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道石传奇之白昼的夺命烈焰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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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道石没有出现在火场。

他赶到大厅的时候,厘於期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当熠熠倒地惨呼之时,秘术师已经判断出,两位皇子可保平安。以他对魅的了解,普通的人类根本无法抵挡同等程度的精神冲击。根据之前的迹象推断,熠熠正是操纵异人团进攻的核心,只要她神智昏乱,那么其他人不足为惧,他们可能连下一步要迈哪只脚都不清楚。

然而就当他准备踏入大厅,想把素王安全带出来之际,熠熠的混乱让所有被打昏的异人清醒过来,他们冲进大厅抢出了女孩,径直逃走。

秘术师毫不迟疑,立刻追了上去。既然现场已无危险,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

找到幕后真凶。

熠熠纵然可以用心神感知一切,但是要她凭空仇恨白猊到杀之而后快的地步,绝不可能。一定有人在诱导她,命令她做这些事。

这个人是谁,楚道石觉得毫无疑义。唯有他,才能有如此影响力,让这么多不幸者为了一个目标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环绕在熠熠身边的,大约有五六个人,其中包括被楚道石彻底击败的驼子,秘术师没有斩草除根。他们直奔城外。

这倒有些出乎楚道石的意料,他们没有逃向济泽堂?那他们还能去哪里?

这些人绕开城门,来到了城墙脚下,他们中间那个生疥疮的异人腋下夹着熠熠,轻轻一纵,攀上平整的城墙,如猿猴般飞跃而去,而另外一个长满白斑的,则忽然肋下生出双翅,几名同伴拉住他的手脚,升上天空。而等他们马上进入城头守军的视野时,有人一声口哨,全体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隐身术!楚道石暗自庆幸自己在驼子身上设置了呼应的秘仪,他急忙也施展穿墙之术,避开人们的耳目,来到城外。而此时异人团中的飞翔者,因为负担不住重量,缓缓落下,隐身术也随之失效,他们重新恢复原状,疾奔城外的树林而去。

楚道石不敢大意,紧紧相随。他们在密林中左盘右绕,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小块开阔地,这里没有大树,只有灌木丛生,其中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门半掩着。

异人团没有走门,纷纷逾墙而进,楚道石则没有贸然跟进,而是绕到门旁窥视。一望之下,原来院中早已有人,而且是两个。

站在台阶上的,是乌世彦。

台阶下面,背向楚道石的人,身材中等,衣着朴素,但是领口和袖口处却在阳光下不时闪耀着金光。他开口讲话的时候,声音比一般男性显得清脆漂浮,略微带着一点点轻佻的神经质。

“你终于还是动手了。”

乌世彦在这个人面前低下头:

“今天早上,十九人饿死。”

“我说过,我会想办法。”

“杯水车薪。”

“你不相信我吗?”

“二殿下,你没亲眼见过那些饿死的人。”

楚道石悚然一惊:原来站在乌世彦面前的,是翼王白矩?

白矩保持沉默。

“实际上,这段时间以来,每天都在饿死人。”乌世彦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可笑吧,济泽堂,施粥的地方,抬出去的饥民尸体从来都没有断过。”

“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一步一跪走到麒王府,求他放行你运进来的粮食。但是不行,他知道了你贩卖私盐和武器的企图,并且借机把所有的车都扣下。就算你不再夹带这些,也没有用,所有通往济泽堂的渠道全都断了。而且因为演武,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上街乞讨,只能用武力把他们圈在济泽堂,一个完全是慢性自杀的饥饿地狱。”

“二殿下,你有你的道理,可我这里只有日益增多的尸体,你说,我该怎么办?”

白矩终于开口:

“白猊在借关岑之事报复于我,我想知道那件事的原委。”

乌世彦回身,向房间中招手,熠熠走出,她虽然无目,但是走路的姿势与常人无异,她径直来到了济泽堂官员的身边,然后,投入后者的怀中。

“如你所见,她是我从街头捡回来的孤女,天生失明,名字叫熠熠。”乌世彦二度挥手,回来的异人们陆续走出,站在乌世彦的背后。“这就是我为你豢养的奇人。”

白矩的语气骤然僵直:“你所说的利器,就是他们?”

“是的。二殿下,我本来想等到最后的关头,让他们帮助你,扫清一切障碍,荣登大宝,但是现在,恐怕来不及了。”

“这些人,与关岑案有什么关系?”

“熠熠有一种能力,可以从凡人中创造出这些异人,我们经过多年努力,一共造就了十二名,其中有一个人,凡沾染他体液者,必白日起火而亡,无治。”

“但这个人的心智不够坚定,他与熠熠结合的过于紧密,如果熠熠的精神有所波动,那么很容易起火。关岑来的那天,本来相安无事,但是素王殿下白徵明突发奇想,让他手下的秘术师治好了熠熠的双眼。”

“熠熠从来没有见过日光,光线刺激之下,一时崩溃,纵火者也随即失常,关岑沾染了他喷出的唾液,最终酿成惨剧。”

白矩低声应道:“也就是说,完全是一场偶然?”

“是的。”乌世彦惨然一笑,“如果要追究这件事情的元凶,也许就是素王和他的那名秘术师吧。但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后来的闹市自焚事件呢?”

“那是我的主意。”乌世彦踏前一步,“关岑在烧死之前,是被白猊手下斩首,而且我知道,他在演武场上重伤多名平民武者,我想,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火引向他。”

“于是,我授意熠熠和纵火者挑选了一名演武场上的伤者,将其当众烧死。”

白矩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乌世彦的怒火在声音中积聚,“麒王一直在让我们挨饿!”

翼王脱口而出:“太愚蠢了!”

“愚蠢?”乌世彦的苦笑慢慢扩大,“作为一个济泽堂的小官,我能有什么聪明的办法,您贵为皇子,有办法吗?你卑躬屈膝地去麒王府恳求游说,有作用吗?”

“但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素王和那名害了熠熠的秘术师二度来到济泽堂,熠熠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尽管设法安抚,但是她终于发作,天启四处起火,烧死了更多人。”

“于是,麒王以上意为名,全面戒备,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济泽堂完全断粮。当夜因为抢食稀粥,有三名孩童和四名老人被践踏致死。熠熠自残双目,终于找回神智。”

乌世彦抬起怀中女孩的面庞,用手指在那残缺的轮廓上轻抚:

“你应该看看她刺瞎眼睛之前的样子。”

熠熠像一头喂饱的猫咪,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用脸在乌世彦的手掌蹭着。乌世彦看着她,眼中满是深情:

“刺杀麒王,是她们自愿的。”他把头转向白矩,“而且,这不也是我们的愿望吗?翼王殿下,难道您不愿意亲手缔造一个所有人都可以幸福安康的天下吗?我愿意为您铺路,哪怕是用尸体和鲜血,这些都无所谓!”

白矩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断断续续,到最后几乎喘不上气:

“乌世彦,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试图为自己辩护吗?”

“你所谓的理想,我已经听腻了。确实,我也想要天下,一个更好的天下,但人人都幸福安康,这怎么可能?人是有区别的,有高低贵贱,有勤懒智愚,他们不可能一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却从来都不了解我,我想要的,是人人各得其所。”翼王的语气骤然变得凶狠,“这就是我与你的老师,甄承的根本区别!”

乌世彦眼中自信的神色消失了:“我不……”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想知道,你曲解我的意思,妄图以我的名字来作为你自己的借口,实现你那套天下平等的调调,你行行好,停止欺骗自己,也停止欺骗这些人吧!”

乌世彦直起腰,死死盯住眼前的翼王。院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片刻,白矩传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你践踏身后这些人,成全你一个人的白日梦,却打着天下之旗,乌世彦,我看错你了。如果你地下有知,向这些牺牲身体的异人们谢罪吧。”

乌世彦像风中落叶一般抖动起来,摇摇欲坠,如果没有熠熠,几乎要摔倒在地上。他的意志,以及被他的意志所支撑着的躯体,都在信念粉碎的瞬间,垮了。

熠熠紧紧抱着他,尽全力不让他倒下。半晌,乌世彦嘶哑着说道:

“……我只有一个请求……”

“讲!”白矩的声音如刀锋般冷酷无情。

“我死不足惜,请放过这些可怜人。”

从楚道石的角度,看不见翼王的表情。

“你看着办。”

乌世彦等来的只是这句话,他彻底绝望了。他抱紧熠熠,眼泪纵横,嘴里只是反复低声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熠熠却没有哭,她张开双臂,更紧地搂住了乌世彦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瞬间,在周围站立着的五六名异人,突然捂住各自的胸膛,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诧和痛苦,五官扭曲,甚至都没人来得及发出惨叫,悉数倒在了地上,抽搐挣扎片刻,全都停止了呼吸。

与此同时,乌世彦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他拔开塞子,将其中的**洒在了他和熠熠身上,然后,与心爱的女孩相视一笑。

火焰腾飞。

两个人在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开彼此,直到焦黑的残躯摔碎在地上,再无法彼此分开。

白矩一直注视着火焰吞噬掉两人,纹丝不动,眼看着尸体将尽烧完,火头慢慢低落,他才忽然开口道:

“门后的那个人,你能帮个忙,继续把这些都烧光吗?”

秘术师这才走出,来到白矩的身边。

“二殿下可有酬劳?”

白矩微微冷笑:

“像你这种见死不救的冷血怪物,酬劳于你何益?”

秘术师回以莞尔一笑:

“彼此彼此。请殿下移步,我要动手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安全的地方,观看火场之时,楚道石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二殿下,恕我多言,你已经掌控官盐,为何还要贩卖私盐?”

“我需要钱。”白矩回答的很快。

“天启之市,都在你手中,何以至此?”

翼王看了秘术师一眼:“就像乌世彦一样,我也有我的白日梦。而实现梦想,特别是我的梦想,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你就那么想要这个天下吗?”

白矩笑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我可没说过。秘术师,你……你叫什么来着?”

“楚道石。”

“哦对,这次我记住了。楚道石,你就没有自己的梦吗?你难道从来就没想过,为了实现梦想,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付出,什么都可以做到吗?”

楚道石笑而不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已有数。

两个人相对苦笑完毕,白矩突然发问:

“来我这里怎么样?”

“您府里不缺秘术师。”

“我有很多别的位子。”

“素王府中,锦衣玉食,我过得很好,而且如果丢下五殿下的话,他一定要寂寞了。”

翼王死盯楚道石片刻:

“我有点儿嫉妒小五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你有什么想法的话,最好除掉厘於期。”

秘术师装傻:“为什么?”

“他不适合这个世界,他将来一定会与你格格不入。”

“此话怎讲?”

“他是个好人,而你不是。”

“二殿下,您又抬举我了。”

林中小院,在两个人对话的同时,已经被焚烧一空,在楚道石的控制下,火头缓缓湮灭。

白矩转身便走,楚道石知道距离此处不远,就是翼王的秘术师和马车在等待他。

两个人几乎同时向各自的方向走去,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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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王府一场大乱,终于还是传到文帝耳中,但是奏章中写的是:“天干物燥,用火不慎。”

所有亲眼看见过异人的普通士兵,不是被异人杀死,就是被敖之昔爆血时烧死,其余人都经过楚道石和厘於期逐个鉴别,消除相关记忆,以保证他们确实不知真相。为了演的更像,整个麒王府会客大厅,被好好地放了一把火,顶棚烧塌,墙壁烧裂,最后只剩的一片瓦砾,所有的尸体都成了焦炭。

后来厘於期跟白徵明抱怨:

“为什么每次闹出事来,都要我放火?”

素王安慰他:

“红红火火,一生平安。”

对此,厘於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一边放着火,楚道石忽然私下里问厘於期: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人生下来就有异能?”

魅的反应很快,立刻明白秘术师所指:

“你是说像熠熠那样的人吗?”

“对。是偶然的情况吗?”

“不。”厘於期回答说,“你要知道,有些人的父母,并不是同类。”

“他们是魅与人类的杂种?”

“说话文明点儿。可以那么说,但是也不是所有这类人都有异能。”

“但是,熠熠这样的人,我不想遇到第二个了。”

“你一定还会遇到的。”厘於期笑的很刻薄,“我听说,人类与魅生下的女孩子,异变的可能性比较大。也许哪天你就倒霉在她们手里呢。”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魅不怀好意地跟了一句:

“你别以为只有你秉承岁正之意,我说话也经常很准哟。”

“扯淡!”

虽然还有很多未解之谜,但是白猊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追究了,毕竟,他已经知道了白日纵火者到底是谁,而且也目睹他被夏凌绞杀,至于逃走的那些人,楚道石则向他回报说:

那些人眼见事体不谐,已经在林中集体自尽。

白徵明向大哥告辞之时,麒王忽然问了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觉得,老二是不是到现在还恨我?”

素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大哥,你也知道,当年噩耗传来后一个月,敬妃就故去了。”

敬妃,是白矩与双胞胎的亲生母亲。

白猊默默无言,他目送五弟上马,绝尘而去。等到白徵明和其他人消失在视野中后,他问渎貉和夏凌:

“你们知道素王身边跟着的那个人叫什么吗?”

“楚道石。”夏凌抢先回答,他眼望素王等人的背影,瘦削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忽然出现的家伙呢?”

这回轮到渎貉回答:

“此人名叫厘於期,食客,最近在翼王府。”

麒王愣了一下:

“老二……”

他若有所悟,但终究还是挥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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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白徵明三人奔驰在路上时,厘於期大声提问:

“去哪儿吃?”

素王扯着脖子回答他:

“那还用说?”

楚道石也喊:

“我不要吃烤乳猪了!”

“可是我喜欢!脆皮儿!”

“我也很久没吃了!翼王府的饭不好吃!”

“臭棋!你回来的话,我来做!”

“谁说我回来啊?”

“那……就当解馋吧!我请客!”

“你请什么啊?还不是到甄府里蹭饭?”

“好久没见旻旻了,她长高了没有?”

“你小心她姐姐揍你!”

“楚道石,你有本事去跟晏晏较劲,少撺掇昱昱打我!”

“你老不来上供,挨揍是应该的,还用得找我撺掇吗?”

“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烤乳猪我来了!”

“都说了不想吃啊!!!”

随着楚道石的惨叫,甄府的大门,遥遥出现在他们面前,远远地,有三张漂亮的女孩子面孔,从里面探了出来。

(完)

结尾附注1:关于长期失明后复明所产生的综合症:

著名的神经病学家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很多年前写过一篇题为《看还是不看》("To See Or Not To See")的文章,我们自18世纪以来就已经知道,如果长期失明而后又恢复视力并非意味着当真能够看见。观看是习得的行为,是为处理视觉实在而不断安装软件的过程。视觉实在与触知的实在迥然不同,盲人无法触知月亮,月亮只能通过语言靠近他;我们则用双眼触知月亮,寻觅它上面的环形山及其轮廓。我们经验中的许多事物只有视力可及,我们必须通过经验才能学会如何协调观看物体和触知物体的关系。比如,估算距离就不是作为观看硬件的部件自动安装上去的,人们经过训练和重复方使之自然而然。——《知识分子和批评思考的视域——W.J.T-米切尔教授访谈录》

在科学家的病例中,常年患有白内障的患者,在丧失对光感的经验以后,虽然经过手术复明,但容易产生认知混乱以及情绪上的剧烈波动。有一位家庭幸福的中年男性盲人,在复明后反应,他所感受到的并不是完整的外界景象,而是一堆乱糟糟的印象,他无法通过经验将所看到的组成形状和颜色并与物品名称相对照,很快,他家庭破裂,并迅速死于抑郁和其他疾病。——转编自奥利弗·萨克斯《火星上的人类学家》

作者注:

很遗憾,《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作者海伦·凯勒小姐,如果她真的得到了这三天光明,对她来说,将会是一场恐怖的体验。

年龄表:

文帝早年颠沛流离,无妻子,白猊母亲在军中流产数次,安定之后第一年即得白猊,后又小产一次,便再无生育。文帝35岁方得第一子白猊,52岁得最后一子白悯,55岁得最后一女白闱敬,故事发生之时,年61。

白猊出征日:17;(双胞胎殉死日:18,双胞胎时年15岁。)现年:26

白矩:16;现年:25

双胞胎:14(三皇子寔王白旭清,四皇子鹏王白瑜濂,15岁时死)

白徵明:13;现年:22

白镜:11;现年:20(翼王派,因甄昱事,对白猊有仇恨之心)

甄昱:10,现年:19

甄晏:9,现年:18

白凌宇:9;现年:18(麒王派)

白琪:8,现年:17(座中紫衣人,翼王派,被楚道石所杀)

夏凌:8,现年:17(遇到麒王时9岁)

甄旻:7,现年:16

白启烈:5,现年:14(座中绿衣人,麒王派)

白舆珏:3,现年:12(尚小,偏向麒王)

白悯:0,现年:9(尚小,无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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