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花影零亂四月天——林徽因
錢鍾書先生寫過一部小說《貓》,是一部影射小說,為什麽要影射呢?因為要說人家的壞話。
要是說好話、讚美人的話,直呼其名,點名表揚就可以了。但說人家的壞話,而這些人往往是自己的朋友、熟人、同事,或有過交往的、社會上的名人,直呼其名,說一些陰暗的東西就不太好。那麽就給他們每個人安排一個角色,把他們對號入座放到小說裏。
當然,也有可能,幾個人都是他的原型,不止一個,但重要的特征都會保留。
影射小說在晚清民國很發達,最著名的是《孽海花》。經過考證,大家發現有200多個當時的名人被寫進了這部小說。錢鍾書最著名的帶有影射性質的小說,就是《圍城》。裏麵除了他的同事、朋友被他調侃,甚至他的父親,也作為一個原型被寫了進去。他還有另外一部小說叫《靈感》,**裸地影射了魯迅。
《貓》這部小說,影射的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林徽因在裏麵的名字叫李愛默,梁思成在裏麵的名字叫李建侯。接下來我會逐一介紹這裏麵有關影射的一些情節,引用的會比較多,但幸好錢先生寫的這部小說非常風趣,換句話也可以說刻薄,盡管會引用很多章節,但各位一定不會覺得煩。
先看看他怎麽說小說的主人李愛默李太太的。文中寫道:“在一切有名的太太裏,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最多,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致豐富,她的交遊最廣。並且,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假使我們在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戰前的北平,你馬上獲得結論:她是全世界文明頂古的國家裏第一位高雅華貴的太太。”
說這一段就直接影射了林徽因,還有點疑似之間。但是小說裏還具體描述了這位李太太的相貌。錢鍾書是這樣寫的:“李太太從小對自己的麵貌有兩點不滿意,皮膚不是很白,眼皮不雙……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許多條件,第十八條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進醫院去修改眼皮,附帶把左頰的酒靨加深。”
當然,錢鍾書在小說裏麵也講,李太太並不在意自己的皮膚不夠白,反而黑一點點有種黑美人的味道。這部小說的名字叫《貓》,貓的小名就叫小黑,英文名叫Darkie,就是dark lady(黑美人)的縮寫,所以皮膚黑不是毛病。
除了主人,小說裏麵的沙龍還有幾位重要的客人。有一位叫趙玉山,大家一般認為是影射胡適。以前曾經有人認為影射的是趙元任,尤其是有兩個最重要的證據。我們先看看小說的原文:
西裝而頭發剃光的是什麽學術機關的主任趙玉山。這機關裏雇用許多大學畢業生在編輯精博的研究報告。其中最有名的一種,《印刷術發明以來中國書刊中誤字統計》,就是趙玉山定的題目。據說這題目一輩子做不完,最足以培養學術探討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稱:“發現一個誤字的價值並不亞於哥倫布的發現新大陸。”哥倫布是否也認為發現新大陸並不亞於發現一個誤字,聽者無法問到本人,隻好點頭和趙玉山同意。[1]
為什麽說趙玉山這兩點特別能跟胡適聯係起來呢?因為胡適在民國十七年(1928年)倡導發動了著名的整理國故運動,在運動中有一項是要為古書編造引得。引得就是英文index的音譯,我們現在一般叫索引。當時組織了很多年輕學者,編了很多引得,有的學校和機關都成立了各種編撰處。還有,那句名言可以直接指向胡適:“發現一個誤字的價值並不亞於哥倫布的發現新大陸。”胡適說過一句話,叫“學問是平等的,發明一個字的古意,與發現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顯然,小說裏的話化用了他現實中說過的這句話。
小說裏還有一個人,叫袁友春,一般認為這個人影射的是林語堂。裏麵有一段對袁友春的履曆和主要創作的介紹,稍微熟悉林語堂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應該八九不離十指的就是林語堂。小說裏是這樣描述袁友春的:
他自小給外國傳教士帶了出洋。跟著這些迂腐的洋人,傳染上洋氣裏最土氣的教會和青年會氣。承他情瞧得起祖國文化,回國以後,就向那方麵花工夫。他認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聰明、幫閑湊趣的清客……他最近發表了許多講中國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類公共的本能都認為是中國人的特質。他的煙鬥是有名的,文章裏時常提起它,說自己的靈感全靠抽煙,好比李太白的詩篇都從酒裏來。有人說他抽的怕不是板煙,而是鴉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像鴉片癮來,直打嗬欠,又像服了麻醉劑似的,隻想瞌睡。
林語堂本來就出生於牧師家庭,後來在國外讀書,參加了YMCA,也就是小說裏的基督教青年會。“他認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這一段話,說的就是林語堂主編的《語絲》,推崇晚明的小品文,講究作文要風趣幽默,有中國人的特質;講中國民族心理這段,說的是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講傳統文化的有《孔子的智慧》;關於抽煙鬥,林語堂曾經講過,學問怎麽來?英國牛津大學的導師拿著煙鬥,一邊抽一邊給學生講課,學問都是煙熏出來的。所以林語堂也有這個習氣,喜歡抽煙鬥。錢鍾書就借他這個煙鬥,把他諷刺了一番。
接下來還有一個人叫陸伯麟,影射的是周作人。這個影射就非常直白,第一句話就是“那個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頭兒”。“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像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周作人對日本的態度大家都知道,他非常同情和欣賞日本文化,後來也確實因為漢奸罪坐了監,雖然非常刻薄,簡直到了辱罵的程度,但跟事實也相距不遠。
小說裏還有一段,借別人的口罵周作人,借的是另外一個人物陳俠君,他就說“平時的‘日本通’一到戰事發生,好些該把名稱倒過來,變成‘通日本’”。他是對陸伯麟說的。他說“伯老,得罪得罪,冒犯了你,我們湖南人講話粗魯,不知忌諱的”。這個小說的時代背景是日軍侵華以前的北平,當時的氣氛已經比較緊張,所以大家在沙龍裏有時會討論未來的時局,很多人討厭、反感日本人,隻有陸伯麟對日本有好感,因此引發別人對他的批評。
除了政治上、外交上的態度,這裏麵還有一段專門說周作人的。
中國人抱了偏見,瞧不起模仿西洋的近代日本,他就提倡模仿中國的古代日本。日本文明學西洋像了,人家說它欠缺創造力;學中國沒有像,他偏說這別有風味,自成風格,值得中國人學習,好比說酸酒兼有釅醋之妙一樣。更進一步,他竟把醋作為標準酒。中國文物不帶盆景、俳句、茶道氣息的,都給他罵得一文不值。他主張作人作文都該有風趣。可惜他寫的又像中文又像日文的“大東亞文”,達不出他的風趣來,因此有名地“耐人尋味”。袁友春(也就是林語堂——作者注)在背後曾說,讀他(陸柏麟,也就是周作人——作者注)的東西,隻覺得他千方百計要有風趣,可是風趣出不來,好比割去了尾巴的狗,把尾巴骨亂轉亂動,辦不到搖尾巴討好……
可能確實由於周作人後來因為漢奸賣國被判刑,所以小說裏對周作人的諷刺格外用力,刻薄程度可以說是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