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铜(全三册)

第43章 脱困弈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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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四千八十九人,良马三匹……”副将王苍衣着单薄,声音瑟瑟发抖。

梁无疾打断王苍说:“把剩下的三匹马也杀了。”

王苍转身走出大帐,又停下来,对着梁无疾说:“士兵都开始想念家乡,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梁无疾摆摆手,没有回答王苍。

梁无疾的五千军士困在弈芝山已经两个多月。然而积雪不化,梁军不敢前行。随军的粮草已经殆尽,军士在湖泊里凿冰捕鱼维持。在鹿谷俘获的几十匹马,也多被宰杀,只剩下最后的两匹,以及梁无疾自己的坐骑。

两个月前,在梁军刚刚驻扎在弈芝山后两天,匈奴一股百人的骑兵夜袭梁军,被早有准备的梁无疾击退。但是在暴雪之中,梁无疾也不敢轻易追击这一股匈奴骑兵,他知道前方一定有匈奴的大队埋伏。

匈奴的骑兵每隔三五天就来侵扰梁军一次,均被梁军击溃。但是困守在弈芝山下的梁军,渐渐地被这种无休无止的暴雪,还有零星不断的袭击所困扰。士兵们开始想家了。

不用王苍提醒,梁无疾在夜间也能听到,士兵们用低沉的声音吟唱乡谣。

梁无疾却不敢下令全军撤回平阳关。原因很简单,匈奴骑兵一直不敢与梁军正面交锋,鹿谷一战,让匈奴人本来就对中原士兵的敬畏之心,更甚一层。

这两个月的试探夜袭,也是如此。

匈奴骑兵害怕中原军队。而这种威严,从当年泰武帝时开始,就深深地烙印在匈奴人的内心深处。

如果梁军现在后撤,在不远处的匈奴主力兵马,就会放下心中的恐惧,一拥而上。

梁无疾并不知道前方,到底有多少军马。

梁无疾听到大帐之外有人喧哗,立即掀开大帐,看到天空中又开始下起了大雪。梁无疾皱了皱眉头,接着看到持戟郎飞奔向自己。

持戟郎跑到梁无疾跟前,“平阳关来人了。”

梁无疾大喜过望。

梁无疾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人竟然是郑蒿。

而真正让梁无疾欣喜的是,郑蒿带来了足够五千士兵维持半年的粮草。如此梁军可以在弈芝山支撑到明年春天,待大雪融化。然后继续北征。

王苍与郑蒿的粮草官交接粮草。梁军出征两个多月后,第一次得到了平阳关的补给。

一切又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而带来这个转机的竟然是梁无疾根本没有想到的郑蒿。

郑蒿护送粮草的军队在路上并没有闲着,他们掳掠了一个在大雪中迷路的匈奴牧民小部落。

梁无疾看见郑蒿俘虏的牧民只剩下了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妇女。男子和老人一定已经被郑蒿屠杀。郑蒿并不是一个残忍嗜杀的人,但是他害怕麻烦。梁无疾知道,郑蒿绝对没有耐心在大雪中花费精力去看管匈奴的俘虏,但是又不能放了这些匈奴牧民。

郑蒿大喇喇地走进梁无疾的大帐,发现帐内并不比帐外温暖,立即招呼随从将运送粮草的马车劈碎,在梁无疾大帐中生火。

大帐内立即变得暖意融融。梁无疾才意识到,自己和梁军已经在酷寒中死死硬抗了两个多月,已经忘记了温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郑蒿带着一个亲随,在大帐正中的火焰边坐下。亲随把一头杀好的羊扛进帐内,在篝火上烤炙。

梁无疾迟疑。

“我击败了匈奴部,得了他们几百头羊,”郑蒿招呼梁无疾坐到他身边,“加上二十车粮草,足够你支撑到明春了。”

郑蒿身边的亲随让出一个位置,梁无疾坐到郑蒿的下首,向郑蒿拜谢。

随从又进来,身后跟随着四个年轻的匈奴女子。

四个匈奴女子顺从地跪在郑蒿的身前,在温暖的帐内把衣服褪下,仅剩贴身衣物,伸手在郑蒿的身上揉捏。

梁无疾对郑蒿的嗜好已经司空见惯,反而是郑蒿的随从,脸色尴尬。

按照军律,梁无疾向郑蒿详细禀告出征以来的军务。

这些繁琐细碎的公务,对郑蒿来说十分乏味,听得昏昏欲睡。倒是他身边的随从,一直在仔细聆听。

禀告军务的时间有些漫长。当梁无疾终于把两个月的军务禀告完毕的时候,羊肉已经烤熟。香气弥漫在帐内。梁无疾已经吃了一个月的马肉,撕扯了一条羊腿,顾不上礼节,在郑蒿面前大快朵颐。

而四个匈奴女子,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烤羊。郑蒿解开裤带,将一个女子的头部按在自己胯部,匈奴女子卖力应承,片刻后,郑蒿心满意足。四个女子分别领了羊肉离开大帐。

梁无疾心里对郑蒿的轻慢十分恼怒,却无法发作。

而郑蒿身边的随从,眼中已经冒出了怒火。

“这位是?”梁无疾问郑蒿,“还没有请教。”

“他是我哥哥从洛阳支派来的,叫……”郑蒿问这个年轻的随从,“你叫什么?”

年轻的随从回答:“支益生。”

梁无疾意识到,这个叫支益生的年轻人,是大司马郑茅从洛阳派来的一个低等小吏。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一个小吏,不远千里奔赴西域,梁无疾无法猜测。

“粮草我已经给你带到了。”郑蒿自己用手扯了一条羊腿,“人,我也给你带到了。我明天辰时就回平阳关。”

梁无疾看着郑蒿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知道给梁军运送粮草的作为,绝不是他自己的决断。

“大司马郑公,派遣你到我这里?”梁无疾问支益生。梁无疾自己年少领军,因此并不因年龄而轻视对方。

“我兄长跟太傅结盟。”郑蒿悠闲地说,“为了向太傅表示诚意,让我给你运送粮草。安灵台梁公与太傅关系匪浅,当然不能怠慢他的儿子。”

“可是这位,到这里来,是什么目的?”梁无疾看着支益生。

“我来带梁军走出雪暴。”支益生回答得很诚恳,几乎不能不让梁无疾相信。

郑蒿大笑着说:“他在我兄长面前,吹嘘他是什么山的传人,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下山是为了稳固景朝天下,哈哈哈……”

支益生苦笑一下。

梁无疾问支益生:“请问支先生的师门?”

支益生把身体坐直,“令丘山广明殿支益生。”

梁无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隔了很久才又问:“我听说当年景高祖身边有四位术士,跟随国师张道陵于青城山大战篯铿,其中亲手将篯铿击败的一位,名字叫郭喜,他就是令丘山广明殿的门人。”

“郭喜是我师伯。”支益生恭敬地说,“临死之前,抓住了篯铿的命脉。”

梁无疾又看了一眼郑蒿,郑蒿对他们的谈话并没有任何兴趣。

梁无疾用腰刀切了一块烤肉,递给支益生。

支益生摇头。

梁无疾劝道:“行军千里,难得吃上一顿饱饭。”

支益生谦恭地说:“修习的法术有个忌讳。”

梁无疾说:“不能吃肉?”

支益生回答:“只能吃松子。”

梁无疾嘿然,想起支益生刚才夸下的海口,于是问道:“你能带着梁军躲避雪暴?”

“能。”支益生仍旧一脸的诚恳,“并非难事。”

“可是看起来,你并不情愿来西域?”

“郑公不相信我,”支益生说,“我带你避开雪暴,他就信了。”

旁边的郑蒿已经开始饮酒,对梁无疾和支益生之间关于军务的对话毫不关心。

支益生说:“我投奔郑公,可是晚了一步,郑公已经跟太傅张胡结盟。”

“太傅与我梁家是世交,”梁无疾皱起眉头,“你不怕我怪罪于你?”

支益生面无惧色,“大景天下即将倾覆,张胡却另有异志。”

“你这就是在说笑了。”梁无疾恼怒地说,“太傅是两朝老臣,又是圣上的老师,他怎么可能心怀叵测。”

“齐王之子,太子殿下遇刺,你听说过吗?”支益生突然问道。

“听说了。”

“太子的死非常蹊跷,廷尉周授认为太子死于冰术,”支益生说,“汉中有个五雷派,以冰、火、土、金、河五术闻名。”

“这种邪门歪道,”梁无疾说,“竟然冒犯太子!为什么不去剿灭?”

“因为五雷派是当朝国师滕步熊的门派,并且与蜀王有莫大的渊源,五雷派的总坛就在汉中羊郡。”

梁无疾问:“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缘故?”

“因为圣上。”支益生盯着梁无疾的眼睛。

梁无疾立即看向郑蒿,郑蒿已经喝得烂醉,趴在地毡上睡去。

“梁将军自幼被圣上宠信,却被调遣到平阳关。”支益生说,“到了今日,又突然接奉圣上的密令,出关北征。匈奴与中原不动干戈三百年,仅凭须不智牙双眼睁开这个传闻,就要让将军出塞?”

梁无疾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跟自己和圣上休戚相关。

“大丈夫理应建功立业,”梁无疾缓缓回答,“这是圣上对我的期望。”

“圣上对你的确抱有巨大的期望,”支益生说,“因为他身边能依靠的郑家,多是这种脓包。”支益生用下巴向郑蒿摆了摆。

梁无疾无话可说。郑蒿贪慕劣族的女子,本就是大景门阀世家中的笑柄,而他的兄长郑茅,也是一个声色犬马之徒。

梁无疾看着支益生,“你每句话都不怀好意,句句指向太傅。”

“太傅明明知道天下擅长冰术的术士门派,并不只有五雷派一宗,”支益生说,“但是他偏偏略过了另一个擅长冰术的门派,北冥派。”

“如你所说,”梁无疾思考了片刻,“太傅故意不提北冥派,却把矛头指向五雷派,进而牵扯出五雷派与国师滕步熊以及蜀王之间的关联。是太傅暗中安排北冥派刺杀太子,用意在削夺蜀王的王爵。”

“因此我认为,”支益生说,“太傅多年前就已经与楚王暗中往来。”

大景天下,握有重兵的有四王,分别是齐、蜀、楚、代。其中以齐王和蜀王为大封国,楚王次之,代王再次之。梁无疾当然十分清楚。

可是梁无疾绝对无法相信,朝廷股肱之臣太傅张胡,竟然极尽手段,干涉储嗣大计。

“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支益生说,“我本想提醒大司马郑公,可是郑公并不相信我的身份和下山的缘由。”

“你下山到底是什么目的?”

“我是令丘山广明殿门人,当年魏泰高祖身边的谋士郭嘉,号称凤雏,是我师叔祖。我的师伯郭喜,曾跟随张道陵与篯铿决战于青城山。我师父郭通观测星象,如今飞星掠日,大景朝即将倾覆,篯铿重生在即。我必须要接近圣上,统领天下军队,与篯铿冥战,再次将篯铿与八万鬼兵封印在青城山下。但是我现在无法接近圣上。”

“我区区一个出征西域的边将,无法让你与圣上接触。”梁无疾突然意识到支益生话中的含义,“你的意思是圣上已经被奸逆操纵,是滕步熊,还是郑茅?什么时候的事情?”

“从张胡当上太傅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支益生说,“这就是为什么圣上从小就栽培你的缘由。”

“你与我年龄相仿,”梁无疾问,“这些秘密,你怎么可能知道?”

“因为令丘山一直暗中注视着景朝的皇位更迭。”支益生说,“当年篯铿被封印,景高祖登极,四大术士各有归宿。单狐山幼麟师乙在冥战之前,就已不知下落;冢虎龙武钗功成身退,回到中曲山;姑射山卧龙贾尸韦叛乱,后死于乱军;只有我们令丘山凤雏一派,对大景忠心耿耿。”

“可是大司马郑公并不相信你。”梁无疾明白了,“你跟他也说了这一番话,他无法辨别,因此发遣你来西域,试探你的虚实。”

“太傅张胡也不知道你西出西域的根源,”支益生说,“但令尊安灵台梁显之是他的至交,在太傅眼中,你已经是他的部属。”

“如果我建立军功,平定漠北。”梁无疾叹口气,“太傅在朝廷里的地位,就无人可以动摇。”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你与圣上之间的约定。”支益生说,“我也不知道圣上与你还有什么交代。”

“我也不知道。”梁无疾用手抚住胸口,感受到那个锦囊贴在怀里,“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我帮你离开弈芝山,你继续征战漠北。”支益生说,“你脱困之后,我必须要回到洛阳,这样才有机会让郑公相信我,引荐我面见圣上,让圣上诏令四海诸王,共同剿灭即将重生的篯铿。”

梁无疾长叹一口气,“我本以为征战大漠,是为了重振前朝泰武皇帝的威名,没想到,竟然只是圣上和太傅之间博弈的一颗棋子。”

“梁将军自幼兵法超群,”支益生说,“你躲不掉的。”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梁无疾问,“你真的能带我脱困弈芝山?”

“尸足单于祭天的法术,与当年的须不智牙相去甚远。”支益生轻松地说,“当年须不智牙在沙海祭天,以沙暴围困泰武帝,是我师伯郭喜破了他祭天引来的沙暴。现在围困你的雪暴,在我们令丘山门人看来,毫不足奇。”

梁无疾问:“请先生说个详尽。”

“说来话长,有三个谜,”支益生说,“你有耐心听下去吗?”

“先生尽管讲。”

于是支益生慢慢道来。

四大仙山当年的门人,分别是:

单狐山大鹏殿,幼麟贾诩;

中曲山清阳殿,冢虎庞士元;

姑射山治镜阁,卧龙诸葛孔明;

令丘山广明殿,凤雏郭嘉。

魏泰高祖皇帝曹操,最开始得到了凤雏郭嘉辅佐,后来招降了张绣,又得了幼麟贾诩。

而蜀国刘备得了孔明和庞士元。

四大贤人中,郭嘉和庞士元都英年早逝。贾诩也先于孔明去世。

最后孔明亦没能振兴蜀国。而曹植弑兄篡位称帝,改魏为泰,背后有一个人存在,这个左右大局的人物,就是隐藏在暗处的篯铿。

第二个谜,也就是泰武帝在沙海击破须不智牙的沙暴黑龙,很有可能当时的篯铿已经得到了令丘山郭喜的帮助。但是在泰朝灭亡的时候,与篯铿同归于尽的也是郭喜。

郭喜为什么做出了如此大转变,为什么?

第三个谜,《景策》中记载,景高祖与泰殆帝征战,四大仙山的门人投靠了景高祖,而这四个贤人都受龙虎天师张道陵的指挥。篯铿与张道陵在道家的地位,比四大仙山门人更高。

而单狐山的幼麟,也就是贾诩一门的后人师乙,在下山投奔景高祖后不久,竟然失踪。是否师乙不愿意跟随景高祖征战沙场,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甘做一辈子的平民,无人知晓。

梁无疾问:“这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支益生笑了笑,“你不觉得你也是圣上与张胡君臣之争的一枚重要棋子吗?”

梁无疾听了,暗中思索。他对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洛阳政局束手无策。他自身尚且难保,只能寄希望于依靠支益生,从雪暴中脱困。即使脱困之后,他要面对的敌人,也不是滕步熊、张胡,或者郑茅,他的敌人是远在漠北摸鱼儿海的匈奴尸足单于。

梁无疾至少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洛阳宫廷风平浪静,他或许还有退路。而现在宫廷风云变幻莫测,大景天下即将天翻地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只能继续进军,翦灭匈奴。如果圣上平定了宫廷内乱,他便是建功立业的飞将军;如果圣上被奸逆迫害,景朝大乱,更要平定漠北,不让匈奴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当梁无疾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色出卖了他。

他的犹豫当然逃不过支益生的眼睛,支益生却不动声色。

看似在醉梦之中的郑蒿突然开口:“如果大景朝政被张太傅掌控,我们郑家一定会满门获罪。看来我们郑氏一族,就要毁在兄长郑茅手里。”

梁无疾看向郑蒿,才发现这个纨绔子弟,毕竟还是知道自己的家族安危。

接着郑蒿却又说出一句罪及九族的话来:“梁将军平定漠北之后,索性自立为王,我在平阳关恭候梁将军,我们一起杀入洛阳,什么张胡滕步熊、什么蜀王齐王,都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到时候梁将军称帝,封我为大司马即可。”

支益生被郑蒿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看看郑蒿,又看了看梁无疾。

郑蒿却仍然不知死活地问梁无疾:“梁将军意下如何?”

支益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郑蒿突然在这个关头,把梁无疾内心的一个隐隐的野心点破。梁无疾是一个拥有巨大野心的少年将军,而且自幼熟习兵法天赋异禀,现在有一个莫大的机会摆在了梁无疾的面前。梁无疾有充分的理由听信郑蒿的鼓动,他自幼被圣上宠幸,如果圣上真的被张胡加害,那么郑蒿的建议,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而这个选择里,并没有支益生的位置。

一个在秘密中没有位置的人,却听到了秘密约定的内情,等待他的只会有一种命运。

支益生的身体在战栗,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梁无疾已经把腰刀从刀鞘里拔出来,明亮的刀身在火焰的映射下泛出血光。

大帐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梁无疾的刀已出鞘,脸色郑重。

支益生看了看四周,他虽然是一个术士,但是能力在于出谋划策,呼风唤雨,偏偏没有强大的自保法术。

支益生突然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他想起了出山之前,师父郭通对自己的嘱咐:“我给你四个字,你要记清楚。”

支益生当时说:“师父请讲。”

郭通说:“豺狼遍地。”

这句话,支益生现在方明白,可是已经晚了。他将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他远远低估了人性的险恶与贪婪。连郑蒿这个纨绔子,都能够凭借一句话,将自己置于死地。

梁无疾提着腰刀,走到支益生面前。

支益生看着梁无疾,“你真的要这么做?”

梁无疾慢慢摇头,又走了一步,站到郑蒿身前,将腰刀搁在了郑蒿的脖子上。

支益生长长吐了一口气。

“郑大人刚才说的话,本将没有听清楚。”梁无疾语气冷淡。

郑蒿的酒醒了,“梁将军可能听错了。”

梁无疾转头看向支益生,“先生听见了吗?”

支益生在这片刻中,心中转了几千遍,也没有料到形势突然逆转。

“郑大人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支益生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郑大人醉了。”梁无疾收起了腰刀,“休息吧。”

郑蒿煞白的脸色,才慢慢恢复了红润。

“王苍!”梁无疾大喊。

王苍掀开帐门走进来,“属下在。”

“收拾一个营帐,送郑大人休息。”梁无疾吩咐。

王苍对着郑蒿说:“郑大人请。”

郑蒿双腿瘫软,王苍扶住郑蒿走出营帐,留下梁无疾和支益生。

“你是对的。”梁无疾说,“我们不能杀他。”

“不能杀。”支益生点头,“杀了他,你我二人,永远回不去平阳关一步。”

“连郑蒿都有祸乱大景的野心,”梁无疾忧虑地说,“可见他的兄长郑茅,并非圣上可以依靠之人。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张胡。”

“郑茅是狼,”支益生说,“而张胡是猛虎,两弊权衡取其轻,我只能选大司马。”

“你回得了平阳关吗?”梁无疾暗示支益生,他可能在半路上就会被郑蒿加害。

“你不死,我就能活。”支益生说,“我的命在你手上。”

梁无疾想了想,认为支益生说得有道理。

“你不能死,你要带我离开弈芝山。”

支益生说:“郑蒿已经被将军的威严镇住,他不敢妄动。我会尽快回到洛阳,取得大司马郑茅的信任。”

“只能这样了。”梁无疾叹口气。

“明日巳时,我祭坛,替你驱散雪暴。”

支益生离开营帐,留下梁无疾在帐内。梁无疾摊开羊皮地图,这是他被圣上调遣到平阳关之前,父亲梁显之亲手交给他的。

梁显之对梁无疾从军一直都不赞成。作为泰、景两朝的安灵台世家,他的本意是打算将安灵台的职守交给天资聪颖的梁无疾。可是梁无疾的志向却是做一个将军。

前朝泰武皇帝的事迹即便是到了景朝,也是威名赫赫,被天下尊为武功治国的千古一帝,这个荣耀从小就被梁无疾放在心中。并且圣上也在有意培养梁无疾的雄心壮志。

当梁显之已无法再干涉梁无疾仕途的时候,他把安灵台从泰朝流传下来的西域漠北地图交给了儿子。

泰武皇帝西征后,派遣使节出使西域各国。并交给他们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将踏上的土地仔细勘察,绘出舆图还京。数年之内,西域三十六国使节陆续回朝,地图也就相互拼凑而成。但是有两个人一直没有回来,分别是奔赴匈奴的苏信和出使纱衫的张闯。苏信祖上是汉朝被困匈奴十九年的苏武,而张闯是张骞的后人,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使节后代。

苏信隔了二十年后方才回到长安,泰武帝已经驾崩。但是苏信带回来了匈奴漠北的全舆图。其时已经是泰宣帝八年。苏信回朝,长安满城轰动,泰宣帝亲自到凤郡迎接归来的使节苏信。苏信最大的功劳就是带回了漠北全舆图,把匈奴十二部落在草原上驻扎的范围一一描绘出来。泰朝掌握了漠北地图,从此对匈奴不再忌惮。匈奴单于在须不智牙战败之后本就不再有南侵的野心,苏信画出了漠北全舆图,更绝了匈奴单于的最后一丝希望。

而另一位出使纱衫的使节张闯,则再也没有回到中原,泰朝也渐渐忘记了张闯的存在。直到泰殆帝被景高祖取代,一个自称张霍桑的人觐见景高祖,自称是当年泰朝使节张闯的五世玄孙,一直坚守着当年的任务。他带回来西域三十六国之外更遥远地域的舆图,是他们张家五世的心血。

张霍桑与景高祖密谈了两个月。张霍桑详细描述了西域三十六国之外的天下,令景高祖惊愕不已。原来天下之大,远远超出中原的想象。

张霍桑告诉景高祖两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第一,远在纱衫之外,更有一个庞大的帝国,与泰朝不相上下,就是汉朝时期就传说于人口的西秦。张霍桑拿出地图交给景高祖,指出西秦国人自称大罗刹国,地域广阔。张霍桑的爷爷曾经到过大罗刹国,并且被大罗刹国的皇帝封了官职,在一个建立在海洋上的城市做了十六年的税官。到了张霍桑的父亲这一代,当初出使纱衫的使节团队后裔,只剩下了最后的八个人。张霍桑的父亲,又被大罗刹国的皇帝征召,去开拓更西方的海外蛮荒之地。于是张霍桑带着张家五代人精心描绘的地图,东返中原。张霍桑启程时年仅十四岁,回到大景都城洛阳觐见景高祖的时候,已是景高祖开元十一年,张霍桑已经五十八岁。他花了四十四年的时间,历尽波折,最终完成了泰武皇帝的使命。

张霍桑带回的第二个巨大秘密更加让景高祖震惊。那就是当年张闯为什么在出使纱衫之后,没有立即回国的原因。因为他在纱衫国以西一个叫坎殿的小邦国里,发现了黄帝轩辕氏的塑像。

景高祖听闻此事,震惊到无以复加。张霍桑把轩辕氏雕像的临摹图像拿出来献给景高祖。景高祖立即叮嘱张霍桑,这件事情,决不能告诉任何人。

张霍桑随即被景高祖封为征西大将军,统领西域三十六国。而最终绘制完整的西域万国全舆图,景高祖交给了安灵台收藏。景高祖谕令,安灵台要世世代代保守这个秘密。

现在整张西域万国全舆图,就铺在梁无疾面前的地上。地图由七张羊皮缝制而成。梁无疾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看着地图上的番邦国家。而距离中原最近的就是匈奴。现在梁无疾就在羊皮东南一角的弈芝山。梁无疾的手指在羊皮上慢慢移动。弈芝山往北两千里就是摸鱼儿海。尸足单于正在摸鱼儿海等着梁无疾。

帐外传来郑蒿的笑声,梁无疾匆匆把西域万国全舆图卷起来。刚刚收放妥当,郑蒿带着四个匈奴的女子已走进帐中,走到梁无疾的面前。

“那个装神弄鬼的小子正在召用运送粮草的马车,”郑蒿笑着说,“他说他要搭建祭台。”

“是我答应的。”梁无疾面无表情,他知道郑蒿过来的目的,但还是问郑蒿:“王苍给大人安顿的营帐,大人不满意吗?”

郑蒿眼睛看着梁无疾,“如果让他回到洛阳,将我与梁将军之间提起的事情泄露出去,我郑家自然满门获罪,而梁家也逃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大人喝醉了。”梁无疾在努力平衡郑蒿与支益生之间的微妙关系。这关系到支益生的生死。梁无疾不希望支益生死掉。他在支益生身上看得见一样东西。那就是自信。支益生自信能够帮助圣上平定现在的宫廷祸乱,就跟他自信能够征服漠北一样。两人之间交谈不多,却相互倾心。

郑蒿眯着眼睛看了看梁无疾,把酒壶递到梁无疾的面前,“梁将军真的打算放过他?”

“如果他不能安全回到洛阳,”梁无疾说,“大人很难向大司马交代。大人自己一定要想明白。”梁无疾接过酒壶,一口喝了半壶酒。

郑蒿松了口气。梁无疾明白这是郑蒿在试探自己的口风,他并没有杀掉支益生的决心。

郑蒿身边的匈奴女子围到了梁无疾的身边,梁无疾明白,要取得郑蒿这种人的信任,就必须要让他觉得自己跟他一样。梁无疾把剩下的一壶酒喝尽。

梁无疾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他独自站立在雪原之中,四周都是茫茫无际的白雪,没有一个人。而天空上的乌云,化作了一只巨大眼睛在凝视着自己。梁无疾想逃避这双眼睛,却偏偏在白色的雪地上无处可匿。

梁无疾感受到了危险。他茫然四顾,一转身,发现自己的妻子崔氏突然出现,就站立在自己身前两步的地方。梁无疾立即蹒跚走向崔氏。她应该在平阳关,为什么会突然来到雪原?梁无疾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他仍旧把崔氏的肩膀抱住,想询问崔氏为什么会到这里。

崔氏抬起头,梁无疾的身体退后,他发现面前的女子,虽然穿着崔氏熟悉的衣物,但是脸却不是崔氏的脸庞。这是一张绝美无比的脸,白皙到无法形容,姿色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美艳,远远胜于自己的妻子崔氏。

梁无疾立即被这张美丽的脸吸引,他想问对方是谁。

这个美艳的女子,慢慢贴近了梁无疾。梁无疾无法拒绝。女子的手臂将梁无疾的身体环绕,瞬间,梁无疾发现自己已经和女子媾合在一起。

女子的身体冰凉,梁无疾用手捧住女子的脸庞,仔细观看。他发现女子的左眼绿色瞳仁里,有一个小人在跳舞。

梁无疾大惊,但是身体的快乐无法让他停止。

女子的身体在开始抽搐。眼眶中流出泪滴,但是泪珠立即凝结在脸庞之上,变作了一颗冰粒。

梁无疾看到女子右眼的瞳仁里闪出了红色火光。

“你是谁?”梁无疾终于把胸中的一口气呼喊出来。女子晶莹洁白的身体表面突然出现一条条裂纹。

梁无疾双手用力,女子化作一阵风雪,随风消逝。

但是梁无疾身体上的快乐仍旧没有停止。

他醒过来了,觉得身体燥热。发现自己躺在营帐中的篝火旁,熊熊的火焰将营帐里烤得温暖无比。

而梁无疾的身上,一个匈奴女子正在耸动身体。旁边三个匈奴女子正在注视着他。

梁无疾一把将身上的女子掀开,穿上内衣和盔甲,冲出帐外,发现雪原已经开始消融。太阳的光辉直直照射下来。地面泥泞不堪。

梁无疾听到巨大的崩裂声音,他随着声音看去,发现不远处弈芝湖上的冰层,正在崩裂。

梁无疾再次看看天空,根据太阳的高度,现在已是正午时分。

支益生站在由四驾马车作为基座,支撑了一驾马车在上的简陋祭台上,双手各持一面小旗,嘴里还叼着一面小旗。

梁军众将士,看到冰雪消融,都发出了激动的呐喊。

支益生将手中的旗帜互换,嘴里的旗帜吐出来,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动作虽然很快,梁无疾也看得明白,是三面旗帜在不停地交换。

支益生双手猛然停止,左手的旗帜朝着弈芝湖的湖面指过去。

祭台之下地面上一道直直的火焰冲向湖面,在冰面上剧烈燃烧。本就已经开始分崩离析的冰面,立即被火焰一分为二。

已经是午时一刻了,支益生继续变换他手中的旗帜。梁无疾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开始燥热,抬头看见太阳的光芒,如同夏季炎暑一样炽烈。

地面湿润的泥土,开始变得坚硬。

到了午时三刻,弈芝山下,连一片雪花都无迹可寻。弈芝湖的冰面也已经全部消融。整个弈芝湖水,露出了本来的面貌,湛蓝清澈。

支益生没有说谎,他的确是令丘山门人凤雏。

当年的凤雏郭喜,也是在沙海祭台,用同样的法术,击溃了沙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