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说,我们中曲山不是唯一的道教神山。好像还有令丘山、单狐山和姑射山。相隔很远,不知道其他三座山的门人是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他们,其实我在下山之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道家门派的人。”
徐无鬼一路上与干奢不停地啰嗦。与沙亭其他的人都不同,他的话很多,这一点让干奢很受用,一路上有徐无鬼不断地跟他讲述他从未听过的事情,可以让艰苦、枯燥的路程变得轻松一些。
可是徐无鬼知道的也并不是太多,而他知道的事情,关于自己中曲山门派的事情,又不能都说出来。甚至徐无鬼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助诡道门人,以及他破解周授听弦算术的原因,也很难有什么解释。
只要是他不想说的都会搬出他的师父:“师父说,这个不能告诉别人。”
干奢有时候觉得,徐无鬼就是故意不想说而已,只是习惯拿出他的师父做挡箭牌。
“那你下山,”干奢还是问了,“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我不信你走了几千里,就是为了躲避你师父的责罚。”
“当然是为了躲避我师父的责罚啊。”徐无鬼坚持,“我把师父的丹炉烧炸了,师父炼了几十年的龙矫就没了,别的药石我们中曲山都有,但是丹炉需要一种东西来修补。”
“是什么东西?”干奢好奇地问。
“要天外玄铁,就是周授在陈仓道收集的那些铁片。当年韩信用来劈斩大山的开山宝剑,就是用天外玄铁铸造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周授要?”干奢问。
“我打不过周授,”徐无鬼诚实地回答,“我只是故意吓唬他的,其实他听弦的算术很厉害,我现在‘九守’才练到第四层的守仁,法术不够。”
“‘九守’又是什么?”干奢对徐无鬼说的这些法术很有兴趣。
“这是我们中曲山的镇山法术,”徐无鬼回答,“你们普通人不知道的,我师父说,我这一辈门人,只有我能练到第九层守弱。”
“你练到第几层,才能胜过周授,去找他把那些天外玄铁的碎片要回来?”
“让我想想,”徐无鬼沉思一会儿,“我师父说我练到九守的第五层守简,几乎天下所有的术士,就很难是我的对手了。我就应该能够去找周授,把玄铁碎片抢过来了吧。”
“你再练一层,都能击败天下几乎所有的术士了,”干奢不解,“为什么现在还打不过周授?”
“周授是天下顶尖的术士啊,”徐无鬼瞪着眼睛说,“天下能把听弦算术修炼到这个地步的,可能不会有第二人了。那个陈旸,天资不够,听弦的本领就很一般。”
“那我希望你晚一点练到守简,”干奢说,“你还是别去送死,我帮你找天外玄铁。”
“天外玄铁哪里这么容易找到。”徐无鬼说,“其实就算我把开山宝剑的碎片都收集到了,也远远不够。”
“那你一辈子找不到天外玄铁,就一辈子不回中曲山了?”干奢问。
“一年找不到,就十年呗。”徐无鬼轻松地说,“十年找不到就一百年。”
干奢以为这是徐无鬼随口一说的回答,没有注意到徐无鬼说的时候,脸上一片真诚。
沙亭百姓已经走过了陈仓道最为艰难的栈道。现在已经离开秦岭高山,进入到汉中平地,距离南郑还有一百多里。
蒯茧也已换上了沙亭百姓一样的衣服。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沙亭百姓,从干护干奢到妇孺老者,都没有因为他之前对沙亭亭民的折辱,而对他有任何的轻怠。之前的过节,都已经随风消逝。
蒯茧开始明白为什么沙亭百姓能够在沙海那么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下来,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他们都把彼此当作家人,绝不背弃和轻视。
现在蒯茧已经成为了沙亭的一员。
而陈不疑和陈群两位殿下,似乎也没有离开沙亭的意图。干护现在自己步行牵着马辔,让两位殿下骑在马上。
干护也没有问两位殿下今后的打算。而两位殿下,在陈旸被周授杀害之后,一直沉默寡言。干护知道,如果自己把两位殿下送给蜀王,就是一件功劳。但是干护绝不会这样做。
行进了三日之后,沙亭百姓到了南郑。
南郑是汉中的镇守,城郭远比凤郡更大,城墙更高。
干奢远远地就在打量南郑城墙,对徐无鬼说:“如果黄化吉攻打南郑,一定打不下来,他的山魈爬不上城墙。”
“不用看城墙,”徐无鬼说,“看城上的蜀军士兵就知道,黄化吉的山匪绝不是对手。”
沙亭百姓到了城门口,干护递交了沙亭的关牒,南郑的守军把沙亭百姓引入城内。
这是沙亭百姓第一次进入到繁华的城市,对街上的一切都非常新鲜和好奇。
他们走在城内的时候,看到又有一队蜀军,整齐列队,从城内出发,朝着沙亭亭民来路陈仓道走去,这一列队伍,随军拖着巨大的投石机。
蒯茧向干护低声说:“凤郡的城墙不需要这么大的投石机攻打,一定是长安已经被匪军攻陷。蜀军不断向北进发,一定是要去解救长安。”
沙亭亭民被安置在南郑城内的一个马场里,也只有这么大的地方,才能同时容纳几百人。
而干护被南郑的郡守请到了郡府。
干护在郡府里候了很久,南郑郡守杜越和郡簿才出来见干护。
杜越手里拿着沙亭的关牒,“失期了一天。”
干护心里暗自恐惧。蜀军治军严厉,他已经亲眼所见。失期当斩,可能晚了这么一天,南郑的郡守就要按景律处置沙亭亭民。
干护跪在地上,把路上遇到的波折说了。请求杜越饶过,他们在后期,一定加紧速度,赶到巫郡。
“我不杀你们,”杜越把关牒还给干护,“但是你们出了南郑,不要去益州,而要改道西边官道,进青城山,不用去巫郡了。”
“是圣上下了旨意吗?”干护知道沙亭入巫郡充军的命令,只有圣上才有权力改变。
“是大王的命令。”杜越的口气虽然不严厉,但也并不随和。
“可是……”干护还在迟疑。
“到了汉中,”杜越说,“一切都要听从蜀王。要么论景律失期,要么听从蜀王令,没有别的选择。”
杜越说完,就匆匆离开。他对沙亭亭民并不关心,只是勉强与干护见上一面。
干护知道,郡守正在调遣士兵,他没有空闲理会沙亭亭民的去向。
干护没有违抗的理由。南郑的郡簿告诉干护,休息一日后,出南门。向青城山进发。然后郡簿把干护送回马场。
干护明白,区区几百名沙亭百姓,在南郑郡守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干护正在感慨的时候,南郑郡簿竟然给他们送来了两车干粮,并且给沙亭百姓每人一件蓑衣,这让干护十分意外。
第二日,干护率领沙亭亭民到了南郑南门城外,才知道为什么郡簿赠送蓑衣给他们。天降大雨,而南城之外,还有三个方队,都是跟沙亭百姓一样的平民,都穿着蓑衣,看来他们都要一起奔赴青城山。
蒯茧在干护的身边,指着同行的方队,依次数说:“最左边的人肤白高鼻,黑发卷曲,他们是抵族人;中间的与我们汉人无异,只是身材高大,他们是揭族;靠右的身材矮小,应该是南蛮。”
干护正要问蒯茧这些人的来历,南城门里快马跑出一队骑兵,指挥四个方队的百姓上路,走上了西南方向的官道。
沙亭百姓在队伍的最后,前面是蒯茧所说的南蛮方队。
雨下得比在香泉台的时候更大,干护对山魈的恐惧仍旧盘踞在心中。不过干护看见蜀军军容威严,以及南郑市面稳定,知道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只是不知道蜀王命令他们去往的青城山,会有什么事情等待着沙亭百姓。沙亭亭民,以及揭族、抵族、南蛮四个低等民族,被蜀王迁徙到青城山的目的是什么?
沙亭亭民,从南郑走到灌郡,用了十六天。本来的期限是九天,只是因为整个行程中大雨瓢泼不断,即便是汉中到蜀地之间道路通畅,也大大影响了行期。好在蜀地并没有严格遵守大景的律法,对百姓相对宽松。
干护知道亭民的生命没有威胁。
在西去的路上,干护看见了一批又一批的蜀军,朝着南郑进发。现在即便是干护也开始相信干奢的判断了,蜀军不是去攻打凤郡,而可能是要去攻打更大的城市长安。
干护和干奢已经见识过了南郑的雄伟,而蒯茧告诉干护,相比长安,南郑几乎就是一个偏乡僻壤的村寨。
长安不是几千人能攻破的城郭。唯一让干护和干奢无法理解的是,雍州的山匪竟然能把长安占据。这一点的确匪夷所思。
四个隶属不同民族的队伍,在行进的道路上几乎没有交流。揭族和抵族的队伍在前列,由于这两个民族一直不被汉族当作常人,近乎于牲畜相待,所以这两个民族的人丁,都非常沉默自卑。
而南蛮和沙亭的亭民,一个是当年巴王僰人后裔,一个是泰朝遗民,在大景的地位稍高,与匈奴地位一致。至少他们被大景上下当作人来对待。
因此南蛮这一支队伍的首领牛寺,在行进的路上第二天,就主动找到干护,相互攀谈。
牛寺是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年轻人,皮肤黝黑,五官粗大,这是巴人明显的特征。牛寺告诉干护,他和他的乡民,被蜀王从巫郡迁徙到青城山,言语之间,也在询问,去往青城山到底有什么目的。
当干护听到巫郡二字,立即询问牛寺:“巫郡是否还是由当年须不智牙部匈奴后裔镇守?”
牛寺立即恨恨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能带领乡民返回巫郡,一定将那些北方的匈奴贱民斩尽杀绝。”
干护听了不敢再问,可以想见,巫郡的匈奴骑兵署对待本地的土著,手段必定残酷无比。当然这也是泰、景两朝,以戎治蛮的一贯手段。
牛寺是一个热情并狡黠的人,他对干护一直尊敬有加,而对揭族和抵族的首领,毫不搭理。在牛寺眼中,干护和他才是同一类人。
第十六天,到了灌郡,距离青城山只有一天的行程。
大雨造成的蜀地山洪,在灌郡汇集,但是灌郡的水利工程当世无双,无论多么大的洪水,都被鱼嘴分配,散入到蜀地的各个水渠之中。
当干护到了灌郡,就知道了他们到青城山的目的。
他们是来做民伕,修建高台。
灌郡以南,青城山下,一个巨大的高台正在修建,高台已经建造了离地四十丈高,无数的民伕从四面八方运送木材到青城山,可见高台仍旧还在修建之中。
揭族、抵族、南蛮、沙亭四支队伍,被灌郡的郡守安排在李冰庙旁休整,第二日清晨,就要去往青城山下修建高台。
到了夜晚,干奢与徐无鬼站在灌郡的江边,看着黑夜里浩浩****的江水滚滚而来,又驯服而去。
干奢愧疚地对徐无鬼说:“你只是下山来寻找天外陨石,却要跟着我们沙亭一起,服徭役。我看见有不少尸体从青城山方向拖出来。”
“蜀王修建这个高台,”徐无鬼想了想,“一定跟当年的张道陵有关,或者与另一个人有关……”
“什么人?”干奢问,“听你的语气,你很害怕。”
“篯铿,”徐无鬼语气低沉,“我师父说,篯铿当年就被张道陵斩杀在青城山。但是篯铿是不可能被杀死的。”
“你害怕他?”干奢问。
“是的,”徐无鬼承认,“我师父也害怕,每当我师兄提起篯铿的名字,他都会发怒。”
“你师父见过篯铿?”干奢明白了。
“是的,张道陵与篯铿在青城山决战的时候,我师父就在张道陵身边。”
“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干奢觉得十分可笑,“你师父现在还活着。”
“我师父当然活着,”徐无鬼苦笑,“可是当年他差点就死在了青城山。所以我很害怕。青城山是道家术士的坟墓,无数法术高强的术士都葬身于此。这个地方对于术士来说,是一个不祥之地。”
“你走吧。”干奢向徐无鬼提议,“你本就不是沙亭的亭民,而且以你的本事,足以在天下生存,并不需要什么人来庇护。”
“我师父说,天下的人相见,都是因果。”徐无鬼说,“我跟着你们见到了诡道的后人,又来到了青城山,可能这就是天命的安排吧。”
“你不走?”
“不走。”徐无鬼笑了笑,“我愿意跟着沙亭百姓一起,至于今后会有什么际遇,我都愿意去面对。”
“既然如此,”干奢被徐无鬼的决定感动,“不如我们就此结为异姓兄弟。”
徐无鬼看着干奢,干净利索地说:“好!”
干奢与徐无鬼两人,走进李冰庙内,对着大殿内供奉的显圣真君跪拜,然后相互交换信物。干奢给了徐无鬼一枚箭镞。“这是我父亲生前留给我的。当年北护军跟随泰武帝征战沙海,这枚箭镞是从须不智牙的身上拔下来的。我父亲说,箭镞沾染了须不智牙的鲜血,在沙海里行走,狼群也被箭镞上的杀气吓住。”
徐无鬼有些尴尬,“可是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不了你信物。”
干奢摆摆手,“你救了我们沙亭百姓,这就是最大的信物了。”
一个扫地的老者走进庙宇,看看干奢和徐无鬼,然后开始给显圣真君神像前的油灯加上灯油。
干奢和徐无鬼看见有人进来,就要离开大殿。
老者突然发声:“既然结拜了异姓兄弟,能不能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
徐无鬼听见这话,转身看了一眼老者。
干奢却并不介意,拉着徐无鬼离开。
两人走到李冰庙外,干奢问徐无鬼:“刚才那个老人,为什么要这么问?”
徐无鬼苦笑了一下,“不知道。”
干奢想了想,“我明白了,他在告诉我们,我们在青城山一定会遇到凶险。”
徐无鬼叹口气,看着青城山方向的高台,“这个不用他提醒,我们就已经能看到了。”
第二日,沙亭百姓赶到青城山下。身在高台之下,干奢才发现,高台比远处看来更加的雄伟。
高台还在修建,几十名民伕在顶部搭建,上千人在地面运送木材,然后利用滑轮,将木材吊上高台。
每个民伕都困苦不堪。
干护安慰自己,如牛寺所言,巫郡也是在战乱之中。当年匈奴的戎军正在镇压当地南蛮的暴乱,如果沙亭亭民去了巫郡,一定会被编入军队。而在青城山修建高台,虽然劳作辛苦,至少没有死在战场上的风险。当高台建成之后,蜀王欣喜,或许会让沙亭就在灌郡入籍,分配良田。
蜀中的土地肥沃,又有灌郡的水利灌溉,与在沙海里耕作天壤之别。
干护被传唤到青城山下一座恢宏的园林建筑外等候。过了一会儿,牛寺也来了。跟在牛寺身后的,是一个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的中年汉子,还有一个皮肤与汉人无异,但是身材高大的老人。当这个老人走近之后,干护仔细打量才发现,老人的眼睛瞳仁碧绿,这是揭族人的特征。
干护明白,四个人包括自己,就分别是沙亭泰朝遗民、巫郡南蛮、揭族和抵族四支队伍的首领。
牛寺是被巫郡官军镇压,押缚到青城山的,这个干护已经知道了。
干护走到老者面前,低声询问:“老人家从哪里来?”
老者的眼睛一直低垂,听见干护的询问,没有说话,但是干护看见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蕴含了无数的愁苦。
“老人家叫什么名字?”干护又问。
“妫骆。”老人说话的声音简短,然后就不再作声。这个揭族人的首领,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困难,才被蜀王驱使到这里。
干护又看向高鼻深目的中年人。可是这个抵族的首领,把头偏到一边,并不打算跟干护交谈。
牛寺走到干护身边,告诉干护:“他叫安凉,是抵族人的首领。他们一路上逃跑了好几次,都被蜀军抓回。蜀王为了处罚他们,处死了一半的成年人丁。”
干护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他本以为沙亭百姓已经被景朝官员欺压过甚,但是现在四个民队中,沙亭百姓的境遇,反而是最受宽待的。
四人的氏族地位低微,不允许进入到这个巨大的宅院里。过了很久,一个衣着洁白的年轻人走出来。干护看这人的穿着并非官服,倒是与徐无鬼的穿着类似。
年轻人旁边的随从恶狠狠地看着四人,“跪下!”
干护和牛寺跪下,揭族的妫骆也跪下,只有安凉站立,不肯下跪。
年轻官员的随从,用手中的长戟狠狠敲击安凉的膝盖,安凉支撑不住,跪下来,但是身体挺直,眼睛仿佛冒出绿火。
年轻人用洁白的手帕捂住鼻孔,眉头深皱,似乎受不了干护等四人身上的气味。
随从向干护四人告知:“蜀王护国法师赵长昇,将安排你们各蛮部修建龙台的分工。”
赵长昇用手摆了摆,“让沙亭部的头领过来,其他三个离远一点。他们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
干护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蓑衣,行军路上,一身泥泞,怎么可能如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一样清洁?
“你是沙亭干家后代?”赵长昇的声音细不可闻。
干护还在看着安凉,后者因为被羞辱,一张脸涨得通红。随从用脚触碰一下干护,干护这才知道赵长昇在问话。
“泰武帝北护军后代干护。见过法师。”
“今日起,你们与南蛮牛寺部,从灌郡运送木材到龙台。”赵长昇把头转向随从,“揭族和抵族两部,在龙台下等候差遣。”
干护过了两天之后,才明白法师赵长昇的安排,对沙亭多有偏袒。因为龙台下等候差遣的意思是,修建龙台的民伕,每天都会累死或者重伤几十人,随时需要补充。
干护此时才意识到,在法师赵长昇的眼中,沙亭和南蛮虽然身份低劣,至少还是景朝的百姓。而揭族和抵族两部,在他眼里,与牛马牲畜无异。
一个月后,揭族和抵族两部的民伕累死过半。
这个时候,干护才知道,沙亭和南蛮部的民伕每日都有干粮补充。但是揭族和抵族两部的民伕,三天才分发一次干粮。
到了夜间,饥饿疲乏的揭、抵两族民伕,就在营帐里歌唱,他们用的本族语言,干护听不懂。但是歌声中表达的悲苦,干护听得明明白白。
干护叫来干奢,想了想,又叫上了蒯茧和徐无鬼。
四个人坐在营帐之中。
干护对干奢说:“你是沙亭百姓的下一任亭长,今天的这个决定,我交给你决断。”
蒯茧和徐无鬼同时看向干护。
蒯茧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叫我们两人过来?”
“你们二位都是机缘巧合,跟着我们沙亭,而且见识在我们叔侄之上。”干护低沉着声音说。
干奢问:“有什么事情,伯父尽管说就是。”
干护点头,“这个月我看见了,揭族和抵族两部,每天都有十数人死亡。一部分是从高台上失足跌落,一部分死在夜间。”
“都是饿死的。”徐无鬼说,“老弱妇孺饿死在营帐里,壮年在高台上饿晕了,就摔下来,他们干的活很重。”
蒯茧说:“大景律法,揭族、抵族、羌民等最低等部落,服徭役,官府不供给粮食。所以这两部的民伕,只能自备粮食。”
“他们也迁徙了很久,”徐无鬼说,“粮食肯定早就被沿路的官府抢劫干净。”
“这么说三天给他们一次粮食,还是蜀王的恩赐了?”干奢讥讽蒯茧。
“他们根本就不是百姓人丁,”蒯茧解释,“只是会说话的牲畜而已。”
干护等徐无鬼和蒯茧说完,才继续说:“我打算将我们分配的干粮,匀出三成给这两族民伕。”
蒯茧听了睁大双眼:“你要将干粮接济揭、抵两族?”
干护:“正是。”
蒯茧说:“蒙你信任,我在沙亭分配干粮。可你是否知道,沙亭百姓,除了两位殿下,人人也在挨饿吗?灌郡郡守给我们每人每天的干粮,也只够成人一顿的份额。”
干护看着干奢和徐无鬼,的确是面有饥色。但仍旧把眼睛看向干奢,“这事你来做主。”
干奢问蒯茧:“我们分配粮食给这两个族部,蜀王的部下,会不会治罪,或者断绝我们的干粮?”
蒯茧迟疑很久,“不会。大景揭、抵二族大多是家奴,如果有这个律法,主家也无法豢养这些奴才。”
干奢问徐无鬼:“你觉得呢?”
徐无鬼说:“我师父可以三年不吃东西,我师兄可以一年,在下山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常人不吃食物,挺不过七日。”
“蒯大人是反对了?”干奢问蒯茧。
“把我们的口粮分给劣族,”蒯茧问,“还需要问我答不答应?”
干奢看向徐无鬼,“你呢?”
“其实就是给了,他们每天还是会饿死很多人。”徐无鬼慢慢地说。
蒯茧吐口气,“这话才是正经。”
“不过随着他们人数减少,”徐无鬼说,“我们分配他的粮食也会渐渐减少。到最后,我们的粮食,还是会维持现状。”
蒯茧说:“你算账的确精明。可是既然无法挽留他们死去,分给他们粮食目的何在?这些劣族,天下众多,今天死了,明天又会有几千名被驱赶过来,源源不绝。”
“天下人终归都是要死的,无非是多几十年,少几十年。”徐无鬼说,“为何不在婴儿的时候,就抛弃在旷野?人人皆为父母,人人皆为儿女,父母养育儿女,不就是为了让代代人丁多活几天吗?”
蒯茧被徐无鬼的话辩驳,一时间无法回答。
“我去问问南蛮部的牛寺,”干奢说,“看他愿不愿意也分拨三成的粮食,这样可以多挽救一些人。”
干护点头,“那就这样定了。”然后又说,“不能减少两位殿下的口粮。”
蒯茧不断地摇头,“你们都疯了。”
第二天,牛寺回复干奢,南蛮部只能分拨一成的粮食。
一成的粮食,也可以延缓几十人的性命,干护亲自到牛寺的营帐中告谢。
如蒯茧所说,蜀王的部下,并没有因为沙亭分拨粮食给揭、抵二族而问罪。粮食的分配也没有减少。
只是沙亭也开始有老弱者零星饿死。但是没有亭民质疑干奢的决定。
揭族和抵族两部的首领,妫骆和安凉,在沙亭分拨粮食给两部当夜就来到了干护的营帐里,两个首领同时跪拜在干护和干奢的面前,长久不起。
干奢将二人扶起来。
安凉站立起来,干硬地对干奢说:“我们抵族部将永远感念沙亭。”然后走出帐外,步伐飘虚。
妫骆没有走,而是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一柄牛角短刀,交给干奢,“我知道我一定会死在青城山,我们揭部也无法报答沙亭,干脆再多恳请大人一个请求。”
干奢说:“你说吧。”
妫骆说:“我有一个儿子,在洛阳为奴,如果大人能在高台建成之后,生还青城山,有机会能去洛阳,请将这柄牛角短刀交给我儿子。”
干奢问:“你儿子叫什么?”
“叫妫辕。”妫骆说,“是洛阳城内个头最高的人,很好查找。”
干奢说:“我答应了。”
第二日,妫骆从高台失足摔下而亡。一同死去的还有三十名五十岁以上的揭族老者。
徐无鬼告诉干奢:“他们是在用老者的性命,保全年轻人。”
“如果这种事情放在我们沙亭,”干奢说,“也会这么做。”
“自从我下山,”徐无鬼沮丧地说,“满目所见,就是这些无尽的苦难。天下难道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从小生活在沙亭,虽然大家也吃不饱,但是不到万不得已,都会相互扶持。”干奢问,“可能蒯茧是知道的。”
“他不知道。”徐无鬼说,“他哪里会去看这些人一眼。”
三个月后,高台即将建成。揭、抵两族部的人丁只剩下了壮年男子,妇孺饿毙殆尽。相较之下,沙亭和南蛮两族部的人丁,饿死的要少许多。
但是传闻,又有一队揭族民伕即将赶到,约有上千人之众。蒯茧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提醒干奢,决不能再分拨粮食给后来的民伕。
干奢知道蒯茧是对的。他现在只希望早日将高台修建完成,让所有民伕离开,自谋生路。干奢已经不在乎,这辈子还能不能到达巫郡那个地方。
出乎所有人意料,风闻的揭族民伕一直没有到达,而高台即将告竣。
一天夜里,干奢突然被一阵呼号惊醒。干奢坐起身来,看见身边的几十名沙亭少年也都坐起,徐无鬼却不在。
呼号的声音连绵不绝,从帐外传入帐内。干奢站起身,揭开帐门走出来,观望四周,呼号的声音在风中不停地传入耳中。而徐无鬼正站在帐外。
徐无鬼轻轻拍了拍干奢的肩膀,用手指指向天空。
夜空有无数猩红的眼睛,排布在天际。
“那是什么?”干奢冷静地问。
“高台很诡异。”徐无鬼轻声说,“蜀军自己在夜间偷偷搬了一个巨大的眼睛上去,是青铜打造的。”
“你看见了?”干奢问。
“看见了。”徐无鬼说,“篯铿在世的时候,什么都不吃,他只吃人的眼睛。”
“你说过,篯铿就是战死在青城山。”
“蜀王为什么要这么干?”徐无鬼的身体在发抖,“其实早前说的一千多名揭族民伕已经到了。”
“被安排在什么地方?”干奢问,“你又怎么看见了?”
“也在高台之上。”徐无鬼牙齿相互碰击,“只有眼睛。”
徐无鬼和干奢两人,现在爬到了龙台的中段。他们必须要爬上龙台,看个究竟。如果是干护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沙亭的首领是干奢。
干奢与伯父不同,他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要去查看龙台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说出这一想法的时候,比他更具好奇心的徐无鬼,立即答应。
龙台分为五级,最底层的木台长宽各九十丈,第二级长宽六十丈,第三级长宽二十丈,第四级长宽九丈,而高台的顶端长宽四丈。
龙台已经接近完工。每一级都搭建了木梯,并且在四个角上都伸出了长橼,长橼顶端都有滑轮,用于在建设龙台的时候起吊木材。当龙台修建完毕之后,滑轮就会被撤下。
徐无鬼发现整个龙台全部用木榫固定,没有用一根铁钉。
“赵长昇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工匠,”徐无鬼忍不住赞叹,“这个高台修建得十分精妙。”
“也死了上千名民伕。”干奢走到第三层的边缘,看着对面的青城山。
黑夜里,天空中那些猩红的眼睛,都恢复成了点点星光。但是青城山的形状,在黑夜中,显示出狰狞的模样。
两人看了一会儿,继续向第四层平台爬上去。
“我师父说,天下建造技艺最为精妙的门派,”徐无鬼说,“是当年墨家的传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墨家,”干奢回应,“我父亲没有说起过。”
“墨家有过辉煌的时期,”徐无鬼解释,“我师父说,墨家在最辉煌的时候,突然分崩离析,化作无数的门派,这些门派也开始以道家自居,苟存于世上。”
“你的意思是,”干奢明白了,“蜀王的护国法师赵长昇,就是当年墨家门派的传人。”
“蜀地偏远,”徐无鬼说,“可能容纳了很多当年被击溃的门派吧,不仅仅是墨家,许多支离破碎的战国门派,都散落到了边陲,躲避战乱。修建四十丈高的龙台,也只有墨家后人能做到。”
两人穿过第四层,爬向第五层的过程中,风猎猎刮过。徐无鬼用手指着干奢的衣服,干奢仔细观看,发现自己的衣服上竟然有几滴血迹,而徐无鬼的身上也是一样。
两人抬头望去,除了头顶的高台最顶层,并没有看到任何异样。徐无鬼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这些鲜血是什么时候滴落在身上。
两人正在四处张望,一滴鲜血滴在了干奢的眉心。
血滴来自于高台顶端。两人克制住内心的恐惧,爬到了高台的最高层。
徐无鬼没有看错,高台顶端之上,摆放了一个长四尺的眼睛,这个眼睛用青铜铸造,边缘满是道道凿痕,应该是用工具从某个铜像上凿下来的。干奢慢慢靠近,用手触碰铜眼,触手冰凉。
徐无鬼走到高台的边缘,招呼干奢过来。干奢靠近后,看见无数的眼球用细绳绑缚在高台栏杆的边缘。
原来两人衣服上的血迹,就是这些眼球上滴下来。可以断定,这些眼球,被挖下来的时间并不长。
整个高台的边缘密密麻麻地挂着眼球。干奢忍不住要去数,有多少只眼球。
“两千五十二个。”徐无鬼说,“那一千多名揭族民伕的眼睛……”
干奢与徐无鬼两人在高台上瑟瑟发抖,两人相互对视。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两人不敢再继续逗留,急忙走下高台。回到营帐,立即把干护叫醒。
“一千多双人眼?”干护听了干奢的叙说,不敢相信。
蒯茧推测:“蜀王修建龙台,这些眼睛,和你们所说的铜眼,一定与某种祭祀仪式有关。”
“墨家有这种祭祀吗?”干护问蒯茧。
“墨家讲究至仁,绝无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蒯茧犹豫了一下,“可是墨家已经几百年不现于世上,谁也不知道墨家的后人会修炼什么样的法术。”
“我有一个感觉,”干奢说,“龙台修建完毕的那天,所有的民伕,无论揭、抵还是我们,都会全部被杀掉。”
“龙台即将竣工,”蒯茧分析,“民伕仍旧在不停地损失,但是不再有民伕补充进来。”
“你们在夜间听见有人在发出笑声吗?”徐无鬼问。
干护和蒯茧都摇头。
徐无鬼指着青城山的方向说:“笑声从那边传过来。每晚寅时二刻,开始的时候声音很小,现在渐渐地大了。”
蒯茧惊慌道:“蜀王把我们驱使到青城山,就没有打算让我们离开。”
“我们要准备逃离这里。”干奢向干护建议。
而徐无鬼已经开始身体战栗,“那个笑声,又来了。”
在场四人同时噤声,安静下来。果然在呼号的风声中,传出了桀桀的笑声,开始声音很小,四人努力聆听,笑声越来越清晰。
“明天晚上,”干护做出了决定,“把抵族部的首领安凉,还有南蛮部牛寺叫来。一起商量逃离青城山。”
干护的决定太迟了。
第二日一早,灌郡来了五千名蜀军,队伍里有几辆华丽的大车,大车用紫色的绸缎装饰,里面一定是蜀地的大人物。
龙台不日就要建成,这些大人物是来参加祭祀的蜀地高官。
五千蜀军摆列在青城山下,所有的民伕都无法离开。
还有一件事情让干护和干奢心惊,他们看到,登上高台的民伕,到了日落的时候,并没有下来。而高台的顶部,只剩下几个监工的蜀军身影。
子时到了,白日里蒯茧已经通知牛寺和安凉,两人到干护的营帐里聚集。
蒯茧把昨夜干护与干奢的意图说了。
安凉立即赞同,抵族来的民伕已经折损了几百人,他好像早已知道他们抵族部民伕的下场。
“看样子,最多五日,龙台就要修建完毕,”干护做出决断,“两日后丑时,趁蜀军熟睡,我们共同逃离。”
“可是有一队监护我们的蜀军,在夜间每隔半个时辰巡视一次,”牛寺说,“我们四部加起来还有三千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不发觉。”
“我来,”安凉冷静地说,“我保证丑时的时候,这三十人的巡视蜀军,都不会出现。”
干护有些犹豫,“杀了蜀军,我们就必死无疑了。”
“伯父,”干奢说,“想想我们从沙亭一路走来的遭遇,如果再不反抗,我们才真的是必死无疑。就算失败,也不能任人宰割。”
干护终于点头,向安凉、牛寺和蒯茧说:“两日后,丑时。”
安凉和牛寺分别回到自己的族部,与族人商量逃跑的计划与步骤。按照干奢的安排,先由抵族部偷袭巡视的蜀军,得手后安凉遣人通知各部,随即南蛮部联合揭族部一起逃离,沙亭部断后。离开龙台之后,分别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逃离,分散蜀军的追赶。
灌郡有几条河流,如果顺着河流奔跑,运气好一夜能够逃出几十里,这样成功的机会更大。
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计划。三个族部的头领,都把希望寄托在蜀军为了高台祭祀而无法分兵追赶。大家都知道,这个计划有很大的缺陷,只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自己的族人葬身在青城山,一旦逃离灌郡,即便是被蜀军追上,也能够有不少族人成为漏网之鱼。
计划已定,干奢却没有回营帐睡觉,而是要跟着徐无鬼,去查看一下青城山。
龙台的修建与青城山有很大的关系,这里曾经是张道陵封印篯铿和八万鬼兵的地方,作为道家门人的徐无鬼无法视而不见。
两人趁着黑夜,躲过巡视的蜀军,爬到了青城山中段。这里有一片石崖,正是徐无鬼在高台上看见如同一张人脸的地方。
徐无鬼站在石崖下,回头看着山下的高台,计算方位。
月光从云层里显露出来,光芒照射到石崖之上。徐无鬼和干奢几乎同时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在石崖上显露出来。
徐无鬼看着这张狰狞的面孔,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干奢说:“蜀王修建龙台,并非是要祭祀张道陵天师,而是要解除篯铿的封印。”
干奢问:“这跟我们有关系吗?”
“我师父说,张道陵封印了鬼兵之后,鬼兵没有身体,而且不能见阳光。”徐无鬼说,“但是有一个办法,能让鬼兵从封印中解脱。”
干奢又问:“跟我们被驱赶来的民伕有关?”
“有关。”徐无鬼说,“龙台修建完毕后,篯铿将会出世,而他的八万鬼兵要依附在没有眼睛的尸体上。这就是为什么所有民伕的眼睛都被挖掉的缘故。”
“因为鬼兵不能见太阳?”干奢明白了,“挖掉民伕的眼睛,就是为了给这些鬼兵作傀儡。”
“八万民伕。”徐无鬼说,“蜀王是要与当今皇帝争夺天下了。蜀王虽然治军严整,但仍不足以与皇帝和其他诸王联合起来的军队抗衡,他只有打开封印,召唤鬼兵,才有希望。”
“那为什么蜀王要大费周折,宁愿冒着被景朝皇帝发现的风险,也要调动揭族、抵族、南蛮,还有我们沙亭亭民?”
“揭族和抵族人的眼睛瞳仁是碧绿色,”徐无鬼回答,“我懂了。我想错了,鬼兵不需要揭、抵两族人的身体,他们只需要眼睛,绿色的瞳孔可以直视阳光。”
徐无鬼立即走到石崖面前,仔细打探。果然石崖上有无数拳头大小的坑洞。徐无鬼用手在一个坑洞里摸索,掏出来一个圆球似的东西,递给干奢。
干奢拿在手里,小小的圆球干瘪柔软,是已经干枯的眼睛。
“八万人的眼球。”干奢咬紧牙关,“揭、抵两族在这里已经死了七万多人?”
“他们修建龙台,蜀王却逼迫他们累死饿死,并不是遵从什么大景徭役的律法,而是故意要收集这么多眼睛。”
“可是我们沙亭百姓……”干奢不用徐无鬼解释了,自己就能想明白,“这两族的民伕在龙台接近修建完成的时候,已经死伤殆尽,剩下的民伕不够运送木材,而我们沙亭亭民,刚好就到了蜀地。”
“蜀王已决意要入主洛阳,”徐无鬼说,“这么大的秘密,当然不会让一个活口逃出青城山。”
干奢看了看石崖,石崖上的坑洞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排布,他想到每一个坑洞里都有一个眼球,背后不寒而栗。
突然,石崖上方传来桀桀的笑声。
“又来了,声音又来了。”徐无鬼捂住耳朵,“我们得离开这里。”
干奢看见徐无鬼身体**在一起,开始呕吐起来。
转眼间,两人的头顶被一团低沉的黑云笼罩。桀桀的笑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吱吱声。
干奢抬起头,才发现这一团黑云,是无数的蝙蝠在头顶盘旋。
“篯铿,他看到我了。”徐无鬼虚弱地说,“张道陵封印篯铿的时候,我师父也在,现在他闻到我的气息了。”
徐无鬼话刚说完,无数的蝙蝠绕过干奢,把徐无鬼的身体团团围绕。
崖上的石块纷纷掉落,而徐无鬼被蝙蝠缠绕,无法抵挡。
干奢奋力替徐无鬼扑打蝙蝠,然而蝙蝠似乎无穷无尽。蝙蝠将徐无鬼的头发和衣服叼起,徐无鬼的身体被蝙蝠凌空架起来,离地两尺。
徐无鬼已经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任凭蝙蝠托起。
干奢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看见石崖上方有一道黑影呈之字形慢慢滑动,当滑动到距离干奢头顶两丈距离的时候,干奢看清楚,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头顶长着两个尖锐的弯角。
蝙蝠把徐无鬼松开,蟒蛇的身体悬挂在石崖上,头部已经到了地面。徐无鬼已经全身瘫软,不停地呕出白沫。蟒蛇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旋转两圈,把徐无鬼的身体缠绕起来,而头部正对着徐无鬼的脸。
干奢看明白了,蟒蛇头部的五官类似一张人脸,而蛇身嵌入在石崖之内,无法全部摆脱。蛇头在不断地打量徐无鬼,蛇嘴里吐出长长的信子,不断地搜索徐无鬼脸上的气味。
徐无鬼已经毫无反抗的能力。突然蛇身猛地一紧,徐无鬼的眼球爆出,嘴巴张开,无法呼吸。
蟒蛇头部的两只人眼,露出了凶光。
干奢无法再犹豫,举起手中的匕首,朝着蟒蛇的一只眼睛刺去,蟒蛇眼睛剧痛不止。但是由于蛇身后部不能摆脱石崖,无法用尾巴击打干奢。干奢抽出匕首,又把蟒蛇的另一只眼睛刺瞎。
蟒蛇两眼俱盲,大张嘴巴,要将徐无鬼吞噬。
徐无鬼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两眼睁开,眼珠里伸出两只手,抓住蟒蛇蛇头里的獠牙,连续折断了四根。蟒蛇身体扭曲,徐无鬼眼中的双手,又抓住了蛇头顶部的弯角,硬生生地把弯角从蛇头上拔下来。
蟒蛇重伤,无法再挤压徐无鬼。蛇身松懈,徐无鬼逃脱。
蛇身慢慢地缩回到石崖上。干奢不敢迟疑,背着徐无鬼,朝着山下跑去。
跑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山下赵长昇所在宅院的房间,点起了灯火。灯火迅速传递,整个宅院灯火通明。一个孔明灯升到天空,附近驻扎的五千蜀军营房,登时也点燃了灯火。蜀军兵士在长官的呼喝中,迅速列队,朝着青城山赶来。
干奢加快奔跑的速度,在下山的台阶上踏空,两人摔倒。
徐无鬼已经脱力昏迷,无法自己行走。干奢不能丢下徐无鬼自己逃命,想了想,还是把徐无鬼扛起来,继续奔跑。但以这个速度,他们跑到山下的时候,就会迎头碰上赶来的蜀军。
干奢犹豫是不是转头上山,可是即便如此,背着徐无鬼,也会很快就被蜀军追上。干奢正在左右为难,两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到面前,是牛寺和他南蛮部的一个族人。牛寺示意没有时间交谈,他和族人立即分别把干奢和徐无鬼背负起来,朝山下跑去。
牛寺和族人脚步轻快,片刻就跑到山下,当回到沙亭干护的营帐中的时候,蜀军兵士恰好从营帐边列队走过。
干奢好奇地看着牛寺,看见牛寺赤着双脚,脚上长满了黑毛。南蛮族人自幼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在山间的脚力远胜于常人。
蒯茧问干奢:“你们两人在山上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
徐无鬼已经醒转,“等不到两日之后了,四个族部的人现在就要离开。”
“迟了。”干护摇头,“来不及了。”
蒯茧掀开营帐,看见上山的蜀军只有两百人,剩下的军士,已经分别列成三个千人长蛇阵型,将四个族部的民伕隔绝开来。
牛寺镇定地告诉干奢,他看见干奢、徐无鬼两人上山后,青城山下无数蝙蝠飞向山腰,知道不妙,就立即上山查看,果然遇到了正在飞奔下山的干奢和徐无鬼。
干奢把他与徐无鬼在半山山崖的遭遇说了一遍。
营帐里所有人都看着徐无鬼。
徐无鬼虚弱地说:“蜀王要将篯铿的封印解除,这就是修建龙台的目的。”
“那条蟒蛇?”干奢问道。
“是篯铿豢养的长虫。”徐无鬼说,“篯铿在山崖之下几百尺,蟒蛇的尾部就捏在他手里。他看见我了。”
“所以那条蟒蛇要对你不利?”
“我师父曾经跟随张道陵天师在青城山击败篯铿,”徐无鬼说,“他见到我,当然不会放过。”
“赵长昇已经被惊动,”干护忧虑道,“我们的计划无法进行。”
“不会。”徐无鬼说,“只剩下五天时间龙台即可建成,赵长昇不会放弃。”
徐无鬼的推测是对的。蜀军在青城山巡视一晚,并没有更多的举动。
第二日,赵长昇召集干护、安凉、牛寺三人。
赵长昇问三个族部首领:“你们族人中,有没有自称是术士的老者?”
三个首领都摇头。
赵长昇随即让士兵,把三个族部六十岁以上的老者押来。南蛮部与揭、抵两部的老者加起来不过十来人,沙亭的老者也数量寥寥。
赵长昇依次在每个老者面前仔细察看。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赵长昇没有继续追究。干护并不意外。龙台即将修建完毕。龙台建成的那一刻,就是所有民伕陪葬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侥幸。因此赵长昇并不介意晚上几日。
出于好奇,干奢在随后运送木材的时候悄悄问徐无鬼:“你明明是个少年,为什么赵长昇要寻找一个老者?”
徐无鬼犹豫了很久,轻声说:“我下山之后,才知道我的年龄跟你们不太一样。”
干奢没有继续追问。他知道徐无鬼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把他当做了兄弟。
徐无鬼是中曲山清阳殿门人,身上藏匿了太多的秘密,干奢亲眼看见徐无鬼的眼睛里伸出两个手掌,这件事情他再也没有向徐无鬼求证过。
又过了一日,干护与安凉、牛寺约定的逃跑计划失败了。
他们还是低估了赵长昇。
在他们计划逃跑的当夜,五千士兵封锁了青城山下的三条道路。干护见状,心如死灰,只得通知安凉和牛寺,逃跑的计划暂时取消,日后再见机行事。
第五日正午,龙台修建完成。
五千蜀军,把四个族部三千多人驱赶到龙台下。
龙台上的巨大铜眼,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红色的光芒,即便在高台之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蜀军分开道路,赵长昇来到高台下方,在他的身后,是一座十六人抬的华贵辇舆,辇舆上坐着一个老人,身体精干,穿着红色绲边的鹤袍。
蒯茧忍不住轻呼:“蜀王亲自到了。”
蜀王的辇舆巨大,无法登上龙台。
所有人都注视着蜀王。赵长昇递给蜀王一根龙杖,蜀王接过龙杖,慢慢站起身,拄着龙杖,走下辇舆,跟着赵长昇一步步走向龙台。
干奢和徐无鬼这才看出蜀王的身体有残疾。他虽然躯干强壮,双腿却支撑不住身体,只能凭借龙杖的辅助,缓慢地走上龙台的木阶。
蜀王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力登上龙台的顶部。
阳光照射在龙台顶部的铜眼,光芒反射到对面的山崖。
山崖的巨石正在崩裂。
赵长昇站在高台上,指挥台下的蜀军,蜀军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刀。
干护知道,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抵族部的安凉突然大声喊道:“动手吧!”抵、揭两部的族人突然冲开蜀军,向外部逃窜,高台下蜀军的队形顷刻被冲散,兵士四下追赶族人。
牛寺也大声高呼:“动手!”
几百名南蛮的族人,竟然收集了无数的干草,飞快地堆放到高台下,然后迅速点燃。
蜀军看见南蛮部要焚烧高台,立即向龙台下方聚拢。
干奢立即指挥沙亭亭民,将高台下堆积的木材的绳索砍断,几十根木头滚落,把蜀军压制,一时间无法接近高台。
在干奢带领下,沙亭亭民的壮年,纷纷操起建造龙台的铁锤,将摔倒在地上的蜀军锤杀。
而南蛮部的族人,已经将守卫在龙台之下的蜀王亲随全部杀死。
这个计划是干奢提出的。
他们既然无法逃跑,就索性孤注一掷,烧毁龙台。只是没有想到,蜀王会亲自登上高台。
大景朝第一个颠覆性的民变,从青城山始。
《景策》记载:
大景至阳六年九月初九,南蛮部牛寺在蜀地青城山聚集流民。反叛景朝。一个月内三万流民归顺,自青城山袭击益州成都。至阳六年十一月,牛寺于成都城下突破蜀军重重围困,一路向东,奔袭梁州,复被梁州守军击退。翌年三月,牛寺率军攻陷巴州,占据蜀地巫郡及楚地荆州西部,宣布建立南蛮族政权大夔国,自称成休王。
大夔立国四十年,最终被左景的荆州刺史、安西将军权温翦灭,这是后话。
龙台上下全由木材搭建。建造过程中,为了防止木质日久腐朽,须用大量的桐油涂抹木材。而桐油极易燃烧。南蛮族人放火之后,龙台下方立即火焰熊熊。
高台之上,只有蜀王姬梁和蜀国法师赵长昇两人。蜀地最重要的两个人物,被围困在自己设置的死地上。
蜀军顿时大乱,不断地向四个族部的民伕冲击,要营救出蜀王。
但是外围的揭、抵两族民伕,被蜀军欺压已久,聚集了多年的愤怒,让每个人都奋不顾身,阻拦蜀军。沙亭民伕也在干奢的领导之下,机动调配,支援被击溃的缺口。
蜀军占据绝对上风,但是短时间也无法将四个族部的族人全部斩杀。
火焰很快就燃烧到了龙台中部,龙台根基烧毁,开始倾斜。
这个时候,突然灌郡天空乌云密布,江心鱼嘴中升起一道水龙卷,摇摇晃晃地移动到青城山下,化作倾盆大雨,转瞬间将龙台燃烧的大火浇灭。
高台之上的赵长昇,施展他的毕生修为,用法术召唤来了暴雨。但这也是赵长昇一生中唯一的闪光点,因为呼风唤雨的道家法术是逆天而行,除非是修炼到真、至、圣、贤级别的术士,才能不伤己身而随意施展。
赵长昇作为蜀王的护国法师,还远远没有达到这个地步。青城山之乱之后第二年,赵长昇病故。没有留下更多的事迹。
回到青城山下。
龙台的大火被赵长昇唤来的暴雨熄灭,蜀军也奋起攻击龙台下的四族民伕,四族民伕无法阻挡。好在暴雨倾盆,地面泥泞,蜀军铠甲厚重,机动性并不灵活。在狭窄的山道上,干奢指挥四族民伕收缩阵地,贴近高台,双方短兵相接。
蜀军只能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缓慢地压迫四族民伕,将四族剩下的两千余人逼迫到龙台的正下方。
就在蜀军调动军马,将长蛇阵转换为鱼鳞阵型,即将从三个方向,将四族民伕全部斩杀的时候,蜀军忽然停止了攻击。
因为干奢将蜀王放到了阵前。
就在龙台大火熄灭,蜀军强攻的时候,徐无鬼和干奢立即明白,强行突围,已经绝无可能。两人瞬间同时意识到,能解救四族民伕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高台上的蜀王。
干奢和徐无鬼立即带领数人登上龙台。而牛寺和安凉继续指挥民伕与蜀军交战。
赵长昇召唤水龙卷后,面色苍白,身体瘫软,被徐无鬼轻松制服。干奢走到拄着龙杖,跪在铜眼下的蜀王面前。
蜀王知道,现在他的性命就掌握在这个沙亭亭民的手中。面前这个身材健壮的少年,不用主动做什么,只需要等待龙台倾覆,蜀王就会死在青城山下。
暴雨中,赵长昇大声呵斥干奢:“泰朝的遗民,今日造反,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徐无鬼将赵长昇手中的玉扳指摘下来,“不造反,就成为篯铿八万鬼兵的祭献,造反了,还有一点生路。”徐无鬼将玉扳指拿在手里,玉扳指上面刻着一个褐色的知了。赵长昇的法术都凝聚在这个知了之上。
无论是周授还是赵长昇,他们驱动法术的关节,都能被徐无鬼一眼识破。赵长昇看见原本褐色的玉石知了,在徐无鬼的手里不断地变换颜色,顿时省悟,语气虚弱地问:“是你?”
“是我。”徐无鬼点头。
虽然只有简短的一问一答,但是赵长昇已经明白,刺探篯铿封印的术士,就是面前的这个少年。
“你的年龄?”赵长昇仍旧不敢相信。
“我的年龄与你们认为的相貌并不相符。”徐无鬼诚实地说。
赵长昇问:“你是张道陵天师当年的四大贤人之一?”
“龙武钗是我师父。”徐无鬼回答。
干奢和蜀王,听到龙武钗的名字,都回过头,郑重地看着徐无鬼。
干奢现在知道,徐无鬼口中所称的师父,当年跟随张道陵的四大贤人之一,名字叫作龙武钗。
对于干奢来说,龙武钗仅仅就是一个名字而已。而在赵长昇和蜀王,却是如雷灌顶。
“清阳殿冢虎。”蜀王终于开口。然后对着干奢说:“有中曲山的门人在这里,本王就放过你们了。”
龙武钗的名号竟然能解救几千人的性命,干奢万万没有想到。
蜀王说:“当年张道陵与四大贤人辅佐大景高祖,也就是我的太曾祖父;作为景朝的皇族后人,我不该对龙武钗的门人无礼。”
龙台被烧毁的基座断裂了一根基柱,龙台开始倾斜。
干奢知道蜀王作为大景藩王,说出的话绝无可能反悔,立即与徐无鬼搀扶蜀王走下龙台,一直走到蜀军阵前。
蜀王拄着龙杖,威严地对蜀军高声说:“放过四族的民伕。全军后退到灌郡郡内,给他们留下道路。”
干奢将蜀王搀扶到蜀军将领的马前,自己走回民伕之中。
所有的民伕都开始欢呼。事情以他们没有想到的方式得到解决。刚刚还在与蜀军殊死搏杀的四族民伕,转眼间有了一条生路。
赵长昇也被徐无鬼送到了蜀军阵前。赵长昇问徐无鬼:“天下即将大乱,你不打算留在蜀地,辅佐蜀王?”
“我要替我师父找寻天外玄铁,”徐无鬼笑嘻嘻地说,“辅佐蜀王这件事情,他没有交代过。”
“蜀王一声令下,无论多少的玄铁也给你找来了。”赵长昇仍旧不肯死心。
“我师父说,”徐无鬼回答,“我如果要跟随什么人,都是天道注定的。我不喜欢征战沙场,还是留在民间吧。”
赵长昇不停地摇头,“你躲不掉的,龙武钗的门人,怎么可能甘作无名之辈。”
徐无鬼把玉扳指交给赵长昇,“你的东西,我还给你了。”
赵长昇摆手,“我用不上了。算是给中曲山的一个见面礼吧。”
徐无鬼把玉扳指收下,“多谢。”
蜀军全部退到灌郡郡内。给四族民伕留下了道路。
三千民伕终于离开了青城山。
太阳升起,干护和牛寺以及安凉看着身后的青城山,听见一声巨响,龙台轰然倒塌。
牛寺、安凉对干护说:“沙亭部不如跟随我们杀入成都。”
干护谢绝:“我们沙亭的目的地是巫郡,就不再节外生枝了。”
安凉说:“成都城内,有两万揭族和抵族族人,我们要去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牛寺说:“天下虽大,却没有我们立锥之地。既然蜀军的精锐北上长安,现在是我们攻打成都的最好机会。”
干护继续摇头。
牛寺把头转向干奢,“我与揭、抵两族已经商量过,决定尊你为大将军,你带领我们四族三万族人,占据蜀中,成就一番事业。”
干奢也拒绝,“蜀王饶了我们沙亭百姓,我不能与他为敌。”
“那么,就此别过了。”牛寺惋惜地说,“后会有期。”
沙亭部与其他三部分别,单独走向南方。而牛寺率领三族民伕,整装奔赴成都。
在道路上,干奢问徐无鬼:“他们能占领成都,取代蜀王吗?”
“不能。”徐无鬼回答,“蜀王治军严明,五千蜀军击败他们三万临时招聚的族人,轻而易举。”
“不知道我们到了巫郡之后,会有什么遭遇?”干护长叹一声,“可是我们也别无选择。”
干奢指向身后,一支将近千人的队伍,缓缓地跟随在沙亭部民后面。干护辨认出,这是揭、抵以及南蛮三族部混合的人群。
牛寺和安凉带领三个族部去攻打成都,但是仍旧有部分族人,厌倦了征战,宁愿跟随沙亭部民迁徙。
蒯茧问干护:“看样子,这些人要一直跟随我们到巫郡。”
干奢建议:“收留他们吧。这些人多半都是残病老弱,如果自生自灭,熬不过一个月。”
干护让蒯茧将这三个族部混合编入到沙亭队伍内。现在沙亭亭民融入了揭、抵、南蛮三族的人丁,人数达到了一千五百多人。
干奢目光坚韧地说:“从今日起,沙亭亭民全部恢复当年泰朝北护军的军籍。我们不能再任人宰割。”
“既然军籍已定,需要一个旗号。”干护问干奢,“你决定了吗?”
“决定了。”干奢说,“北护军是泰朝军号,大景天下并不适宜。”
干护看了看剩下的一千族人,“那么就称作沙亭军吧。”
“沙亭军!”干奢走到一个高处,对着一千余名沙亭百姓大声地喊道:“今日起,我们沙亭军,不再受景朝军民欺压!”
沙亭百姓沉默片刻,然后异口同声对着干奢大喊:
“沙亭军!”
前朝泰武皇帝的北护军后代,从此彻底转变军制,号称“沙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