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民國文人也玩微信的話,那麽沈從文的朋友圈一定非常熱鬧。他有很多朋友,不管是文學圈的,還是圈外的,這也導致他的故事總會牽扯到各界。
沈從文出生在湘西,祖父是湘軍的一位名將,但到他這一代,家境已經破落。十來歲的時候,沈從文到北京投奔家境還算不錯的姐姐、姐夫一家。按照姐姐、姐夫的想法,想讓沈從文讀大學,可因為姐夫的生意出了問題,先期返回了湘西,這就讓沈從文念大學的資金產生了問題。沒辦法,他隻好當上了那時候的“北漂”“蟻族”。
沒有高等教育文憑,從鄉下來到首都,缺乏生計的能力,可想而知,早年的沈從文過得非常潦倒。大約五年之後,即1929年,他來到中國公學教書,認識了未來的妻子張兆和,並開始熱烈追求她。從此,一個外省文藝青年開始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當然,沈從文發生這樣的蛻變,也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在之前的五年裏,他需要不停地積澱和學習,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行萬裏路不如貴人相助”,沈從文命中的第一個貴人正是鬱達夫。
據說,正是由於鬱老師那篇千古文章《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給了懵懂的沈從文一個強有力的刺激,導致這個有些憂傷的年輕人從此後開始放飛自我,不但在文學上有了突飛猛進,感情生活也隨之而來。
大約是在1924年11月上旬,沈從文在北京幾乎要走投無路了,寫給當時幾位文學界名人的求助信都已發出,主要想向他們尋求幫助或請對方介紹一份進入學校的工作。當然,礙於讀書人的臉麵,沈從文並沒有直接開口說借錢。
當時的沈從文有多潦倒呢?反正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唯獨還有一方居所尚能維係一下臉麵,骨子裏的文藝情結特別嚴重的沈從文還饒有興致地給自己的蝸居取了一個名字——窄而黴小齋。這種苦澀的風雅大概是文人的一種天性。正如我們今天了解到的,很多“北漂”“蟻族”青年在北京住在地下室。當時,沈從文居住的地方如果狹窄又發黴的話,那也肯定隻能是地下室。
沈從文發出去的求助信,其中一封放到了鬱達夫的案頭。鬱達夫對後輩還是頗有憐憫之心,立即前往“窄而黴小齋”拜訪,請沈從文吃了一頓中飯,共計花費1.7塊大洋,換算成今天的人民幣,差不多有幾百塊。鬱達夫很慷慨,直接拿出5塊給店家,把找的錢都給了沈從文,差不多一兩千塊的樣子,雖然不是特別多,但考慮到鬱達夫曾介紹自己的月薪是117塊大洋,扣除各種稅收、雜費、家庭所需、日常購書,他日常拿到手的,也隻有30多塊,然後自己抽煙喝酒差不多要花去20多塊,剩下的吃飯錢也就不足十塊。鬱達夫拿出5塊給沈從文,相當於半個月的生活費,確實很大方。
當晚回到家,鬱達夫就寫了這封《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這個公開狀從內容上看,充滿了冷嘲熱諷。一開頭,鬱達夫就先大略介紹了自己的情況,雖然表麵上有100多的月收入,但實際拿到手的也就30多塊,以證明目前中國社會不合理,自己這麽一個在大學當老師的人都難以靠薪金糊口,而沈從文一介白丁竟想通過進入大學學習後再來謀生存?可見你是多麽的天真不懂事。
鬱達夫看得明白,引誘沈從文到北京來的,不過就是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的頭銜,畢業以後,至少生計問題可以解決。但目前的情況比較具體:學校的入學考試都結束了,沈從文是沒辦法進入校門的,而答應接濟他資金的姐夫,又因生意出了問題無法給予經濟上的支持。於是,沈從文就去投奔自己的同鄉,也是有親戚關係的大慈善家H,無奈H又不理他,無路可走的沈從文隻好給素不相識的鬱達夫寫信。說到這裏,需要提一下這個H,此人就是來自湘西、時任香山慈佑院院長的熊希齡,乃民國的名人。
不過從鬱達夫的公開狀來看,熊希齡當時並沒有幫助沈從文。當然,看我們如何理解“幫助”這個詞,若說是資金上的幫助,熊希齡當時的狀況未必給得出,更多的是給予了精神上的幫助,比如慈佑院裏的圖書館,從來都是對沈從文開放,這倒便宜了沈從文,在慈佑院圖書館裏讀到了很多西方小說以及中國的經典著作,這對沈從文的文學修養有著很大的幫助。鬱達夫寫完這封信不久,沈從文就在圖書館謀了一個職務,在那段時間,熊希齡經常與沈從文進行深入交流,讓他受益匪淺。
在對沈從文的現狀進行了一番不留情麵的貶損後,鬱達夫繼續寫道:
在這時候這樣的狀態之下,你還口口聲聲的說什麽大學教育,念書,我真佩服你的堅韌不拔的雄心。不過佩服雖可佩服,但是你思想的簡單愚直,也是一樣的可親可異。現在你已經變成了中性——半去勢的文人了,有許多事情,譬如說高尚一點的,去當土匪,卑微一點的,去拉洋車等事情,你已經是幹不了的了。難道你還嫌不足,還要想穿幾年長袍,做幾篇白話詩,短篇小說,達到你的全去勢的目的麽?大學畢業,以後就可以有飯吃,你這一種定理,是哪一本書上翻來的?[29]
可謂貶斥人不帶髒字,字字見血,樣樣在理。想起來,這與目下大學擴招後帶來的畢業生“畢業即失業”的現狀,是何等相似?
但在當時,鬱達夫寫下這番話,是出於一種激憤。在他看來,能夠活得很好的人,無非都是靠家裏的地位和祖輩的恩蔭,這些人可以不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才華謀取一個好位置、好工作。沈從文啊沈從文,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總之一句話,鬱達夫非常不看好沈從文所謂的理想。
第一,讀大學對沈從文來說比較困難,因為他畢竟從小就沒受過係統的基礎教育,但這是考大學總要有幾門課比較優秀,不能都掛科吧?盡管民國有這樣的傳說,所謂“錢鍾書數學零分,也進了清華”,但我們要考慮到,錢鍾書的家庭背景比沈從文要好很多。一般而言,敢去參加清華錄取考試的家庭,都不是一般的家庭,非富則貴;再者,經過考證,錢老師的入學數學成績也並非那麽不堪。所以,沈從文的目標就隻能瞄準北大了,但要考北大,於沈從文來說,也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所以,鬱達夫就直言不諱地說,隻要是指望去考北大,而後畢業出來去教書,養家糊口後再回頭從事文藝創作,這個念頭遲早收起來,不要做白日夢了!
說到這裏,鬱達夫還以諸葛亮的風格給沈從文出了上中下三策:上策就是趕緊在北京找個工作,土匪呢,看這個身體是當不了的,洋車估計也拉不了,報館的校對,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家庭教師,男看護、門房、旅館的夥計,因為沒有人可以介紹,也是做不了的。所以上策等於沒說,先提出來又一一否定,弄得沈從文非常鬱悶。
所謂“下策”,鬱達夫建議沈從文去搞革命,或者去製造炸彈,讓他當造反派,可鬱達夫很快又一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身體不行、思想愚鈍,怎麽能幹這種大無畏的革命活動呢?所以他又提到了“中策”,先弄幾個旅費回家,回家幹嗎呢?見到多年不曾見麵的母親和弟妹們,大家一道走向生命的終結,至少可以在臨終前,給大家意**一番北京的豪富生活,有色有香地說給他們聽。
但鬱達夫很快就發現,讓沈從文去實現“中策”也有問題,因為從北京到湖南的旅費,依照沈從文的風格,籌集起來很難。因此,鬱達夫良心發現,買三贈二,給了沈從文兩個建議:一是投軍入伍,吃皇糧。鬱達夫不是一直懷疑沈從文身體不行嗎?其實他不知道,沈從文從小就在湘西的軍隊裏混過,那也是“脫衣有肉”的角色。第二個建議就是讓沈從文去做強盜,做小偷,而且這是一種比較可行的辦法,執行效率也高。最好先從親近的熟人身上做起,譬如熊希齡家裏,就可以去試一試,因為他家也算富豪,多有不義之財,不偷白不偷。
說到這裏,鬱達夫還不忘幽上一默,讓沈從文先從他身上練膽。因為鬱達夫晚上睡覺經常不關門,要來行竊倒是很方便。不過有一個缺點,就是家裏並沒有什麽值錢的物飾,隻有幾本舊書,還可以賣幾個錢。
你若來時,最好是預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劑催眠藥,早些睡下,因為近來身體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與你的行動造成不便。還有一句話——你若來時,心腸應該要練得硬一點,不要因為是我的書的原因,致使你沒有偷成,就放聲大哭起來——
從這信裏,我們看出鬱達夫非常尖酸刻薄,但從內裏又蘊含著激憤,蘊含著對沈從文的憐憫,稍加留意就可以體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