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亭军在干奢的带领下,现在走到了距离巫郡不到两百里的夔州,却被楚王拦截在白帝城。
沙亭去亭置军,沙亭军的头领,也从干护变成了干奢。干护和蒯茧只对整个沙亭军的补给后勤负责。干奢迅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首领。从灌郡到白帝城的一千多里路,贯穿整个益州平原,行军非常快速。这不仅由于道路平坦,更有干奢指挥调动的功劳。
行军的调配是一件十分复杂的工作。干奢把原沙亭百姓和新加入的揭族、抵族流民重新编制,什伍之上,任命十二名百夫长。
一千五百多人的沙亭军中,原沙亭百姓只有三百余人,其余一千多人,都是揭族、抵族流民。
不满十八岁的干奢,能从流民中提拔壮士,调令有度,还有一个人有莫大的功劳。一路之上,蒯茧一直在教干奢识文断字。干奢需要学习陈旸留给他的《太公兵法》,而《太公兵法》的第一章,就是讲述行军的重要。至于攻城拔寨、粮草运输、奇谋诡辩等兵法,语义深奥,干奢一时尚无法理解。
不过干奢在楚王逆流而上之前,已经小试牛刀,用《太公兵法》的谋略,击败了白帝城的守军。
白帝城在长江夔门北岸,一座临江孤峰,历来是楚地船只入川的咽喉重地。当年刘备夷陵之战战败,退到白帝城,托孤卧龙孔明。孔明在白帝城附近布下八阵图,陆逊追赶的大军随即被蜀军击溃。
刘备死后,留下五百亲兵驻守白帝城。随后的泰、景两朝,遵循蜀国旧制,仍旧在白帝城布置五百守军。
干奢率领一千五百名沙亭军走到白帝城下,被守军拦住去路。白帝城守军已经截获劣民叛乱的军情,知道南蛮的牛寺部已经与沙亭军联合,因此不让流民通过,在夔门上船进入巫郡。
沙亭军一千五百人,能够作战的壮年不到三百;牛寺的南蛮流民,从成都逃窜而来,也早已没有初起事时的锋芒。
借道入巫郡的请求被拒绝后,干奢推测,白帝城守军会立即主动出击攻打流民,争夺功劳。于是调令牛寺,在白帝城山下列开阵势。牛寺的南蛮军阵型散乱,白帝城守军傲慢轻怠,全军从山上冲下,占尽地形的优势。牛寺的南蛮流民,溃散后退,白帝城守军追赶了二十里之后,牛寺南蛮军突然就地拒守,转身与白帝城守军交战。南蛮军军纪散乱,仅凭牛寺的个人威望支撑,随着牛寺在阵前大败,南蛮军如同一片散沙,溃不成军。
就在南蛮军被围追堵截,即将被白帝城守军剿灭的时候。干奢率领沙亭军,从北侧绕路,占据了白帝城的城池。
白帝城守军看到城池上挂起沙亭军的大旗,立即慌乱,顾不上剿灭牛寺的南蛮军,掉头奔袭回山。干奢已经在白帝城上山的道路上布置了伏兵。沙亭军里精壮的壮士,听从干奢的调动,利用地形的优势,阻拦白帝城守军上山。守军攻了一日一夜,没有结果,准备休息整顿,退回到山下。可是发现山下的河滩,已经被牛寺的南蛮军占据。守军孤注一掷冲杀南蛮军,牛寺按照干奢的布置,散开阵型,守军冲到了河滩,又发现守备的战船已经被凿沉。
守军想一举击溃河滩上的南蛮军,可是沙亭军又在干奢的带领下冲下山来,与南蛮军兵合一处,利用河滩边的山地优势,狙击守军。
整个军事计划,全部由干奢定夺。由于沙亭军与南蛮军分兵之后,从沙亭军迂回白帝城北麓开始,两军就无法联系,因此行动的每一步,都是干奢事先的周密计划,一步步设局把白帝城守军逼迫到了河滩之上。
干奢不过是利用了《太公兵法》中最浅显的策略,但是对付白帝城守军已经游刃有余。同时,牛寺的南蛮军在多次面临覆灭险境的生死关头,仍旧坚定地遵守了干奢事前的部署,功不可没。
干奢与牛寺并肩站在河滩边的巨礁上,望着河滩上犹作困兽之斗的白帝城守军。
牛寺侧头看看少年稳重的干奢,钦佩地说:“果然不愧是前泰朝北护军的后裔。”
干奢却并不兴奋。之前的胜利,全凭沙亭、南蛮两军的一鼓作气,但是现在目的即告达成,沙亭联军与守军之间的攻守之势也已悄然转换。
沙亭军没有水军,无法从江面上进攻守军。而身后蜀王大军将至。沙亭军和南蛮军如不能立即解决眼前的战局,抽身而退,一旦主动离开,守军就会在身后追杀,那样的后果,连干奢也无法预测。
干奢站在巨礁高处,牛寺、干护、蒯茧都站在他的身边。在这种境地下,没有一个人能替干奢出谋划策。徐无鬼已独自一人离开,去寻找通往巫郡的陆路。干奢知道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是现在,他也没有了下一步的决策。
作为一名将领,不仅仅需要自身的勇气和谋略,有时候在关键时刻,还需要有机缘巧合的运势,才能成长为一代名将。
干奢无疑具备了这个运势。
就在沙亭联军与白帝城守军在江边相持不下,干奢左右为难的时候,江水突然暴涨,巨浪从上游汹涌而下。江水在夜间丑时,突然涨了两丈,裹挟着无数树木掠过江滩。洪水掠过,江滩上一个守军都没有留下。
沙亭军曾经在香泉台见识过山洪的厉害,可是见到如同雷霆万钧的洪水,连大江都被吓退到江岸高处,胆战心惊。
这天降的洪水,替干奢卷走了白帝城守军。
干奢询问蒯茧:“如今已经秋季,蜀地也并无暴雨,为什么大江会洪水暴至?”
蒯茧想了很久,告诉干奢:“这并非上天对将军的眷顾。北有大河,南有大江。北方大河冬季封冻,凌灾肆掠,故洪水多发于春季。而南方大江多发于夏季。自从李冰在灌郡修建都江堰,大江驯服。现在大江洪水暴至,只有一个原因,有人将灌郡的水利凿穿,蜀地三江大水泛滥,汇聚到大江。”
干奢回头看了看西方,“灌郡的水利精妙无比,不知道是谁有这个本事。”
蒯茧也摇头,他也想不出来什么人有这个本事。
找寻陆路的徐无鬼回来的时候,洪水已经退去,只剩下江滩上的树枝和巨石这些洪水泛滥过的痕迹。
徐无鬼也判断,是灌郡的水利被凿穿。他告诉干奢:“天下治水宗师,除了李冰之外,还有一个墨家工匠,名叫郑国。郑国本为韩国水工,秉承墨家非攻的理想,受韩王之命行间于秦国,游说秦王修渠引泾入北洛。这个浩大的工程,本是韩王与郑国的‘疲秦’之略,目的是削弱秦国国力。秦王在河渠修建之初,就已经知道了郑国的目的,但仍旧支持郑国修建完毕,河渠完工之后,秦国农业大利。郑国并未被秦王诛杀,得以善终,此水渠亦被命名为‘郑国渠’。随后,修建郑国渠的几百名墨家水工,不受墨钜的号令,脱离了墨家,转而尊奉道家,自称‘九龙宗’,推举郑国的儿子为宗主。九龙宗宗主被韩国刺客和墨钜追杀,无奈之下改姓郦,现在的九龙宗宗主郦怀,就是当年的郑国后裔。九龙宗以治水为本,是如今道教中,较为鼎盛的门派。”
徐无鬼说了这么多,让干奢和蒯茧都感叹不已。没想到九龙宗对蜀王的一次反抗,解救了千里之外的沙亭军。而至于九龙宗为什么要突然发难,动摇蜀王的根本,徐无鬼只能认为,跟蜀王修建龙台,招魂篯铿有关。
牛寺提议,南蛮与沙亭联军,不如就驻守白帝城,占据夔门天险。召集天下劣民和流民,割据在蜀地的边缘。
这本是一个绝好的提议,但是干奢却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楚王率领的军队,在第二日,就逆流而上到达了白帝城。没有水军的沙亭军,在楚王无数的战船面前,没有任何的机会。楚王的兵力,不仅仅体现在一百多艘战船上,而是这些战船,需要十倍的人力纤夫,从下游拉拽到夔门。楚王能调动的人力和士兵,远远凌驾于干奢之上百倍。
蜀军已经到了江州,距离夔州白帝城不到三日的路程。现在沙亭军进退两难,在蜀、楚两王的夹击之下,几乎没有脱身的道理。
干奢看向徐无鬼,“有逃脱的陆路吗?”
“没有。”徐无鬼摇头,“除非能找到当年卧龙孔明的八阵图故地,我们无路可去,只能坐以待毙。”
楚王战船开始向河滩上的沙亭联军发射弓弩。这种安装在战船上的弓弩,可随船只移动调整方位,比地面上的大弩更加灵活,沙亭联军无法抵挡,只能把河滩退让出来,在干奢的带领下,朝着白帝城退守。
干奢和牛寺看着楚王的战船在河边搭起了长长的跳板,士兵如同蚂蚁一样,从上百艘战船走上了河滩。楚军在河滩上整顿列队,有条不紊地从南北两路,封锁了白帝城的进退通道。
干奢长叹一口气,“这次就是有神仙,也救不了我们了。”
徐无鬼说:“把白帝城守军卷走的洪水掠过的时候,楚王的战船应该在正在夔门之下的峡谷里,洪水涌入峡谷,江水会上涨得更高,可是楚王的战船并没有被冲散。”
“即便是战船不被冲散,”干奢想了想,“拉纤的纤夫也会被冲走。”
蒯茧说:“纤夫在高处悬崖栈道上拉纤,洪水淹不到也有可能。”
干奢和徐无鬼觉得蒯茧说得有道理。
但随即他们发现蒯茧的推测是错误的。
因为楚王的战船根本就没有纤夫。
白帝城下的战船开始四散分开,似乎在躲避江面的旋流。战船避开之后,江面上并没有出现巨大的漩涡,而是凸起了一大片。江水从凸起处哗哗地淌下,一只巨大的老鼋浮在了水面上。老鼋身形巨大,背甲方圆十丈,头部高高探出。
老鼋的背甲上挂着上百条铁链,浮起来之后,这些铁链从江水中显现,所有的铁链都连接在战船的前方。
“看来楚王根本就不用调动几千人的纤夫来给战船拉纤,”干奢点头,“所有的战船都是由这巨大的老鼋拖到上游来的。”
“这不是老鼋。”徐无鬼对干奢说,“当年李冰治水,在长江上驱使了二十五头神兽镇水,下游与巫郡对望的归郡由两头神兽镇守,一个是傲天,一个就是我们现在看见的赑屃。”
听了徐无鬼的解释,干奢看向巨大的赑屃。“《太公兵法》里从没有提到过驱使神兽作战。”
“你手中的这部《太公兵法》,”徐无鬼说,“在道家里属于阴谋诡道,由当年的姜子牙所创,里面并没有讲述驱使神兽作战的方法。秦朝末年,黄石公把它传给了张良。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书到了陈旸的手里。”
“可是看样子楚王有驱使神兽的方法。”蒯茧说,“两军作战,任何一个细微的差异,就能改变整个战局,更何况作用如此巨大的神兽。楚王如果不是用赑屃拉动战船,他的军队无法如此神速。”
徐无鬼点头,楚王能够驱使神兽,他也无话可说。
干奢也黯然。
徐无鬼又说:“我师父说过,四大仙山里,术法最多的就是单狐山的幼麟,听说当年的贾诩和师乙都是能够驱使兽类的术士。只是不知道现在单狐山的传人是不是也会这个本领。如果有的话,定是这个人帮助了楚王。”
“单狐山幼麟传人?”干奢问,“跟你一样,是四大仙山的门人,他叫什么名字?”
徐无鬼想了一会儿,“我师父说过,单狐山在师乙之后,门人稀少,只有一个叫少都符的,跟我年纪相仿。”
干奢和徐无鬼的交谈之间,沙亭军已经全部退缩到白帝城山顶上的城池之中。江面上的楚军战船上,军士把锁链解开,赑屃拖着上百条锁链沉入江水之中。战船已到了大江上游,战事结束之后,楚王的战船可顺水漂流而下,不再需要赑屃拉纤。
又过了两天,蜀军也到了白帝城之下,与楚军会合。看来蜀军的将领受了蜀王的命令,到了白帝城,就听从楚王的调度。
当干奢看到蜀楚两军联合编制,摆出进攻阵型的时候,忍不住对徐无鬼说:“两王早就互通书信,要联合剿杀我们。”
蒯茧说:“只要我们能到达巫郡,沙亭军就没有失约。到时候楚王和蜀王如果仍然攻打我们,就是与大景朝的军户为难。”
“听揭、抵两族的流民说,圣上一心炼丹,”牛寺也在一旁忧心忡忡,“根本就无法对藩王有任何约束。导致现在蜀王和齐王都对洛阳虎视眈眈。”
“蜀王和楚王为什么一定要置于我们沙亭军于死地?”干奢问蒯茧,“我们只想安稳地活下去而已。”
蒯茧摇头。
“可能跟沙亭本身有巨大的关系,”徐无鬼想了很久回答,“你们一定掌握着很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能够对蜀王、楚王、齐王甚至圣上有巨大的威胁。”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干奢说,“我一定会用这个秘密,反抗他们。”
蜀楚联军围困白帝城第三日,楚王的信使来了。
信使傲然站在白帝城托孤殿内,看着几个流民首领,轻蔑地问:“谁是干护?”
“沙亭到此几千里,我伯父已经卧病不起。”干奢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干奢。”
信使上下打量了干奢几眼,“你是沙亭军推举的新首领?”
“是我。”干奢冷静回答。
“好,”信使指着干奢,“你带一名卫士,跟我下山去见楚王。”
蒯茧向干奢摇头。
干奢迟疑。
“你不见楚王也无妨。”信使冷冷地说,“明日辰时,楚王将攻打白帝城城池。攻城之后,揭族、抵族、南蛮劣民无论男女老弱尽死,沙亭男子十二岁之上尽死,女子与幼童为奴。”
信使说完,转身走出托孤殿。
干奢向信使喊道:“大人留步,我跟你下山见楚王。”
蒯茧和牛寺都不以为然,同时摆手,示意干奢下山,一定凶多吉少。
徐无鬼说:“我陪你去见楚王。”
干奢大声对蒯茧说:“如果我明日午时不能回来,牛寺做沙亭军统领,蒯大人你给牛将军参谋。”
蒯茧苦笑:“你心意已决,我只能从命。”
干奢不再啰嗦,和徐无鬼跟着信使走出白帝城。
干奢和徐无鬼刚刚走出城池门洞,干护从人群之中站出来,干奢和干护对视。干护拄着拐杖,对干奢说:“活下来最重要。”
干奢点头,“我知道。”
楚王没有把自己的大帐安在陆地,而是坐镇于江面的一艘战船上。一百多艘战船,从江边一直停泊到江心,连绵十里。战船用铁链绑缚连接,战船之间用木板搭建道路,军士在连纵在一起的船只上骑马行走,如履平地。
楚王的封地在云梦泽,因此楚地水系纵横,楚人行船,比走路更为习惯。现在看来楚王的水军,号称大景最强,绝对是名副其实。
信使把干奢和徐无鬼带到最大的一艘战船上。
楚王在巨大的船舱里等着干奢。
与年老体衰的蜀王不同,楚王姬匡正值壮年,披挂一身盔甲,站立在船舱中擦拭一柄宝剑。
信使对楚王说:“沙亭军干奢拜见殿下。”
楚王看着手中宝剑,“不是干护?”
干奢犹豫一会儿,向楚王单膝跪下,“沙亭军遵守大景约定,前往巫郡入军籍,希望殿下准许沙亭军过境。”
楚王这才看了一下干奢,“沙亭军本应该去巫郡入籍,入籍后编入北戎署,听从孤的号令。”
干奢说:“既然如此,殿下为什么要阻拦我们。”
“牛寺和揭族、抵族的流民留下,”楚王面无表情,“沙亭军立即赶赴巫郡。”
“这些流民,都已经入了沙亭的籍册,”干奢说,“我答应过他们,带着他们去巫郡。”
楚王的眉头皱起,晃动了一下手中的宝剑,宝剑的寒光闪耀着干奢和徐无鬼的眼睛。
看得出来,楚王对干奢的顶撞十分不满。
干奢和徐无鬼都静立不语,等着楚王的决断。
没想到楚王却看向徐无鬼,“听说冢虎已经下山,就是你?”
“是我。”徐无鬼拱手,“中曲山清阳殿徐无鬼。”
楚王说:“揭、抵两族和南蛮共同叛乱,占据益州,这种悖逆的事情,孤不能坐视不见。他们能祸乱蜀地,到了楚地巫郡,也不知道会不会反叛,占据荆州。你是冢虎,当年庞士元的后人,如果你是孤的谋士,会不会同意叛乱的流民入楚?”
“不会。”徐无鬼说,“但是他们也是被蜀王逼迫,无奈起事。”
“那如果孤也逼迫你们,”楚王说,“你们当然也要反了?”
“沙亭军入籍巫郡之后,绝无异心,”干奢昂着头,“我干奢言而有信,在此立誓!”
楚王摇头,“如果是太平时期,孤就听了你的承诺。可是洛阳城内,妖邪混乱,奸臣当道,圣上被国师滕步熊蛊惑,不理朝政,孤即将挥师北上勤王。你干奢的话孤可以信得过,但南蛮的牛寺,入蜀之前在巫郡作乱多年,孤率军几番征讨,才将他南蛮部击溃。”
干奢听牛寺说过他在巫郡被北戎署欺压,无奈入蜀的往事,即使楚王不提起,干奢也能想到,楚王绝不会放过牛寺。
徐无鬼和干奢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干奢回答楚王:“牛寺现在已经投奔于我,我不能将他交给殿下。”
“那就无话可说了。”楚王轻蔑地笑了笑,把宝剑入鞘。“干奢,孤今天不在这里杀你,但是当孤明日攻破白帝城的时候,一定把你的头颅用这把宝剑斩下来,悬挂在白帝城上。”
干奢面不改色,“如果被殿下击败,我宁愿受死,也强过出卖自己的盟友。”
两人就要告辞,徐无鬼突然问楚王:“殿下以赑屃拖战船入蜀,是得自哪位高人的教授?”
“还能有谁?”楚王说,“单狐山的少都符,在两个月前投奔到荆州,将驱使赑屃的法术告诉了孤。”
徐无鬼把船舱里楚王的内臣和护卫都看了一遍,“这里并没有单狐山的门人。”
“少都符领了孤的信件,去往临淄给齐王送信,”楚王说,“你们都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们也无妨,孤和齐王决定讨伐蜀王,击败蜀王之后,再入洛阳诛讨滕步熊,一清君侧。”
徐无鬼讶然:“原来楚王并非和蜀王联手,才到夔门堵截沙亭军。”
“蜀王派人杀了太子,”楚王说,“不就是希望让他的世子姬康入京得储吗?有传闻滕步熊就是蜀王安排在圣上身边的奸细,孤怎么可能跟蜀王联手。”
“如果沙亭军与殿下共同击溃赶来的蜀军主力,”干奢问,“殿下能不能放过我们?”
“不能。”楚王说,“孤怎么可能和南蛮、揭、抵三族的劣民同盟!孤击破眼前这支蜀军,易如反掌,为什么要借助你们的力量?”
干奢和徐无鬼知道,楚王傲慢无比,他们不可能说服楚王,放过沙亭的劣民。何况楚王对牛寺十分忌惮,他不会放过眼前翦灭牛寺南蛮部的大好机会。
“知道孤为什么一定要取牛寺的人头吗?”果然楚王主动提起。
“牛寺率领族人与反叛殿下,”干奢说,“殿下已经说过了。”
楚王摇头,对着徐无鬼说:“少都符走前,给孤扶乩,留下一句谶语。”
徐无鬼立即警醒,“什么谶语?”
“牛成楚休。”楚王说,“孤不能让这个牛寺,活过明日。”
干奢和徐无鬼向楚王拱手,走出船舱,却发现战船上的踏板已经全部被撤下。
徐无鬼回头,看见楚王和内臣站在船舱口。楚王轻松地说:“孤领教过单狐山幼麟少都符的本事。中曲山冢虎的法术,应该不在少都符之下。”
徐无鬼走到船舷边,回头对楚王说:“殿下还记得当年赤壁之战,魏泰高祖皇帝的往事吗?”
楚王听了徐无鬼的话,脸色大变。
东汉建安十三年,魏泰高祖曹操当时自封东汉丞相,率兵二十万,号称八十万,进犯东吴,被孙权与刘备联军在赤壁击溃。导致魏泰高祖失败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曹军的战船在江面上用铁链联合纵横,被卧龙孔明召唤东风明庶,一把火将曹操的战船烧得干干净净。
八风召唤术,本是令丘山门人擅长的法术。可是当时令丘山凤雏郭嘉已死,孔明祭坛作法招风,没有郭嘉的破解,曹军无法抵挡。曹操兵败之后,曾叹息如果郭奉孝不死,赤壁之战不致失败,就是这个原因。
而铁锁连船的战术,并非如同后世传说中那么不堪,而是水战中极为厉害的战术,特别是兵力鼎盛的一方惯常的兵法。只是魏泰高祖曹操没有想到,八风召唤术,不仅郭嘉擅长,孔明也曾在水镜先生处学习了这个法术。导致了曹操战术失误,招致火烧连船,败走华容道。
现在徐无鬼对楚王说起这个典故,无异于直接道破了楚王战船的弱点。楚王脸色阴晴不定,徐无鬼和干奢都在暗自揣测,楚王是否会立即下令处死他们二人。
楚王问:“姑射山的门人在蜀王麾下?”
徐无鬼没有回答。
楚王犹豫很久,才说:“孤现在放你们上岸,但是明日之战,孤军令已下,绝无反悔。沙亭军若在明日之前下山,孤可以拨给沙亭军五艘战船去往巫郡,但是牛寺和揭、抵两族族人不能离开。”
徐无鬼和干奢与楚王拱手告辞,两人走上战船之间的铁链。一直走到了岸上,徐无鬼才长吁一口气,“幸亏楚王生性猜忌犹疑,否则刚才他一定会杀了我们。”
“为什么你一提起魏泰高祖,他就放过了我们?”干奢问道。
“当年赤壁之战,曹操并非不知道战船联纵之后,破绽是被火攻,”徐无鬼回答,“但是他自恃孔明做不到祭台召唤东风明庶,所以大败。楚王也是知道的。”
“那楚王更不应该放过你我。”
“当年的卧龙孔明就是姑射山的门人下山。”徐无鬼说,“我提醒了楚王,姑射山的后人在蜀地,可能就在蜀王的军中。楚王这种皇族,自视甚高,当然不会无端受人恩惠。他本就在犹豫是否在大帐中杀了你我,或是听从左右谋士的提议,扣留下我们。我告诉他姑射山的门人可能在蜀军之中,他放过我们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你怎么知道姑射山的后人在蜀军之中?”干奢看向西方,远远看见蜀军主力正在江水上游布置阵型,而锋芒正对着下游的楚军。
蜀军阵中,几百个木头建造的巨车在慢慢地移动。这是当年孔明留给蜀地的木牛流马,在行军中运送粮草,到了阵前,可以攻城拔寨。
“我师父说,”徐无鬼看着巨车,“现在姑射山与我同辈的门人,应该叫做任嚣城。有姑射山门人的军队,就一定有机甲术。如果今晚风向转为西风闾阖,那么我猜得没错,任嚣城就在蜀军。”
徐无鬼和干奢回到了白帝城城池。牛寺已经接过干奢的将令,亲自镇守城门,看见徐无鬼和干奢回来,立即打开城门,迎接二人进城。干奢看向牛寺,慢慢地摇了摇头。
牛寺说:“如果楚王肯放过沙亭军,你们就离开吧,我带着三族跟楚王较量。”
干奢坚定地说:“我们干家和沙亭军的先祖是泰武帝的北护军,跟随泰武帝征战沙场,从来就没有丢下过任何一个兄弟。我已经决定,沙亭军留守白帝城,跟楚王一战。”
牛寺说:“既然如此,我们回托孤殿商议军情。蒯大人和亭长等候你们已久。”
托孤殿内,干护和蒯茧看见干奢和徐无鬼毫发无伤地回来,顿时安定下来。蒯茧知道干奢放弃了楚王留给沙亭军的一条生路后,虽然惋惜,但也没有争论。
干护对徐无鬼说:“如果我们被楚王击溃,你一定要设法把两位殿下带到楚王面前。他们同为皇族,楚王一定会手下留情。你是道家镇西中曲山传人,楚王也一定不会为难。”
徐无鬼说:“现在蜀军主力到了大江上游,楚王最担心的反而不是我们沙亭军。战局有了变化,沙亭军倒不是毫无生路。”
徐无鬼刚刚说完,突然听见有军人在喧哗,几人连忙走出托孤殿,登上高处,看见江面上的楚军战船已经散开,连接战船之间的铁链已经解开。
同时城墙上的旗帜,突然软软地垂下。
徐无鬼指着西方的蜀军巨车,看见蜀军已经搭建了一个巨大的祭台。片刻之后,旗帜重新被风吹起,旗帜飘向了东方。江水上游,有十几艘船只,篷帆吃满了西风,正借着湍急的水势,以极快的速度,漂向下游的楚军战船。
“姑射山的任嚣城就在蜀军之中,”徐无鬼确认了他的猜测,“他祭台招来了西风闾阖。”
因为徐无鬼的提醒,楚王已经提前将战船散开,上游漂下的船只,在瞬间冒起了火焰,撞到了几只楚军战船,火焰崩裂,战船熊熊燃烧。不过楚军的战船已经分散到了江面四周,避免了全部被焚毁的下场。
沙亭军所有人居高临下,目睹了蜀军向楚军进攻的这一幕。他们眼中看到的,是蜀军利用孔明留下的巨车,与楚军百年经营的水军战船之间的战争。
他们意识不到的是,这是景宣帝时期,景朝一件标志性的事件在他们的眼前发生了。
《景策》记载:至阳六年十二月,蜀军和楚军于白帝城相遇。蜀军一路东进,目的是追剿从成都逃脱的牛寺南蛮军,而楚军逆流而上,亦是为同样的目标,将牛寺和揭、抵二族的劣民拦截于夔门之上。
然而当两军相遇的时候,蜀军却首先发难,向楚军的战船发起了攻击。并且用的是当年孔明使用过的八风召唤术,试图将楚军的联纵战船全部烧毁。
由此可见,剿杀牛寺,只是两王争锋的一个引子和借口。蜀王和楚王,代表着洛阳城内的两大政治派系,早已在各自的势力引导之下,敌对已久。
此时此刻,愤怒的齐王陈兵洛阳以东,急须找出谋害太子姬缶的真凶;而蜀王通过五雷派,占据古秦地雍州,屯兵旧都长安外,虎视眈眈。
当五雷派的滕步熊在洛阳城内被景宣帝翦灭,景朝朝廷出现巨大震**,蜀王和楚王终于无法再保持平衡了。
表面上平静的景朝政局,如同一潭死水,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如果说太子姬缶被刺,是第一块巨石投入水面,引起阵阵不平的波澜,那么滕步熊和五雷派被翦灭,就相当于投入了第二块巨石,巨大的冲击,将波澜引发成了磅礴的巨浪。
虽然处在政治漩涡中的洛阳暂时保持着平静,但在远离洛阳政治中心的外围白帝城,已是巨浪翻滚。这里的动乱将席卷回整个大景朝的天下,把所有参与其中的势力都吞噬殆尽。从这一刻起,战争开始了。
后世的《亨策》里,把白帝城之战认定为右景乱世的开端,这一战就是《泰景亨策》里浓墨重彩第一笔——“三王之乱”的起始之战。
景朝军事实力最强的蜀王,终于出手了,而他的对手,是实力比齐王相对较弱的楚王。
亨朝二十四凌烟阁的几位重臣总结《泰景亨策》的教训,认为白帝城之战无可避免。三王之中,蜀王最强,齐王次之,楚王再次之。那么在军事战略上,最强的一方,反而会处在一个相对较弱的形势中。因为实力稍逊的齐王和楚王,一定会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最强的蜀王。
因此蜀王在战略上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在和齐王一决高下之前,蜀王一定要先把最弱的楚王消灭,然后再腾出手来对付齐王。
战略不同于战术,战术千变万化,战略永远都是那么的笨拙,那么的简单粗暴。
因此后世亨朝的房玄龄看待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坚定地判断,蜀王和楚王同时利用了牛寺和揭、抵两族叛乱的契机,以达到自己的政治和军事的目的。
被卷入争斗中心的牛寺,其实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棋子而已。这也解释了,安凉和牛寺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占领益州成都,旋即又被蜀王击溃。而牛寺一路向东逃窜,一直溃败到了白帝城被蜀军追上,刚好楚王的水军,也以拦截流民的名义到了白帝城。
时间如此的巧合。
两军对垒,双方高明的军事家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战争的地点和时间。蜀王和楚王同时选择了至阳六年的十二月中旬,在白帝城。他们之间的白帝城,揭开大景乱世“三王之乱”的序幕。
而在这个阶段性的事件里,最无辜的就是沙亭军。他们完完全全是被裹挟进了这一场恢宏的政治军事博弈之中,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甚至连被利用的价值都不存在。沙亭军只是非常偶然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节点上,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如蝼蚁一样被蜀王和楚王碾压。他们的生存态势,他们的政治立场,根本就没有被蜀王和楚王放在眼里,也完全没有必要。
毕竟此时的沙亭军,与几年之后不同,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左右战局的地位。
但是历史也是由无数的意外和偶然组成。蜀王和楚王即便是有再高明的军事天才,也无法预测到沙亭军的崛起,以及中曲山徐无鬼的强大。如果他们站在后世的角度上重新审视白帝城之战的局面,一定会首当其冲,联手把沙亭军消灭,然后再两王交战吧。可惜,历史之所以是历史,就是因为身处历史之中的人,创造历史的人,无法修补自己的错误。他们的错误,也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同一时期历史的创造者有无数,能成为胜利者的只有一个。那么构成历史的因素,几乎全部都是由错误来书写的,胜利的一方永远是少数派中的幸存者。
历史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断地书写错误,而真正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的后世豪杰,几乎没有。
蜀军的火船仅仅烧毁了楚王的少部分战船,看起来这个计谋已经失策。然而,当楚王整顿船只,调动围困在白帝城山下的军队,向西方的蜀军列开阵型的时候,蜀军方才显露出了他们真正的实力。让楚王和观战的沙亭军知道,刚才的火船进攻,仅仅是一个试探。
干奢和徐无鬼、牛寺、蒯茧、干护站在高处,他们的视野,远远超过地势低下的楚王。干奢把手指向上游,沙亭军旁人也都看见了一个令人震嚇的景象。
蜀军的两个巨车——每一个巨车都高达十丈,从上游的岸边,缓缓入水。巨车入水之后,直线摆列,靠南一个巨车随着巨轮的滚动,漂移到江水的南边。巨车变成了巨船,两船保持着相同的速度,缓缓靠向楚王战船。
在江面上,一南一北两个巨船,朝着下游顺水而下,速度缓慢。当靠近楚王战船之际,两船之间突然冒出三条横跨江面的火龙。当这个时候,沙亭军的干奢不由自主的身体战栗,激动不已,声音颤抖地说:“这种战术,看起来粗笨,但其实无懈可击。”
“这是水战之中,最为险恶的铁锁横江。”蒯茧补充。
蜀王的两艘巨船,之间用三条铁锁连接,把江面全部覆盖。现在正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接近楚王的上百艘战船。
三条火龙在蜀王巨船的牵引下,拉枯摧朽一般,把江面上的楚军战船依次烧毁。而楚军的战船,虽然数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个体与蜀军巨大战船相距太远,不能有任何的抗衡。
两艘巨船拉扯三条燃烧的火龙铁链,无情吞噬着楚王的战船,火焰覆盖了整个江面。楚军的求救和呼喊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身上燃起熊熊烈火的楚军士兵,即便是跳入江水,火焰仍旧不会熄灭。
剩下的几十艘战船,慌忙掉转船头,准备向夔门方向逃窜。但是已经晚了。蜀军北侧的巨船突然放下了船锚,牢牢地停止在江面。而南侧的巨船在红龙铁链的牵引下,随着惯性,速度加快了数倍,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摆锤,以扇形的行动轨迹,用远超过楚军战船逃逸的速度,将他们全部扫**。只有不到十艘楚军战船,侥幸逃过了这个劫难,仓皇漂进夔门之中。由于慌乱,又有五艘战船撞在了夔门江岸的坚硬山崖上,如同瓷器一样破碎。
楚军最大的优势,上百艘战船,几乎全军覆没。
从两艘巨船下水,到楚军战船全部被烧毁,这个过程只用了半天时间。直到夜间,江面之上,还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但是让站在白帝城上的干奢和徐无鬼最震惊之处,还不是巨船铁锁横江的凶猛和霸道。
而是计算。
徐无鬼已经呆住了,他望着西方蜀军,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姑射山的卧龙,姑射山的卧龙……”
而干奢拿出了平时从来秘不示人的《太公兵法》,时而不断地翻找,时而看向江面,然后用手捧住脑袋,不停地计算。
最后,干奢阖上陈旸赠送给他的《太公兵法》,抬起头来,刚好与徐无鬼的眼神对视。
“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
干护和蒯茧不明白干奢和徐无鬼在印证什么,他们只是认为两个少年被这种气势磅礴的水战,千百人的死难吓到。
而牛寺却紧盯着北岸的巨船,轻轻地说:“蜀军江北巨船落锚的地方,这个位置,需要绝对精准的算术。如果早了,南边巨船横扫的范围不够;如果晚了,楚军的战船就有充分的时间逃离。”
蒯茧仔细观察,透过火光冲天的江面战场,终于看明白了北方巨船落锚的位置,这个位置就在白帝城下长江河道流向弯曲的夹角处,巨船在这里落锚,用铁链带动南方巨船飞速横扫的江面是最为开阔的地段。
江滩上的楚军没有了立足的余地,只能慢慢地后退,而后退的方向,正是白帝城。楚王虽然遭受了重创,但仍旧保持着镇定,退兵的顺序张弛有度。在这种形势下,他选择了唯一正确的对策,就是占据白帝城,居高临下,与蜀军再战。
“我们要走了。”徐无鬼说,“楚王不会再给我们任何的情面。”
“可是我们往哪里走?”干奢绝望地说,“江面上已经没有船只可让我们离开了。”
“我们只要把白帝城让出来,在目前情势下,楚王不会阻拦我们。”徐无鬼说,“他不会把兵力用来与我们交战。”
“我们去哪里?”牛寺焦急地说,“蜀军更不会放过我们。”
“有个地方,”徐无鬼沉着地回答,“白帝城北边三十里的八阵图,有一条地下古道。只要楚王放我们下山,我们就能脱离此地。”
“蜀王的目标是楚王。”干奢下定决心,“沙亭军和南蛮军立即把所有的兵器扔在城池之下,留给楚王,我们下山。”
楚王的军队后退到了白帝城城池下,在干奢的命令下,沙亭军摆列队伍从城池中走出,将手中的武器放在城墙脚。
走在沙亭军前列的干奢和徐无鬼,迎面遇到领军后撤的楚王。
干奢走到楚王身前,深鞠一躬。“我将城池和兵器交给殿下,望殿下能够守住城池,平安回到楚地。”
楚王看了一眼干奢,面无表情,“后会有期。”四个随从扛着王舆走向城池,楚王的军队依次跟随。
干奢对着楚王的背影说道:“后会有期。”
沙亭军与楚军擦肩而过,走到白帝城山下。沙亭军无法从水路顺江东下,更无可能回头西归,只能转向北方小路,在徐无鬼的带领下,走向他口中所说的唯一生路八阵图。
沙亭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这个八阵图,如果不能从八阵图的遗址通过,去往巫郡,沙亭军必定会在即将到来的蜀楚决战中,被毫不留情地碾作齑粉。
蜀军行进的速度,远比干奢和徐无鬼想象得要快。在通往北方八阵图的小路必经的山谷里,一个巨大的木车把道路隔绝。
有一支数百人的蜀军侧翼军队,守护着木车。
沙亭军现在没有了武器,在蜀军面前几乎是任人宰割。各色皮肤和不同样貌组成的劣民队伍,停顿在木车下。
蜀军治军严整,没有士兵主动过来询问,而是摆布好阵型,严阵以待。
干奢和徐无鬼一时也无计可施。这时候,木车内发出了牛筋绷紧的声音,接着木头碰撞的声音也传递出来。
沙亭军所有人都看向木车。只见木车后方伸出一只七八丈长的木臂,木臂的尽头是一个黑漆漆的圆球,直径足有一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物事,但是徐无鬼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徐无鬼看看干奢,“蜀军里的姑射山卧龙应该就在这里了。我们能不能通过,就看他们姑射山跟我们中曲山之间的交情还在不在。”
徐无鬼说完,就从沙亭军中走出,走向木车。木车之下的蜀军举起长矛,阻拦徐无鬼前行。
徐无鬼大声说:“我要见卧龙先生。”
没有蜀军回答,也没有蜀军驱赶。回应徐无鬼的只有寂静。
“中曲山清阳殿冢虎徐无鬼。”徐无鬼又大声地说道。
蜀军之中十几个士兵正在山谷里推动黑漆漆的圆球,没有人回答徐无鬼。
徐无鬼失望至极,回到沙亭军中,看着干奢无奈地摇头。
干奢看了看四周,“我们不能归顺蜀军。”
徐无鬼说:“让我再想一想计策……”
干奢知道徐无鬼到了这个境地,也是无计可施,只是随口敷衍而已。
就在两人越来越绝望的时候,蜀军阵中走来一个传令兵,“卧龙任嚣城先生,愿意跟冢虎徐无鬼先生见面一叙。”
徐无鬼大喜,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传令兵走入蜀军。
徐无鬼走到木车的后方,看见山谷的道路上摆满了黑色的圆球,知道这是蜀军正在做攻击楚王之前的筹备,只是具体的攻城战术,不得而知。
传令兵把徐无鬼带到了一个魁梧的青年面前。这个青年满脸虬髯,穿着铜制的盔甲,正在指挥士兵推动黑色的圆球。青年看到徐无鬼,示意两人走到山谷的南坡上说话。
两人走上了南坡,徐无鬼首先说:“我师父说,姑射山的门人,不仅法术高明,而且精通机甲术,看来果然如此。”
“我是任嚣城。”虬髯青年没有废话,“孔明的传人。”
“我是徐无鬼。”
“我是贾尸韦的师弟,我师父风紫光和贾尸韦都死在了景朝初年。”
徐无鬼黯然。景高祖初定天下,风紫光和贾尸韦先后去世,是四大仙山中折损最大的门派。徐无鬼不愿意再提起往事,转开话题:“沙亭军无意卷入蜀王和楚王争锋。”
“大景已经崩坏,圣上昏聩,”任嚣城说道,“不如你和我共同辅佐蜀王,重整大景天下,成为大景的中兴之臣。”
“我下山的目的跟你不同,我只是想寻找天外玄铁。”徐无鬼说,“我遇到了沙亭军,只想带着他们去往巫郡,平定天下的责任,我想我做不来。”
“你真的是中曲山门人冢虎?”任嚣城简直不敢相信徐无鬼所说,“龙武钗当年勇猛冠于四大仙山门人,可是他的徒弟却如此……”
“如此不堪?”徐无鬼笑着说,“我看到了你指挥的铁锁横江,你的才能远胜于我。我师父可没有教过我行军打仗、谋略纵横的本领。”
“令丘山的支益生和单狐山的少都符已经都到了洛阳。”任嚣城说,“四大仙山当年与景高祖有盟誓,当景朝政令崩坏,天下即将大乱的时候,门人必定要下山辅佐明主。你却说你下山是为了寻找天外玄铁。”
“我护送沙亭军到达巫郡后,就继续去寻找玄铁,”徐无鬼笑嘻嘻地说,“平定天下的大事,就交给你们三位了。”
任嚣城看着徐无鬼,“如果你不答应,我灭了这些贱民也罢。”
徐无鬼踌躇起来,他身后还有一千多揭、抵、南蛮和沙亭民组成的联军,他们的生死都在任嚣城的一念之间。徐无鬼轻声说:“放过他们吧。”
“你给我一个理由,”任嚣城对徐无鬼的态度从敬重转变为轻蔑,“我为什么要放过沙亭军?”
徐无鬼说:“益州叛乱,干奢最初就不愿加入,牛寺也早与安凉的乱军分道扬镳,蜀王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任嚣城摇头,“这不是借口,青城山之乱,沙亭军是祸首。”
“蜀王已经赦免了沙亭军。”
“好吧,沙亭军可以离开,”任嚣城回答,“揭、抵二族也可以跟随沙亭军,只是牛寺的南蛮部,我要带回成都。”
徐无鬼看了看身后,干奢和牛寺二人在沙亭军中并排而立。他向任嚣城说:“牛寺已经归顺沙亭军,我们共进退。”
“那就只有一个方法了,”任嚣城说,“我们都是术士,用术士的方式来解决吧。”
“我学艺未成就下山了……”徐无鬼怯弱地说,“比不上你指挥千军万马,善用木甲术。”
“卧龙冢虎同为道家四柱,”任嚣城不屑地说,“我竟然与你齐名,实在是心有不甘。”
“名声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徐无鬼说,“你姑射山的风紫光和贾尸韦都没有回山,死在了蜀地。”
任嚣城对徐无鬼的懦弱无法苟同,“看来当年龙武钗辅佐景高祖后,能够保全性命回到中曲山,是有原因的。”
“大家都是道家四方镇守神山的门人,”徐无鬼的语气变得坚定,“为何要诋毁我的师门?”
“景高祖代泰,四大仙山门人与张道陵共同封印篯铿,单狐山的师乙失踪,令丘山的郭喜、姑射山的风紫光死在青城山,贾尸韦死于祁山道,只有你们中曲山没有折损一人。龙武钗看来是十分懂得苟全之道。”
徐无鬼被任嚣城的傲慢激怒,脸色青白,放慢了声音说:“任师兄的木甲术用在铁锁横江上,把楚军的战船全部击溃,我亲眼看到了。”
“手段如何?”
“的确是十分高明,”徐无鬼说,“但也并非无懈可击,如果我是楚王谋士,任师兄的木甲术我看有很大的漏洞。”
“如此说来,”任嚣城说,“我还要谢你没有替楚王出谋划策,与我率领的蜀军对峙。”
“话不能这么说,”徐无鬼不再怯弱,“蜀王和楚王争锋,本就与沙亭军无涉,我不想支持任何一方。”
“你说我的木甲术有破绽,”任嚣城说,“是在大言不惭吧。”
“西金克东木,”徐无鬼盯着任嚣城,“汉中有个五雷派,我在雍州的凤郡见过他们的门人黄化吉,五雷派里的金术应该是破解木甲术的关键。”
“五雷派已经归附于蜀王,”任嚣城说,“更何况五雷派这种卑贱门派,法术我看也平常。他们即便擅长金术,能跟我姑射山孔明的木甲术相提并论?”
“可如果是我们中曲山的金术呢?”徐无鬼直视任嚣城的眼睛,“能否试一试?”
任嚣城开始犹豫起来,“你真的没有依附于楚王,故意跟我和蜀王为难?”
“我法术未成,”徐无鬼诚实地说,“做不到破解你的木甲术,但是你现在布置的攻城飞火珠木甲,有很大的破绽,我却能够看出来。”
任嚣城看了看眼前的木车,“你凭一张嘴就能吓到我么?”
徐无鬼不再回答,走到了木车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然后一层层揭开,里层是一个融化的铁块,黑漆漆的不成形状。
徐无鬼把铁块举在手里,木车下蜀军兵士手中的长矛突然脱手而起,接着兵士腰间的佩刀也离鞘腾空,与长矛一样飞向徐无鬼的四周。
徐无鬼把手摆了两下,长矛和佩刀全部扎在木车中端的一个部位。
任嚣城看见后,一言不发。
“如果我的法术再高明一层,”徐无鬼说,“这些兵刃深入木车两尺,就会把木车内的机括斩断。而任师兄你的木甲术,无论如何也无法拦住楚军的飞矢击中木车的这个部位。”
“如果我不放过牛寺和沙亭军,”任嚣城说,“你就会返回白帝城,告诉楚王,用强弩射向我的飞火珠木甲?”
“你的飞火珠木甲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把绞盘绷成满弦,”徐无鬼说,“你铁锁横江的战船,在江边已经下锚,无法移动,我如果猜得没错,蜀军的精锐军士都在战船之上。铁锁横江的机括力道已经散尽,楚王只需要派遣一个百人军队,就能轻易把战船击沉。”
“我能够剿灭沙亭军,”任嚣城的声音低沉,“可是中曲山的冢虎要逃离回白帝城,我却无能为力。”
“同是四象镇守的门人,”徐无鬼说,“你姑射山对我中曲山门人一定会手下留情。”
“倒不是手下留情,”任嚣城点头,“这点本事都没有,你也枉为中曲山的弟子了。”
“任师兄太看得起我了,”徐无鬼说,“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你走吧。”任嚣城说,“我今日送你一个人情,希望你他日能记得我手下留情。”
“多谢!”徐无鬼立即摆手向干奢示意。
任嚣城召来一名蜀军军士,嘱咐几句。军士走到木车之下,在木车下方的一个转轮旁扳动木盘,片刻后,木车慢慢移动,向东方行走了十丈,让出了道路。
干奢带领的沙亭军一千多人,用了一炷香的时间通过谷口。徐无鬼与干奢殿后,直到所有沙亭军全部通过,徐无鬼和干奢才对着任嚣城拱手。任嚣城没有理会干奢,只是向徐无鬼回礼,然后指挥木车移回原地。
徐无鬼和干奢跟着沙亭军,朝北方八阵图的方向疾行。
“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了他?”干奢问徐无鬼。
徐无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骗他的。他跟我师兄一样,骄傲得很,其实心里害怕,只要道出他一点破绽,就不敢冒险。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击破他木甲术的能力。”
“你师父,上一代的中曲山冢虎龙武钗,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喜欢用这种琢磨人的方式冒险?”干奢摇着头微笑,“不过每次你都能用这个法子带领我们沙亭摆脱危险。”
“我师父很严厉,他教出来的徒弟也都一样,”徐无鬼伸了伸舌头,“我的每个师兄都跟师父一样的古板,循规蹈矩。除了我。”
“你在他们之间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难为你了。”
“不是啊,我觉得挺有趣的,”徐无鬼说,“他们越是表面严肃,内心里想的却越多。他们每个人的心思我都瞧得清清楚楚。比如我三师兄,为了炼三清丹,斋戒了八年,三清丹炼成之后,非常高兴。其实他不知道,我每天都在他的斋饭里放一勺牛油。这事我一直没敢跟他说,倒不是怕他打我,而是他知道之后,三清丹就没效用了。我虽然觉得好玩,可是不能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还有我大师兄,他表面上最严厉,比师父还严厉,可是我每次犯错,都是他来惩戒我,不让持戒的六师兄动手,就是因为他心里怕我受痛,他下手轻很多。”
“你能看到你师兄的心思?”
“也不算看到吧,”徐无鬼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能猜测出旁人心里害怕什么,只要用这个威胁他们,他们就会就范。在山上是这样,下山了,那个诡道的周授,还有蜀王和楚王,刚才的任嚣城,我屡试不爽。”
“看来还真不是你在冒险,”干奢笑了笑,“这是你的本事,我觉得比他们的法术要高明很多。”
“其实还有一点,”徐无鬼想了想,“沙亭之所以能一次次地挺过来,倒不是我们的运气好,而是每一个对头,都有更强的敌人存在,我们在他们的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值得全力应对。”
“你说的这句话,在《太公兵法》里提起过,”干奢说,“大意是在交战的时候,一定要避免暴露锋芒,让对手觉得自己很弱小,才有以弱胜强的机会。”
“兵法我是不懂了。”徐无鬼回答,“我哄骗一下对手,还是挺有用的。”
“你和我不同,”干奢叹口气,“你无论怎么折腾,都有强大的门派庇护,任何对手都不敢真的伤害你;而我,不能有任何的疏忽,一旦失手,一千多条人命就葬送在我的手上。”
“你说得有道理。”徐无鬼沉思片刻,“我打不过别人,但是我只要报出师门,就没人敢真的对我痛下杀手。就给了我一条生路。”
“是啊,天下的术士,有谁愿意去得罪中曲山清阳殿,”干奢黯然,“可是区区的沙亭军,却是谁都能任意欺辱。”
“除了青城山上的篯铿,”徐无鬼说,“那条嵌在石缝里的蟒蛇,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可是你的师父又偏偏教授了你保命的法术。”干奢说,“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吧,你是仙山门人,各种幸运加持。因此能让你在民间肆无忌惮地玩耍。”
“你这么一说,”徐无鬼点头,“还真有点道理。即便到了现在,我仍然不觉得有把我逼到绝地的危险。”
“比如你就能找到离开蜀地的古道入口,”干奢指着前方的道路,“沙亭军跟着你,多次避开了劫难,也是十分的幸运了。”
“希望我的运气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徐无鬼说,“直到我找到足够修补丹炉的玄铁。”
“你有没有想过,”干奢说,“其实你我之间,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你所有意识不到的优势,都是我这一生无法追求的境遇。”
徐无鬼愣了一下,“兄弟,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干奢苦笑了一下,“徐兄,当我们沙亭军走进古道,就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
徐无鬼挠头,“我跟着沙亭一路迁移,几千里都过来了,为什么临到终点,却对我说这句话?”
“沙亭军已经卷入了乱世之中,今后的路途会更加坎坷艰险,”干奢说,“即便抵达巫郡,我也不认为我们的处境会有所改观。天下大乱的趋势已经显现,巫郡绝非我们沙亭军的终点。”
“那又怎样?”徐无鬼说,“我们继续在乱世之中求得生存之路就是。”
“不是的。”干奢说,“沙亭军不能永远依靠你的运气来庇护,如果这样下去,当你找到了天外玄铁回山,我们沙亭军还能依靠谁?”
“如果我不在,你们遇到了过不去的对手,又该如何?”
“那就是我们沙亭军命中注定的结局了,”干奢的眼光锐利起来,“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乱世之中生存下来。”
“不好玩了,”徐无鬼的心情沮丧,“一点都不好玩。”
“你是仙山门人,你可以游戏天下。”干奢冷静地回答,“而我们要活下去。”
“没有我的指点,”徐无鬼说,“你们怎么通过这个江底的古道?”
“如果沙亭军连这条逃命的道路都走不过去,”干奢微笑,“那么也就没有资格生存在乱世之中。你已经看到了一路上,雍州守军、蜀王、还有楚王,是怎么对待我们沙亭的,我们要活下去,就必须要独自去面对所有的劫难。我们沙亭军的先祖北护军,必定不是凭借他人的庇护而在战场上生存的。”
“那我该去哪里?”徐无鬼茫然地问,“我离开沙亭军之后,我该去什么地方?”
“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干奢说,“而且道路坦**,现在你去投奔蜀王,或者楚王,都能够逆转他们之间的战局形势。你不应该如同任嚣城所说的那样怯弱。你有天命加身,不该永远和我们沙亭军为伍。跟着我们沙亭军,你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天外玄铁,只有蜀王和楚王这样的大人物,才能帮助到你。”
徐无鬼不知所措,“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徐兄,我们金兰一场,”干奢向徐无鬼拱手,“现在就此别过了。”
“我们还能见面吗?”徐无鬼问,“如果你们能走过古道。”
“走过了古道,还要跟巫郡的北戎署交战。击败北戎署,占据了巫郡,巫郡夹在蜀地和楚地之间,两王都不愿意看到沙亭军扼据他们的战略要冲……只要他们任何一方能够腾出手来,就会来讨伐我们。而这一切,都只能靠我们沙亭军自己去面对了。可是我希望和你能够有相见的一天,如果那时候我们相见,你可能是谋略天下的术士,而我是威震一方的将领。”
“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也没有。”干奢低沉着声音,“可是没人给我们时间去准备了。”
徐无鬼还想说些什么。
沙亭军已经走远,留在最后的蒯茧大声召唤干奢:“干将军,前军已经发现了八阵图,在一个天坑里面。”
干奢张开臂膀,跟徐无鬼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开,追向沙亭军。徐无鬼向干奢的方向踏出一步。
“别跟过来。”干奢似乎能看到徐无鬼的动作,“告辞!”
徐无鬼看着干奢追上了沙亭军,渐行渐远。干奢和蒯茧走在队伍最后,两人似乎在交谈,应该是蒯茧在询问徐无鬼为什么要离开。干奢并没有回答,而是催促沙亭军后队,加快行进的速度。
只有蒯茧不断回头看向徐无鬼,不明白为什么在进入古道之前,徐无鬼要离开沙亭军。
徐无鬼目送沙亭全军走入一条山坡上的小路,翻过一道山峦之后,就被大山隔挡。
徐无鬼转身,看向南方。
四个飞火珠从四个方向,划过天空,落到白帝城山顶。白帝城上顿时升起一片大火。
距离徐无鬼最近的那个木车,在片刻之后,摆臂高扬,第二轮飞火珠又飞向了天空。
任嚣城的攻击开始了。
这不是徐无鬼第一次见到战争,在凤郡,他见识过黄化吉带领流民攻打城池。当时流民叛军把凤郡守军击溃的场景,徐无鬼一直没有忘记。情绪高昂的流民,吓得慌乱不堪的凤郡守军,在徐无鬼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那是徐无鬼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的残酷、血腥和暴虐。
可是现在,当徐无鬼看到任嚣城指挥着蜀军攻打白帝城的时候,他明白了,凤郡之战与眼前的白帝城攻守战相比,只能算作村氓的斗殴。
最大的区别在于,凤郡之战没有职业军队的节奏,而这个节奏,必须要由训练有素的军人才能保持。
无论楚军还是蜀军,不管对阵双方的形势强弱,他们的军队,都保持镇定,士兵都进退有度,毫不惊慌,没有惨叫和呼号,攻击的蜀军没有因为兴奋而散开阵型,坚守的楚军也没有被火焰击溃。
这就是真正的军人和黄化吉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以及军纪涣散的凤郡守军最大的区别。
任嚣城指挥的飞火珠木甲以每隔半炷香的时间向白帝城投掷飞火珠,徐无鬼知道飞火珠是道家炼丹的一个意外发现,硫磺和木炭经过精细地调配之后,能产生巨大的火焰。
徐无鬼把清阳殿的丹炉烧炸,也是因为他偷偷拿了师父私藏的一个葛洪炼丹的方子,那个方子主要的成分就是木炭和硫磺。
白帝城在飞火珠的几轮攻击后,已经全部陷入了火海。楚王率领的军队,已经从白帝城的城池中陆续走出,在城池之下摆列阵型。
任嚣城在调整木车的摆臂,将飞火珠落下的方位,对准了楚军。但是楚军已经散开,飞火珠在野地的效用比不上对城池的破坏。
江边的巨型木船上,蜀军正在一队一队地调整阵型,先头的步兵,已经向白帝城山上移动。
而山上的楚军也孤注一掷,希望利用山地高处的优势,掩杀山下的蜀军。
停泊在江边的巨型战船,突然绷起了一阵黑压压的弓弩,这些弩箭从山下飞向天空,然后落向楚军。这么长的攻击距离,绝非人力能够做到,可见巨型战船上有孔明当年留下的机括连弩。
魏泰时期,姑射山孔明留下的木甲术遗产,在他的后代门人任嚣城的手里,重新被利用起来。蜀王有了任嚣城的辅佐,无疑是如虎添翼,具备了问鼎天下的实力。
白帝城的山腰上,楚军和蜀军的步兵已经开始交锋,楚军更加骁勇,但是蜀军的军令严明,即便是不断死伤,也没有士兵后退逃散,保持着阵型的稳固。
而楚军不仅要与蜀军正面拼杀,四方投掷而来的飞火珠和江边战船如黑云压下的连弩也让他们疲于应对。
战场上的形势已经分出了高下,楚军已经没有胜算了。
但是两军的交战仍旧在继续。
徐无鬼默默地看着蜀军在任嚣城的指挥之下,一点点地把战场的优势逐渐扩大。徐无鬼绕过蜀军阵营,混在附近逃难的村民中,慢慢朝江边走去。
徐无鬼走到江边的石滩上,天色已经变暗,整个白帝城变成了一片赤红,比西方的夕阳更加耀眼。天黑了,白帝城上的火光更加凶猛,冲天的火光,把江面都映照成了暗红色。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楚军几乎全军覆没。徐无鬼在江边的黑暗中等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等待什么。身处于这种大型战役之中,徐无鬼第一次感觉到人个体的渺小,和指挥战局将领的伟大。
白帝城山上的拼杀声越来越小,只有零星的厮杀喊叫声。
徐无鬼站立在江滩上,看着任嚣城停止了连弩和飞火珠的攻击,蜀军占据了整个白帝城。
当徐无鬼看到楚王带领着几个亲卫军向江滩走来的时候,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可能在徐无鬼的内心里,他已经判断出楚王战败之后,一定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吧。
楚王看到了江滩上的徐无鬼,比徐无鬼更加的惊诧,楚王扭头看了看四周,“沙亭军呢?”
“沙亭军不愿意卷入两位殿下的争斗,已经提前离开了。”徐无鬼回答楚王。
“没有伏兵。”楚王关心的是沙亭军是否会阻截他的退路,随即问徐无鬼,“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徐无鬼也无法回答楚王。
白帝城山上,蜀军开始分散成几十支小队,在交错搜索。他们在寻找楚王。而楚王和徐无鬼此时已经走到江滩上的乱石之中,任嚣城一时间也无法看到。
楚王看看江面,已经没有任何一艘楚军的战船,而白帝城上的蜀军,很快就会清理完战场,然后走向江滩。
楚王身上的盔甲已经被火焰熏黑,脸上也有血迹,手上拿着的佩刀,不断地血滴流淌。他是一个勇猛的战士,但是现在已经走到了绝路,即将成为任嚣城的俘虏。这对于楚王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侮辱。他不断地看向江面,可能江水,就是他最后的归属。
天下的局面,可能仅仅就因为一句话,而会产生巨大的改变。
此刻在绝望之中,楚王对徐无鬼说出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中曲山的冢虎,你有办法让我回到楚地吗?”
徐无鬼突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命运对他的判断。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我能。”徐无鬼回答,“我有办法带着殿下回到楚地。”
楚王盯着江水上的巨船,眼神黯淡下来。“本以为你真的有办法带孤回去。”
徐无鬼分别看向西、北、东三个方向,三个巨大的木车已经在开始变化,木车下伸出几条巨大的木腿,在崎岖的山路上慢慢行走。
任嚣城已经发现楚王在江滩上,正在指挥木车调整方位,让楚王进入到飞火珠的攻击范围内。
而且白帝城山上的蜀军也开始集结,朝着江滩紧逼下来。
楚王身边几十个亲卫军打起精神,把佩刀横在胸前,将楚王围在中央。楚王看向徐无鬼,失落地问:“孤已经被逼到了绝地,难道你要告诉我,用这艘船带孤离开?”
徐无鬼看向江边的巨型战船,苦笑着说:“是的,就用这艘船回楚地。”
楚王和亲卫军脸色惨淡,都觉得徐无鬼在大言不惭。
“蜀军的精锐步兵就是乘坐这艘船上岸,”楚王说,“哪里还有兵力将这艘船夺过来。”
“蜀军所有士兵已经全部上岸。”徐无鬼说,“我们大大方方地走上船就行了。”
一个亲卫军大声喝道:“你是蜀王派来的细作吗,故意把我们带到战船上,自投罗网。”
楚王抽出刀,“战船上的连弩机括,至少要由三百人同时运作。即便是船上没有伏兵,孤也无法夺下战船。”
徐无鬼脸朝着战船,“殿下如果信我,就跟我上船,如果不信我,就自己留在江滩上,与蜀军交战。”
说完,徐无鬼径自从江滩向战船的方向走去。
楚王犹豫了一会,眼看蜀军已经在下山的路上,摆出了鹤翼阵型,把西、北、东三个方向的道路全部堵死。楚王无奈,只好带着亲卫军跟上徐无鬼。
“你为什么肯定战船上没有伏兵?”楚王仍旧在怀疑徐无鬼的判断。
“率领蜀军的将领叫任嚣城,我已经见过了。”徐无鬼平淡地说,“他带来的兵力没有殿下以为的那么多,所以他故意让殿下觉得战船上留下了伏兵,让殿下不敢上船。真正的兵力,都已经下船攻击殿下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徐无鬼说,“换作我,也会这么做。”
任嚣城率领的木车开始朝江滩上投掷飞火珠了,但是在距离楚王和徐无鬼百步远的地方就落地,腾起火焰。相较之下,距离蜀军的阵前更近。
“他已经慌了,”徐无鬼笑了笑,“他知道我看出了他的破绽。我们得马上上船。木车正在加速移动,若等战船落入飞火珠可及的射程,殿下就真的是走投无路。”
不用徐无鬼提醒,楚王也知道自己只有相信徐无鬼才有一线生机。
“飞火珠木车最多还有两刻,就能到达攻击战船的射程。”徐无鬼说,“赶紧上船,我们得赶快了。”
徐无鬼说话之间,已经涉水走到了战船下方。楚王的亲卫军身手矫健,抢在徐无鬼和楚王之前登上了战船。首先登船的亲卫军,在甲板上十分警惕,片刻之后,一个亲卫军趴在船舷上大喊:“没有蜀军,这是一条空船。”
楚王大喜,号令属下:“登船!”
亲卫军从船舷上扔下绳索,徐无鬼和楚王以及剩下的亲卫军都攀登上了战船。
徐无鬼和楚王立即走向船舱,亲卫军去收战船的船锚,准备驾驶战船离开。
船舱里,徐无鬼看到了十几张高达五丈的连弩机括,机括的后方是三百个木人,这些木人机械性地摇动牛筋齿轮,当齿轮把牛筋绷到满弦的时候,木人的臂膀松动,齿轮飞快倒转,六百根牛筋同时绷起,六百只弩箭从连弩机括中飞出,冲天而起,射向白帝城山上。
楚王看得目瞪口呆,“卧龙的木甲术竟然巧妙到如此地步!”
“任嚣城对战局的计算妙到毫巅,驱动木甲术的本领更是天下无双。”徐无鬼说,“但是他太骄傲了,认为没有人敢涉险进犯他布置的最强大的环节。其实这事简单得很,我师父说过,看起来对手最无懈可击的地方,就是敌人的弱点。”
亲卫军已经把铁锚收起,战船开始顺着江水向下游移动。在蜀军赶到江边之前,亲卫军拼力摇桨,战船驶入江中几十丈,蜀军保持着阵型一直走到了江水齐腰深的地方,才止住了追赶,眼望着战船离开却无计可施。
忽然,一颗飞火珠从天而降,击中了战船的左舷,顿时大火将左舷的甲板全部燃烧。好在接下来的几颗飞火珠都落入了左舷外的江水里,江水上冒起了火焰。亲卫军手足无措。
徐无鬼大声说:“船上一定有灭火的物事。”
亲卫军纷纷寻找,慌乱之中,哪里找得到任何灭火的物事。
“任嚣城擅长用火,他一定在战船上布置了灭火的机括。”徐无鬼冷静地说,“再找找。”
“不用找了。”楚王指着左舷上方的船舱。
左舷上方的船舱伸出了十几个铜制虎头,每个虎头同时喷出了巨大的水流,瞬间将左舷的大火浇灭。
徐无鬼走到虎头下,不明白任嚣城的这个木甲术到底是什么原理,能够把江水抽到船舱的上方,通过铜虎头灭火。火焰被浇灭之后,虎头慢慢地缩回,看不到任何痕迹。
战船已经驶入了江心,木车顺着江滩移动,任嚣城仍旧没有放弃。
楚王看到木车还在移动,“为什么蜀军仍不放弃飞火珠攻击我们的打算?”
“因为我们所乘的战船再行驶四百丈,就会停在江心。”徐无鬼指向江边的另一艘战船,“两条船之间有三条铁链连接,我们跑不掉。”
江边的飞火珠木车仍然在继续慢慢地移动。江边本无路可走,全部是乱石和浅滩,但是飞火珠木车是非常灵巧的木甲机关,当年孔明的木牛流马用于运送粮草,在山地沟涧行走,木车伸出木腿,如同蜘蛛一样蹒跚而行。只是速度较为缓慢而已。
徐无鬼似乎能看到任嚣城沉着坚定地指挥蜀军清除江边的乱石,给木车的木腿腾出落地的空地。
时间在飞快地流逝,战船上的楚王和岸边的任嚣城都在抢夺时间。楚王的亲卫军正在用尽一切办法解开绑缚在右舷上的三根锁链。
铁锁横江的锁链缠绕在战船的船身,并不是靠锁环锁在右舷。
徐无鬼看到江边的飞火珠木车已经停止了移动,木腿收缩,木车稳稳地降到了地面。以任嚣城的计算,楚王所在的战船如果不摆脱铁锁横江另一艘船只的铁链,必定无法逃脱飞火珠的攻击。
战船已经绕过了弯曲江面最开阔的部位,战船右舷开始倾斜,沉在江底的铁链已经开始吃力,从江底之下慢慢抬起。徐无鬼立即指挥楚王的亲卫军调转船头的方向,船尾对着下游,避免从江底升起的铁链,将战船掀翻。
三条铁链慢慢地从江水中升起来。随着战船继续朝着下游和南岸漂**,铁链全部从江水中抬起,战船猛然停止,战船上的楚军站立不稳。好在楚军本来就擅长水战,并没有被强大的惯性摔倒在甲板上。
战船被三条铁链拉扯住,在江面上无法移动。徐无鬼计算时间,很快任嚣城的木车投掷的下一拨飞火珠就要飞过来了。任嚣城的木甲术高强无比,如果四颗飞火珠同时击中战船,战船用于灭火的虎头水口绝无扑灭火焰的可能。
楚王也看到了自己的处境,脸色并不慌乱,“你能下水吗?”
徐无鬼摇头,“没用的,即便殿下和亲卫军擅长水性,江水湍急,你们也无法游到南岸,而是被江水卷入夔门。”
夔门之下十几里,江水两侧都是笔直的悬崖峭壁,常人根本无法逃脱。
新一拨飞火珠从北岸腾空而起,朝着战船方向飞来,但是在距离战船几丈远的地方落下了江面。任嚣城比徐无鬼预想的更要急切。或者任嚣城已经志在必得,正在为下一轮攻击,调整木车的攻击距离。
无论如何,木车投掷的下一轮飞火珠一定会毫无误差地击中战船。
楚王无计可施。等着任嚣城的致命一击。
楚王突然看到徐无鬼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绝望的神情。“其实你知道战船会被锁在这里?”
徐无鬼点头。
“真正逃离的计策,并不是乘船离开?”
“真正离开的计策,”徐无鬼不再隐瞒,“是从南岸上岸,步行回楚地。”
楚王终于明白了徐无鬼的计划,“你要让蜀军亲眼看着战船被飞火珠烧毁。”
“蜀军已经大获全胜,如果不这样,他们南渡后,会很快追上殿下。”
“可是你算错了一件事情。”楚王说,“拉纤的赑屃,孤再也无法召唤出来了。”
徐无鬼看着江面,然后转头向楚王微笑,“殿下漏算了一件事情。”
徐无鬼看着江面的水流,对楚王说:“李冰治水,尤以蜀地和楚地江水最为凶险,因此在蜀、楚两地的江水河床之下,埋下了二十五个镇守神兽。分别是横介、玉蟾、獬豸、朏朏、诸犍、重明鸟、饕餮、梼杌、金乌、陆吾、角圭、当康、灭蒙、乌雉、夔、凤凰、犼、白泽、赑屃、傲天、猇、冉遗、毕方、混沌、鬼车。”
楚王听到徐无鬼列出了镇守大江的廿五神兽,终于明白了徐无鬼为什么胸有成竹。
“少都符教孤唤出赑屃,”楚王说,“赑屃牵引孤的战船入蜀。这二十五个神兽,跟你也有渊源?”
“单凭李冰的法术,尚无法在四方同时收服二十五个神兽,因此这些神兽,是我们四象镇守门人分别收服而来。少都符所属的门派单狐山当年的门人幼麟,收服的是赑屃、傲天、横介、玉蟾、重明鸟、饕餮、朏朏、诸犍、金乌、陆吾、当康、凤凰、白泽、毕方、混沌、角圭。”
“单狐山竟然能收服这么多神兽?”楚王懊悔地说,“早知如此,孤就不该让少都符出使齐国,而应该留在楚地。”
“黄帝征战蚩尤,身边有一个叫力牧的大臣,力牧善于驱使各种动物和神兽,借助猛兽的力量,帮助黄帝战胜蚩尤。黄帝斩杀蚩尤,驱赶蚩尤的九黎族到南方,力牧获得了镇北巫师的地位,在单狐山开宗立派,也就是单狐山大鹏殿的先祖。单狐山门人擅长驱使世间一切飞禽走兽,就是延续了力牧的能力。因此在李冰治水的时候,单狐山收服的神兽最多。赑屃本就是当年的幼麟收服,少都符召唤赑屃,当然是毫不出奇。”
“若此说来,夔就是你们中曲山门人当年所收服,驱使到了白帝城之下。”楚王彻底明白。
“中曲山收服的神兽并不多,偏偏刚好有夔,另一个是鬼车。”徐无鬼镇定地说,“当我看到殿下战船被赑屃拉上了蜀地,就想过,如果楚王失利,返回楚地的神兽,只能由我召唤出来。如此的巧合,应该是殿下的天命所归。”
徐无鬼看了看江面,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将符咒扔入江水。战船附近的江面一片翻腾。江水中发出一阵如雷一般的吼声。
一头巨大的黑鱼从水中冒起。黑鱼巨大,与赑屃不相上下,只是身体漆黑,后背也没有赑屃那么平坦,背上冒出无数的尖刺,可以让人站立在鱼背上抱住。
楚王和徐无鬼跳上了夔兽的后背,楚王命令亲卫军也全部跳下战船。
正当战船上的亲卫军准备跳下的时候,大江北岸投掷的四个飞火珠全部击中了战船,船头到船尾全部起火。战船上冲天的火焰冒起,十几名亲卫军的身体顿时没入了火海。
楚王和徐无鬼紧紧抱住鱼背上的尖刺,着火的战船将站在夔兽上的徐无鬼和楚王与蜀军隔开。
夔兽无角,徐无鬼爬到夔兽的头部,轻轻拍打夔兽头顶的眼睛,夔兽扭转身体,慢慢地游向南岸。
当巨大的战船在江中烧毁沉没的时候,夔兽已经将楚王和徐无鬼送到了南岸。
楚王失落至极:“孤率领百艘战船入蜀,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孤家一人。如果被蜀王亲自击败也就罢了,可偏偏连蜀王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他手下的将领击败。”
徐无鬼也无话可说,只有好言劝慰。“任嚣城本就是卧龙一脉,在蜀地如鱼得水,殿下败在他的手上,并不折损颜面。”
楚王嘿嘿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朝着西方痴痴地望了许久。
“走吧。”楚王终于说,“只是这一路要经过南蛮之地,孤征伐南蛮多年,能不能平安通过,就看造化了。”
“从现在开始,殿下不要再自称孤家,”徐无鬼说,“不如自称是蜀地流民,避祸去楚地。”
“让我自称劣民?”楚王犹豫不决。
“殿下尊贵久了,”徐无鬼苦笑,“看看你们景朝的天下,是如何对待劣民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