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隻記得那些驚心動魄的曆史事件,那些光彩照人的曆史人物,而忘了他們背後的傷感、不安、痛苦、沮喪、尷尬,甚至羞辱的細節和情感,那我們對曆史的理解未免就過於淺薄了。當然,哪怕理解了這一切,我們也很難從曆史中學到什麽,但至少在這一刻,我們會有一些同情心,至少能試著去理解他人,理解自己。這種心靈上的同情,可能比實際從曆史中學到些什麽、讓自己過得好一些更重要。
最近看了一部講丘吉爾首相的電影《至暗時刻》,電影展現了一個多疑、易怒、不自信的丘吉爾,個人的生活和國家的前途都被他用來放手一搏。可見,哪怕是高高在上的首相,甚至女王,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也會因為與工作、家人、親朋的關係不佳而感到痛苦。這種緊張的關係,也導致黃蕙蘭幾乎終日不快,就像丘吉爾一樣。
如果說我們與曆史偉人或名人有什麽相通的地方,那無非是生活細節和一些私人情感,在這些方麵我們能體會到人生來平等。但出於好奇心和求知欲,我們也可以通過探究他們的細節和情感,來深入了解那些改變世界的時刻,甚至能深入了解人與世界如何相處的有趣教益。
顧維鈞的第二任妻子逝世後,在參加黃蕙蘭的姐姐舉行的一個社交聚會上,看到了鋼琴上黃蕙蘭的照片,就表示出了興趣。那時的黃蕙蘭正好在意大利玩得很開心,有不少意大利的追求者,天天跟著她吃喝玩樂。可姐姐和母親通知她趕緊到巴黎去相親,而相親對象是一個鰥夫,由此可知她當時的心情並不愉快。但出於孝心,她還是去了。
到巴黎後的第一天晚上,黃蕙蘭就與顧維鈞見了麵,她在書是這樣寫的:“顧維鈞隻有32歲,作為代表團的第二代表,真是非常年輕。而作為中國駐美公使而言,實在是太年輕了。不過,與追求我的英國人和那些我在威尼斯遇到的善於獻殷勤的意大利人比起來,他並沒有什麽特別奪目的地方,他留著老式的發型,衣著和我的男性朋友們經常穿著的由英國高級裁縫製成的也相形見絀,後來我才知道他穿的是在美國買的成衣。”
這就是並不富裕的顧維鈞在初次見麵時給富豪千金黃蕙蘭留下的印象。不能說黃蕙蘭勢利,因為從後來她對顧維鈞的印象來看並沒有這樣的表現,這隻是她從審美角度做出的客觀評價而已。黃蕙蘭的母親經常表揚顧維鈞很帥,但她說我從未覺得他很帥。言外之意,黃蕙蘭對這位未來夫婿的顏值打分不高。然而在第一次相見時,她確實覺得自己低估了顧維鈞的天才。
不管我說什麽、做什麽,都不能使他失去勇氣。他不談自己或他從事的工作,而是讓他自己關心我的生活天地。宴會還沒有結束,我已經覺得有些陶醉了。我們在一起友好而不感拘束。
當天,兩人就約好次日一起郊遊。顧維鈞用英語告訴她,明天我來接你,我有車。但顧維鈞不會跳舞,也不會開車,這也是讓黃蕙蘭不滿意的地方。但因為顧維鈞是中國公使,有法國政府給他的配車。兩人一起坐車看歌劇的時候,黃蕙蘭感受到了顧維鈞善於言談外的另一種魅力。在歌劇院,他們坐的是由政府保留的國事包廂,黃蕙蘭知道這個包廂很可貴,因為“不管我爸爸花多少錢也買不到這個包廂的座位,因為這是專門要為人們保留的”。
盡管黃小姐看到顧先生多少有些失望,很難讓她下定決心嫁給他,但她內心卻一直在方方麵麵做著比較。黃蕙蘭的父親雖然是印尼首富,但還影響不到中國,所以顧維鈞對其家世背景並不了解。但顧維鈞的魅力,黃蕙蘭的姐姐一清二楚。黃蕙蘭的姐夫也出身於印尼名門,在歐洲受的教育,能說流利的英語和優雅的法語,但在她姐姐看來,丈夫是無法和參加巴黎和會的顧維鈞相提並論的,他沒有這些外交家的頭腦、姿態和聲望。
於是,姐姐決定通過妹妹在這個不完美的社會環境中樹立自己的地位,她不可能與自己的丈夫離婚,但她可以盡力為妹妹挑選一個好妹夫。
與此同時,顧維鈞發動的攻勢也非常猛烈。當時,代表團在巴黎待的時間並不長,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在短時間內跟黃蕙蘭確定關係,即便不能訂下婚姻,至少也希望這位少女能夠接受他的求愛。
除了語言上的攻勢,顧維鈞也有實際行動,就是帶著黃蕙蘭領略白金漢宮、愛麗舍宮和白宮的風采,而這個世界讓黃蕙蘭非常心動,她從來沒有奢望過會被邀請到這些地方。歌劇院裏的包廂都是作為印尼首富的父親不能花錢買到的,更何況這些代表世界權力的中心。
黃蕙蘭的母親對顧維鈞的印象也特別好,得知顧維鈞的兩個子女是女兒的牽絆時,黃母便做保證將來會請保姆,不用女兒操心。甚至威逼利誘的手段都用上了,說自己有糖尿病,萬一死了,你和你姐夫關係又不好,姐姐你是無法依靠的。至於你老家的父親,姨太太成群,她們更是對你心懷恨意,父親也未必能保你周全。最終,黃蕙蘭向母親妥協了。
很快,顧維鈞在中國駐法公使館的一個舞會上宣布了兩人訂婚的消息。但這個訂婚儀式並沒有讓黃蕙蘭感到高興,第一件事是:黃蕙蘭在巴黎訂了一件禮服,設計師向她保證這是世上唯一一件,但在舞會上她看到另外一位女士穿著和她一模一樣,主角光環被奪,讓她非常憤怒、失望。另一件事是:在舞會上她沒法跳舞,因為顧維鈞不會,也不讚成她跳舞,隻是交換了訂婚戒指。於是她明白,結婚後將不能再為所欲為,要照顧丈夫的感受,因而心情有些沉重,意識到此後將進入成年世界。訂婚儀式,也是她真正的成年禮。
訂婚後顧維鈞因公去了美國,然後再回歐洲舉辦婚禮。在美期間,顧維鈞和黃蕙蘭從未單獨相處過。黃蕙蘭心想:我和這麽一個不解風情的人訂婚,是不是太草率了?我們彼此真正了解嗎?他最關心的是國家,是世界大事,而不是我個人。他雖然可敬、有才華,但他並不是我想要的丈夫。
更讓黃蕙蘭傷心的是後麵的婚禮。兩人的婚禮是在布魯塞爾舉辦的,外交界來了很多人,包括幾位中國駐外大使,還算正式而隆重,但黃蕙蘭的父親沒法過來,顧維鈞的家屬也沒有。而真正讓黃蕙蘭傷心的是,晚宴後回到旅館套房,顧維鈞連頭也沒抬一下,他正在忙著辦公,口述備忘錄,指示四個秘書手持筆記本圍著他做記錄。黃蕙蘭找了把椅子坐下,顧維鈞處理完公事才看到她,而講的第一句話是,讓她趕緊收拾行李,他們要連夜趕去日內瓦,國聯大會第二天就要召開。
多年以後,黃蕙蘭對婚禮的回憶就是非常的疲倦,不是新婚快樂後的疲倦,而是為國事操勞的疲倦。
到了日內瓦,顧維鈞立即開會去了,旅館裏隻有黃蕙蘭和她的母親,她們一起吃飯、逛街,就像沒結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