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蕭紅
我上中學的時候,當時的流行作家大略分為兩派,武俠是金庸、古龍,言情則有瓊瑤、三毛與席慕蓉,而我因各種因緣讀了不少民國作家的書,知道了胡適、徐誌摩、戴望舒等人的名字,尤其讓我感興趣的是戴望舒翻譯西班牙詩人洛爾迦的詩。他自己的詩,有一首《蕭紅墓畔口占》,很短的詩,隻有四句: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當時我還不了解蕭紅,隻是聽過名字。看到我喜歡的詩人戴望舒寫了這麽一首深情的詩懷念她,自然對她產生興趣,便找來《生死場》《呼蘭河傳》等作品閱讀。
前些年有部關於蕭紅的傳記電影,叫《黃金時代》,我的觀感是小化了蕭紅。我的朋友張莉博士為此寫過一篇很好的影評,她說:
看完一部傳記電影,如果普通觀眾不了解傳主身上的非凡特質,對傳主的選擇完全不能認同和理解,未必全是因為觀眾的欣賞能力有問題,也可能是因為電影的表現有問題。一部傳記電影有義務在忠實史料的基礎上呈現作家的一生,但也有責任使讀者去進一步認識和理解這位作家對於文學及人類的貢獻。對於後一要求,《黃金時代》顯然力有不逮。
《黃金時代》完整還原了蕭紅作為普通人的一生的軌跡,卻忽視了她在有生之年所進行的精神跋涉和她的文學成長軌跡;在對民國大時代的想象中,《黃金時代》還原了革命青年的熱血和朝氣,但卻對抗戰時期民國知識分子的自由選擇沒有充分認知。[44]
我覺得這樣的評價非常客觀而得體,這部電影過於看重小的地方,而忽視了大的地方。小的地方固然有趣味,蕭紅的日常生活固然更容易被一般的讀者和觀眾所了解,但不能因此就忘了傳主,忽略了她的偉大到底在什麽地方。尤其是蕭紅的精神世界、文學追求與個性特質,如果不加以細心描述、深切理解,甚至對她作為普通人的人生抉擇也解釋不清,那就太草率了。譬如,魯迅什麽會對年輕的蕭紅、蕭軍那麽器重?蕭紅、蕭軍有著那樣的奇遇,愛戀那麽深,為什麽蕭紅又要執意離開蕭軍?兩人徹底分手後不久,蕭紅為什麽立即和端木蕻良結婚?如果蕭紅是那樣一個古怪的人,怎麽還有那麽多朋友相信她、關心她、幫助她?如果說蕭紅的文學成就如前男友蕭軍所評價的那樣,包括其他一些人也覺得她的小說一般,那為什麽過世後她的作品卻被那麽多人念念不忘,到了今天還要大書特書?
蕭紅於1911年的端午節出生在黑龍江省呼蘭縣(現屬哈爾濱市呼蘭區),本名張秀環,後改名張廼瑩,蕭紅是她的筆名。蕭紅的父親畢業於黑龍江省立師範,後又獎勵為師範科舉人。這樣的家庭出身雖不像陸小曼、冰心、林徽因那麽顯赫,但作為舉人之家,也算當時中國的地方精英了。且她的父親後來當了縣教育局局長,抗戰勝利後,又因參加土改,擁護共產黨,被定為開明紳士。這足以證明蕭紅的家世絕非普通地主家庭能比。
蕭紅七歲時隨祖父學《千家詩》,十歲在縣裏讀初級小學,後又轉到呼蘭縣第一女子高級小學,之後到哈爾濱上中學。起初,她父親不同意,十六歲的蕭紅主動休學一年,威脅說如果不讓去哈爾濱上學,就到縣裏的天主教堂當修女。第二年,父親扛不住了,允許她到哈爾濱東省特別區區立第一女子中學讀書。中學畢業後,蕭紅又提出去北京繼續讀書。提議的背景是,十九歲的蕭紅與汪恩甲有婚約,她聽說未婚夫十分庸俗,又抽鴉片,便有了退婚的念頭。同時,蕭紅對表哥陸哲舜萌生了愛意,想追隨表哥去北京。
父親當然不同意。蕭紅便假裝同意與汪恩甲結婚,從家裏騙了一筆錢後偷偷跑到北平,在北平大學女子師範學院附屬女子中學讀高一。同時,跟陸表哥在二龍炕西巷一間小院分屋而居。兩邊的家庭得知真相後大為震怒,斷絕了兩人的經濟來源。陸表哥退縮了,大冬天向家庭妥協,與蕭紅分開。蕭紅在北平待不下去,隻好回到呼蘭縣,被軟禁在家中,精神極度痛苦。
1931年二月下旬,剛過完春節的蕭紅又去了一趟北平,不久被汪恩甲在北平找到,將她帶回呼蘭縣,之後又是近半年的軟禁。同年十月,蕭紅偷偷跑到哈爾濱,流浪街頭,困苦不堪。走投無路之際,蕭紅求助汪恩甲,二人“複合”,沒多久她就懷孕了。經過幾番折騰,汪恩甲反倒幫蕭紅脫離了家庭苦海,他們也從立有婚約的兩個鴛鴦變成了亡命出奔的一對情人。
汪恩甲的大哥汪大成看不下去,出麵為弟弟解除了婚姻,可謂代弟休妻。蕭紅很不樂意,將汪家告到了法院,說汪大成代弟休婚不合法,唯一的證人汪恩甲卻在法庭上維護哥哥,蕭紅最終敗訴,法院裁定他們之前的婚約作廢。汪恩甲之後也被家人扣留,無法再照顧蕭紅。蕭紅獨自在哈爾濱的道外東興順旅館住了很長時間,欠下旅費餐費400多大洋,最後被扣為人質。據蕭紅自己事後回憶,當時她麵臨著被賣到低等妓院的絕境。
1932年7月9日,蕭紅向當地報紙《國際協報》副刊寫了一封求助信,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請主編給她寄幾本文藝書籍,因為待在旅館很無聊,作為一個文藝青年,她要了解最新的文壇動向;二是希望報社能解救她。當天,副刊的主編裴馨園帶人去旅館看望蕭紅,但沒有給予實質幫助。三天後,報社記者蕭軍受主編委托,再來探望蕭紅。這是蕭紅、蕭軍第一次見麵。
這次見麵的情形,目前隻能從蕭軍回憶錄去了解。他說那天主編讓他帶幾本書給旅館的蕭紅。蕭軍回憶中寫道:
一個女人似的輪廓出現在我的眼前,半長的頭發散散地披掛在肩頭前後,一張近於圓形的蒼白的臉幅嵌在頭發的中間,有一雙特大的閃亮眼睛直直地盯視著我……使我驚訝的是,她的散發中間已經有了明顯的白發,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再就是她那懷有身孕的體形,看來不久就可能到臨產期了……[45]
蕭軍將幾本書和一些報紙給了蕭紅,然後準備離開,而孤獨又恐懼的蕭紅希望他能留下來聊聊天。蕭軍坐下來,聽她的故事。蕭紅坦率告訴他自己的經曆與目前的處境。談畢,蕭軍在房間看了蕭紅的臨帖、畫作和一些詩稿,其中有一首他記下來了,今收錄於《蕭紅全集》,詩題《偶然想起》,也是一首短詩: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時節,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跟蕭軍聊了幾句後,蕭紅說:“當我讀著您的文章時,我想這位作者絕不會和我的命運相像,一定是西裝革履地快樂生活在什麽地方,想不到您竟也這般落魄。”蕭軍聽了深有感觸,臨走時看到蕭紅隻能用高粱米飯充饑,就把身上僅有的五角錢交通費留在了桌上。蕭紅的困境是無解的,因為蕭家與汪家都對她徹底放棄不管了。但天無絕人之路。當年八月,鬆花江因暴雨決堤,哈爾濱市區街麵一片汪洋,蕭軍請朋友舒群幫忙,劃著小船來到旅館,讓蕭紅從樓上攀緣而下,將她接走。欠賬終於不用還了。
這就是蕭軍與蕭紅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