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中,已经被刀剑出鞘的士兵们站满,在他们包围的中央,是两位皇子。
白徵明心中只觉七上八下,坐立不安,控制不住地在有限空间中转圈踱步。而他的大哥白猊,则将刀横在膝上,正襟危坐,面如沉水。
麒王在素王转到第四十五圈的时候,终于叫住了他:
“小五,坐下。”
白徵明再度露出了他的经典哀怨眼神:
“大哥,我坐不下。”
“遇事镇定,我记得我教过你。”
素王像被谁打了一拳,默默坐在椅子上垂下了头。良久,他挤出一句:
“我记得的。”
“有件事,我刚才一直没问。”
“大哥请讲。”
“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怎么知道的?”
白徵明没有立即回答,等了一会儿才说:
“我到了大哥门口,意外发现异常。”
麒王回以一声冷笑:
“不肯说出报信的人吗?小五,你哪儿都好,就是太喜欢和稀泥了。”
“星辰之下,非黑难道即白?大哥,中庸一点儿不好么?”
白猊转过头来,眼神犹如利刃:
“是很好,但最终,你只能选择一个。”
白徵明愣了一下,他这次停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大哥……就算我只能选一个,但无论如何,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我的兄弟。”
一句话出,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白徵明知道自己这句话一定会刺伤白猊,但他并没有退缩。
“白徵明,你想说什么。”
“大哥,你不要误会,我只是……”
“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如果你想提老三老四的事情,可以直说。”
“我不想……”
白猊盯着五弟:
“其实你不该觉得高兴吗?老三老四没了,你就是老三。”
素王痛苦地看着哥哥,低声说道:
“我从没有一天因此感到喜悦。”
兄弟两个陷入了沉默。他们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三皇子寔王白旭清,四皇子鹏王白瑜濂,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他们同一天出生,同一天死去,相貌一般不二,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差别。
这两个孩子在出生时啼过两声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见人辄笑,十一个月个月学会走路和说话,但是落地就会奔跑,一岁多时已经能够爬上梯子和树木;开口说话就可以说出意义完整的句子,用词正确含义妥帖。当他们长到8岁时,文帝曾经把他俩一左一右抱在怀里说:
“孤难选者,唯乃二人。”
只有这两个孩子让文帝感到抉择困难,而不是其他的所有皇子。白猊和白矩以及白徵明等等所有人,都不在拣选的范围。
平时走在路上,这两个孩子很难让人区分开来。比他们只小一岁的白徵明有自己的办法,喜欢吃甜的是白旭清,喜欢吃辣的是白瑜濂。白猊则通过武器来判断,善于使刀的是白旭清,善于使锤的是白瑜濂。而白矩,他没有任何标准,他就是知道。
因为他是这对双胞胎的亲哥哥,他们有共同的母亲。白矩在他两个弟弟活着的时候,不喜欢读书,讨厌跟钱打交道,甚至感觉跟人交往十分麻烦。他最大的嗜好是养鸟和驯化动物。同时期的白猊,在天启结交大批习武者,日日高朋满座,说的话经常不符合事实,热衷夸大其词,会讨很多女孩子欢心。他教所有的弟弟们习武,有时间就给他们讲战场上的故事。
双胞胎十四岁那年,白猊十七岁,边境燃起了战火。在这之前,白猊作为讨虏将军,已经跟着前辈出战两次,每次都大获全胜,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能征惯战,是天降奇才。所以,这次有人上书文帝,推荐白猊作为最高统帅,全权出征。文帝征求了很多人意见,自己又经过慎重思考,同意了。但是他在白猊出征之前,告诫他:一定要设法掩盖本部粮草的运输痕迹,同时不要让它们离开你的视野太远。
白猊满口答应下来,但是等到他带队走出几百里之后,才发现多了两个人——双胞胎偷偷跟在他的队伍里,因为他们崇拜这个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大哥。白猊本应该当机立断把他俩送回去,但是在双胞胎的哀求攻势和他自己的信心之下,他终于带上了这两个弟弟。
交战伊始,势如破竹,顺利的完全不像话,事实上,白猊确实把敌人打败了。于是他忘记了父亲的告诫,把缴获的物品与粮食合在一处,大肆庆祝,那天晚上正是双胞胎的十五岁生日。
是夜,粮草辎重遭到了袭击,不是敌人,而是土匪。
文帝的忠告来源非常简单:是年旱涝并作,天下正在饥荒之时。饥饿到濒死边缘的流民,为了一口吃的,他们不惜袭击任何队伍。
猝不及防之下,白猊率部营救,但是被打退的敌人借机卷土重来,两面夹攻。混乱中白猊军首尾难顾,三方势力陷入胶着时,双胞胎准确地判断了形势,他们没有经过大哥的允许,双双驰援辎重部队,将流寇打散,眼看局势就要逆转之时,敌人埋伏的弓箭手射来了两排冷箭。
两位皇子当场被扎成了筛子。他们的头被砍下来,身体和四肢在乱军中被剁成肉泥。在白猊终于抽出手来救援时,有人把双胞胎的头远远抛过来,落在他脚下。
大败。白猊靠着亲兵的保护,杀出重围时只剩下十几个人。他让其他人回天启报信,自己万念俱灰,一头扎进了深山,想要吊死自己。就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饿到想要吃人肉的夏凌,被自己的命运弄得仰天狂笑。
等他终于回到天启后,一切都改变了。有的时候白猊自己也忍不住想,如果当年自己没有犯错,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父亲也许最终会在双胞胎中培养一个接班人,他和白矩,还能保持一点儿所谓的兄弟之情。
可是过去无法假设。他必须背负着失去两名最优秀弟弟的责任一直到死,有人在他回来的第二个月里,向文帝上书暗示他是蓄意害死竞争者,谋图上位,文帝把奏章扔给白猊,不发一言。麒王乖乖地把这篇文字捡回去,态度驯顺地像一条狗。
父亲,我不知道怎么弥补,唯有让自己变成您所需要的人。麒王抱持着这个念头,成为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至于这期间所受的煎熬与折磨,他已经都想不起来了。
唯有失去兄弟时的尖锐痛苦,他从来没有忘记。
“我也会保护我的兄弟。”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白猊对白徵明说,“而且我有这个能力,你有吗?”
素王低着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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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在渎貉眼帘中的,是一名双目失明的老人,和一个没有双腿,只能靠双臂支撑前行的少年。
他盯着那个少年,说:
“我认识你。”
少年清脆地笑起来:
“我也认识你。”
老人问道:
“熟人?”
“爷爷,有一次我上街讨冰山吃,见过这个家伙。”
“他欺负你了?”
“没有,他只是看见我欺负了那个吝啬鬼。”
“那就好。”老人扬声喝道,“这位英雄,闪开道路,我们无冤无仇。”
渎貉纹丝没动:“放你们过去,危险。”
无腿乞儿大怒,灰暗的脸涨红了:“爷爷!这个人很讨厌!让我来解决他!”
老人凭感觉拦住了乞儿的动作,他没有即刻发动进攻,而是试图说服渎貉:
“我们此去,可救万民于水火。”
“如何救?”
“除掉麒王!”
渎貉的黑剑,灵蛇般飞刺而来。乞儿大喝一声,将老人推开,在他和渎貉之间,无数硕大的石块破土而出,雨点一般向无面剑客砸落下来。
渎貉的剑被石雨所阻,只能被迫后退,就见那些石块一击不中,落地而没。乞儿掀起第一波石雨之后,似乎需要蓄气才能开始第二波,这给了渎貉机会——剑客避其锋芒之后,箭步突前。但是还没等他靠近乞儿,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横亘在他们之间,剑锋砍在上面,就如同遇到了铁砧,铮铮作响,火花四射。
失明老人二度开言:“我等为万民而来,英雄纵然忠心护主,也只有一死而已,这又是何必?”
渎貉已经不准备回答了。他只是让自己的剑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寻找这股铁墙的边缘,乞儿的二次石块攻击,被他悉数击落。很快,剑找到了墙的尽头,蜿蜒地钻了进去。
乞儿喊道:“爷爷!剑!”
老人看不见剑来的方向,乞儿弯曲双臂,用手拄地,跃过来挡在老人前面,渎貉收回不及,剑从乞儿面门上穿进去,从后脑露了出来。少年发出几声咕噜的喉音,血沫从喉咙里喷出来。剑随即脱出,他倒了下去。
老人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只急的用手**,他接住了乞儿倒下的躯体,一声悲鸣,渎貉只觉得有无数看不见的铁臂从老人的方向直伸出来,自己被整个抽飞到空中,然后被按倒在地上,有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脖子上的束缚顿时收紧,渎貉只觉得自己脖颈上的钢铁护颈正在被压缩的吱吱直响。富有弹性的铁片正在锁死剑客的气管,而且再过一会儿,他的颈骨就要被这老人的力量捏断,但不管是窒息而死还是骨断而死,结果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挣扎着,在意识还清晰的最后一瞬间,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软剑,全部射了出去。
至少有五支以上的剑端,从缝隙里突破了老人的屏障,在老人的前胸后背上来了个对穿。
渎貉一直到自己被掐的失去意识之后,才呼进了一口空气,然后被呛的醒过来。老人跪倒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早就断了气,但是却并没有倒下,他怀里犹抱着那个脑袋被切成两半的孩子,圆睁着黑洞一般的双目,望向麒王所在的地方。
渎貉勉强撑起身来,他周身已经没有任何覆盖物,破碎的衣物下面,是暴突扭曲的肌肉,没有任何皮肤遮挡,只有一层透亮的东西将肉体保护起来,免受软剑金属的摩擦和破坏。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等力气恢复一些以后,慢慢收回所有散落在地上的黑剑,一寸寸缠回身体。
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感到痛。渎貉想,我跟普通人之间的差别,其实并不大。但是他人还能决定自己的的生命,我却不能了。
很多年前犯的一个错误,已经彻底葬送了他的人生,从那天开始,他就只能为了一个承诺卑微地活着,带着遍体鳞伤,满怀伤痛。这值得吗?渎貉回想着老人死前发出的豪言:“我们是为了天下万民!”他是为了谁呢?
仅仅是为了赎罪,也许还不够。搞不好,我也还残存着梦想之类的东西。渎貉站了起来,他的剑已经覆满全身,闪耀着夺目的黑色精光,刚才沾染的血迹,已经被地上的尘土一扫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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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道石解决掉驼子之后,将麒王府后门方圆五里之内迅速搜索完毕,并没有遇到其他敌人,他想了一下,立即赶赴夏凌所在的地方。路上他一边奔走,一边呼唤厘於期:
“你那边如何?”
厘於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
“正在搞。”
“有何难处?”
“没有。估计主谋应该在其他地方。”
说着,楚道石已经来到了夏凌所需要把守的西院,奇怪的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错落的花木和假山以及水池。
“夏凌?夏凌?!”秘术师放开喉咙喊了几嗓子,但是无人回音,静悄悄地可怕。
他再度扫视全场,忽然觉得水池中似乎有些涟漪。
不对,水池那个方向,并无虫鸣,刚才必有异动!楚道石奔过去,把口一张,将池中水全部汲了出来,一眼看到,在水池底部,夏凌正沉睡其中!
他面色青紫,估计已经接近溺毙,但是却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
难道又是梦魇?楚道石跳下池去,将夏凌一把捞起丢上岸,随后将水喷回,努力摇晃年轻人,连拍带打,所幸的是,经过呼唤,后者醒了过来。
夏凌睁开双目,一脸迷惘:
“刚才那对男女呢?”
“什么男女?”
“他们是俩瞎子,就从这里经过,我上前阻拦,却不知怎的,忽然失去了知觉。”
敖之昔和熠熠!错不了。他们居然能找到最薄弱的地方突进去。楚道石登时心惊肉跳,他留下夏凌自行恢复,自己急忙也赶奔大厅而去。
一步行晚,大事可要不妙!秘术师烦躁地想,下次再出了事,一定要把白徵明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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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厅的外面,传来了类似异物爬搔的声音,抓在金属壁上,吱吱咯咯,极为难听。
所有紧紧抓住刀柄的侍卫,一下子都将兵器抽了出来,随即全体屏息凝神。
开始只是一个地方传来的声音,很快在四面八方响起。
正在大家绷到最紧张之时,忽然,爬搔声停了,继而是缓慢清脆的叩门声,有人不紧不慢地用指节敲打着墙壁。
嗒嗒,嗒,嗒嗒,嗒。
很快,敲打声也开始连成一片,似有无数人在外面用力敲砸。
而当人们的情绪再度陷入慌乱之后,敲打声也停了。这次是死寂。
半晌后,猛然间极端难听的刮擦声响起!仿佛有人用钻头在撕裂金属。
几次三番之后,每一个人都到达了极限。白猊手下的侍卫首领怒吼道:
“到底是什么人?!有种的出来!”
又是难耐的短暂沉默。
由金属构成的屏障,被什么尖锐的物品从上至下,优美地切出一个拱门的形状,随即轰然倒下。两名瞽者,就站在门外,一男一女,男的双目深陷,有如黑洞,女的满面抓痕,面容已毁。
女性正是熠熠,白徵明认识,但他看着那名男性,也感到似曾相识,搜肠刮肚想了一番后叫道:“你是……”
“敖之昔。”对方平板地替他接了后半句话。
白猊的侍卫果然训练有素,他们没有贸然进攻,只是齐刷刷以身挡住两位皇子,等待麒王的命令。
白猊没有站起来,依然保持在座位上的坐姿,问道:
“我与你们可有深仇大恨?”
“没有。”依然是敖之昔回答,“是天下与你有仇。”
麒王哑然失笑:
“替天行道?星辰在上,我白猊数年征战,天下为安,仇从何来?”
敖之昔还在说话,但是口气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并不认识你,你说的那些,我也从来不曾看见。从我来到世间的那一天,我只知道,人不吃饭,会死。”
白徵明一愣:敖之昔之前不是在翼王府吗?他怎么会说自己不认识麒王?这时白猊已经厉声回答道:
“天下之大,足可活人!”
“不对!”敖之昔的嗓子变尖,情绪一时十分激动,“天下者,是你们的天下,而不是我们的!”
他继续说话,但引人注目的是,随着他语气的波动,身体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倒是身旁的女子,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正在以手抓脸,浑身上下颤抖不已。
“济泽堂上下几千流民,从前日开始断粮,今早已经有数人饥馁而亡,我们再也不能等了!白猊,叫你的士兵让城外的大车进来!把查扣的所有粮食还给我们!”
白徵明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大哥,但见麒王面色不变,沉声回应:
“那些大车里,粮食垛中,全部塞满了武器和私盐。”
“那些我们不管!只要有一半,不,哪怕只要有一层粮食,也足以救我们不死!”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如果进入天启,会惹多大的乱子?”
熠熠破裂的眼眶中,两行乌黑的眼泪滑落而出。
“你是要死人替这个城市担心吗?”
“你们认为正确的,就强加给我们,你们认为好的,就硬塞给我们,你们自以为的慈悲和正义,全都是你们的一厢情愿。”
“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我看不见黑白,不知道五色,我最熟悉的感觉,就是饥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以为哪天就会死掉,可天下终有好心人,给了我们安身之所,但是就连这一点点的满足,也要被你们夺去吗?!每天每天,我鼻中有的只是尸体的腥臭,听到的只有濒死的惨呼,你们搅乱了我的世界,伤害了保护我的人,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我要你们彻底消失掉!”
是熠熠在借敖之昔的口在说话。她在说什么?白徵明想。是在指责我让楚道石夺取了她熟悉的黑暗生活吗?不,不对,他们面对的方向,是大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白猊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慌乱。
“我们要替济泽堂上下几千张嘴向大殿下讨个公道!”
白徵明出于本能,上前一步想要开口阻拦,但是他的肩膀被白猊抓住,后者用一个熟练的擒拿手将他按倒在地,两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下面。
等素王挣扎着抬起头看,视野中只有几名身材高大的侍卫背影,他们站在那里,构筑了一堵人墙。从缝隙里看过去,有人正在把刀从敖之昔的手里拔出来——就在敖之昔话刚落音的瞬间,他作势前扑,被侍卫拦住,他直接用手攥住了闪亮的刀锋。
鲜血立刻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流出,敖之昔放开刀,退后几步,突然猛力甩手,血液飞溅开来,喷在了侍卫们的身上。
随即,烈焰冲天。
所有被溅到鲜血的侍卫们,都像蜡烛一样烧了起来,大火毒蛇般吞噬掉他们的皮肤和肌肉,不少人号叫着在大厅中奔跑,同伴们尽力脱下衣服扑打,但是完全无效。很快,大厅之内遍布灼热,地面被人体所燃烧出来的热量烤的通红,有一些人迅速栽倒,引燃了厅中摆设的家具和屏风,金属构成的隐蔽所几乎被烤成了火炉。有人还试图奋力冲向熠熠和敖之昔所在的缺口,但却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疼痛击垮,只能倒在地上抽搐,很快就化为了灰烬。
就在大厅陷入火焰地狱的一瞬间,敖之昔已经开始疯狂地扑向了所有人,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和嘴唇,用侍卫们丢在地上的刀割破自己胳膊上的血管,追逐着每一个他能看到的目标,如果有人给他增加新的伤口,就是增加新的火种。在飞腾的火光中,敖之昔仿佛一头挥舞着死亡之翼的火鸟,冲进可怜的牺牲品之中,将他遇到的一切焚烧殆尽。
白猊将一扇沉重的穿衣镜屏风拆开,第一时间挡住了自己和弟弟,他们已经退到了房间的角落,再无可退的余地。而操纵金属屏障的机关,远在他们可及的范围之外。
“大哥!我去吸引他们,你趁机逃出去!”
“别做梦了!固守待援!”白猊非常清楚,只要有人一出这个狭窄的空间,外面就是血池火海,立死无疑。
这不是我能理解的世界。麒王一瞬间在脑中闪过了很多念头:我也不想理解,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让所有都回归正轨。
一定杀光这些怪物,我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天下是正常人的天下,而不是他们的!
他紧紧地抓住弟弟的手臂,将他反扣着按在身下。在麒王铁一般的手腕之下,白徵明就算是三头六臂,也休想挣扎分毫。
外面狂乱的悲鸣和脚步声逐渐都消失了,只剩下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不祥地填满耳际。到最后只剩下一双脚的声音,踉跄地向他们的屏风扑来。
两位皇子的脑海中,有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忽然传了进来:
“你们俩,都去死吧!”
最后关头了吗?白徵明心头一寒。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所有金属制成的屏障轰然一起倒了下去,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府邸都被震得轻微摇晃。
厅外,站着一脸煞气的厘於期。此时他已经顾不得掩藏身份,直接登上堂来,吼道:
“鼠辈,死的是你们!”
在另外一个方向,窗户被打破,渎貉纵身而入。这两个人所看到的,是满地焦黑的残骸,和一扇倒覆在地上的破烂屏风,以及站着的一男一女。
敖之昔此时因为失血过多,面色已如白纸,但是他依然摇摇晃晃地走向屏风。渎貉的黑剑,从后面猛然展开,但是刚走到半路,巨人只觉头脑中一股剧痛传来,剑顿时软倒在半空中,无力地垂在地上。
在屋外与异人缠斗时,厘於期就感觉到,这些人虽然身体残缺,也不了解皇子府的地形,但是他们的行动并没有任何妨碍,一直有人在指挥他们有条不紊地分头进攻,连行进的路线都规划精确,可见必然有个意念高手,可在冥冥中控制他们。
在仓促击昏干掉几个异人之后,厘於期通过其中一个昏迷者的精神,顺藤摸瓜来到了这里,但是对方很快察觉到他的意图,将联系切断。厘於期心急如焚,一怒之下,干脆彻底击溃了大厅原本的防御,突了进来。
眼前的景象虽然骇人,但是厘於期听到了那个控制者的最后一句话,他判断出:素王还活着!看到渎貉倒下,厘於期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暗中咬牙:想用意志杀人?不好意思你还嫩点儿!
魅立刻展开反击,同时架起禁区,将敖之昔挡在十步之外,后者喷溅出的鲜血,全洒在空气中掉落地面。与此同时,熠熠的五官,痛苦地歪扭起来,她被厘於期的手段折磨地几欲发狂,从嗓子中发出一声惨嚎,摔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而敖之昔顿时失却了方向感,他停在半路,犹豫地向四面摆头,试图听清他的敌人到底在哪里。
厘於期心中冷笑,变本加厉增强压力,熠熠的嘶叫一声紧似一声,喉头似乎都要喊出血来。在她惨绝人寰的叫声中,有两个人影忽然出现在门口,一个人浑身疖癞,另外一个则满身白斑。厘於期一心二用之际,骤然看到,心下一惊。
这两个人,就是刚才他在前院击昏的家伙。因为急着进来救素王,厘於期没有痛下杀手,本来以为他们至少会昏几个时辰,没想到熠熠的悲鸣,居然把他们硬是给唤醒了。
他叫渎貉:“大家伙!你好了没有?替我去挡那两个人!”
巨人的头痛果然缓解,但还没等他出手,两位异人敏捷地奔到熠熠身边,将她搭上背去,闪电般掉头逃去。
厘於期怎肯放过,正要起身追赶,忽然从屏风下传来了白徵明的声音:
“臭棋!算了!”
厘於期立刻停下,放弃压制熠熠,前去援救素王与麒王。而摆脱魅的对抗之后,熠熠的意识再度传回,厘於期可以非常清楚地听见她在呼唤敖之昔:
“逃走吧!与我们一起逃走吧!”
只要逃走,就能不死,就能积蓄力量,再度卷土重来,再次保护那些同样不幸的人们。
敖之昔能在脑海中看到熠熠为他指出的逃生之路,但是他没有动。
从长兄敖之今死去的那一天,敖之昔就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崩塌了。从小就因为具备异能而备受歧视的他,是哥哥和嫂子把他从父母的冷遇中解救出来,亲手将他抚养成人,教他读书,带他来到天启。他也曾亲口答应,要永远保护哥哥。
没有人是完人,但他们都是某个人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应该被夺去生命。
怀抱着复仇的愿望,敖之昔找到了仇人,但是仅仅一夜,他就双目失明,不但失去了亲人,而且还失去了自己仅有的异能。用最后一口气逃脱之后,他流落街头,甚至都看不见垃圾桶在哪里。饥寒交迫万念俱灰之时,他听见有人在脑海中低低呼唤:
你,饿了吗?来吧,到我们这里来。
道路的尽头,是一双轻柔的双手,和无数关怀的臂膀。敖之昔活了下来,他不知道是谁在喂他食物,也不知道是谁替他包扎伤口,更不知道他身处何方。他只知道,这里有更多的亲人,更多的感情,更多的相依为命。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她说她的名字叫做熠熠,熠熠生辉,意思是说闪烁的光芒。她问敖之昔,你见过光吗?
见过,我见过很多很多光芒。熠熠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后背上,她的话就像画面一样在他心中展开:
“我没有亲眼见过,但你们的记忆中有很多很多。”
“我有一种能力,只要牺牲一样身上的东西,就可以获得无比的天赋。我自己用语言交换了一种无所不在的感觉,我可以看到无穷深远而无需借助视力,可以听到最微小的声音而无需借助听力,更可以向所有人讲话而不用开口。”
“有很多很多人,他们虽然五官健全四肢健康,却贫困到一无所有,可如果他们愿意,只要损失身体,就可以得到无比强大的天赋。我知道你曾经拥有异能,你一定了解它的宝贵。如何,你愿意重新得到它吗?我无法向你保证这能力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它一定能让你超乎所有凡人之上。”
敖之昔问熠熠,你如何得知自己的能力,又想把这些愿意交换的人带向哪里呢?
熠熠回答说:“有一个人发现了我,他答应我,只要我帮助他,就可以让我们所有人都得到幸福。”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各得其所,无论贫贱,一视同仁。
这样的愿望,值得我们所有人一起努力实现。
敖之昔怀抱着仇恨与希望阉割了自己,在熠熠的帮助下得到了新的异能:
无论是鲜血,还是唾液,只要是体液沾染到对方的身体或者衣服,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纵火焚烧。完全无法被扑灭的熊熊烈火,除非烧掉一切,否则绝不可能停息。
敖之昔在熠熠的授意下,以讨饭的瞎子为掩饰身份,在各个皇子府外游**,除了戒备森严的麒王府之外,他甚至连皇宫外围也徘徊过。但是他很快发现,只要拥有这种力量,他与熠熠之间的关系就密不可分,熠熠的任何情绪波动,都可能诱发燃烧。他所走过的地方,哪怕是淌下的汗水,都可能没来由地引燃物品。
熠熠讨厌和恐惧的东西之一,就是猫。只要她通过敖之昔的感官意识到有猫跑过,而敖之昔又恰巧滴落汗水的话,就会引发火灾。也正因为此,敖之昔再也不能凭借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他已经渐渐成为熠熠的一部分。
在他找到渎貉,这个剜去自己双目的仇人,怒火攻心之际,敖之昔意识到,所谓的那些理想,都不再重要了。
唯有复仇,才是最终的正义!
把这种痛苦,狠狠地还给仇人,让他也体验一下,什么是永夜降临,什么是再无光明!
渎貉没有听从熠熠的召唤,他一个人停在这只有仇恨的地方。他颤抖着拿起刀,摸索着自己的喉咙——听说只要能准确地切开那里搏动着的大血管,鲜血会如喷泉般直直冲上屋顶。
都烧光吧!把一切都毁灭掉!
他用刀砍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厘於期刚刚把麒王和素王从屏风后面扒出来,白徵明一眼看到,惊呼一声:
“小心!”
鲜血四溅,厘於期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虚空中架起一个狭小的空间,挡住了血滴。
刹那间,空气中火花四射,斗大的火球如雨点般砸在了厘於期几乎紧贴在隔离空间的后背上,巨大的冲击力把三个人全都击飞出去。厘於期拼尽全力,紧紧抱住两位皇子,用自己的身体当作屏障,硬是把所有的轰击都扛了下来。渎貉怒吼一声,黑剑刺到敖之昔的面前,又硬生生停住——如果砍伤他,他会溅出更多的血液。
敖之昔没能瞄准经脉,他的血液已经流淌殆尽,皮肤由青白转为死灰。他偏着头,歪歪仄仄地跪倒在地面上。快死了吗?他模糊地想。身体里还剩下多少**?哥哥曾经说过,人身体里最多的就是水。我还有,我一定还有。
一时间世界好生寒冷。
冷的人想笑。
他继续摸索任何还残留热气的身体部位。这次要瞄准胸膛,一定要。
厘於期已被击昏,没有吐血,身体和面部却微微闪烁,白徵明一瞬间以为,他似乎正在变得透明起来。素王大喊:
“臭棋!臭棋!你醒醒!”
厘於期没有醒过来,但是那种透明的错觉,却转瞬消失了。
渎貉眼睁睁地看着敖之昔用最后的力气自残,却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退到皇子们所在的角落,伸展身体,准备挡住任何溅过来的**。
就在敖之昔的尖刀即将刺进胸口之时,有东西穿越火海伸了过来。
这东西柔韧而又果断,瞬间就缠上了敖之昔的喉咙和手臂。
渎貉看的清楚,那是布,是把衣服临时撕裂并且绞扭编结在一起的布条。手执布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顶跃下,就在敖之昔喷溅血液的极微小间隙,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随后,他抓住布条的两端用力一拧。
一切动作皆在电光石火间。敖之昔的脖颈发出咯的轻响,他喷出了最后的血沫,但是只滴在了布条上,执刀的手也无力垂下。
这个人完成绞杀动作后,闪电般退开,注视着布条与敖之昔一起化为了灰烬。
渎貉隔着火焰,直直地盯着他。
只穿贴身衣服的夏凌,就在对面,报以明亮而刻毒的眼神。
正是他,一直蹲在暗处,游刃有余地把衣服撕开制成趁手的扼颈工具,在大家忙乱的时候始终盯紧敖之昔的破绽,冷静地在血雨中找到那个近乎不可能存在的空隙,一旦发现便果断地痛下杀手——即便是久经杀场,吃过无数人间至苦的渎貉,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如此干净利落,完美无缺。
看着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渎貉感到一阵恶心。
火势四下蔓延,墙壁和房间的梁柱发出了吱吱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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