”
龙王院弘的右手，还握着寒月翁先前递来的短刀。
“你收着吧。”
寒月翁说道。
“合适吗？”
“无妨。”
“好。”
龙王院弘缓缓起身。
将短刀插在背后的裤腰带处。
插在外套内侧。
如此一来，旁人便看不出他在身上藏了那样的一件武器。
“我先出去……”
寒月翁说道。
“他们搞不好有枪。”
“所以是我先出去。”
“……”
“小茂就拜托你了。”
“小茂？”
“我去对付他们。开战以后，你就带着小茂一起逃吧。”
“……”
“你若嫌他碍手碍脚，完全可以随时抛下他，只管自己逃命。”
说着，寒月翁站起身来。
慢慢走到沉睡的小茂跟前。
“小茂……”
他喃喃道。
弯下腰，抱起小茂。
“醒醒。”
寒月翁说道。
“黑伏……”
小茂轻声细语。
攥着寒月翁的手。
寒月翁也紧紧地拥他入怀。
这一刻看似漫长，却又仿佛转瞬即逝。
寒月翁臂弯中的小茂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寒月翁和龙王院弘，问道：“怎么了？”
声音还带着困意。
“去找黑伏吧。”
寒月翁说道。
“真的吗？”
“嗯。”
“爷爷也一起去吗？
”小茂的声音逐渐清明。
“爷爷不去。”
“你跟我走。”
龙王院弘说道。
寒月翁放下怀中的小茂。
小茂用左手握住龙王院弘的手。
手指细弱而冰凉。
刚才攥在小茂手里的鸡肉，又被塞回了小茂的口袋。
“走吧……”
小茂说道。
他的身体发育止于十岁左右，智力恐怕只有五六岁的水平。说得更准确些，他的精神似有部分缺失。
寒月翁注视着小茂，眼中尽是哀伤。
“还没到时候。”
寒月翁对小茂说道。
“那爷爷什么时候去啊？”
“爷爷先出去办点事，等会儿就轮到你了。明白了吗？”
“哦。”
小茂捏着龙王院弘的指尖，手指略略用力。
“女人……”
寒月翁将目光投向洞穴深处的千绘。
“随我来……”
只给了她寥寥数字。
千绘微微摇头，一脸的不情愿。
“会被打死的……外面的人不是有枪吗？”
“大概有吧。”
“大晚上的，怎么看得清谁是谁啊？”
“所以你才要与我一起出去。”
“我不去——”
“就算有人开枪，十有八九也打不中。毕竟是晚上。”
“我不去！”
“由不得你。”
寒月翁说道。
他握住了千绘的左手手腕。
千绘挣扎片刻，但很快就不动了。
似是寒月翁用力按住了她身上的某处穴位。
寒月翁望向龙王院弘。
“走了。”
寒月翁撂下这两个字，迈开步子。
他让千绘走在前面，他自己漫不经心地走向洞外。
眼看着两人消失在龙王院弘的视野中。
就在这时——
“别开枪，是我！”
千绘的喊声与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住手！”
千绘的叫声再次传来。
沙。
沙。
沙。
踏雪的脚步声瞬间远去，越来越轻，最后彻底消失。
看来，子弹并没有打中寒月翁和千绘。
紧接着，是男人的惨叫。
还有枪声。
一场恶战，已在洞外的森林中拉开帷幕。
“咱们去找黑伏。”
龙王院弘说道。
他背起小茂。
因为这样走得更快。
小茂的身子轻得出奇。
龙王院弘在洞口停顿片刻，探察洞外的情形，随即大幅横跳，冲了出去。
发足狂奔。
没有枪声传来。
白雪纷飞。
轻盈的雪花，拂过龙王院弘的发丝与脸颊。
积雪已足以掩埋鞋底。
积雪微亮，视野内的清晰程度堪比处于月夜。
没跑多久，龙王院弘便发现了一个倒在雪中的男人，却视若无睹，从那人身边跑过。
森林下方尽是白雪。
不一会儿，龙王院弘便察觉到了异样。
有人从后方追了过来。
沙……
沙……
沙……
踏雪之音紧咬不放，方向精准无比。
好快。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虽说龙王院弘背着小茂，但那人终究脚力过人。能在这片夜幕下的森林里跟上龙王院弘的人，怕是寥寥无几。
红丸？！
惊恐横扫后背，汗毛几乎倒竖。
龙王院弘咬紧牙关。
咬牙跑着。
追兵的存在感愈发近了。
追比逃容易。
因为追兵有雪地上的脚印可循。
“要是就我一个——”
龙王院弘心想。
他若是孤身一人，大可跳到树上，掩盖踪迹。
从一棵树跳去另一棵树，迷惑追兵，倒也不是难事。
然而——
前提是，他得抛下小茂。
“啧。”
龙王院弘不禁咂嘴。
怎么就抛不下背上的小茂呢？
换作以前，他早已将这孩子弃之不顾。
即便他在寒月翁家暂住了几日，受了人家的恩惠。
即便他答应过寒月翁，会负起责任照顾小茂。
更何况，寒月翁把小茂交给他的时候明确说过，要是嫌这孩子碍手碍脚，大可抛下小茂自己逃命。
为何不抛下他，逃之夭夭？
后槽牙嘎吱作响。
龙王院弘停下脚步，放下了背上的小茂。
他们停在一棵格外粗的榉树跟前。
树根处也积了雪。
他让小茂站在粗壮树干的后面。
“别乱跑啊，等一会儿就好……”
龙王院弘说。
“不去找黑伏了吗？”
“我得先去办点事情，办完了就去找黑伏。所以你乖乖在这儿等着，我忙完了就回来。”
“哦。”
小茂略收苍白的下巴，点了点头。
龙王院弘立于雪中。
将双手插进夹克的口袋。
手已凉透。
得先找回点感觉，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白气自龙王院弘的红唇吐出。白色的雪花在那团气中飘舞。
一。
二。
三。
他还没来得及多呼吸几次，追兵便现身了。
龙王院弘不躲不藏。
他就站在那里，将双手随意插兜，默默看着追兵到来的方向。
也没有刻意屏蔽自己的气场。
他能感觉到，追兵放慢了速度。
因为对方发现，龙王院弘就站在那里。
一见到那追兵，龙王院弘险些惊呼出声。
足见对方是何等诡异。
那感觉，恰似冰凉的刀尖触到了**的背脊。
“那是人吗？！”
龙王院弘心想。
既像人，又不像人。
对方用两条腿立定。
却怎么看都不像人。
因为人只有头发，而不会全身长黑毛。而那个追兵全身上下都长着黑毛。
猴子？
猩猩？
不对。
胳膊和腿的长度比例明明与人无异。
腰部却向前弯曲，角度诡异。
仿佛一个浑身长满兽毛的人，将身体扭曲成了这样。
在龙王院弘看来，无论“它”是不是人，有一点毋庸置疑——性别为女。
虽然全身被兽毛覆盖，但胸部的隆起依然可辨。
透过垂在额上的兽毛，一双射出强光的眼睛盯着龙王院弘。
“多代……”
龙王院弘喃喃自语，下意识报出“它”的名字。
毫无疑问，那正是面目全非的多代。
“煞！”
多代呼出野兽般的气。
嘴唇翻起，露出白色的犬齿。
红舌在口腔深处蠕动。
——返兽之术。
龙王院弘想起了寒月翁提过的那个术法。
这就是寒月翁说的返兽之术。
“多代，是我。”
龙王院弘说道。
然而，他的声音似乎并未传到多代耳中。
“呼咻噜噜噜……”
多代嚅动嘴唇，行动起来。
毫无预兆。
多代在雪地上疾驰，直冲龙王院弘而去。
龙王院弘大幅横跳。
咔嚓！
多代的牙齿咬合声在空中响动。
正是片刻前，龙王院弘的喉咙所在的位置。
多代以双手撑在雪地上。
摆出四肢着地的姿势。
就在这时，龙王院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抬眼望去，只见多代撑地的左手周围，有颜色发黑的污渍在白雪之上逐渐洇开。
分明是血。
血本应是红色，奈何夜晚昏暗，看着发黑。
眼看着那摊血慢慢扩散。
正是从红丸用针戳的伤口流出的。
“多代，你受伤了……”
龙王院弘话音刚落，多代再次行动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原地起跳，扑向龙王院弘。
这是何等骇人的弹跳力。
多代的身体，就这样飞到了与龙王院弘的脸一般高的位置。
这一回，她用了手指。
用手指戳向龙王院弘的眼睛。
不，与其说是“戳”，倒不如说是“用爪子挠”。
龙王院弘在半空中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另一只手，仍朝龙王院弘的眼睛攻来。
而那只手，也在半途被龙王院弘抓住。
“呜——”
刚抓住多代的双手，龙王院弘便惊呼起来。
因为他看见多代的指甲已被尽数撬开，伤处还沾着血。
肯定是红丸干的！
“多代！”
龙王院弘喊出声时，多代已抬膝攻来。
龙王院弘用自己的膝盖接下这一击。
紧接着，多代伸长脖子，试图用牙咬住龙王院弘的脖子。
龙王院弘以肘部撞她的脸。
与她拉开距离。
她却立刻向他跃去。
这次的目标是腿。
直冲龙王院弘的腿。
她想咬住他的腿。
龙王院弘横扫右脚，踢中了她的太阳穴。
力度相当大。
多代却没有退缩。
普通人挨了这一脚，怕是已当场昏厥。
不过，普通人也没本事赤身**立于雪地。
在双方交手的过程中，点点血迹如花瓣一般散落在雪上。
照理说，一个人若以这样的速度失血，要不了多久就会动弹不得。不仅如此，还会因失血过多一命呜呼。
然而，多代的动作至今不见丝毫迟缓。
为什么非要和多代打得你死我活不可？
多代被一次次击倒，却还是一次次向他袭来。
除非抱着杀意下狠手，否则她怕是不会罢手。
×。
龙王院弘咬牙切齿。
怎么办？
就在这时——
“哥哥，还没好吗？”
声音传来。
是小茂的声音。
小茂已从树后走了出来。
一见到小茂，多代便冲了过去。
“啧！”
龙王院弘踏雪狂奔，冲向朝小茂扑去的多代。
“呵！”
强烈的呼气从龙王院弘的唇间吐出。
龙王院弘的脚，自正下方命中了多代的下巴。
升龙脚……
多代的头大幅向后仰。
身体随之扭动。
就在这时，龙王院弘看到了。
多代的后颈——后脑勺处，有什么东西在闪。
正是在兽毛深处若隐若现的针尾。
总共三根针。
“——那便是要害？”
龙王院弘心想。
他冲向向后仰的多代。
用指甲钩住针尾，一鼓作气将针拔了出来。
一根——
多代的动作明显放缓。
机会来了。
龙王院弘一面格挡多代的攻击，一面绕到她身后。
左右开弓，接连拔出两根针来。
针刚离体，多代便停了下来。
呆立于原地。
她就这么站着，盯着龙王院弘，神情茫然。
“多代——”
龙王院弘唤道。
“阿……阿弘……”
多代注视着龙王院弘说道。
四目相对。
多代露出对一切了然的表情，似乎已经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的神情是如此哀伤，叫人不忍直视。
她透过脸上的兽毛，看了看龙王院弘，还有站在一旁的小茂。
眸中的光，正在飞速消散。
“……”
多代嘴唇微动。
龙王院弘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但他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清澈的泪水，溢出多代的眼眶。
雪花落在多代和龙王院弘身上，一片又一片。
多代伸出手来。
不见指甲的手指，向龙王院弘伸来。
就在龙王院弘握住那只手时，多代眸中的光彻底消散。
整个人瘫倒在雪地上。
“多代！”
龙王院弘喊道。
倒下的多代，不再动弹。
比针更尖锐、扎人更疼的东西，贯穿了龙王院弘的心脏。
“多代……”
龙王院弘喃喃道。
从天而降的雪花，落在站在雪地上的龙王院弘和小茂身上，也落在多代身上，无休无止。
有一团炽热的东西，在龙王院弘体内缓缓膨胀。
既非憎恶，亦非愤怒，而是黏稠的力量。
“黑伏在哪儿啊？”
小茂细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