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铜(全三册)

第50章 洛阳四象木甲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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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南殿。中官曹猛宣旨,支益生、任嚣城、少都符入丹室觐见圣上,周授、蜀王父子在丹室外等候。群臣纷纷离开南殿,走到丹室外,等待圣上和周授做出最后的命令。

局势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刻,齐王的军队勇猛非常,张雀的北府军不敌,已经退缩到洛河以南。齐军在齐王的率领下,短暂休整,而北府军即将面临背水一战,如果再败,就只能退入洛阳城内。而龙门关内的篯铿鬼兵,在黑雾的掩护之下,紧随在齐军的后方。

周授和群臣相对无言,面色严峻。

作为守护都城洛阳的军事参谋,周授在这个时候却无法进入丹室,他也不知道圣上会向仙山门人交代什么。

支益生和少都符、任嚣城跟随曹猛走进丹室,发现丹室正中摆放着一个巨大的丹炉,丹炉旁边,前国师滕步熊正在茫然地拉着风箱,丹炉炙热,孔洞冒出了青白色的火焰。

滕步熊的脚下拖着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端,扣在丹炉的鼎足上。

圣上盘坐在丹炉前的蒲团上,正在闭目静思。支益生看见圣上手里捏着一颗红色的鹿矫。

少都符仔细打量圣上,仅仅过了两个多月,圣上似乎已经老了十几岁,脸上皮肤松垂,黑褐色的斑点显露出来。

圣上面前有四个蒲团。圣上在丹室里,因此免去君臣之间的叩拜之礼,以道家礼仪接见三人。

三人依次坐下,剩下一个蒲团空着,大家都知道,这本是留给中曲山冢虎徐无鬼的。

支益生轻声说:“陛下,这鹿矫只能暂时恢复精力,但是毒性猛烈,每服一次,毒性就会深入骨髓和五脏一分。”

圣上的眼睛睁开了,“到了这个时候,朕只能依靠鹿矫苟延残喘。”

支益生不再劝谏,圣上说得没错,现在圣上实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中曲山冢虎在哪里?”圣上看着空空的蒲团,“为什么龙虎天师敕令也不能诏令他赶来?”

“还在楚军之中,”支益生说,“等不及他了。”

圣上叹口气,“齐王已经兵临城下,徐无鬼迟迟不到,朕也没有时间等待,只能如此了。”

任嚣城问:“看来陛下已有击溃齐王和篯铿联军的对策?”

“不是我的对策,”圣上说,“是高祖和张道陵天师当年为鬼治到来,留下的布置。”

任嚣城还懵懂不知,肩膀上的小甑突然惊声说:“原来是真的!”

“什么真的?”任嚣城问。

支益生向着任嚣城点头,“我看到了,绝无虚假。”

“幼麟也看到了吧,”圣上看向少都符,“那个揭族贱民,是不是叫妫辕……”

“原来陛下是知道的。”少都符惊讶地说。

圣上回答:“如果你不曾进入丹室之下,我其实是不知道的。可是你既然来了,我就知道了。”

少都符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在妫辕带领下,通过地道走入皇宫内部,到底在哪里露出了破绽。自己在地下看到的那些巨大机关……少都符心中一直抱着莫大的疑问,看来现在就是圣上解释的时候了。

“诡道的周授,”圣上说,“是当年汉朝陈平和韩信门派的传人,他的听弦之术,比你们想象得要高明很多,他一直是朕的耳目。”

圣上揭开了少都符心中的疑问。

“不过,朕在这里与各位交谈,周授是听不到的。”圣上又说道,“丹室有当年张道陵天师布下的阵法,道家法术无法刺探进来。”

支益生想到,圣上假托炼丹,在这个丹室里蛰伏多年,不知谋划了多少不可示人的秘密计划。

果然圣上说:“朕现在要告诉各位的事情,是张道陵天师与我高祖皇帝,在洛阳留下的最大秘密,这个秘密,即便是你们的师门前辈也不知道。”

“跟洛阳城有关?”小甑震惊之余,轻声地问。

“这个瓮中的姑娘,”圣上询问任嚣城,“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从一个彩戏师手里,将小甑解救出来。”任嚣城简短地回答,“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圣上看了小甑很久,“区区一个彩戏师能知道这个秘密……”

小甑的身体在瓮中,只有头颅露在瓮口。小甑的眼睛看着圣上,与圣上目光面对,圣上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将头偏到一边,不敢再看小甑。

而小甑冷眼看着圣上,目光锐利。

圣上的失态一瞬即逝,性格粗犷的任嚣城和满腹心事的少都符,都没有察觉到圣上与小甑之间的神色,只有支益生暗暗疑惑,这个来历神秘的小甑,与圣上之间必定大有渊源,而且事关重大,即便是圣上,似乎也难以启齿。

不过圣上身上背负的秘密太多,支益生也是明白,圣上单独接见支益生、任嚣城和少都符,将要说出的洛阳城内的秘密,会更加重要。

“整个洛阳城,是一个巨大的木甲术,”圣上果然将这个重大的秘密说出来了,“只有历代的皇帝知道。”

少都符见过地宫下巨大的桔槔和轮盘,还有连通青玄赤金四水的沟渠,以及那一口深不见底的大井,毫无疑问,这就是木甲术的布置。

而支益生也曾看见过丹室的地下无数的巨柱,四象门人的将台,每个将台上都预留了一副四象盔甲。

只有任嚣城最为震惊。

圣上继续说:“天下道家的木甲术,以舳舻、龟甲最为霸道,舳舻攻城,龟甲野战,都是无坚不摧。但是这两个霸道木甲,在洛阳城的四象木甲术面前,都是雕虫小技。只有四象木甲术方为最强的木甲机关。而在座仙山贤人,就是这个木甲机关的重要关节。”

在如今极为危急的时刻,圣上终于不再保留这个大景的秘密,开始向仙山门人诉说往事:

景高祖、张道陵天师,以及四大仙山的上一代门人,将泰殆帝击败、篯铿封印之后,因为长安九龙绕水已经毁于战火,景高祖与张道陵商议,决定定都洛阳。于是调动民伕,重建洛阳城。

而洛阳城的建设,完全由张道陵设计布置,遵从的是当年木甲术的精髓——四象木甲术。

四象木甲术的修建,就是为了迎接百年之后,飞星掠日,篯铿复生,向大景寻仇的灾难。

篯铿早在成为泰朝国师之前,就已经是天下第一术士,位列真人。天治之后,仙人退隐,不复现于世间,天下只出现了两位真人,其一为李冰,其二为篯铿。以法术高低而论,李冰镇守灌郡治水,远不如年代久远的彭祖篯铿。后来张道陵出世,亦以龙虎天师的修炼晋身真人之位,但是能力较篯铿仍旧大为不如,只能借助四大仙山贤人的力量与篯铿争斗。

青城山一战,四大仙山贤人,除了单狐山师乙莫名失踪,其余三人或战死,或精疲力竭,即便是张道陵,为封印篯铿精力耗尽,也只剩下十年寿命。

于是张道陵在去世前十年,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指挥大景的工匠民伕,修建了洛阳城的四象木甲术。

这个四象木甲术,张道陵也与四大仙山门人相互立下血誓,必须要由仙山门人来驱动。到了百年后,飞星掠日,篯铿封印松动,重生于世,一定会进犯洛阳。

因此景朝的历代皇帝,就一直坚守着这个秘密,等着篯铿重生之后,前来自投罗网。

张道陵早已经计算到这一点,这个四象木甲术,就是篯铿的坟墓。

圣上语气平缓地将往事说完,眼睛看着在场每个人。

支益生首先明白了圣上用意,喃喃地说:“难道太子姬缶真的是陛下……”

“牺牲掉齐王父子,”圣上面色平静,“让篯铿误以为大景分崩离析,直接进攻洛阳,这个决定是值得的。”

任嚣城又问:“那蜀王被篯铿的傀儡替代,也是圣上意料之中的事情吗?”

圣上冷幽幽地看着任嚣城,轻声说道:“谁告诉过你,替代蜀王的那个傀儡,是篯铿所为?篯铿虽然法术高强,但是他对木甲术并不精通。”

任嚣城和支益生、少都符呆立当场。而小甑不禁失声惊呼。

“是的,”圣上看向小甑,“那个傀儡,就是你的养父,带你从宫中逃离的彩戏师的手笔。”

“那蜀王……”任嚣城欲言又止。

“蜀王逃到洛阳,朕就告诉了他真相,”圣上哼了一声,“不然蜀王怎么会留在丹室三年,安安分分地跟着我炼丹。”

“那楚王呢?”少都符追问。

“楚王,”圣上笑起来,“楚王自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可惜了他一片忠心。为了大景天下,牺牲三个藩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三王之乱,竟然是圣上一手操纵。三位仙山的门人看着圣上,这等周密而又冷酷的智谋,简直无法想象,是由圣上一个人步步谋划实施的。

任嚣城看看小甑,又看向圣上,突然明白了小甑的身份。这是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拿来利用的父亲,一个冷血到极点的帝王。但是无疑,他也是一个一心为大景天下的君主,为了引诱篯铿,不择手段。是非功过,无法以常人的伦理去衡量。

“好了。”圣上说,“洛阳的四象木甲术,就辛苦各位,把它开启。”

三大仙山的门人跟随着圣上走出丹室。以周授为首的群臣,还都等待在丹室外。群臣看见圣上的镇定和三大门人的沉着,知道圣上已经与三大门人商量出了却敌对策。

群臣都好奇地看着三个年轻人,眼光热切,心里疑惑,不知道这三个道家渊源甚深的青年,到底给圣上提供了什么样的谋略。

圣上站立在群臣面前,一扫多年来的颓废,朗声说道:“朕多年隐忍,都是为了今日之战。现在仙山门人已经悉数到来,望各位爱卿与朕一起,将威胁大景百年的篯铿彻底击败,完成高祖皇帝与张道陵天师当年没有完成的遗愿!”

圣上这番话说出来,群臣更加不明所以。圣上多年来深居简出,大家都认为是受了滕步熊的蛊惑,昏聩不明,原来暗地里一直在谋划飞星掠日?还要依仗这三个年轻人的帮助,共同消灭篯铿重生的巨大危机?

不过这个疑问,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洛阳城内所有的官员、平民乃至奴隶,都得到了答案。

就在群臣纷纷议论的时候,洛阳城南传来巨大的喧哗声,城中的宿卫军从四面八方朝着城南快速地调度。

“齐王开始攻城了。”圣上神色泰然,转身对支益生说道:“支先生已经去过丹室下的地宫大殿了?”

“去过了。”支益生想起地宫内的二十八星宿大殿,那是自己走出洛阳城时经过的秘道。现在支益生完全懂了,洛阳城地下的空间,并非地道,而是张道陵修建的洛阳四象木甲术。

圣上揭开身上的龙袍,露出贴身穿着的道家服饰,站到了支益生面前。圣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拇指并拢,身体微微弯曲前躬,这是道家宗师之间的礼仪。圣上在此时做出这种举动,显然是在以道家门派之间的礼数,向支益生唱诺,支益生也随即用同样的方式回礼。

圣上轻声说:“现在就请令丘山广明殿凤雏,就位四象木甲术的朱雀神位。”

支益生弯下腰来,“得令!”

支益生说完,立即走进丹室下方的地宫,走进了壁画中的暗道。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一遍,轻车熟路,很快就走到了二十八星宿的大殿。支益生轻快地穿行于几百根龙柱和锁链之间,走到南方的朱雀铜台前。

支益生又看了一眼铜台底座的“凤雏”铭文,随即登上铜台,将五彩斑斓的凤凰羽衣缓缓地穿在身上。

这一件属于凤雏的凤凰盔甲,十分贴身,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支益生量身打造。支益生穿上之后,铜台突然抬高一丈,一柄锋刃雪亮的阔剑从支益生的头顶掉落下来,正好落在支益生的胸前,阔剑剑宽四寸三厘,剑身上镶嵌着七颗宝石,应对北斗七星,剑柄上扣着一个锁链。

支益生抬臂将剑柄握住,方位十分精妙。他翻转剑身,看见阔剑的另一面镂刻着两个篆文“龙渊”。

支益生心中狂喜,这是上古神兵龙渊宝剑,春秋时期在晋国佚失,原来被张道陵找到,并且安放到了这里。

支益生刚刚拿到剑柄,剑柄后方的细小锁链便自行解开,锁链簌簌收回,瞬间就消失在头顶。

随后,铜台下方的朱雀雕像,缓缓升到支益生的面前,朱雀铜雕两个翅膀之间,露出一个圆形的凸起。支益生深吸一口气,把手掌按到了凸起之上。

凸起一经支益生的手掌触碰,立即陷入朱雀铜雕的后背。支益生听见锁链发出的巨大声响,他环顾左右,看见二十八星宿大殿内的龙柱,正在以缓慢的速度移动方位,龙柱之间的锁链渐渐绷紧。

距离支益生面前最近的一根锁链,滑动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忽然支益生脚下一阵晃动,铜台以迅猛的速度朝着大殿上方冲去,眼看就要撞上大殿的顶端,压成肉泥,支益生忍不住失声惊呼。但随即大殿的顶部出现了一个孔洞,恰巧让铜台通过,孔洞上方一片光明。支益生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已经冒出了地面十几丈高,可是铜台上升的速度仍旧没有减慢。支益生渐渐习惯了自己的处境,看见身边同时还有几十根龙柱从地面冒出,每一根龙柱都是从民居中的空隙升起。

铜台终于停住,不再上升,支益生发现铜台已经升到了二十余丈的高度,方位正在洛阳城南门之后,而其他龙柱则沿着南门城墙依次排列。

现在支益生的视野极为开阔,他看到脚下,张雀率领的北府军,已经退缩到南门内,而齐军也已顺势攻打到南门城外。

支益生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他在齐军阵营后方看见了齐王,而齐王此刻也正抬头看向自己。所有齐军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攻击,全部仰头看着这几十根突然冒起的龙柱,还有最高的朱雀铜台。

支益生看到了齐王脸上的恐惧。

皇宫丹室之外,圣上、任嚣城、少都符,还有群臣都在注视着城南城墙后升起的朱雀铜台,以及几十根龙柱。穿着五彩凤凰羽衣的支益生在铜台上,手持一柄阔剑,迎风站立,大风将凤凰羽衣的五彩流苏吹起,羽衣飘**,潇洒到了极点。

除了圣上,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呆。

“三十六根。”周授瞬间数出了龙柱的数量。

群臣看到这个奇观,纷纷向圣上和少都符、任嚣城跪拜,“陛下英明!”

圣上谦逊地说:“这是张道陵天师的功劳,与朕又有何干。”

由于南门朱雀镇守铜台的启动,整个洛阳城,以及南门内外,都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只有周授匍匐在地,耳朵贴在地面聆听许久,随后站起身来。“支先生的朱雀铜台下的锁链正在急速转动,是要开始向齐军发难了吗?”

“四象木甲术,才启动了南方朱雀神台,”圣上轻声说,“虽然尚无法对篯铿的鬼兵造成损伤,可是齐王,应该是逃不掉了。”

洛阳城南的齐王,看到三十六根龙柱拱绕着朱雀铜台升起,与铜台上身穿凤凰羽衣的支益生四目相对。

齐王沉静了片刻,果断对传令官下令:“全军后撤。”

五个传令官飞快挥舞着王旗,奔向阵前,齐军后军用木椎敲打铜銮,鸣金声响起,本已攻到洛阳南门下的齐军,开始改变阵型,有条不紊地后退。

如果这是一场常规的城守攻防战,齐军的后退在战术上毫无挑剔。可是洛阳四象木甲术,是一个在道家门人驱使下,远远超越常规战具的道家神器。

站立在铜台上的支益生,心里已经很清楚,现在洛阳城南、玄水以北的所有齐军,将没有一兵一卒,能够撤回到洛河北岸。

支益生手中的龙渊宝剑,在空中挥舞了半圈。

三十六根龙柱上的盘龙,在锁链的牵扯之下,脱离柱身,从城墙上方掠过,飞到齐军阵营上空。

三十六条精铜铸造的飞龙,猛然从空中落向地面,将地面上的数万齐军分隔开来。齐王目睹这一场面,突然从马上栽倒在地。

身边的随从匆忙扶起齐王。三十六条飞龙,静静地用龙爪立在地面,呼吸之间,每一条龙身上的鳞甲,全部耸立,变成了无数尖利的刀刃。

“完了。”齐王一声哀叹,再次看向铜台上的支益生。

支益生低头,看着三十六根龙柱上牵扯着飞龙的每一根锁链开始剧烈地抖动。然后龙柱下方一个巨大的轮辐,发出咔咔的声音,支益生犹豫了一下,手中的龙渊宝剑凌空劈斩,轮辐中央的一个机括突然缩回,轮辐瞬间急速转动,龙柱上的锁链也随着轮辐转动的速度,开始不断伸缩。

短暂安静了片刻的三十六个飞龙,于地面上张牙舞爪,相互交错。

玄水以北、城墙以南,数万齐军的血肉肢体,和着滚滚灰尘瞬间腾起。幸存的齐军从没有见过如此巨大杀伤力的武器,他们扔掉手中的武器,拼命朝着玄水方向奔逃。三十六条飞龙,最远只能攻击到玄水边。

齐军纷纷奔上玄水上的浮桥,一时间浮桥上兵士相互拥挤,落水无数。

而三十六条铜龙其中一条,猛然冲入了玄水,玄水上一百多座临时搭建的浮桥,全部被铜龙冲撞断裂。

齐军退路已断,只能站在玄水北岸,束手待毙。

支益生和齐王同时闭上了眼睛。支益生的耳边响起了锁链急速伸缩的声音,而齐王听见的,是铜龙绞杀齐军血肉之躯的恐怖声。

而无数死去齐军的惨叫声,在他们死去后很久,才传递到支益生和齐王的耳中。

齐王后方的篯铿鬼兵再次被浓密的黑雾笼罩,黑色的雾气中显出一张狰狞的脸,两个空洞洞的眼眶,对着铜台上的支益生,支益生手持龙源宝剑,与黑雾直视。五彩的凤凰羽衣与黑色浓雾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黑雾渐渐散开,地面上的鬼兵也消失无踪。

洛阳城南门坚守的北府军,迎来守城的第一场大胜,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出欢呼。他们知道,刚才的战斗,是超越常人的木甲术对普通士兵的屠戮。

没有普通的士兵,面对这种屠杀,不产生绝望的心境。

张道陵天师的四象木甲术,竟然是能够在两个回合内,将数万士兵全部剿杀的巨型武器!

虽然群臣在圣上的眼神中看到了必胜的信心,却没有想到圣上所依仗的木甲术的威力,竟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这种兵器,绝不应该属于人间。

现在圣上和群臣已经登上南门的楼阁,注视着南门外的战场。

齐军大败之后,剩下的齐军不到五万,溃退到龙门关内。

支益生站在高高的铜台上,将龙渊宝剑横在胸口,三十六根龙柱上的锁链收缩,每一根锁链尽头的铜龙凌空退回,盘旋在龙柱上,静止不动。如果不是看到刚才铜龙扫**虐杀齐军的惨烈场景,谁也想不到这些雕龙竟然是杀人的利器。

地面上的巨大轮辐慢慢转动,三十六根龙柱缓缓地缩回地面之下,最后支益生所在的朱雀铜台,也慢慢地回到地下。

地面恢复到之前的面貌,完全看不出来有巨大的木甲曾经升起过。

圣上和群臣看着血肉模糊的战场,到处是残肢断臂,圣上脸上不忍,“这都是大景的子民,却被篯铿这个魔王连累。”

周授和张雀本欲劝慰圣上,但是想到齐王谋反,的确是圣上行刺姬缶所逼,也就无话可说。

圣上的目光越过战场,看向了玄水。水面上漂浮的尸体,顺水漂流,随着玄水流入了洛河。龙门关上空冒出一股龙卷风一般的黑雾,将地面上的尸骨全部卷向空中。无数的残肢断臂被黑色的龙卷风拉起,堆放到了玄水的南岸。

尸骸堆积成了无数个如山一般的小丘。

“一百二十二堆。”周授提醒圣上,“这便是篯铿收拢齐军尸体的坟墓吗?”

没有人回答周授。天空下起了小雨,周授示意几个士兵找来华盖,给圣上挡雨,圣上挥挥手,让抬着华盖的士兵退下。

支益生慢慢地走向城墙,群臣都朝着支益生拱手,圣上也点头示意,对支益生说:“这一战的首功,支先生当之无愧。”

支益生并不喜悦,“张道陵天师的木甲术,太过于杀伐严酷,不是道家追崇的好生之德。”

“支先生驱使的朱雀神台,并没有带动四象木甲术全部机括,”圣上冷冷地说,“并且朱雀对应南方,属天下万物繁茂的蕃秀时刻,在四象木甲术里,应对天下苍生怀柔。”

“如此看来,四象木甲术其他三个神台,还有更加凶狠的手段了?”支益生沉声说。

“四象木甲术里,最凶狠残酷的神台,是西方白虎,应对容平收割。白虎神台升起的时候,篯铿必定灰飞烟灭,神魂俱散。”圣上叹口气,“洛阳守备之战才刚刚开始,而白虎神台的镇守,中曲山冢虎徐无鬼,迟迟不能归位,实在是让朕放不下心来。”

“徐无鬼一定会来的。”任嚣城说,“只是不知道当他到来的时候,会是一番怎样的惨状。”

这是一场让人无法欣喜的胜仗,无数的齐军战死,篯铿的鬼兵却没有任何的损伤,群臣都没有恭贺。

圣上看了看支益生和少都符,又看看任嚣城,对任嚣城说:“洛阳暂时安全了,任先生到洛阳来原本另有目的,今天朕就了了任先生的心愿。”

任嚣城如果是刚刚见到圣上,听见这句话,一定会喜悦异常,但是他已经知道小甑与圣上极有渊源,知道此事绝对不会如自己的预料。

圣上带着三位仙山门人回到皇宫内,来到阳泉湖畔。圣上指着湖面上连绵一片的莲叶,任嚣城看见莲叶上莲花开放,灿烂鲜艳。

“金莲子,”圣上说,“这就是任先生来洛阳的目的吧?”

“是的。”任嚣城说,“听说金莲子能够恢复血肉,让小甑的身躯长回来。”

“可是任先生知不知道,”圣上说,“陪伴你身边的这位姑娘,当初就是在这里化去了身体,只留下了头颅,用瓮瓶替代身躯呢?”

任嚣城看向小甑。小甑轻轻点头:“我就是圣上的女儿,从小在这个湖边长大,谢谢你,我回家了。”

楚地的云梦泽是方圆几千里的巨大湖泊,不过每当干旱的年份,湖水退缩,巨大的湖泊,就各自分割成无数的小湖,湖泊之间显露出沼泽和陆地。因此楚地虽然幅员辽阔,耕地却是大景藩国之中最贫瘠的,连封地最小的九江王,治下的良田都远远超过楚地。

在湖面上的一艘船上,徐无鬼和楚王看着烟波浩渺的湖水,两人都神情沮丧。

“荆州也告失守,”楚王说,“九江王已经回到了建康,我这个楚王,没有一兵一卒,连封地也都被你的好兄弟侵占。”

徐无鬼看向北方:“龙虎天师敕令升起,我本应该奔赴洛阳,与其他三个仙山门人相聚,师父跟我说过,看到龙虎天师敕令,是决不能违抗的。”

“孤自从遇到你,这是第二次全军覆没,”楚王苦笑,“你真的就是孤的煞星,可偏偏又是你传递齐军的消息,让孤能够逃脱。”

“齐军的赵牧看来已经脱离齐王,”徐无鬼看着西方说,“不知道我的异姓兄弟干奢能不能在荆州守得住。”

“那是孤的王府,”楚王叹息,“一个是齐王的大将,一个是作乱的贱民,落在谁的手里,有什么区别。”

“如果干奢能够击溃赵牧,”徐无鬼说,“殿下还有重返荆州的一天;如果被赵牧占据了荆州,殿下这辈子就回不去了。”

楚王怨望地说:“明明是齐王和蜀王反叛,第一个失去封国的却是孤。”

徐无鬼说:“如今之计,殿下只有赶赴建康,与九江王会合,再图收回荆州。”

徐无鬼说完,忍不住看了看船舱,“郡公主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她的花轿抬上船的时候,船只吃水都深了一分。”

楚王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两日之后,徐无鬼和楚王乘坐的船只,行驶到了湖泊与大江的交汇处,一路向东,顺流而下。

又行驶两日,到了江夏,船工将船只停靠,上岸购买粮食,第二日后再登船继续下行。

到了夜间,徐无鬼听见楚王在船舱内长吁短叹,心情焦躁,于是走到甲板上看着天空一轮明月。

徐无鬼掐指算来,自己下山已经一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修补丹炉的天外玄铁。不知道山上的师父和一干师兄,是不是已经焦急万分。而自己看到了龙虎天师敕令,也没有遵从命令,而是浑浑噩噩地跟着楚王顺江而下,过了江夏,再几日就到了建康,估计建康也没有自己要找的玄铁。

就在徐无鬼彷徨无措的时候,突然看到江水北岸,几匹战马疾驰而来,转眼来到船只停泊的岸边。其中一人对着船只大喊:“敢问楚王殿下在船上吗?”

徐无鬼不敢回应,楚王在船舱里也听见了声响,没有回答,而是悄悄走到了徐无鬼身边。

“楚王殿下,”岸上的人下马跪拜,对着船只大喊,“小人是洛阳郑茅,特来求见殿下。”

“大司马郑茅?”楚王终于开口,“你来找孤有什么事情?”

“齐王麾下的赵牧将军正在攻打荆州,我从荆州城内趁乱逃出,带了一份厚礼,献给殿下。”

“什么厚礼?”楚王犹豫地问。

“烦请殿下准许小人登船面禀。”郑茅的声音从岸上传来。

楚王和徐无鬼相互看了一眼,知道郑茅赶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求见。楚王高声说:“你上来吧。”

郑茅随即带着两个随从,踏上跳板,走到船上。

徐无鬼从没有见过大司马郑茅,在他看来,这个曾经掌握着帝国权力的重臣,现在只是一个落魄的中年男子。

但是当徐无鬼看到郑茅身后的两个随从后,惊呼起来:“两位殿下!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跟着郑茅登船的,就是一直跟随沙亭军的姬不疑和姬不群。

姬不疑没有说话,姬不群却上前拉住徐无鬼的手,“徐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徐无鬼与姬不疑和姬不群分别牵了牵手,都是少年心境,曾经一起面对过磨难,难免心情热切。

两位皇子也看到了楚王,徐无鬼对楚王说:“这是圣上的两位皇子,受难于宫廷阴谋,流落在民间,一直跟着沙亭军。”然后问郑茅,“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郑茅摇头,“一言难尽,要从我被圣上驱逐出宫开始说起。”

郑茅一脸沮丧,不再是当初在南殿傲视群臣的潇洒。郑茅向楚王和徐无鬼相告,圣上在皇宫内召集天下道家各宗,授意张天师后裔张魁,将滕步熊的国师之位剥夺。

与此同时,圣上一直安插在张胡身边的门生,也就是廷尉周授告诉众人,他早已经要挟太傅张胡的胞弟张雀,让张雀背叛张胡,保存洛阳张氏的地位。张胡操纵的党羽全部被张雀一一劝说,背离张胡。张胡因此在龙门关身死。

周授用同样的办法,拉拢了郑茅的胞弟郑蒿,郑茅的军权也被削夺。

三公之中,大司马和大司徒都被圣上和周授翦灭,国师滕步熊也被圣上关押在丹室之下。

徐无鬼听到这里,感慨地说道:“周授这个人我见过,他是诡道的传人,果然诡道延续了当年阴谋出奇之道,圣上依仗他,的确是有道理的。”

楚王好奇地问:“既然张胡身死,为什么郑公却……郑公是逃出来的吗?”

郑茅摇着头苦笑:“圣上没有当即赐死小人,而是给小人出了一个难题。”

郑茅说完,看了看身边的姬不疑和姬不群。

徐无鬼懂了,“原来是安排郑公寻找两位皇子。”

楚王又问郑茅:“既然如此,郑公为什么不自己带着两位皇子,赶赴洛阳复命,免了自己的罪责,却巴巴地跑到江夏来追赶孤?”

郑茅看了看西方,“小人得了圣上的谕令,不敢耽误,立即赶赴荆州,准备从荆州顺江而上,到白帝城寻找两位皇子。当时蜀王和齐王分别驻守在龙门关两侧,龙门关还算安定,小人戴罪之身,只敢走偏僻小路,所以在路上没有遇见楚王殿下。”

楚王和徐无鬼计算了一下时间,知道郑茅说得没错,看来的确是郑茅躲过了楚军,南下到了荆州。

“在皇宫看来,白帝城是两位皇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徐无鬼说,“如果你去了白帝城,就扑了个空。”

“徐先生说得正是,”郑茅谦恭地说,“我到了荆州,正打算寻找船只,结果沙亭军……也就是徐先生的好友干奢率领两千兵马,攻打荆州城。”

“九江王带来的军马,都随孤北上。”楚王黯淡地说,“荆州除了几百名王府亲随,没有一兵一卒。”

“九江王不愿投降,”郑茅又看了看徐无鬼,“沙亭军勇猛非常,一日之内就攻下了荆州,九江王只能乘船离开。”

“郑公知道两位皇子就在沙亭军内,因此也就留在了荆州。”徐无鬼说道。

“不错,”郑茅说,“荆州破城之时,我扮作平民,正在城内。干奢将军进驻荆州,于百姓秋毫无犯,发令一切如故。荆州因此得以保存。”

楚王笑了笑,脸色尴尬,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沮丧。

“小人在荆州潜伏多日,终于在干奢将军身边看到了两位皇子,”郑茅看着徐无鬼,“干将军对两位皇子十分尊重,片刻不离。”

“你又如何将两位皇子……”楚王问道。

徐无鬼说道:“一定是荆州大乱,郑公有了接近两位殿下的机会。”

“徐先生所言极是,”郑茅佩服地说,“的确如此。”

“赵牧!”楚王叹口气,“看来他离开齐王,也在寻找自己的落脚之地,没想到我楚地,竟然成了沙亭军和赵将军眼中的福地。”

“赵牧将军兵马齐整,干奢将军守军不足两千,”郑茅说,“两军交战数日,干奢将军竟然在天下第一名将面前,不落于下风。”

“看来干奢学了那本《太公兵法》。”徐无鬼说,“能够凭借荆州的城墙守城。”

“赵将军用了多少日获胜?一万军马攻打两千守军,沙亭军又是劣民临时聚集的乌合之众,”楚王计算了一下时间,“竟然用了两个月,干奢能坚守这么长时间,看来也是个奇才。”

郑茅面露尴尬,没有回答。

楚王问:“难道时间更长?可是如果没有在三天前将荆州攻下,郑公也无法离开荆州。”

“的确是三天前分出了胜败,”郑茅说,“可是败的不是干奢将军,是赵牧将军败了。”

“竟有此事!”楚王大惊失色。

天下第一名将赵牧,以五倍的精兵,竟然攻不下难民拼凑的沙亭军防守的城池;攻城不下也就罢了,竟然被击败。

“两个月的攻城之战,小人都曾亲历,小人十分佩服干奢将军的兵法之道,”郑茅说,“干奢将军守城两个月,西门的城墙倒塌,赵将军在东门和北门攻打两月不下,心中急躁也是有的,立即集中主力到西门攻打。”

“看来西门是干奢故意留下的破绽。”徐无鬼点头。

“小人当时也以为是干奢将军无法再坚持,准备从西门撤回巫郡,”郑茅不断摇头,又点点头,“没想到,当赵将军率领大军全力攻打西门的时候,干奢将军竟然出城迎战。”

“两军打了两个月,”楚王挠头,“消耗这么久,城内沙亭守军,最多只剩下千人,这已经最好的结果。这个干奢,竟然以一千军马出城迎战?”

“我猜到了。”徐无鬼笑着说。

郑茅看着徐无鬼,“徐先生跟干奢将军日子不短,应该是猜得到的。”

“牛寺。”徐无鬼向楚王解释,“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牛寺招揽人马,从蜀地奔袭到荆州了。”

郑茅拍了一下手掌,“徐先生猜得分毫不差。就在干将军和赵将军战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赵将军身后五千兵马出现,正是牛寺率领南蛮大军赶来。赵将军腹背受敌,被围困起来,最后只带着五千人马突围,渡江向南去了。”

“为什么不向东?”楚王问。

“如果向东,”郑茅说,“赵牧将军现在已全军覆没了。干将军在荆州东面留了一支伏兵,等着赵将军入瓮。可是赵将军没有中计,而是强行渡江,去了长沙。”

“赵将军的名望绝非凭空而来,”徐无鬼说,“他应该能猜到东方有伏兵。”

楚王又问郑茅,“可是这两位皇子,又是什么道理?”

郑茅神色古怪,看着徐无鬼和楚王。

“我懂了,”徐无鬼说,“是干奢把两位皇子交给郑公的对不对?”

“不错。”

“那一定有什么交换条件了。”徐无鬼说,“让我猜猜,跟牛寺有关。”

“不错。”

“既然跟牛寺有关,”徐无鬼又说,“牛寺想让圣上册封他为成汉王!”

“果然就是这样!”郑茅看着徐无鬼,“可惜先遇到徐先生的是干奢,而不是小人,不然小人也不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其实不用我,”徐无鬼说,“郑公也不是没有机会,凤雏支益生不是早就进入了洛阳,而郑公并没有去诚心招揽。”

“也是,”郑茅苦笑,“是我太过傲慢,错失了良才。并非机缘不到。”

楚王看着郑茅说:“四大仙山门人,卧龙冢虎、凤雏幼麟,得其一能得天下,这其实是一句虚无缥缈的空话。自从孤见到这位中曲山冢虎,不仅没得不到天下,反而从一个镇守一方的藩王,沦落到现在要去投奔九江王。”

郑茅听了,也哭笑不得。

徐无鬼倒是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是为了辅佐哪位明主而下山的。

楚王问郑茅:“既然干奢和牛寺击败了赵牧将军,那么并非郑公在混乱中找到了两位皇子?”

郑茅说:“所以说干奢将军是个厉害人物。他早已察觉我在荆州城内,一直暗中跟随两位皇子。”

“倒不是他眼光毒辣,”徐无鬼说,“赵牧大军围困荆州城,作为将领,难免要对城中有没有细作多加留意。”

“这就是了,”郑茅说道,“赵牧将军南去长沙之后,牛寺又引兵西去蜀地,留下干奢将军镇守荆州。当我在想办法联络两位皇子的时候,干奢将军把我请到了府上。”

“干奢住在孤的王府里?”楚王忍不住问。

“并非如此,”郑茅被楚王打断,回答楚王,“干将军虽然得了荆州,却把王府宗室都保护得十分周到,他自己在城中与军士同寝同住,征了一间民宅作为将军府。”

“哦。”楚王这才心安。

“我被请到将军府内,”郑茅继续说,“干奢将军告诉我,他从赵牧军俘虏口中,知道他的义兄徐先生跟随楚王,被赵牧将军击溃,应该正在云梦泽乘船顺流而下。所以他让我给徐先生带个口信。”

“干奢在这种状况下,竟然还记得我,”徐无鬼感慨地说,“不知道他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干奢将军虽然很瘦,但是身体还是健壮得很。”郑茅说,“他让我告诉徐先生,他现在很好,在古道里,他有很多奇遇,并且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不能让小人知道,只能等将来见到先生后,再亲自告诉先生。”

“干奢进古道,一定经历了不少波折,”徐无鬼说,“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这么重要。那他为什么不让我到荆州去与他会合?”

郑茅脸色古怪,许久说:“这就是干奢将军叮嘱我的事情了,让徐先生一定要去洛阳,至于为什么,干奢将军就没说了。”

“这件事情,干奢也没有告诉两位皇子?”徐无鬼看向姬不群和姬不疑,“你们在古道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姬不群摇头,“在古道里,我们沙亭军的确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是即将都困死在古道的时候,干将军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把干将军带到一个地方,过了两天干将军才出来,然后古道里道路就通畅了。干将军说的秘密,一定跟那个神秘的人物有关,但是干将军也没有告诉我们。”

徐无鬼十分好奇,“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非要我去洛阳呢?”

郑茅松口气,“既然徐先生要去洛阳,小人的答应圣上的事情也就有了着落。”

“郑公不带着两位皇子去洛阳复命?”徐无鬼问。

“我这些年,自以为控制了朝廷,朝中多数命臣都恨我入骨,也没有颜面去面对圣上,”郑茅谦恭地说,“我就不回洛阳自取其辱了。所幸圣上留了我一条性命,又厚待了郑氏家族。我就跟着楚王去建康,苟活下半辈子,功名利禄,都不在意了。”

“原来是这个道理。”徐无鬼看着楚王,“本来龙虎天师敕令,我就不能违背,加上两位皇子要回宫……不对,干奢把两位皇子交给圣上,用来换取牛寺成汉王的册封,两位皇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重要?”

“这个事情,我们兄弟两人是知道缘由的,”姬不群说道。

姬不疑接着说:“一定是洛阳城内的大水车要转动了,而水车钥匙在我们兄弟二人身上。”

“水车?”徐无鬼和楚王两人都疑惑不解。

“先生把我们兄弟带回洛阳,”姬不疑说,“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水车想必十分重要,”楚王点头,“看来孤与徐先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殿下是害怕继续被我厄运连累吧。”徐无鬼笑道。

“山水轮回,”楚王大笑,“希望我们还能在建康相见。”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徐无鬼也笑,“我如果到了建康,那就是篯铿击败了圣上,占据洛阳,大景的天下半数都沦入鬼治。”

楚王是一个豪迈的性子,对徐无鬼这种口无遮拦的言语并不介意,“孤,这就安排先生和两位皇子回洛阳。”

“我们三人,走着就去了,还需要什么安排。”徐无鬼轻松地说。

“不然,”楚王神秘地笑了笑,“我的王妹郡公主已经嫁给了先生,嫁鸡随鸡,先生可是要把她带在身边去洛阳的。”

徐无鬼这才想到这一节,“也是,既然如此,也就只能这样了。”

“答应孤,”楚王神情诡异,“孤的这个妹妹生性腼腆,先生一定要等到洛阳安定之后,再与她见面。”

“这个规矩可是古怪得很。”徐无鬼说,“我答应了。”

翌日,楚王购置了一艘大船,让徐无鬼和两位皇子,还有郡公主的随从和轿夫乘船回襄阳,再想办法去洛阳。

徐无鬼和楚王分别,话已经说尽,只是拱拱手,天下乱世,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相见的日子。

在洛阳,支益生驱使四象木甲术朱雀位,一战剿杀数万齐军,终于显露出四大仙山门人的真实手段。

不仅支益生受到群臣和百姓敬仰,任嚣城和少都符也成为洛阳城内王公贵胄争相结交的人物。

这一战之后,篯铿在龙门关又陷入一片死寂。整个龙门关黑雾弥漫,也看不出究竟。

七月七日,支益生和任嚣城、少都符收到安灵台梁显之请帖,邀请三人在安灵台一见。

到了夜间,三人准时赴约。梁显之在安灵台等待三人。安灵台上的龙虎天师敕令仍旧在飘**。

支益生见梁显之面露忧色,开口问道:“安灵台有要事相商?”

梁显之开门见山道:“支先生迟迟不愿意落下龙虎天师敕令,是为了等待中曲山徐无鬼?”

“徐无鬼不到,”支益生说,“洛阳的四象木甲术缺了西方白虎神台,仍旧抵挡不住篯铿的鬼兵压境。”

“三位贤人应该知道,篯铿会在什么时候攻打洛阳?”

“不知道。”支益生说,“圣上是知道的,国师周授也知道。只是大家都隐而不言。”

“还有六日。”梁显之问,“如果徐无鬼不入洛阳,圣上可有打算?”

“圣上和国师没有商议过此事。”支益生说,“大景天子和群臣,与大景天下共生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少都符说:“徐无鬼一定会到,这是天命,他违抗不了。”

任嚣城说:“篯铿与我们仙山门人是死仇,当年景高祖皇帝以正义之师击败泰朝末代殆帝,就是天命所归。”

梁显之笑了笑,“任先生身边的那位瓮中女子,为何没有跟随在身边?”

“小甑是圣上女儿,贵为公主,”任嚣城说,“我并不知情,好在也没有冒犯公主,现在公主在皇宫内阳泉湖内居住。”

“金莲子,”梁显之点头,“据闻是能够生肌塑骨的神物,天下只有一株,就在皇宫内的阳泉湖内。公主自幼磨难,终于有个尽头了。”

“安灵台召我们三人来,”任嚣城问,“不是为了询问公主的事情吧?”

“有件事情,圣上不能启齿,”梁显之说,“只能我来开口与各位商议了。”

支益生听闻此言,看了看头顶,“原来圣上并没有把握徐无鬼能在六日内入洛阳。”

“这件事情,只能由我这个安灵台来与三位商议。”梁显之说,“犬子梁无疾,在一年前已经离开平阳关北上,根据平阳关郡守郑蒿的书信,犬子在北方得了一个道家神物,与舳舻齐名。”

“龟甲在漠北。”任嚣城立即说道,“还以为这个道家神器,已经在中原消失,原来是被安置在了匈奴。”

“而且还有一个道家门派一直在匈奴等待犬子,”梁显之说,“飞星派!”

“飞星派!”三个仙山门人同时惊呼。“这个门派当年因为不接受张道陵天师的敕令召唤,被张天师驱逐,门人凋零。原来是到了匈奴。”

“飞星派被景高祖派遣到漠北。”梁显之说,“一直在等待大景平定漠北的飞将军,很巧,就是犬子。诸位想想,到底为了什么?”

“如果洛阳失陷,”支益生一点即透,“大景天子就要逃往漠北?”

“正是。”梁无疾又说,“诸位贤人,知不知道如果篯铿入洛阳之后,会做什么?”

“鬼王入主中原,”少都符说,“天下开启鬼治。”

“篯铿本就是天下最强术士,现在更是鬼王重生,”梁显之说,“但是大家都知道一个天道规则,是当年轩辕黄帝立下的诅咒。”

“道家真、至、圣、贤四等术人,绝不可称王为帝,”三位贤人同时说道,“否则生生世世不生不死,受尽折磨,每日受万蚁吞噬之苦。”

“因此篯铿绝不会以鬼王身份在中原称帝。”梁显之说,“篯铿会有他的打算。”

“梁氏世代为安灵台,”支益生警惕地看着梁显之,“由秦到汉,历经魏泰到如今大景,安灵台是要说个什么道理出来?”

梁显之拿出了一封圣旨,交给支益生看了。

“这是前泰朝的御印。”支益生看着圣旨,不再说话。

“当年泰殆帝被景高祖击败,逃到东海之上,不知所踪。”梁显之说,“景高祖昭告天下,说泰殆帝死于海上。”

“泰殆帝活下来了,”支益生叹口气,“而且百年来,后裔一直没有放弃回归中原的努力。”

“泰殆帝后裔在哪里?”任嚣城问。

“矮国。”梁显之说,“泰殆帝在矮国蛮荒之地,以泰朝仅存的精锐兵马征战百年,历经四代,现在已经是矮国国君,国号‘大扶’,扶国已经造船百艘,就等着篯铿攻入洛阳之后,乘船回归中原。”

支益生、任嚣城、少都符愣在当场。

过了很久,支益生喃喃地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徐无鬼找到,带回洛阳。”

梁显之也很久不言语。四人沉默很久,梁显之说:“我曾经将《泰策》交予太傅张胡,可是看来张胡并没有将《泰策》记载的往事,告诉其他人。”

“听说大司马郑茅拿到了《泰策》。”支益生说。

“张胡已经身死,郑茅被贬为平民,他们都不会开口了,”梁显之说,“今后诸位如果见到《泰策》,一定要仔细观阅。”

“难道高祖皇帝与泰殆帝之间,有什么渊源,不为人知?”

“不仅如此,”梁显之说,“张道陵天师与篯铿之间,也并非诸位所想的那样。”

“安灵台召集我们过来,”任嚣城的嘴角抽搐,“到底意欲何为?”

“景高祖有个巨大的秘密,与鬼治有关,”梁显之说,“而且这个秘密,当今圣上是知道的。”

支益生和任嚣城、少都符等着梁显之说出什么秘密出来。

梁显之顿了顿,慢慢地说:“景高祖与泰殆帝在沧海之滨决战,这一战依《泰策》记载,是以景高祖战死告终。”

三位仙山门人听了,都忍不住微笑。支益生说:“既然是《泰策》记载,当然会维护泰朝,把败仗说成胜仗也是有的。只是说景高祖战死,未免太异想天开。”

“《景策》又是如何记载?”少都符问。

“《景策》当然是记载景高祖在沧海一战将泰殆帝击败,景高祖不忍诛杀已经投降的泰殆帝,将泰殆帝送出沧海。”

支益生又问:“如果景高祖战死,这大景的天下又如何能延续到如今的圣上?”

“高祖皇帝与泰殆帝沧海之滨决战的时候,”梁显之说,“张道陵天师与三大仙山门人也在青城山与篯铿作最后一战,因此三位师门前辈也并没有亲眼得见高祖皇帝与泰殆帝决战的场面。”

“那么《泰策》又如何解释之后的历史?”支益生追问。

“《泰策》记载,”梁显之说,“叛军姬影……恕我斗胆冒犯天子,这是《景策》记载,姬影与泰朝末帝在沧海一战,姬影身亡。就在末帝准备引兵东进,与国师篯铿在青城山会合的时候,姬影复活,率领鬼兵将末帝击败!”

“可笑至极!”三位仙山门人立即笑起来,但是笑声越来越干涩,最后三人同时都止住了笑声,一脸的惊愕,他们明白了为什么梁显之在这个时候,要说出这么一段往事。

“高祖皇帝怎么可能和篯铿一样,死而复生?”支益生不住地摇头,“难道大景的历代帝王,都是妖魔后代?”

“《泰策》就此完结,而《景策》对此没有提到只言片语,”梁显之说,“我梁氏作为三朝安灵台,只能遵从历代史籍,在这种时刻,把这个秘密告诉各位。至于是真是假,就看各位判断。”

支益生看向任嚣城和少都符,相互对视片刻之后,三人都摇摇头。支益生转头对梁显之说:“这是修撰《泰策》的安灵台前辈对大景开国高祖的污蔑,大景没有将《泰策》修改,或者损毁,可见大景历代帝王的胸怀宽广。”

梁显之听了,点头说:“既然仙山门人并未为这件谜案所困,那我就提醒三位,泰殆帝后裔,如今矮国大扶国王已经准备横渡东海,两月内一定会在沧海之滨登陆,因此各位在击溃篯铿之后,要着手领兵东去,与大扶国王交战。”

“如果洛阳无法坚守,”支益生说,“我们就只能护送圣上去漠北,与贵公子梁无疾汇合,再图反攻。”

“这是高祖皇帝当年为了应对鬼治的最后一个布局。”梁显之说,“没想到犬子竟然承担了这个任务。”

三位门人恍然大悟。支益生说:“原来安灵台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仙山门人听从梁无疾将军的号令,保存大景的最后一丝力量。”

“如果洛阳守城之战各位能辅佐圣上成功,”梁显之说,“今日所言,就当没有听到过。”

支益生抬头看着龙虎天师敕令,“现在我们还是想办法把徐无鬼找到,带他回到洛阳,是最急切的任务。”

“我作为安灵台,已经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各位,”梁显之向三位仙山门人拱手,“望各位贤人功成名就。”随后他退下高台,慢慢走进石屋。

安灵台上只留下三位门人。支益生坚定地说:“看来我们要离开洛阳,南下寻找徐无鬼了。”

“可是南下要穿过龙门关,”少都符说,“篯铿又怎肯轻易放我们通过。”

就在三人为此事踌躇犯难的时候,任嚣城忽然说:“有人来了。”

三人看向安灵台下方,看见周授正在一步一步走上台来。

周授走到三人跟前,拱手说:“中曲山徐无鬼已到龙门关东门之外,可是无法通过龙门关。我得到消息,马上赶来与三位商议,如何将他迎入洛阳。”

“既然徐无鬼来了,”少都符说,“他就有办法通过龙门关。”

“如果只是徐无鬼一个人,也就罢了,”周授说道,“可是他身边还带着两位皇子殿下。”

支益生不禁皱了皱眉头。

“还带了一个十六抬大轿,”周授说,“听说是楚王的郡公主,徐先生的新婚妻子。”

“这个徐无鬼,行事果然是不可理喻。”任嚣城忍不住微笑。

“国师有什么计策?”支益生问周授。

“张雀率领北府军攻打龙门关北门,三位混入军中,趁乱通过龙门关。”周授说,“圣上有谕令,如果只能带回来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要是徐无鬼。”

“我们尽力而为。”支益生回答。

“那现在就要启程了。”周授说完转身,又慢慢走向山下。

三位门人紧随周授走下台阶。

邙山之下,周授走到马车跟前,转身对支益生三人说:“刚才安灵台说的那些妖言,各位不必当真。”

“你听见了?”支益生看着周授的耳朵,“诡道的听弦之术。”

“也不算是什么高明的本事,”周授摆摆手,“我也看过《泰策》。”

周授背对马车,向三位仙山门人示意,邀请三人上车。支益生先上去了,接着任嚣城也登上车。少都符正要上车的时候,打量了马车一眼,问周授:“国师的马车,为什么没有车夫?”

“我来替三位先生驾车。”周授轻松地说,“张雀率领北府军在龙门关北门交战,我趁乱驾驭马车把三位送入龙门关内。”

少都符也登上马车,周授驾驭马车,奔向龙门关。

马车在道路上行进得十分平稳,没有丝毫颠簸。少都符坐在车厢内,对周授说:“我曾经跟随过齐王数日,有一件事情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

周授的声音从驾辕一侧传来:“少先生想问,为什么马车不是黑色的?”

“正是。”少都符说。

任嚣城和支益生听见少都符与周授一问一答,立即醒悟到,少都符在询问什么。

“这马车的来历,就说来话长了,”周授的声音不紧不慢,“不仅与我的师门有莫大的渊源,与各位的师门也有点干系。”

“我只想知道,这辆马车,是不是就是去年五月十五,出入邯郸的那一辆马车?”

“少先生真的不想听听这辆马车的来历?”周授把话题岔开,不过既然他始终不肯正面回答,也就是默认了;既然默认,太子姬缶遇刺的谜案,无论目的为何,至少有了一个答案。

少都符叹口气,对周授说:“国师到底要告诉我们这辆马车什么来历。”

“当年黄帝与蚩尤涿鹿决战,蚩尤祭起茫茫大雾两百里,黄帝在雾中迷路;是黄帝宰相风后造出司南车,指明方向,带领黄帝大军走出浓雾。”周授不紧不慢地说,“当时皇帝身边有十二真人,宰相风后只是其一。”

“风后的后代创立了飞星派。”支益生说,“这个我是知道的。飞星派在泰朝覆灭后,就从中原消失。”

“不错,”周授说,“司南车最大作用就是能在黑暗和浓雾中辨明方向,也可以跨越河流沟壑,甚至飞越城墙。——当时黄帝身边另有一位真人,名叫鬼臾区,天生双瞳,能够辨识阴阳,看到事物的内部分毫。这个鬼臾区也造出了一辆司南车,就是三位贤人坐的这辆。”

“看来鬼臾区跟国师有很大的渊源。”少都符冷笑。

“当然,”周授说,“皇帝斩杀蚩尤之后,十二真人分别散落到九州,各自开创门派,中原道家各门各派的源头,就是这十二真人。而十二真人之一的鬼臾区,创立一个道派,善用晷分、水分、看蜡,因为避讳鬼臾区的名号‘鬼’字,这个门派就叫做‘诡道’。”

“这个诡道,”支益生说,“在后世传到聂政,聂政又添加了羽音之术,就是国师您擅用的听弦。”

“诡道一直不与其他道家门派争锋,门人凋零,”周授回答,“只是到了战国后期,传递到一个人身上,才将诡道的地位提升至左右天下的地步。”

“尉缭,”支益生说,“秦帝国的太尉。他将阴谋诡辨示形出奇鬼神之道的阳谋传授给了韩信,阴谋传授给了陈平。在之后的楚汉相争中,诡道的两位门人大放异彩,最终陈平成为汉朝丞相,功高盖世,诡道达到了最辉煌的时期。”

“而我,即是韩信一宗的后人,”周授平静地说,“术法却延续了陈平一宗的阴谋诡辨之道。”

“所以大景如今的乱世,”少都符说道,“跟国师你有脱不掉的关系。”

“这都是圣上的授意,”周授回答,“如论阴谋诡辨,我比圣上远远不如。”

“圣上暗中培植国师,收留蜀王,炼鹿矫,杀太子姬缶,黜退滕步熊、张胡、郑茅,引起三王之争……”支益生端坐身体,“他到底为了什么?”

“如果我说不知道,”周授回答,“各位信不信?”

三位仙山门人都不置可否。

“但是一定与天下进入鬼治,篯铿重生有关系。”一直沉默的任嚣城忽然开口。

“对,”周授坚定地回答,“各位知道这点即可,因此我从不问圣上到底为了什么。”

“看来国师对我们师门的来历也是了然于胸。”支益生说。

“支先生是令丘山广明殿的凤雏,”周授说,“祖上是轩辕黄帝十二真人之一的雨师,因此支先生能够呼风唤雨,在弈芝山帮助过梁无疾,让冰雪融化。”

支益生说:“不错。”

“少先生是单狐山大鹏殿的幼麟,”周授继续说,“祖上是轩辕黄帝十二真人之一的力牧。力牧通飞禽鸟兽语言,现在少先生身上的两个岩虺,便得自单狐山驱使飞禽走兽的绝技吧?”

少都符点头道:“国师果然都知道。”

“任先生是姑射山治镜阁的卧龙,”周授继续说,“祖上是轩辕黄帝十二真人之一的常先。常先擅长制造兵器,这辆司南车,就是常先在鬼臾区的指点下亲手制造。后来木甲术在墨家手中发扬光大,但是最正宗的木甲术,根源却在姑射山治镜阁。洛阳的四象木甲术,虽然是张道陵天师督工建造,但是图纸却是从风紫光手中得来。我说得没有错吧?”

任嚣城说:“不错,飞火珠和舳舻,都是由我建造。”

周授与三位仙山门人交谈,各自吐露了师门来历,马车很快就到达龙门关北门外。张雀率领的北府军现在正陈兵于此。

这是洛阳守军第一次主动攻击篯铿鬼兵。北府军不惜牺牲几千人马,也要送三位仙山门人进入龙门关,迎接徐无鬼。

“这辆马车,如何能够进入龙门关,而不被篯铿和鬼兵发现?”少都符忍不住问道。

“子时一刻,张雀会攻打北门,”周授说,“这辆马车会变为黑色,进入到龙门关的浓雾中,与黑雾混淆;篯铿与北府军交战,看不见这辆司南车。但是只有十七进出的水分,这辆司南车就要回到北门之外,等待各位。”

“我们与徐无鬼相遇之后,”支益生问,“又怎么回来?”

“诸位只需要走到北门,”周授告诉支益生,“我就会驱使马车再入龙门关,将各位带回洛阳。不过在龙门关内,就只能靠各位自己躲避篯铿,千万不要与篯铿相遇;没有四象木甲术,诸位在篯铿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子时一刻,战鼓擂起,张雀的北府军两千军马整齐地向龙门关北门行进,周授的马车夹杂在北府军中,随着军队前行。两千军士全部进入到黑雾之中,随即所有的军士点燃了柴堆,火焰升起,火光穿透黑雾,龙门关北门城墙显现在北府军以及周授和三大仙山门人眼前。

城墙已经变成了漆黑的颜色,墙砖上斑驳不堪,滴落着黏液。北府军听从张雀的鼓声号令,中央前军数十人抬起巨木撞击城门,城门本已腐朽不堪,只第一次撞击,黑色腐朽的城门就化为齑粉,一股浓烈的黑雾从北门中滚滚冒出,北府军前军立即强入北门,但是北门之下的地面突然崩塌,露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之下无数白骨手掌伸出,把深坑边缘的士兵拉下,士兵急忙后退,退回到城墙之外。

攻城的前军,立即将云梯放倒,搭建在深坑上,大胆的敢死军士,手持武器,攀爬到云梯上,可是无数的白骨手掌又伸到云梯上,摸索军士双腿,将军士拉下。

敢死军士无奈,只能退回。

这时候,笼罩龙门关北门的黑雾收回到关内,三大仙山门人抬头看去,天空一片明净,漫天星辰,龙门关北门城墙,清晰地出现在北府军面前。

北府军面前的城墙上,突然砖石纷纷跌落,露出了修建城墙时的内坯,随后整面城墙上,显露出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占据了所有的城墙内坯表面。

就算是异常勇猛果敢的北府军将士,看到城墙上的无数眼睛,也都难免心中震慑。

一阵清风刮过,城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了无数的黑影。黑影慢慢显形,无数穿着破烂锈蚀盔甲的干尸站立在城墙上。每一具干尸的眼眶都是孔洞,黑色的脸皮贴在颌骨上,嘴唇收缩,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龙门关后方的黑雾慢慢地显出一张巨大的脸庞,狰狞恐怖,飘动到北门上,看着进攻的北府军。

“篯铿!篯铿!”北府军中有人开始惊呼。

少都符、支益生、任嚣城从马车上走下来,也都仰头看着篯铿的脸庞。篯铿的脸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位于眼眶部位的黑洞在整个北府军头顶不断游移不定。

“他看不见我们?”支益生疑惑地问。

周授将手摊开,手掌朝上,托着一个小小的蜡烛。

“原来国师不仅听弦无双,”支益生说,“最擅长的是游走于阴阳的看蜡之术。”

“这是诡道开创宗主鬼臾区真人的本领,可混淆阴阳,”周授掏出三根蜡烛,分别交给三位仙山门人,“诸位进入龙门关后,一定不可让鬼蜡熄灭,一旦熄灭,三位的肉身就显于阴间。”

“原来如此。”少都符立即醒悟,“整个龙门关已经被篯铿笼罩,与阴间无异。”

任嚣城问:“可是我们该如何进入城门,躲过鬼兵和篯铿的眼睛?”

“各位马上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周授回答。这时候北府军身后发出了巨大的尖啸,几十个巨大的身躯闯入北府军阵中。

北府军顿时大乱,匆忙与这些巨大的身躯交战。

“山魈!”支益生心情震动,“都是堆放在玄水以南岸边的齐军尸骸所化。”

北府军与几十个山魈混战一团,龙门关北门之下又是混乱不堪。

城门上的篯铿脸庞空洞的双眼,仍旧在不停地游移,终于停止下来,直直地看向北府军后方。

三位仙山门人忍不住向后方看去,只见一辆皇室所属的马车停在乱军之后,滕步熊从马车上走下来,举着一顶金黄色的华盖。

然后马车上慢慢走下一个人来,双脚踏上平地。这人全身白衣,长发披肩。

“圣上!”支益生惊呼。

篯铿的脸庞突然扩大数倍,后方的浓密黑雾不断翻滚,而一袭白衣的圣上身边,数十名禁卫站立成圆形,手中长戟朝外,保护着中央的圣上。

圣上头颅扬起,眼神与篯铿对视,镇定非常。

“三位贤人,”周授急忙说,“现在可以进入龙门关了。”

支益生、任嚣城、少都符三人被篯铿和圣上之间的对视震慑,现在才如梦方醒,每人各自点燃了鬼蜡,走到龙门关北门前,依次踏上云梯。

支益生先行,少都符最后,少都符回首询问周授:“徐无鬼没有鬼蜡,如何躲避鬼兵?”

“中曲山清阳殿本就是西方至阴门派,”周授说,“冢虎本就并非人类,哪里需要什么鬼蜡。”

三位仙山门人踏上云梯,一步步走入北门,身后北府军仍旧在和山魈混战,篯铿的脸庞仍旧在与圣上对视。

云梯之下的无数白骨手掌,仍旧在云梯上胡**索,都被三人轻巧躲过。

龙门关南门,徐无鬼手牵着两位皇子殿下,身后跟随着郡公主的十六抬大轿,看着空****的南门城洞,苦笑着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上一试。”

说完,带着两位皇子,走进龙门关南门。

徐无鬼和姬不疑、姬不群走进龙门关南门。可是身后的十六抬大轿,没有一个轿夫再愿意前进一步。

轿夫不是瞎子,他们不敢违背楚王,已经跟随徐无鬼一路到了龙门关,这龙门关内黑雾笼罩,阴风阵阵,只要不是疯子,或是必须要通过的徐无鬼和两位皇子,任谁也不敢进入。

徐无鬼左右为难。他本就是个不善于计划的散人,万事都是临机应变,总是抱着事到临头有解决之道的心思,带着郡公主到了龙门关,可是现在这个难题,还是无法解决。

徐无鬼现在也不敢丢弃郡公主,将郡公主的尊贵之身留在龙门关南门,或让轿夫抬着郡公主回去。楚王已经顺江而下,与郑茅去了建康。

“现在该怎么办?”徐无鬼看着两位殿下。

两位年幼的殿下,哪里有什么办法。

就在徐无鬼后悔,不该答应楚王,让自己带着郡公主的时候,南方道路上来了一队军马。

“难道是赵牧又回来了?”徐无鬼正想着,军马中一骑飞快地奔到了南门之下。当看清马上是什么人的时候,徐无鬼一颗心放下来了。

来人是蒯茧。

蒯茧轻松翻身下马,走到徐无鬼面前,拱手施礼。徐无鬼看到蒯茧,已经不再是雍州凤郡时候那个庸碌的郡簿,本来白净的脸皮,现在焦黄枯槁,显出风霜的颜色,人也消瘦了很多。但是身体显然比以前精壮了。

徐无鬼拱手回礼:“蒯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蒯茧的眼神热切,“干将军遣我来龙门关打探徐先生的下落,没想到竟然真的见到了先生。”

“干奢现在好吗?”徐无鬼随即又笑,“他当然很好,现在他已经占据了荆州。”

“干将军很好,”蒯茧说,“成汉王和干将军,在楚、蜀两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蒯茧看了看两位皇子,“先生看来已经听说了,我们打败了齐王军队,战胜之后,才听说率领齐军的是天下第一名将赵牧。”

徐无鬼感慨地说:“虽然有《太公兵法》,但是兵书是死的,真正在战场上决策和调动,需要的是干奢自己的天纵之才。”

“的确如此,”蒯茧说,“干将军让我来龙门关打探先生的下落,就果真遇到了先生。他真的是算无遗策。”

徐无鬼看着蒯茧,短短一年时间,这个平庸的官吏,就已经完全不同。干奢率领的沙亭军在荆州战胜了名将赵牧,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军功,可是蒯茧并没有对这场战役夸夸而谈,只是一句话轻松略过。真不知道沙亭军在古道里,到底遇到了什么境地,把一干老弱的乌合之众,变成了天下精兵。

蒯茧看了看龙门关,对徐无鬼说:“徐先生一定是要通过龙门关,看来下官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有一事相求,”徐无鬼郑重对蒯茧说,“干奢没有猜错。”

蒯茧看了看龙门关上的黑雾,面色沉静,“鬼王篯铿的事情,我们沙亭军多少也知道一二。可是这是大景与篯铿之间的恩怨,我们沙亭军被大景一直当做前朝劣民。这个忙,沙亭军爱莫能助。”

徐无鬼心中震动。蒯茧在一年前,还是大景雍州凤郡的郡簿,出身于官宦世家,可是现在,蒯茧完全把自己当做沙亭军一员,并且极为自豪。

徐无鬼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姬不疑和姬不群。

两位皇子明白徐无鬼的疑问。姬不疑点头说:“不错,我们终身不忘沙亭军的身份!”

徐无鬼摆手,看向十六抬大轿,“蒯大人,帮我将我的妻子带回南阳,等我洛阳事情了结之后,我来南阳迎接。”

“看来荆州城内的传言非虚。”蒯茧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事简单,就交在下官身上。等先生在洛阳的事情完毕,下官将尊夫人亲自送到洛阳。若是夫人瘦了一两,下官就割下一两肉来补偿。”

徐无鬼哈哈大笑,蒯茧虽然是说笑,但也表现出他的自信。

“好!”徐无鬼说,“我信得过蒯大人,就此别过。”

“就不耽误先生的行程了。”蒯茧翻身上马,一刻都不犹豫,招呼轿夫跟随他南去。

“多谢蒯大人!”徐无鬼大声说。

蒯茧骑在马上,身体并不回转,只是举起了手臂,在空中摇晃两下,策马南去,背影干练潇洒。

“你们沙亭军,在古道里,到底经历多少磨难?”徐无鬼转身,问两位皇子。

“一言难尽。”姬不群说,“到时候先生自己与干将军叙旧,就都知道了。”

徐无鬼看着空洞洞的南门,深吸一口气,“干奢和蒯茧都已经成了大英雄大豪杰,我可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三人走进南门,进入龙门关内,城内除了黑雾弥漫,没有见到一个人。

徐无鬼走在最前面,姬不群伸出左臂,搭在徐无鬼的肩膀上,而姬不疑的左臂又搭在姬不群的肩膀上,三人依次行走。

徐无鬼轻声嘱咐:“从现在开始,走出九步之后,你们无论看见什么,遇到什么危险,一定要谨记两条:不要把手臂松开,不要说话。还有,抬脚的步伐一定、一定要跟我保持一致!”

“中曲山入阴的法门?”姬不疑忍不住问。

徐无鬼说:“是的。我师父说,四大仙山中,只有我们中曲山有游走阴阳的法门,这也是与其他道家门派最不同的地方。”

姬不群说:“我们的师父陈旸临死之前,提起过这件事情。他说这是道家门人中最令人羡慕的本领。有莫大的好处。”

“的确是有好处,”徐无鬼说,“在幽魂鬼冥前,我们不会被分辨出来,但是在篯铿面前,没有用处,不仅没有用处,反而会引起篯铿的注意。”

“可是篯铿到现在也没有看到我们。”

“有人拖住了篯铿,”徐无鬼说,“一个能让篯铿用所有的感知去面对的人。”

“这个人会是谁?”姬不群问。

“只有一个人,”徐无鬼说,“不仅地位和身份不低于篯铿,而且和篯铿有很大的渊源。这个人,普天之下,还能有谁?”

徐无鬼说完,已经走完七步,三人同时噤声不再说话。龙门关内的一切都变了。

三人眼前的建筑,全部变作了嶙峋狰狞的岩石,而街道,是一条流淌着黑水的冥河,黑水漫过三人的脚踝。徐无鬼的脚步放慢,脚抬起来的一刻,冥河中发出无数的嘶嚎和哭泣声。

不仅是两位皇子,就是徐无鬼也忍不住全身寒毛耸立,身体战栗,脚下的冥河是由无穷无尽的冤魂凝聚。

就在徐无鬼和两位皇子从龙门关南门开始行走的时候。龙门关北门之外,黑雾凝聚,下沉到地面上,黑雾化作的头颅已经幻化不显,而是一双暗红的眼睛,从黑雾之中显现出来。两只眼睛,正对着玄水以南的圣上。

圣上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柄木质的宝剑。如果不是知道他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任谁都会把他当作一个法术高强的术士,并不弱于天下任何一个道教门派的宗主。

暗红的眼睛凝视着气势强大的圣上。笼罩在龙门关以北的黑雾似乎已经冻结在空气中。

这种压抑的气氛,让所有的北府军和几十个山魈都受到了影响,战场顿时安静下来。篯铿与圣上之间凝视所散发出来的杀意,在整个战场蔓延。

这是阳世人皇与冥界鬼王之间的正面对峙,双方蕴含的巨大的力量,在相互触碰。黑雾不断地朝着圣上侵袭过来,只是到了距离保卫圣上的禁卫身前七步的时候,就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黑雾中的暗红眼睛慢慢变大,圣上的白袍都被强劲的罡风鼓动起来。然而圣上,却向前迈了一步,手中的木剑缓缓抬起,指向了两只眼睛的中央。

被黑雾笼罩的龙门关内,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声音强烈,传到洛阳城内,洛阳城内的官民,都被这个声音震嚇得肝胆俱裂。

邙山上的梁显之,也听到了这声嚎叫,抬头看向天空。忍不住问自己,天下鬼治,是不是真的要到来了?

徐无鬼继续行走,黑雾弥漫中,看到前方的怪石上,蹲着无数的人体。这些人体身体残破,发出咕咚的声音。

徐无鬼抬起手臂,示意两位皇子不要去看,姬不群和姬不疑把头垂下,眼睛盯着脚下,不去看向两边。脚下冥河的黑水中,一张张煞白的脸庞,安静地沉在水底之下,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在冥河中行走的徐无鬼、姬不群、姬不疑,耳朵似乎被这一声尖利的嚎叫穿透。三人都忍不住要去用手捂住耳朵,不过抬起来的手臂,随即又放下。

冥河黑水中,三人脚下,沉在水底的一张张煞白面孔,突然同时睁开了眼睛。

姬不群身体抖动,就要张口尖叫,姬不疑的右臂从身后伸到前方,将姬不群的嘴巴死死捂住。直到姬不群的胸口起伏平息之后,手臂才松开。

黑水之下的面孔都醒转过来了,身体从黑水之下慢慢站立起来,整个冥河站满了这些尸体。徐无鬼三人被这些站立起来的尸体,前后左右包围,这些尸体,似乎非常疲惫,手里拿着腐朽的兵刃,垂着头,缓缓朝着北门方向移动。

尸体中一面残缺不全的旗帜也被举了起来,徐无鬼辨认了很久,才看出旗帜上绣的字是篆体的“泰”。

整个泰朝鬼兵的队伍都隐没在黑雾之中,徐无鬼和两位皇子,也只能慢慢地尾随他们前行。

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这一片空地仍旧保留着龙门关正常的环境。这里原本是张天师祭台,张道陵天师的石雕头部已经无影无踪,巨大的石雕基座下坐着数不清的士兵,这些士兵并非鬼魂,都是活人。

泰朝鬼兵绕过张天师祭台,从两侧继续前行。

徐无鬼走到近前,看见这些士兵士气低迷,几乎全部颓坐在地上,双臂抱膝,对身边的鬼兵似乎已经麻木。

只有一个人站在石雕下,茫然地看着鬼兵通过。这人目光呆滞,身着王袍,满脸干涸的鲜血。

徐无鬼的眼神与这个人对视。当徐无鬼看出此人就是齐王的时候,心中大惊。但是随即一颗心又安定下来,因为齐王并没有任何要揭穿徐无鬼三人身份的意图,只是茫然地看着徐无鬼混杂在鬼兵中通过,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徐无鬼不知道齐王到底为什么要露出这么一个表情。前方出现了三点火光。火光与前行的泰朝鬼兵相对而行,却没有被鬼兵识别。

火光越来越近,徐无鬼看到幽暗的火光后,是三个人在谨慎的行走,他知道,这是来接应他去洛阳的仙山门人。

徐无鬼与任嚣城、少都符又相见了,还有一个人拿着蜡烛,不需要问,徐无鬼也知道是令丘山广明殿的支益生。

四人在缓缓移动的泰朝鬼兵中,走到了一起。

支益生看到了徐无鬼身后的两个皇子,眼神热切。

徐无鬼示意不要发出声音。然后支益生、少都符分别背起两位皇子,任嚣城走到最前方,徐无鬼落在后面殿后。六个人朝着北门走去。

少都符看见张天师祭台上的齐王,用手朝着齐王挥了挥。齐王没有回应,继续站在原地。

龙门关的黑雾中刮过一阵清风,风吹过齐王的身体,将齐王的脸皮揭了下来,露出了白色的头骨,齐王的眼睛却没有腐朽,仍旧在眼眶内转动,看着少都符。

围在齐王身边的齐军,也被这一阵风刮去了肌肤五脏,露出了森森白骨。

少都符不敢再看,示意大家赶紧离开,去靠近北门。

龙门关北门外,周授离开司南车,走到圣上身边。周授开始焦急起来。

圣上的计划,将三位仙山门人送入龙门关接应徐无鬼,实在是太冒险。

篯铿在龙门关盘踞数月,已经将幽冥的出口在龙门关内打开。四大仙山的门人法术,虽然在天下道家面前,地位崇高,可是篯铿是重生的真人,远远超过四大仙山。

当年轩辕黄帝身边的十二真人,打败了蚩尤,建立了道家门派的源头,天下进入人治,这些建立过无比辉煌功绩的真人都随着神治的结束而消失,留在了史书里。

篯铿,是拥有轩辕黄帝血脉的后裔。泰朝倾覆,景朝建立的乱世之时,天下三位真人在世,一个是镇守灌郡的李冰真人,一个是统领天下道家门派的张道陵真人,另一个就是篯铿彭祖真人。

三位真人中,李冰司责天下水利,镇守四方江河。张真人道陵肩负万宗归流,统领道教门派的责任。只有篯铿,以高强的术法,辅佐天下太平,是为泰朝国师。

所有天下道家门宗都知道,篯铿的能力凌驾于张道陵与李冰之上。

张道陵只有联合起道家的四方神山门人,才在青城山下,堪堪击败了篯铿。然而张道陵与四大仙山门人倾尽全力,也无法将篯铿击杀,只能将篯铿与八万鬼兵封印在青城山内。

并且张道陵在这一战之后,元神耗损,几十年后就坐化仙逝。

李冰司责镇水真人,无法参与到道家门派的纷争之中。因此现在大景天下,已经找不到可与篯铿分庭抗礼的道家高人。

所以圣上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将三个仙山门人送入龙门关,务必要把徐无鬼带回洛阳。

当世之下,已经没有人能抗衡篯铿,但是张道陵真人留下的洛阳四象木甲术,就是篯铿最后的坟墓。

只有四大仙山门人在洛阳城内归位,同时驱使四象木甲术,才能达到这个一百年前既定的目标,完成张道陵真人死前的计划。

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圣上不惜一切要达到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圣上不惜故作昏聩,刺杀太子姬缶,坐视蜀王被偃师傀儡取代,步步为营,以自己为诱饵,将篯铿吸引到洛阳。

一定要篯铿攻打洛阳,才能将能够让篯铿灰飞烟灭的四象木甲术施展出来。

圣上来到龙门关外,以人皇至尊的身份,与篯铿对峙,掩护仙山门人靠近龙门关北门。篯铿还在修复当年被封印的元神,再有六日,就能恢复到被封印之前的力量。因此,在未完全恢复之前,篯铿不会与圣上在龙门关决战。他等了一百多年,不会被圣上这种明显的挑衅激怒,轻易出手。

但是篯铿看到当今圣上,竟然长时间与之对峙。

周授心里狐疑,圣上出生之时,篯铿已经被封印已久,可是现在在龙门关对峙的两人,却像是一对认识多年的宿仇。只有莫大的渊源和仇恨,才会让篯铿与圣上对视一个多时辰。难道是圣上身上的高祖血脉,把当年的记忆都延续下来了吗?

周授无法探求这个难解的谜团。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这个计划有个巨大的漏洞,那就是,篯铿究竟能够被圣上拖延多长时间。如果一切顺利,还要一个时辰,仙山门人才能接近龙门关北门,可是现在,北门外的黑雾已经慢慢地朝着龙门关内收缩。

篯铿已经察觉到圣上的用意。

四大仙山门人凶多吉少。

当周授想到这一节的时候,黑雾中那双暗红的眼睛已经消失不见。而黑雾中升起了一股龙卷,朝着龙门关内卷去。

本来已经沉寂的战场,厮杀声重新响起,几十个山魈与北府军又开始交战。圣上看了一眼走到身边的周授,“接下来就要看仙山门人的造化了。”

周授只有沉默。

天空中的黑雾不断旋转,在龙门关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状黑云。

“也是我大景的造化。”圣上又补上一句,便在禁卫的环绕下,登上了马车。马车朝着洛阳城缓缓驶去,默默跟随在马车后的,是已被废黜的前国师滕步熊。周授明白,以圣上的冷酷,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四大仙山门人的生死,他只在乎四象木甲术能不能在仙山门人驱使下启动。

周授看到,滕步熊的手里拿着净瓶。瓶中还有数十颗鹿矫吧,周授绝望地想到,如果仙山门人走不出龙门关,那么圣上一定会在皇宫内把鹿矫全部服下,避免死于篯铿之手。

龙门关内,所有泰朝鬼兵身上的盔甲都瞬间破碎。每个鬼兵的胸口,都露出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到处都是眼睛,黑雾中无数只眼睛显现出来。

而任嚣城、支益生、少都符、姬不疑、姬不群,他们的身体仍旧如故。只有徐无鬼,褪去了上衣,胸口正中,露出一个巨大的眼珠。

六人的头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下,很轻微,空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姬不疑伸出手掌,有细小的雨点,落在了他的手掌上。

雨点是黑色的,但是随即变大,变成了殷红色。姬不疑的手掌顿时一片血红。

六人相互对视,发现所有人的身上,都有红色的血雨从头顶流淌而下。

三根蜡烛,熄灭了。

六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天空。天空中一双巨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龙门关内的六人。泰朝鬼兵都举起了手中的兵刃,六人无处可遁。

龙门关北门外的周授,看着黑雾从四面八方朝着关内收缩,片刻之间,连被黑雾笼罩数月的城墙都已经显现出来。城墙上褐色的血迹,在月光之下隐约可见,但最让人战栗的是,城墙上挂着无数干涸的眼球。

战场上的山魈,仍然在与北府军争斗。

周授看到,圣上的马车已经离开了危险的战场,越过玄水,朝着洛阳方向而去。可是滕步熊却被马车落下,并没有渡过玄水,而是重新回到了战场之中。

滕步熊脚步虽然缓慢,但片刻之间就走到了周授面前。宫廷之变后,滕步熊一直颓靡不堪,周授几乎已经忘记了,作为五雷派的宗主,滕步熊毕竟也是天下少有的高强术士。

滕步熊走到周授身前,周授的一颗心顿时下沉到了深渊。

周授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

“圣上让我给国师带句话,”滕步熊这个前任国师,脸上毫无表情,轻轻地说:“这件事情之后,国师与圣上,再无相欠。”

说完,滕步熊转身离去。

周授深吸一口气,对着滕步熊的后背说:“国师,圣上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滕步熊停顿住脚步,不过并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传到周授的耳朵里。“你我二人,一个是五雷派宗主,一个是诡道门人,在当世也算是术士之中的豪杰。可是你我二人的性命,都被圣上玩弄于股掌。你说他是什么人?”

周授说:“我的性命早已经交易给了圣上,就在今夜,我当然要信守承诺。可是国师你呢?”

“如果能交换,”滕步熊的声音苍凉到了极点,“我宁愿是你。我连死的选择都没有。”

周授苦笑,“我一直认为圣上派三大仙山门人迎接徐无鬼的计划,有一个巨大的缺漏。没有想到,在圣上的计划中,我就是那个填补缺漏的人。”

“四大仙山门人的性命,比你我都要重要。”滕步熊说,“在圣上的眼里,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来。你的命,早就被他放在了与篯铿博弈的棋盘上。”

“早在圣上找到我的那一天,我就明白的。”周授苦笑,“只是这些年,我自己忘记了。”

“看在同为鱼肉的份上,我提醒国师一句,”滕步熊转过身来,“篯铿还不知道四象木甲术,因此他对仙山门人只有当年的仇恨,却没有必杀的心愿。”

“这就是我带他们出来的机会了。”周授说,“一切都在圣上的计算之中。”

“是的。”滕步熊说,“你我二人都是任他摆布的棋子而已。”

“既然如此,我也回报国师一句,”周授说,“圣上当年继承大位,有一件蹊跷的事情,这个事情,可能安灵台梁显之是知道的……”

“国师不用提醒我,”滕步熊说,“我不想知道圣上的秘密。这也是你死在我前面的原因。”

滕步熊说完,走入乱军之中,朝着洛阳方向去了。

留下周授,身体倚靠在司南车上。

徐无鬼又看到了篯铿,但是其他人看不到。

四大仙山门人、两位皇子的身边四周,全部站立着身体残缺的前泰朝鬼兵。

而头顶上的黑云中,篯铿巨大的眼珠,正在盯着地面上的六人。

只有徐无鬼看到了篯铿眼珠之后的蛇身。黑云之中,发出了尖锐的啸声。

六个人再也无法抵挡这个穿透耳膜的声音。

啸声停止了。

徐无鬼对支益生说:“他要我们跟随他,天下进入鬼治之后,我们继续镇守四方神山。”

支益生摇头。

任嚣城大声说:“我绝不臣服于他。”

徐无鬼苦笑:“那就没有选了。”

泰朝鬼兵突然消失在黑雾之中,六人知道,这并非是好的预兆。

空中的黑雨纷纷而下,泰朝鬼兵,全部化作了游蛇,从地面上爬过来。将六人的腿部缠绕。

随即地面开裂,无数游蛇的下方,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将六人紧紧攥在掌心。

四大仙山门人,在篯铿的法术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这是道家真人的法术,绝非仙山门人能够抵挡。

四大仙山门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他们下山之后,想要实现的目标,都已经化作了泡影。

就在巨大的手掌将要把六人拉下深渊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马车疾驰而至。

周授在马车上大喊:“各位仙山门人,不要束手待毙。”

空中一阵旋风刮起,无数的开山碎片漂浮在旋风之中,徐无鬼心念一动,开山碎片在风中凝聚,瞬间拼凑成一柄巨大的开山宝剑。

宝剑在空中飞旋,将黑色手掌劈斩成一团黑雾。

六人站立到地上,知道现在只能拼死与篯铿一搏。

支益生全神贯注,高举手中的旗帜,将旋风的力量加持,旋风威势立即暴涨,开山宝剑随着风势不断旋转,几乎将身边的黑云劈斩开,天空中的明月出现在龙门关上空。

月光皎洁,将地面上的无数游蛇照得清清楚楚。游蛇受了月光的照射,瞬间又还原成残破的人身。

泰朝鬼兵的人身一旦显现,徐无鬼与周授立即合力出击,开山宝剑旋转劈斩,鬼兵顿时都被砍成碎片。

少都符一声唿哨,龙门关内无数乌鸦飞起,不断地冲向天空黑雾中的暗红眼睛。

周授走下马车,对任嚣城说:“任先生,驱动司南车,应该不在话下吧。”

任嚣城登上司南车,看了看司南车的机括,“我能。”

“那么各位,就请登上司南车吧。”周授掣出一把红色的宝剑,宝剑上泛动着白色的火焰,映出剑身上的“赤霄”二字。

六人上车,在任嚣城的驱动下,司南车朝着北门奔驰。

“周大人还没有上车。”徐无鬼大声提醒任嚣城。

“来不及了。”任嚣城不敢停下司南车。

徐无鬼大喊:“怎能丢下周大人不顾?”

“他就是来拖延篯铿,”支益生说,“让我们逃出龙门关。”

天空中的黑云重新笼罩住龙门关上方,月光被遮掩了。

周授手中的赤霄宝剑,吸引住黑云中的一双眼睛。

周授对着司南车大喊:“四位仙山门人,我只有一事相求,诡道后人,今后需要仰仗各位。”

话音未落,赤霄宝剑已与黑云中探出的一条蟒蛇缠斗起来。

徐无鬼和两位皇子看见,周授的身体被黑色的蟒蛇卷起,带入空中,但是周授手中的赤霄宝剑,仍然在不停地劈斩。

徐无鬼向周授拱拱手,司南车在浓密的黑雾中疾驰,朝着北门奔去。距离北门越来越近。

众人身后,赤霄宝剑的红光已经黯淡消逝。

天空的黑云席卷追逐司南车。但是司南车的奔驰速度,远超过众人预料,瞬间就到了北门之下。

徐无鬼大喊一声:“支益生,风术!”

支益生一言不发,司南车的上方刮起了一阵飓风。

开山宝剑在飓风的带动下,狠狠劈向北门的城墙,将城墙劈出了一个缺口。开山宝剑也瞬间化作碎片。

碎片在空中旋绕,然后直直地射向黑云,黑云中的暗红双眼,冒出火焰,将碎片瞬间融化。

就这么延迟片刻,司南车已冲出了北门城墙。

龙门关北门外,几十个山魈突然停止与北府军交战,全部大步踏向玄水北岸,将司南车通向洛阳的道路堵住。

张雀看到城墙开裂,司南车飞奔而出的时候,就已经将形势辨明清楚,立即调令北府军后军,集中全力将山魈击溃,让司南车通过。

北府军前军纷纷散开,给司南车让出道路,随后又如同水流合聚一般汇集在一起,挡在司南车之后。

北府军击杀了几个山魈,任嚣城毫不迟疑,驱动司南车朝着山魈闪出的缺口冲去。只要过了玄水,以篯铿现在的能力,就无能为力。

刚才在龙门关内,四人与篯铿交手了一个回合,又看到周授以命相拼拖延篯铿,四大仙山的门人都察觉到了篯铿身上有伤,如果不是因为受的伤还没有恢复,他们绝无可能逃离篯铿的手掌。

司南车飞奔到玄水以北,距离河岸还有不到一百步。河边还没有被击溃的山魈正相互靠拢,拼凑成一个巨大的尸体。

北府军作为凡人士兵,一时半刻也无法将这个巨大的尸体斩杀。

由上万副齐军骨骸组成的巨魈,由于体型庞大,动作变得缓慢,却更加难以损毁。

巨魈俯下身来,地面震动。巨魈的双臂支撑在地面,头颅平视,嘴巴张开。

这是一张由无数头骨组成的巨颅。巨颅口中还有几个正在挣扎的北府军士兵,从巨魈的嘴中跌落下来。

司南车受了阻拦,只能朝着西方奔去,任嚣城打算从玄水上游的方向过河。

可是巨魈的右臂伸展,慢慢地横扫而来,动作虽然缓慢,可是无法阻挡。

北府军在张雀的率领下,集中攻打巨魈的右肩,可是一时之间,也无法将巨魈的右臂斩断。

龙门关的城门内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吼。任嚣城专注驾车,没有回头。而少都符、支益生和徐无鬼忍不住向后看去。

龙门关北门黑雾聚集,显出了篯铿巨大的身形,这是篯铿第一次以人身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巨大的篯铿身躯,由黑雾凝聚,似有似无,但是右手手臂上的赤霄宝剑已经扩大了千倍,剑身散发着耀眼的红光,红光之上,黑雾游移弥漫,让这柄天下至阳的宝剑,显得无比的妖冶。

篯铿黑雾的身躯下方,双腿又化成了黑云,朝着司南车追逐而来。

徐无鬼看到,篯铿狰狞的面孔下方,脖颈之下心脏的部位,有三个伤口,正不断涌出黑雾。这是灌郡李冰的三尖两刃刀留下的伤口。

原来篯铿身体受的重伤,是拜天下仅剩的另一位真人,李冰所赐。

徐无鬼终于想明白了,灌郡李冰庙里的那位老者,就是李冰本人。也只有李冰,才具备强大的法力,将三尖两刃刀刺入篯铿的胸口。

“他为什么紧追不舍,”支益生说,“他并不知道四象木甲术的秘密!”

“因为他看到了我,”徐无鬼战栗着说,“我和他一样,能够游走于阴阳两界而毫无滞涩。”

“所以能将他置于死地,送回黄泉的人,”少都符明白了,“只有你,这也是圣上孤注一掷,不惜代价也要将你带回洛阳的原因。”

徐无鬼看到北府军正在强攻巨魈的右肩处,巨魈右肩锁骨已经被斩开了一半,残破的尸体断肢纷纷落下。

徐无鬼对少都符说:“就是那里!”

少都符拿出竹笛,清脆的笛声响起,两条小小的蜥蜴从少都符的胸口爬出,跳到地面,迎风而长,变成两条巨大的岩虺。岩虺四肢交替爬行,瞬间攀爬到了巨魈的身体上,一个缠上巨魈的脖颈,一个抱住巨魈的右臂,两张嘴不断地撕咬。

但是篯铿已经逼近到司南车后,赤霄宝剑如同雷霆一般劈斩下来。

支益生和徐无鬼同时发力,支益生卷起飓风将地面上丢弃的兵刃卷到司南车上空,徐无鬼运用“九守”中第五层守简之术,将这些兵刃凝聚成一把长矛,将赤霄宝剑格挡。

长矛顿时从中断裂,赤霄宝剑却偏离了方向,堪堪从司南车一侧砍下,将司南车半扇车厢和一个木轮斩碎。

司南车立即倾斜,但是在急速奔驰中并没有倾覆。司南车顶上的指南木人,平直着手臂,滴溜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