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279年,晉武帝司馬炎南下滅吳,公元280年三國鼎立結束,中國再次大一統。
因為司馬家的這個皇位來路不正,司馬炎為了不重蹈曹家的覆轍,就重開分封製,把祖父司馬懿的子孫都封了王,讓他們手握重兵,守牧一方。要是將來中央再出現一個篡位之人,地方宗室都可以起兵勤王,確保他們司馬家的江山不落入外姓之手。
等到司馬炎一死,他的兒子司馬衷即位。這個司馬衷就是那個說出“何不食肉糜”的傻子皇帝。因為皇帝本人是個弱智,朝政大權都被皇後賈南風把持,地方諸王就滋生出了野心,真就如約“勤王”了。可司馬家的王爺太多,皇位隻有一個,於是為了爭奪皇位,他們就在中原爆發了內戰,曆史上稱之為“八王之亂”。
這時候,有的王爺發現打不過,就開始邀人,請來了一些外援來給自己助拳,而這些外援就是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
可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些胡族一到中原,發現這裏氣候適宜、水土豐美,比他們窮鄉僻壤的老家強了不止一星半點,就打算賴著不走了,紛紛脫離司馬氏諸王的節製建立政權。
永嘉五年(311年),匈奴人劉聰率軍攻破晉朝首都洛陽,俘獲了晉朝皇帝,西晉滅亡。這個事被人們稱作“永嘉之亂”。
西晉王朝轟然崩塌,胡族紛紛擁入北中國,到處都在瓜分人口與地盤。在接下來的一百多年裏,北方的各個胡族你方唱罷我登場,先後有十六個較為強大的政權割據一方,史稱“五胡十六國”。
因為北方被胡族占據,天天都在打仗,一些士族為了躲避戰亂,就逃到了南方。其中一支王姓士族擁立了晉朝宗室司馬睿為帝,在南方延續了晉朝的國祚,史稱“東晉”,與北方的五胡政權對峙。
自東漢末年分三國,西晉短暫地實現了大一統之後,因為司馬氏諸王的作死,中國再度分裂成了南北兩部分。不久,北方的五胡被鮮卑族統一,建立了北魏政權,南方的東晉則被一個叫劉裕的將軍奪了位,建立了劉宋政權,從此中國開始了南北朝時代。
南方一直經曆了宋、齊、梁、陳四朝,這一期間除了劉宋還曾大舉北伐外,其餘三個南朝都隻是偏安一隅,打著漢人正統的旗號在南方苟延殘喘。
值得一提的是,北魏王朝入主中國後,統治者發現以往的胡族在中國紮不下根,政權經常短命。為此,北魏孝文帝痛下決心,開啟了漢化改革,要求鮮卑族說漢語、改漢姓、穿漢服,還把北魏的都城從大同遷移到了洛陽,勢必要實現漢族與胡族的真正融合,走向和平共存之路。
結果鮮卑族人不幹了,北魏內部胡漢之間發生了矛盾,最終爆發了內亂,北魏分裂成了東魏和西魏。
西魏占據關中,有點像當年的秦國,最終演化為北周。東魏占據關東,有點像當年的六國,最終變成了北齊。
經過連年的征討,曆史又一次重演,關中打敗了關東,北周滅亡了北齊,成功統一了北方,但旋即被外戚楊堅篡奪了江山,改國號為大隋。
隋文帝楊堅再接再厲,隋軍南下滅陳,自此中國西晉以來的大分裂時代走向了終結,中國再一次實現了大一統。
咱們說完東方世界的中國,再說一下這時候西方世界的羅馬。
當年,秦漢帝國與羅馬帝國在地球上分屬兩極,並世而立,都是統一的超級大帝國。
而有意思的是,締造了羅馬帝製的第一位奧古斯都屋大維和建立了東漢王朝的光武帝劉秀,他們居然是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曆史人物。
公元395年,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一世駕崩,臨死前將羅馬帝國分給了兩個兒子,從此開始了西羅馬和東羅馬並立的時代;這一年北魏在參合陂大破後燕,奠定了統一北方的基礎,開始與南朝分庭抗禮,中國走向了南北朝的大分裂時代。
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日耳曼民族在羅馬的屍體上紛紛建立國家,標誌著西方黑暗中世紀的來臨;這一年馮太後臨朝稱製,全力支持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開始探索中國胡漢兩族走向並存的道路。
一個選擇了極端對立、不死不休,一個選擇了民族融合、和平共處。東西方的曆史,從此走向了不一樣的分野。
在西方,東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大帝發動東征,滅亡了許多日耳曼民族建立的國家,還一度光複羅馬城,實現了帝國的中興。可他還是沒能真正做到恢複曾經羅馬帝國的榮耀,現在世人談起東羅馬,也隻是叫它“拜占庭”,而非真正曆史上那個曾經的無上大帝國。
而在東方,楊堅攫取政權以後,對胡族漢族一視同仁,加上這時候鮮卑族早就融合到了漢族的圈子裏,一個融合了胡漢民族的新生政權拔地而起,以迅雷之勢除滅了南方腐朽的南陳,實現了中國的再次大一統。
故此,中國不但沒有和西方一樣走入黑暗的中世紀,反而走向了一個強盛不遜色於秦漢、文明還更加多彩斑斕的隋唐帝國。
二
一個融合了胡族武力、漢族文化的大隋王朝建立,本以為會國祚綿長,可沒想到走向了和秦朝一樣的命運。
二世而亡。
公元604年,隋朝的建立者楊堅駕崩,他的次子楊廣即位,史稱隋煬帝。
隋煬帝給自己取了個年號,叫“大業”,單從這個年號就能看出來,這位皇帝是個誌向遠大的主,他不是想和秦皇漢武比,他是想和軒轅黃帝比,在位期間搞了許多大新聞。
隋煬帝剛一即位,就興建東都,開鑿運河,大會萬國使節,各類工程大幹快上,尤其是在軍事征伐上,他征討契丹、驅逐突厥,多次出巡塞外,還作詩嘲諷漢武帝:“何如漢天子,空上單於台。”向西方他驅趕吐穀渾,打通了河西走廊,還順手把林邑、流求這些東南亞小國給揍了一遍。
我們可想而知,這些大工程,別的皇帝隻幹一件都要緩上好幾年,漢武帝當年沿著中國打了一圈,可是花了幾十年的工夫。可隋煬帝在短短五六年之內,把這些工程一股腦地全安排上了,這完全超出了當時國家所能承受的負荷。
根據曆史學家胡如雷的估算,截至大業八年以前,隋煬帝動用的民力高達三千多萬人次,而當時隋朝能控製的總人口也才四千六百多萬,這麽多人都不從事農耕,全都脫產去做一些大工程,田地都荒蕪了,人力都枯竭了,那麽一場大動亂的到來肯定勢不可擋。
但真正要了隋朝老命的,還是隋煬帝三征高麗。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糾正我,說人家叫“高句麗”,而不是“高麗”。我當年就出版過一本書,因為在上麵寫了個高麗,結果有人追到我的微博下麵罵我不學無術。然而,我希望這些人可以真正地翻閱一下《舊唐書》和《新唐書》這些史書原文,在隋唐之際,當時的人把東北部那個政權叫的就是高麗,你就算翻遍唐代史料,也根本找不到唐人管他們叫“高句麗”的字眼。
高麗是扶餘人建立的政權,占據了朝鮮半島北部和今天的東北地區,他們本來的確國號叫“高句麗”,可是在南北朝時期,高句麗接受了梁武帝的冊封,給自己改了個名叫“高麗”,因為皇室姓高,故而稱之為“高氏高麗”。但因為高麗對隋朝向來不尊敬,連隋文帝都看他不順眼想打他,更別提中二病重度患者的隋煬帝了。
大業八年,隋煬帝一征高麗,征調士卒一百一十三萬餘人,這個數字很符合隋煬帝好大喜功的中二脾性,他大概覺得,這麽多人光是全軍壓上,那場麵光憑氣勢都能把高麗嚇死,看誰以後還敢在自己麵前嘚瑟。
可韓信早就說過,如果將領能力不足,帶兵越多越不利,連劉邦都隻配帶十萬人,更別提他楊廣了。當年楊廣南下滅陳,雖然他是主帥,可誰都知道真正領兵打仗的人是韓擒虎和賀若弼,他楊廣不過是掛了個名,被隋文帝派來鍍金的,順便以皇子的身份監視一下韓、賀二位老將罷了。
所以,帶了一百多萬大軍的隋煬帝親征高麗,根本不理會內地士兵有多少能適應東北環境,東北又有多少糧食存量可以供養得起這麽多的士兵。總而言之,楊廣不要實際成效,他隻要聲勢浩大,能滿足他的中二心理就可以。那結果可想而知,陸軍將領來護兒大敗,不能寸進,水軍將領宇文述率領三十萬隋軍渡遼河,又敗,隻回來了二千七百人,第一次征高麗以慘敗告終。
事實上這個時候隋朝各地已經爆發民變了,如果換作漢武帝這一類的君主,第一次戰敗,肯定要先休養生息,解決了內亂後,咱們再找回場子。可隋煬帝不,剛一回去,第二年他就再次征集軍隊,親征高麗,結果打到一半,貴族子弟楊玄感叛亂了,截斷了隋軍的糧道,隋煬帝不得不撤回來平定楊玄感之亂。
按理來說,民變爆發,隋煬帝不理睬,可現在連貴族都造反了,腦子稍微正常一點的皇帝都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應該趕緊著手整頓內部、重塑權威。可隋煬帝是和高麗杠上了,第三次遠征高麗。這下高麗真頂不住了,名義上投了個降,隋煬帝找回了麵子,心滿意足地回來了,結果一回來才發現高麗是詐降。
隋煬帝估計還想四征高麗,可這時候已經天下沸騰,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煙塵,農民、豪強、貴族都豎起了反隋大旗。
隋煬帝本來就是一個眼高手低的家夥,眼見原本富有四海的大隋江山,頃刻間變得千瘡百孔,鴕鳥心態油然而生,在巡幸江都時被嘩變的親兵縊殺。之後他的兩個兒子被軍閥先當成傀儡,再廢黜殺掉,原本強盛一時的隋朝徹底收攤。
三
本來,隋煬帝是個遺臭萬年的大暴君,這個在曆朝曆代的史書上都是板上釘釘、從無疑問的。
可隨著近些年來一些人的“洗白”,隋煬帝不但免去了暴君頭銜,還真有點堪比秦皇漢武的意思,甚至一些學者在談及隋煬帝的時候也言辭曖昧,想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功過相抵的悲情君王。
這些人舉出的例子,無非就是隋煬帝修了大運河,到現在還在用,可謂罪在當代、利在千秋。
可實際上,這些人在歌頌大運河的時候,可能都沒弄明白隋唐大運河與京杭大運河的區別。
隋煬帝修的隋唐大運河,到了南宋,因為北方國土被金人占據,就已經被廢棄了。而後來用的那個叫京杭大運河,是元世祖忽必烈主持修建的,和隋煬帝沒有任何關係,故而他修運河這個事還真稱不上什麽“利在千秋”。
我們要知道,修建運河,從來不是找一塊好地方,就那麽吭哧吭哧地生挖出一條河。而是在原有的水利係統上開鑿貫通,把各地水係連貫在一起,最後用於通航。另外這個運河不是修好了就可以一勞永逸,還需要時不時地疏浚整修。隋煬帝修的大運河在大業末年就有了淤塞狀況,後來人為了浚汴河道,下的功夫未必就比隋煬帝開鑿大運河要輕鬆多少。
魏晉南北朝時期,曹操、鄧艾、桓溫、劉裕等人都開鑿過河淮交通,在隋煬帝之後,唐宋的皇帝都沒有落下過疏浚運河。用唐史專家岑仲勉的話講,隋煬帝開鑿大運河“不過加工較完滿之一員”,一個中間環節而已,可以正麵肯定,但過度推崇,把這一項功績吹得天花亂墜,那就是對中國水利史的蒙昧無知了。
那麽,為什麽隋煬帝修大運河這麽有名?
是這樣的,曹操、劉裕、忽必烈、朱棣都修過運河,可現在人都不知道,連這些君主本人也很少提及,主要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個跟他們的其他功績比起來,根本上不得台麵,也就懶得掛在嘴邊了。之所以隻有隋煬帝這麽有名,是因為他的其他功績都有水分,根本談不上什麽幹貨。
隋煬帝的各種功績,年輕時平定南陳,就是掛了個名;驅趕吐穀渾,可等隋朝一亂人家又回來了,白忙活;驅逐東突厥,結果大業末年,東突厥始畢可汗都敢在雁門劫他了;至於三征高麗,更是一塌糊塗,不提也罷;就連修建洛陽,他都沒武則天修得漂亮;算來算去,就隻有個大運河還能拿得出手了。
可問題這就來了,既然整修水利工程這件事,曆朝曆代都在做,怎麽偏偏就你隋煬帝還把自己給修亡國了呢?
四
現在有個陰謀論,認為隋煬帝設立科舉製,得罪了門閥世家。
這些人口語裏的門閥世家,不限於山東士族、關隴集團,以及一係列隻要是家裏有錢就可以算進去的地主老財,反正,楊廣就是得罪了他們,才會亡國的。
先不提這麽個邏輯對不對。我就有個疑問,楊廣身為一個封建地主階級的頭子,居然能把和自己同階級的人給得罪了個遍,這到底是在誇他狠,還是損他有那個什麽大病?
我在上一篇講過,在秦漢交際時期,產生了一批軍功貴族,這些人的子孫在地方上兼並土地與人口,成長為豪強。在東漢時,這些豪強又依靠經學傳家,竊據中央,逐步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士族。到了魏晉時期,皇權衰微,這些士族把持朝政,與皇族共治天下,這就是所謂的“門閥政治”。
以《新唐書》記載,唐朝有個叫柳芳的人,曾根據地域羅列過隋唐時期的五大門閥世家:
過江則為僑姓,王、謝、袁、蕭為大;東南則為吳姓,朱、張、顧、陸為大;山東則為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大;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代北則為虜姓,元、長孫、宇文、於、陸、源、竇首之。
柳芳按照地區劃分了五大門閥流派,不過為了方便起見,咱們可以籠統地分為三個部分:江南世家、山東士族、關隴集團。
第一,江南世家。就是柳芳提到的“過江喬姓”和“東南吳姓”的聯合體。前者是五胡亂華的時候,一些士族沒有自保之力,就開始了衣冠南渡,以王謝家族為代表,在東晉剛剛建立的時候,王家就號稱“王與馬共天下”,謝家還幫東晉打贏了淝水之戰。而後者是本來就住在江左的土著家族,這兩者最終合流,一起撐起了南朝的風華。我們現在常講的“魏晉風度”,指的就是這些江南的貴族子弟,不過在南朝覆滅後,這些江南士族就銷聲匿跡,再難掀起風浪了。
第二,山東士族。就是當年沒有南渡的那一批,這些人留在北方的原因各式各樣。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既然敢留下,必然是有武力依仗的。他們在北中國興建塢堡,招徠逃亡人口組成私人武裝,個個都是地方上的一霸。那些北方王朝要維係統治,就不得不和這些地頭蛇合作。北魏孝文帝改革的時候,終於確定了“崔盧李鄭王”等家族的社會地位,這也就是隋唐時期大名鼎鼎的“五姓七宗”。
第三,關隴集團。這個是陳寅恪先生提出的史學概念,北魏王朝當年的首都在平城,這裏住著一些老牌的鮮卑貴族,被稱之為“代北虜姓”。後來北魏出現了六鎮之亂,武川鎮的一支軍隊留在了關中,這一批人就是宇文泰建立西魏的草創班子,隻因他們的敵人高歡太過強大,為了對付東魏,他們選擇和當地的漢人豪強聯手,相當於“代北虜姓”與“關中郡姓”聯合了。為此,宇文泰還專門創立了“府兵製”,打造了一個胡漢一體化的軍事集團。隨著西魏變北周,北周變大隋,都隻是皇帝換了姓,可文臣武將還是那些人,故而這幫人稀裏糊塗地當了三遍開國功臣。因為他們要麽來自關中,要麽來自隴右,所以被稱之為關隴集團。
那麽,隋煬帝是不是得罪了以上三撥人,被他們在暗地裏坑了一把,這才導致亡國的?
江南世家第一個出局。且不提王謝家族的聲勢早就不複當初,根本沒有擾亂隋朝的能力。就光說隋煬帝還是晉王的時候,就在揚州當總管,當上皇帝後還多次乘龍舟巡幸江都,與江南世家打成一片,連他的皇後都出身蘭陵蕭氏,可以說隋煬帝根本就是和江南世家穿一條褲子的。
山東士族就是五姓七宗,這些人當年在北魏時被國家欽定為高門大族,家族子弟可以憑借門第輕而易舉地當官。於是就有人說隋煬帝設立了科舉製,給了寒門讀書人上升的通道,讓山東士族沒辦法再壟斷朝廷的高官職位,他們這才裹挾百姓作亂,毀了隋朝的江山。
首先,科舉製這種影響了中國一千三百年的製度,它的形成、發展及完善,都有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這是一代代人連環接力的演進結果,而不是某個政治人物某天起床刷牙突然一拍腦門兒想到的,把這麽一項曆史悠久的製度,歸結在隋煬帝一人的身上,本身就是一種幼稚的英雄史觀。
其次,科舉製早在南北朝就有了雛形。在開皇年間,隋文帝開始分科選拔人才,這標誌了科舉製的開創。至於隋煬帝,不過是在這個基礎上設置了進士科而已,科舉製的創立根本算不到他的頭上。
最關鍵的一點,隋朝的科舉製是不許“投碟自進”的。什麽意思?就是隋煬帝時期,你想考科舉還不是報名就能考,需要五品以上的官員幫你推薦一下,這才能參加考試。可以想象,五品官員相當於市長級別了,作為一個寒門庶族,從哪找個五品官員來推薦你去參加考試?這種還處在萌芽期的科舉製,在本質上跟漢朝的察舉製沒什麽太大差別。所以你說這個製度打擊了門閥士族,請問你是有多看不起門閥士族?
隋朝的科舉一共選出來的進士,到目前為止,有名有姓的也才十三個人,這十三個人一朝得意,就大多與山東士族結親,成了人家的女婿。請問,這種情況哪裏打擊山東士族了?事實上直到唐朝晚期,科舉出身的官員數量還是比不上貴族門蔭的,科舉製的真正完備起碼都到了宋朝,而等到科舉入仕比例大過門蔭入仕,更是遲至朱元璋時代了。
還有人從楊玄感之亂、李淵建立唐朝進行反推,認為隋煬帝打擊關隴集團,於是關隴集團在背後陰了隋煬帝一把,打算再換個聽話的皇帝,這個純粹是陰謀論的暗黑小說看多了。
我們要知道,關隴集團的本質就是一群開國功臣,他們都是一個個具體的人,不是什麽時時刻刻都能保持團結一致的神秘力量。既然是人就各有心思、各有盤算,李淵作為開國功臣之後,屬於關隴集團的一員,但是他未必能代表整個關隴集團的意誌。
隋煬帝時期,他本人的宰相班子叫“大業五貴”,分別為:蘇威、裴矩、裴蘊、虞世基、宇文述。這裏麵除了虞世基是江南士族,其他的都是清一色的關隴貴族,以李淵、楊玄感等個別人來論證關隴集團集體反隋,根本就是典型的以偏概全,倒果為因。
我們現在談的隋末農民大起義,都是以大業七年,知世郎王薄起義為節點的,這位比楊玄感舉義還要早,人家的身世可是根正苗紅的八輩貧農。胡如雷先生就曾經統計過,隋末變亂,農民的起義有一百二十六起,貴族的起義隻不過六十多起,可見當時全天下反隋,根本就是因為隋煬帝好大喜功、濫用民力,百姓們苦不堪言,活不下去了,這才扯旗造反的,而貴族也受不了這位喜怒無常的二世祖,在發現隋朝已經無可救藥以後,就也拋棄了隋朝,開始了他們自己的爭霸天下之路。
五
現在有人認為,隋煬帝之所以形象如此不堪,是因為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唐太宗李世民篡改史書,“抹黑”了隋煬帝。打個比方,楊廣本來叫隋明帝,你給叫隋煬帝,一看就是居心不良、蓄意醜化。
按照這麽說,這個隋明帝是王世充給他諡的,這跟李淵一比,大家都是隋朝的亂臣賊子,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幹淨,有什麽好爭的?而與此同時,王世充立的傀儡楊侗是最晚被廢除的,可以說真正斷了隋祚的,不是李唐,而是王世充。
如果你覺得楊侗就是一個傀儡,那麽,隋煬帝這位實權皇帝也不是李家人殺的,是宇文化及殺的,那麽滅隋者也可以說是宇文化及。
你發現了沒有,不管怎麽算,隋朝的滅亡都與唐朝無關,李世民有抹黑隋朝的動機嗎?李世民本人的政治法理來自於李淵的禪讓,而李淵又與隋朝滅亡關係不大,所以李世民與隋煬帝之間沒有太大的法理聯係,他根本就沒有必要去抹黑隋煬帝,畢竟天下百姓早就用腳投票把隋煬帝給趕下台了。
就以魏征的《隋書》而言,我個人認為真的已經很給隋煬帝麵子了。有人說楊廣弑父奪位,你看人家不也沒記嗎?至於你看電視劇裏那個荒**無道的隋煬帝,那你得去明末清初找褚人獲,而且人家老褚也沒說自己寫的是正史,那叫《隋唐演義》,“演義”兩字什麽意思,我就不科普了吧?
反正現在有些人,一提曆史,就表示“史書不可信”“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我不否認修史者的曲筆會在主觀上影響讀史者的判斷,但這不是某些人不讀史書靠放飛想象來妄議曆史的理由。
如果你非要用這種“曆史虛無主義”來疑神疑鬼,否定一切史書記載,那麽就像羅翔老師說的,你憑什麽認為中國曆史上有秦朝?你去過嗎?你說司馬遷寫過《史記》,司馬遷難道有可能不是在騙你嗎?或者他自己也被騙了呢……發現了沒有,如果按照這個強盜邏輯一直推導下去,別提曆史學了,人類的任何一門學科都要陷入困境、止步不前。
任何一個學習曆史的人都要明白,即使曆史真的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小姑娘再怎麽打扮,她也不可能變成一個小夥子,而曆史學科的存在,就是為了要給這位小姑娘好好地卸卸妝。
六
現在有人講,隋朝糧食滿溢,人口眾多,滅亡了很可惜,甚至放出暴論:“終唐之世,盛不及隋”。
有人說過,唐朝建立二十多年了,還在吃隋朝留下的糧食,可見唐朝的強盛是依賴隋朝的家底。他們還拿出《貞觀政要》裏,宰相馬周講的話“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意思是西京長安的府庫,為唐朝所用,到了現在還沒用完。要是照這麽一看,好像還真是這麽一回事。
其實,這是有些人不懂文言文的書寫習慣,才會發生的誤會。在咱們中國的古文中,遣詞造句是非常嚴謹的,一般儲存糧食的地方叫“倉廩”,比如洛口倉、含嘉倉等。而“府庫”是儲存文書和財富的地方,換句話說,這個記載“為國家之用”其實是財貨,壓根就不是糧食。
有人說,那留下的儲備金給唐朝用了,還不是證明隋朝很富裕嗎?然而我們發現《舊唐書·劉世龍傳》記載:“時草創之始,傾竭府藏以賜勳人,而國用不足。”意思是李淵剛剛進入長安的時候,為了安撫人心,就把府庫裏的錢給賞完了,結果發現自己不夠用了。這時候一個叫劉世龍的人,利用了當時木柴與布匹的價差,給李淵大賺了一筆錢。故而結合兩方史料,很可能是馬周把劉世龍當時賺的錢誤當成了隋朝留下的遺產,這才鬧出了這麽一個大烏龍。
還有一段記載,同樣是來自於《貞觀政要》,這裏就明確提出了是“倉庫”:
貞觀二年,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隋開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饑乏。是時倉庫盈溢,竟不許賑給,乃令百姓逐糧。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
我覺得一個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隻要當年語文卷子上做過一道叫閱讀理解的題,就會把上麵這條文言文給翻譯成:開皇之治如此興盛,但因隋文帝惜倉庫、不憐百姓,所以才以至於衰亡的。
結果非要有人,把閱讀理解給做成了隋朝富裕得很,糧食夠吃五六十年呢,誰知道最後全便宜後麵的唐朝了。
最關鍵的問題是,就一個很常識的問題,什麽糧食可以儲存幾十年還不腐壞,這種過了保質期的糧食,唐朝人敢吃,他就不鬧肚子嗎?你看吧,信這個謠言的人,一下就把自己的智商給鑒定出來了。
事實上,隋朝的這些“義倉”,類似於額外加的糧食稅,豐年儲存到義倉中,代百姓保管,欠年再拿出來救助百姓。
這個思路沒問題,可真到了欠年,隋末農民大起義了,也沒見隋煬帝把這些糧食分出來給大家,最後全靠義軍自發打劫義倉。其實也不算打劫,義倉的糧食本來就是他們的,物歸原主而已。
到了唐朝,“義倉”的糧食早讓義軍搶完了,還撿漏……隋煬帝把中華大地霍霍得兜比臉幹淨,李世民倒是想撿,可你也沒有啊。
還有人說,隋朝人口眾多,唐朝花了一百多年才超越。
是,隋朝人口多,但這不是隋朝一代的功勞,而是北周、北齊、南陳三國的發展成果被隋朝整合繼承,隋文帝又“大索貌閱”,用國家機器普查了人口,這才讓賬麵的人口充實了起來。
當時北周有九百多萬人口,北齊兩千多萬人口,南陳有二百四十萬人口,可見隋朝光是開局就坐擁三千二百萬人口,再算上人口普查出來的那些個隱戶,在大業五年一統計,故而才有了四千六百萬人口之眾,但這個根本就是繼承而來的,而不是隋煬帝治國有方養出來的人丁。
因為隋煬帝作死,隋末天下大亂,人口銳減,除了死亡的,還有因逃難而脫離官府掌控的人口,這才是唐初政府控製人口隻剩下一千多萬的緣故。直到開元盛世,宇文融再搞“括戶”,把隱匿的人口又找了出來,於是唐朝掌控的人口高達五千二百萬,不出意外地超過了隋朝的人口巔峰期,甚至有的學者估計,唐朝開元、天寶時期的真實人口在八千萬左右。這些人丁都是實打實唐朝政府養出來的,跟隋朝那個直接繼承的相比,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政績。
其實我個人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如此推崇隋煬帝,因為以隋文帝給他留的盛世開局,別的亡國之君做夢都能笑醒了,甚至給那個位子上放一隻胡亥,我感覺都不至於亡國吧?
以前有一位老板跟我說,他們這些人賺的錢,花上幾輩子都夠了,所以他們從來不怕孩子在外麵花天酒地四處揮霍,可就怕他們人菜癮大跑去創業的,要真有那個天賦還好,可要沒那個本事,一個不慎,就是一朝回到解放前的下場。
我想,隋煬帝就是這一類二世祖的代表,屬於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有人非要拿打高麗、驅吐穀渾、修大運河這些功績來給隋煬帝遮羞,表示他雖然不堪,但好歹還是辦了幾件實事的。
那麽咱們講道理,能想到並且下令開鑿大運河、開疆拓土,這隻要是個人都可以做到,畢竟有漢武帝、漢宣帝等前輩早就給他打了個樣兒,隋煬帝隻需要依葫蘆畫瓢就行了,又不是秦始皇那種需要摸著石頭過河,請問這能有什麽難度嗎?
真正需要技術含量的,恰恰是能不能把運河修好,能不能把仗打好,這個才是真正考驗技術含量的事情,而隋煬帝交出的成績單顯然不合格。一個大運河把自己修得身死國滅,打了一輩子仗結果打到四夷並起,連他父親隋文帝好不容易降伏的東突厥,到了大業末年居然都敢劫殺他了。可見,有一個好想法根本沒什麽了不起的,隻有把這個想法能有效地落實,那才是真正的本事。很顯然,隋煬帝沒有那個本事,可他明明沒有這個金剛鑽,還非要攬上一堆瓷器活。隻可惜,他任性妄為的代價,卻要讓那個時代千千萬萬無辜的老百姓來埋單。
大業十一年,隋煬帝巡視塞外,東突厥始畢可汗率領幾十萬大軍企圖劫王殺駕,將隋煬帝包圍在了雁門。
隋煬帝當場嚇哭,連忙讓和親突厥的義成公主給始畢可汗說項,還下詔讓各路兵馬前來勤王救駕。
當時一個叫雲定興的將軍起兵勤王,在他的軍隊中有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這個小夥子給雲定興建議,說始畢可汗敢包圍天子,必定是認為大隋倉促之間無人救援,隻要咱們攜帶旗鼓來故布疑兵,讓突厥誤以為我們大軍已至,那麽他們肯定會望風而逃。
雲定興采納了這個建議,將軍隊駐紮在崞縣,讓軍旗連綿數十裏,被突厥的偵察兵發現,以為隋朝大軍已到,始畢可汗見占不到便宜,就此解圍遁去,隋煬帝這才獲救。
而這個提建議的小夥子,他的名字叫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