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尼采說:“你在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唐太宗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搶奪了帝位,為了洗刷掉篡位汙點,他在任期間兢兢業業、勵精圖治,創造了至今為人稱道的“貞觀之治”。
可是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唐太宗到了晚年,還是遇到了那個似曾相識的老問題:繼承人該選誰?
當時的皇位,有三名候選者: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晉王李治。
可能有人會想到吳王李恪,是唐太宗的第三子,雖然是庶出,身上還有隋煬帝的血統,但唐太宗曾經對國舅長孫無忌說過:“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意思是吳王李恪的性格很像我,我想立他為太子,結果剛一提起這個話頭,就給長孫無忌擋回去了。
因為我國封建王朝奉行的是嫡長子繼承製,隻有皇後生的兒子才有繼承權,妃嬪所生的兒子最多隻能封王,既然長孫皇後的三位嫡子都還健在,無論如何都輪不到讓李恪來撿漏。
還有一點,就是唐太宗的長孫皇後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雖然她在貞觀年間沒有公然幹政,可曾力保房玄齡,回護魏征,敲打自己的親哥哥長孫無忌,與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們都締結過深厚的政治友誼。即便唐太宗真不理睬宗法傳統,一意孤行要立李恪為儲君,恐怕滿朝文武沒一個會答應的。這就注定了大唐的下一任皇帝隻會從長孫皇後的三個兒子中產生。
唐太宗時,主要是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在爭太子位。
李承乾是嫡長子,本來是當之無愧的繼承人,可等長大了,才發現他是個瘸子。雖然唐太宗沒說什麽,可朝野之間還是漸漸流傳起了皇帝要易儲的流言蜚語。
魏王李泰從小機警,深得唐太宗喜愛。他為了奪嫡,在府邸設置文學館,招攬學士,編撰了名著《括地誌》,一時之間,聲名大噪。
唐太宗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經常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揚魏王李泰,批評太子李承乾,結果朝廷內部紛紛站隊,一撥人支持太子李承乾,一撥人支持魏王李泰,一出爛俗的奪嫡大戲又上演了。
貞觀十七年,李承乾因為被唐太宗多次訓斥,懼怕被廢,就準備來個先下手為強,發動軍事政變。結果可以想象,唐太宗就是政變的行家,李承乾這兒戲一樣的造反,還沒發動呢,就給他老爹摁死在搖籃裏了。
太子李承乾造了反,這條罪名在封建王朝基本上是死路一條,不過唐太宗隻是把他廢黜流放,沒有痛下殺手,可見唐太宗對他的兒子還是很寬容的。不過,李承乾的墓誌倒是記載唐太宗沒有選擇流放,而是在政變當年就處死了李承乾。
李承乾出局,現在就隻剩下魏王李泰與晉王李治。
本來所有人都以為,唐太宗肯定要立魏王李泰。可沒想到爆了個冷,唐太宗居然選擇了從來沒有參與過奪嫡的晉王李治。
唐太宗之所以放棄呼聲最高的李泰,立了一直都在打醬油的李治,主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李承乾謀反失敗,知道自己死到臨頭,就想著臨了也要拉一個墊背的,就把李泰結黨營私、陰謀奪嫡的事情都給抖落出來了。唐太宗這才發現,李泰已經積蓄了一股不小的勢力,這還得了?想當年他自己就是搶班奪權上位的,現在自己的太子還謀反了,這將來要是李泰再給自己來這麽一下子,叫他情何以堪?倒不如立一個沒有個人勢力的李治,大夥兒都放心。
第二,李泰敢奪大哥的儲位,就證明了這個兒子生性刻薄。知子莫若父,如果唐太宗立了李泰,那麽李承乾、李治估計都要被他斬草除根,而李治生性仁弱,如果立李治的話,那麽他的所有兒子都可以活下來。
第三,李泰得罪了魏征、房玄齡、長孫無忌在內的諸多朝中大臣。他曾經向唐太宗表決心,說“立我當皇帝,等我死了,就把皇位傳給弟弟李治,您要是不信,我當場就把我兒子給殺了,來證明我這話是認真的”。把唐太宗還給感動得不行,結果被褚遂良一語拆穿“我八輩子都沒見過有誰殺子傳弟的,你哄鬼呢”。
這裏先不管李泰立的這個誓言有多麽的不切實際,就憑褚遂良敢如此毫不留情地回懟……可想而知,就他李泰在這朝中的人緣,換我是唐太宗我也不想立他,難不成等他將來登基,要麽他殺光滿朝文武,要麽滿朝文武推翻他?
在如上種種考量之下,唐太宗終於決定,冊立晉王李治為太子。
貞觀二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病逝,李治登基稱帝,曆史上稱他為唐高宗。
二
當年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第一次提出了“關隴集團”的概念。他認為西魏、北周、隋、唐四朝都是關隴集團在執政,直到武則天出現,才打破這一政治現狀。
因為武則天出身在一個木材商人家庭,屬於寒門小姓,不被關隴貴族所接納,所以她為了當皇後,就蠱惑李治摧毀了關隴集團,間接給了寒門子弟一個上升的通道。
可是,當年陳寅恪給關隴集團下的定義比較模糊,他判定一個人到底是不是關隴集團,主要是看這個人符不符合以下兩大條件:
第一,融治關隴胡漢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
第二,入則為相,出則為將,自無文武分途之事。
通俗地說,就是隻要來自關隴地區,不管是胡族漢族、學文習武,隻要是牛人,都可以算成關隴集團的成員。
這個條件,就有點寬泛了吧?
因為按照定義,陳寅恪把武則天“廢王立武”,貶斥長孫無忌、褚遂良的事件,定義成摧毀關隴軍事貴族的行動。可褚遂良是錢塘人士,出身江南世家,而王皇後出生在山東士族之一的太原王氏。真要按照陳寅恪的劃分標準,這兩個關鍵人物都不能算為關隴集團的成員。
所以,陳寅恪這個理論一直都飽受岑仲勉、黃永年等曆史學家的質疑。而學術界在這個問題上也是觀點不一,雖然大多數人承認關隴集團的存在,但對關隴集團的具體概念,每個人心中都有不一樣的標準,甚至出現了“一個關隴,各自表述”的尷尬狀況。
如果你看到了兩個研究隋唐史的專家就“關隴集團”這一命題爭論得麵紅耳赤、熱火朝天,千萬不要覺得驚訝,因為很有可能他們兩個人各自心中所理解的“關隴集團”壓根就不是一碼子事。
事實上,唐太宗在“玄武門之變”中奪位稱帝,秦王府舊部取代了李淵、李建成的人,本質上就代表了唐太宗時代的唐朝已經脫離了關隴集團的束縛。岑仲勉統計過唐太宗一朝擔任的宰相名額,僅僅是非關隴人士就占了十分之七以上,甚至連馬周這樣的布衣之身,都可以因文章寫得漂亮而被唐太宗接見,最終登堂拜相,這個跟隋煬帝時期朝堂上的“大業五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貞觀六年,唐太宗曾經修訂《氏族誌》,以李唐皇族為首,外戚次之,山東士族為第三等,目的就是為了打壓門閥勢力。還有一年科舉考試,他見天下進士魚貫而入,就很開心地說:“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由此可見,唐太宗一生用人,是真正做到了不論出身、唯才是舉,這點隻要不帶偏見地閱讀一遍相關史書,都可以得出這個結論,根本不是網絡上所說的“唐太宗對門閥士族妥協了,這才有了貞觀之治”。
三
唐太宗晚年立了李治為太子,為了讓大臣們盡心扶保李治,他自編自導了一出“自殺鬧劇”,逼迫長孫無忌、房玄齡、李勣(即徐世勣)等朝廷重臣放棄個人的嫌隙,共同效忠太子。
這裏注意一下,長孫無忌、褚遂良和房玄齡、李勣是政敵,關於他們之間矛盾的來源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他們之間是“關隴集團”與“山東豪傑”之爭。長孫無忌是陳寅恪欽定的關隴集團代表人物,而褚遂良雖然出身江南士族,但曾在薛舉帳下效力,與隴西人士關係匪淺;房玄齡、李勣都是山東豪傑。這裏的山東豪傑不等於山東士族,他們不屬於“崔盧李鄭王”這一類的頂級門閥,而是一些中小地主階級,用陳寅恪先生的話講,就是“山東豪傑者,乃一胡漢雜糅,善戰鬥務農業,而有組織之集團”。
第二種,他們之間是“士族”與“庶族”之爭。長孫無忌是代北虜姓,關隴貴族,褚遂良出身錢塘,江南世家,都是士族之人;而房玄齡、李勣都沒有顯赫的出身,是因為跟隨唐太宗打了天下,這才出人頭地,像他們這些寒門小姓,向來就被世家貴族們瞧不起,認為他們都是一群暴發戶。
這裏可能有人要問,房玄齡、李勣不是地主嗎,怎麽算寒門?這裏就涉及到現在人們一個錯誤的認知,總以為寒門就是普通老百姓。其實,這裏的“寒”,是對比那些頂級門閥而言的,寒門的本質是一群中小地主。放在現在,那些省長、市長才有資格稱之為寒門,像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在古代被叫作“黔首”,就不是寒門不寒門的問題,而是有沒有門兒的問題,至於什麽“寒門難出貴子”,這句話其實跟咱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晚年的唐太宗希望這兩派能摒棄前嫌,在他死後盡心輔佐李治執政,可沒想到,房玄齡死在了他的前麵,於是唐太宗在兩派之間偏向了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一派。
畢竟,一來這一派實力占優,二來長孫無忌是李治的親舅舅,更能讓人感到放心。
李治登基之後,長孫無忌為百官之首,他為了打擊政敵,借著“房遺愛謀反案”大肆株連,房玄齡的兒子、高陽公主、吳王李恪、薛萬徹等人都被一網打盡,李治給他們求情,結果長孫無忌以顧命大臣的身份一口回絕。
在永徽年間,朝政把持在關隴貴族長孫無忌之手,王皇後出身太原王氏,蕭淑妃出身蘭陵蕭氏,一個比一個背景大,李治被貴族血統包圍,成了他們手裏可以隨意拿捏的吉祥物。
想當年,唐太宗立李治時猶豫再三,覺得這個孩子性格太軟弱,是在長孫無忌的力挺下,這才下定了決心。當時長孫無忌棄李泰而選李治,估計就是覺得,李泰有自己的班底,當上皇帝不好控製,李治性格懦弱,方便他操縱,可是沒想到……居然所有的人都把這個稚奴給看走眼了。
就在長孫無忌得意洋洋地獨斷朝綱之時,從來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唯唯諾諾的小外甥,實際上是個扮豬吃老虎的雞賊小鬼。
四
李治與長孫無忌的衝突,因為一個女人——武則天。
武則天本名不詳,後來當了皇帝給自己取了個名叫“武曌”,她死後諡號叫“則天大聖皇後”,因此人們叫她武則天。我估計武則天本人要是知道現在人們這麽叫她,恐怕要氣得掀棺材板。
武則天十三歲時進宮當了才人,是唐太宗的妃嬪。在唐太宗晚年,當時還是太子的李治進宮服侍父親,一來二去,李治居然和武則天勾搭上了。從這裏能看出來,李治敢在父親眼皮子底下和自己的庶母私通,可謂膽大包天。就這,史書上還說他是個天真無邪的小正太,誰愛信誰信,反正我不信。
唐太宗駕崩以後,武則天這種沒有子嗣的妃嬪,就被發往了感業寺當尼姑。李治在一次去感業寺上香的時候,遇到了這位老情人,兩個人幹柴烈火、舊情複燃,那兩年李治閑著沒事就往感業寺跑,鬼知道他怎麽突然變得這麽虔誠了。
當時李治寵愛蕭淑妃,身為正宮的王皇後為了和蕭淑妃爭寵,玩了一手驅狼吞虎之計,把武則天從感業寺接進了宮裏來,幫她一起製衡蕭淑妃。
我想這應該是王皇後一生最後悔的決定,因為武則天入宮之後,地位節節攀升,不但打敗了蕭淑妃,還唆使李治廢掉王皇後,改立自己為皇後,這就是所謂的“廢王立武”事件。
按照史書上的說法,這是李治被武則天的美色迷惑了,但要這麽說,王皇後與蕭淑妃顏值也不差,李治給武則天個妃子名位照樣能在一起,沒必要非得立皇後才行吧?
真實的原因,除了武則天是李治的真愛外,其實是因為王皇後的舅父柳奭為了升官,投靠了長孫無忌,站到了李治的對立麵。
李治要立武則天當皇後,立刻遭到了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大臣的強烈反對,因為王皇後來自太原王氏,屬於山東的門閥世家,褚遂良當即就對李治說:“你要換皇後,可以,但應該在門閥世家中挑選,絕不能選出身寒微的武則天。”
我們都知道,人的野心都是一步步增長起來的,武則天一開始未必對政治抱有多大的野心,她隻是想當皇後,為此還多次放下身段,低聲下氣地向宰相們示好,可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過分托大,武則天每次都是熱臉貼了冷屁股,這下終於讓她明白了,以自己卑微的出身,是不可能真正得到這些貴族們的尊重的,那麽咱們就撕破臉皮,不死不休。
因為長孫無忌、褚遂良油鹽不進,還以辭官相威脅,李治若真想立武則天,隻能尋找另外的政治盟友。
李治夫婦立刻想到了和長孫無忌等人一向不對付的軍方大佬李勣,就改立皇後這件事試探李勣。
李勣道:“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問外人?”
妥了。有了李勣給自己撐腰,李治不怕了。他大膽提拔李義府、許敬宗等在長孫無忌手下失意的寒門官僚,漸漸將長孫無忌控製的朝政一點點地奪了回來。
李治如願以償地立了武則天為皇後,等到時機成熟,就將褚遂良、長孫無忌先後貶殺,清洗了與他們相關的黨羽,終於成功地操持了朝政大權。
李治和武則天還把唐太宗編的《氏族誌》改為《姓氏錄》,規定以後地位尊卑不以出身為標準,而以官位為標準,在意識形態上取消了世家大族的超然地位。
而這個過程,被一些史學家叫做“武周革命”。
對於這場革命的性質,有人從地域出發,認為這是一場山東士族對關隴貴族的顛覆;有人以階級而論,覺得這是庶族對士族的進攻,是一場地主階級內部的自我革命;還有的人幹脆覺得,這就是李治這個耙耳朵讓武則天操控了,胳膊肘往外拐,把自家人給殺了個七零八落。
但我要再提出一個說法:武則天摧毀的集團,既不是什麽關隴軍事貴族,也不是什麽傳統門閥世家,就是唐朝的軍功集團而已。
我們都知道,一個王朝開國,往往要經曆兩個步驟:一次是統一天下,一次是清洗功臣集團,這樣才能完成國家與社會的更新迭代。
漢朝開國,劉邦打敗了各色異姓王,可權力始終掌握在豐沛集團的手裏,他與呂雉用人,始終跳不開這個圈子。在呂雉死後,豐沛集團甚至可以擅自做主,迎立漢文帝。直到隨著時間的流逝,漢景帝狠施辣手,殺了周勃之子周亞夫,這才杜絕了功臣對漢朝的影響。到了漢武帝的時候,劉徹才能提拔自己的衛青、霍去病,開創屬於自己的漢武時代。
以這個為模板,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朱元璋清理淮西集團,康熙擒鼇拜、平三藩,其實都可以看出來,一個中央集權製王朝的確立,不但要做到在中央上的集權,還要在君權上做到集權,這才能算得上功德圓滿。
到了唐高宗時代,第一代功臣集團逐漸凋零,正是選擇其他選舉之方的時機。唐太宗可以憑借自己的威望來擢拔馬周、薛仁貴等私人,可李治沒有那等威信,隻能受製於人,所以隻有借“廢王立武”事件,推翻長孫無忌所代表的功臣集團,才能實現皇帝的乾綱獨斷,當上大唐真正的主人。
公元664年,李治與武則天共同上朝與大臣討論政務,李治稱“天皇”、武則天稱“天後”,曆史上稱之為“二聖臨朝”的時代到來了。
五
李治在曆史上一直都以“懦弱”著稱。在一些武則天題材的電視劇中,為了襯托武則天的政治手腕,往往都會把李治塑造成一個窩囊廢的影視形象,於是一群觀眾尤其是大老爺們都恨不得給李治腦門上貼上一個大字——慫。
其實根據趙文潤教授的研究,在唐高宗還活著的時候,哪怕是“二聖臨朝”時代,大唐真正的掌舵人還是李治本人,他從來沒有被武則天架空過,包括後來武則天執政的合法性,本身就來自於李治。
其實從李治本人出發,他得了風眩病,沒有精力處理所有的政務。可他又不能假手於人,長孫無忌的事件告訴了他,大臣靠不住,親戚靠不住,兄弟更靠不住,連宦官都有可能僭越弄權,既然如此,倒不如選擇這個與自己政治路線一致的老婆呢!
在武則天之前,從來沒有老婆侵奪皇權的先例。即使是呂太後、馮太後,都是在丈夫死後才掌權的。而且最關鍵的一點,是武則天和娘家的關係很差,當年武則天的父親死後,幾個異母哥哥把她們母子給趕了出來,武則天當上了皇後,就把自己娘家的幾個哥哥給逼死了,這下相當於是武則天跟娘家人徹底一拍兩散了。
當年呂雉當權,還曾提拔呂家人給自己助威呢,可武則天現在與娘家鬧得這麽僵,就不存在外戚奪權的問題,所以李治這才敢放心地把處理日常政務的權柄交給武則天。
所以,你會發現唐高宗時期的許多陰謀血腥的事情,全部都是武則天在做,而受益人永遠都是李治。偏偏他本人還不會因此落下一點涼薄的名聲,這是典型的“悶聲發大財”,名聲和實利他全都要,真是山上的筍都讓他一個人奪完了。
我們要知道一點,史書在主觀言辭上可以造假,但客觀數據沒法造假。就在李治推倒了功臣集團以後,就開始了擢拔自己的親信,在貞觀之治的基礎上,將大唐的功業推向了一個更高的頂峰:
李勣東征高麗,打下了這個隋煬帝、唐太宗都沒有啃下來的硬骨頭;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平定鐵勒諸部,脫帽退萬敵,嚇散突厥十萬雄兵;蘇定方夷百濟、定吐蕃、伐西突厥,戰功赫赫,前後滅三國,皆生擒其主;裴行儉護送波斯王子俾路斯前往疾陵城,設波斯都督府,將大唐的聲威傳播到了伊朗地區。
大唐疆域最為廣闊的時代,既不是唐太宗的“貞觀之治”,也不是唐玄宗的“開元盛世”,恰恰就是處在二者之間的,這個經常被人們忽略的唐高宗時代。
六
公元683年,唐高宗李治駕崩,臨死前傳位給李顯,他安排裴炎為顧命大臣,但軍國大事要聽武則天的意見。
歐陽修在《新唐書》中以結果論,認為武則天以後宮幹政,還篡唐立周當了女皇帝,追根溯源都是李治放權的結果。於是許多人誤以為李治柔弱,其實這個就有點倒果為因了。
在我國房價暴漲之前,你能想到趕緊買房嗎?新冠疫情到來之前,你有沒有提前給家裏囤積口罩?你沒有,不止你沒有預料到這些事,你的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都沒有預料到,因為這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頭一遭,你要理解,誰知道這輩子還能遇到這事兒?
現在,把你代入當時李治的視角,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太後篡權當過皇帝,就算是呂後,也隻是攝政,在她死了以後還不是把權柄還給劉氏子孫了?
我們都知道太後弄權的條件是少主當國,可在李治臨死前,太子李顯都二十多歲了,還是武則天的親兒子,虎毒還不食子呢,李治想破腦袋,都覺得武則天沒有道理篡權吧?
李治為了保險起見,還給安排了裴炎來輔政,讓武則天與裴炎互相製衡,都這個局麵了,怎麽看怎麽穩,現在,你告訴李治讓他把兢兢業業幫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愛人給殺了,李治瘋了嗎?
武則天能篡權奪位的真正關鍵,在唐中宗李顯。
本來,朝堂之上是李顯、裴炎、武則天三足鼎立,誰奈何不了誰。
可李顯發現自己被宰相與天後掣肘,在朝堂上顯得很憨,就打算培植自己的親信,火線提拔他的嶽父當宰相,這相當於先把裴炎給得罪了。
在朝堂之上,裴炎頂住就是不批準這項任命,李顯急眼了,一時之間口不擇言:“別說讓我嶽父當宰相,就算把整個天下都給他又如何?”
李顯這句明顯是氣話,但落人口實,裴炎想貪擁立之功,就與武則天合謀,二人合力把李顯給拉下了皇位,改立李顯的弟弟李旦。
李旦即位合法性不強,根本不具備和裴炎、武則天掰腕子的資格。於是,此時大唐朝廷上原本的“三國演義”變成了“楚漢爭霸”。
此後武則天借著徐敬業叛亂,牽扯到了裴炎身上,幹掉了裴炎。她提拔了一堆酷吏,把這件事擴大化,一直株連到了程務挺、黑齒常之等實力派身上,把親唐派勢力一網打盡,再將李唐宗室給清洗一遍,這下,再也沒有人可以成為她稱帝的阻礙。
公元690年,武則天卸下了攝政的麵具,改國號為“周”,正式建元稱帝,成為了中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皇。
七
武則天是一個很複雜的人,要客觀評價她很難。
因為封建社會男權至上,不能容忍女主當國,所以在正史中對武則天潑了很多髒水。到了新中國建立以後,隨著婦女解放運動的興起,人們又因為她是中國唯一的女性君主,就又給了她過多的褒揚,說什麽“政啟開元,治宏貞觀”。總之,這兩種觀點都沒有客觀辯證地看待這位唯一的女皇。
在當前社會的女權語境下,武則天地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漲,但我還是希望在我評價武則天的時候,各位能想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黃永年先生在1994年寫下的這一段話:
不要因為武則天是女的就特殊照顧,好像照顧了女皇帝才得免頑固保守之譏。要知道,女皇帝畢竟還是個皇帝,而皇帝總是封建統治階級利益的代表者,讓女的當上了仍不說明婦女翻了身。
我知道現在一些女權人士,拔高武則天,將她視之為精神偶像,如果誰敢說武則天一丁點兒不好,那麽就是“惡臭的男權”“大男子主義”“見不得女人當皇帝”等。但我要聲明一點,這些人觀念裏的武則天是她們自己腦補出來的“武則天”,而非曆史上真正的武則天。真實的武則天可從來不會因為你是女的,就對你青眼相待、格外開恩,現在很多人說武則天時期女性地位提高,比如上官婉兒就曾官至內相、參讚機要,可各位不要忘了,上官婉兒真正權勢滔天,並不是在女人當政的武則天時期,反而是在後來男人當政的唐中宗時期。
況且,我寫這本書的初衷是為了讀史明智,隻會從武則天這個人的是非功過與階級成分來判斷她的曆史地位,至於到底是男權還是女權,這個並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在這兩年,網上把武則天吹得很高,什麽亞洲大戰,以一敵四,全殲敵國兩百萬大軍;武周一朝對外戰勝率百分之八十;天樞代表中國古代國際地位巔峰;武周一朝絕不和親,末了還不忘諷刺一把唐朝的和親政策,這隻能說這些人是先構建了一個虛假的曆史人物,再將自己情感寄托在這個人物身上,至於曆史上真實的武則天是否有過以上這些功績,他們並不會真正地去翻書考證。
其實,這個我們可以分“對內”和“對外”兩個方麵來看。
在對內方麵,用武周宰相韋嗣立的話,就是“國用不足”,意思是武則天時,國家財政赤字,國庫裏頭沒錢了。
那麽錢呢?
一來是武則天以及她的子侄們鋪張浪費,二來是她很喜歡在一些務虛的事情上花錢。
比方說,她佞佛。因為李淵自稱祖先是老子,以道教為國教,武則天為了在宗教上穩固皇位,就轉而興辦佛教。這個本無可厚非,可真的有必要在天下每個州都修建一個大雲寺嗎?要知道,唐代僧尼免稅,寺院還侵吞莊園,這寺廟一多,無數逃丁為了免稅,紛紛投身空門,國家就在無形中少了許多稅源,這在根子上就觸動了封建王朝的統治基礎。
為了補充國庫,武則天先後發布了“關市”“和市”等政策,說白了就是割老百姓韭菜,一度鬧得民不聊生。陳子昂、狄仁傑等人的奏疏中更是多次提到物價飛漲,惡錢橫行,天下流民紛紛,百姓困苦不堪。我們都知道,在封建社會糧價越低,人民生活越好,而我們隻要調查一下就可以發現,在“武德—開元”的一百多年來,武則天執政時期的糧價是最高的,所以強行論證武則天一朝民生興旺發達,這有點掩耳盜鈴了吧?
現在很多人拿《唐會要》的記載,說武則天時代人口增長了,從永徽三年的三百八十萬戶增長到神龍元年的六百一十五萬戶,淨增長二百三十五萬戶,以此來證明武則天統治下的老百姓生活還不錯。
可這是因為武則天在長安三年發動過“括戶”,找回一批“隱匿人口”,並非武則天治國有方“養”出的人丁,而是本來就存在,隻不過讓國家機器普查出來了而已。
另外,武則天時期的人口統計,有“虛掛”問題,意思就是人死掉三十多年,在官府檔案裏還沒銷戶除籍,給這戶口數字摻了不少水分,凍國棟在《關於唐代前期的丁口虛掛——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中心》中,發現有“虛掛”問題的出土文書,全是武則天時代的。
還有浮逃戶的問題,賬麵上雖寫的是六百一十五萬戶,可不少都是“查無此人”,人早跑路了,逃亡的還不在少數,以至於韋嗣立連“今天下戶口,亡逃過半”這種駭人聽聞的話都說出來了。
所以,武周到底有多少戶口?不知道,反正絕對沒六百一十五萬戶。
對外方麵,更是一塌糊塗,用岑仲勉先生的話講,就是“突厥橫行於北地,吐蕃跳梁於西陲,對外族侵淩,全乏對策”。
東突厥汗國本來被唐太宗滅亡以後,各個部落的人丁就被收容在了內地,稱之為“降戶”。在唐高宗時期,一些突厥貴族多次糾集部落,反出李唐,圖謀複國,可在李治的鎮壓下,都沒能得逞。
到了武則天執政時期,有一個叫阿史那骨篤祿的突厥人,召集了十七個人逃亡草原,潛心發展了一年,才發展到了七百人,這個與唐高宗時一次叛亂就動不動十來萬人的規模來說,根本不值一提,按理來說可以輕鬆鎮壓。可武則天居然沒能將這點人掐死在搖籃裏,而是忙著權鬥,還誅殺了程務挺等防禦突厥的猛將,遂致骨篤祿坐大,新興的突厥日盛一日,到骨篤祿的弟弟默啜時,武則天為了借突厥的騎兵平定契丹叛亂,居然把“降戶”都還給了默啜,結果導致突厥發展成“東西萬餘裏,控弦四十萬”的龐然大物。
現在有人說武周一朝不和親,讓一些人感慨萬千,覺得還是女人當皇帝好,知道體諒女子的苦楚。可實際上武則天不是不嫁公主,而是她的公主本來就隻有倆,安定思公主早夭,太平公主已為人婦,她就算願意和親,還沒有這個資源呢。
但沒關係,武姓皇族沒女兒,可有侄子,侄子去娶人家的女兒也算和親,不虧。她讓侄子武延秀迎娶默啜可汗的女兒,可誰知默啜一見,怎麽是武家人?立刻悔婚,還把武則天羞辱了一把:“我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兒邪,此豈天子之子乎?”尷尬的從來不是和親,而是你想要和親,人家還看不上。
還有被李治滅掉的西突厥汗國,其餘下部落投降唐朝,到了武則天時期,受封阿史那元慶來代掌西突厥各部。可在長壽元年,武則天的酷吏來俊臣構陷阿史那元慶,導致其被腰斬,元慶的長子俀子為了給父親報仇亡命西域,在吐蕃的幫助下,於長壽二年糾集西突厥各部發動叛亂,夥同吐蕃入侵武周邊境,這場戰事持久一年,這其間默啜入寇涼州,東北室韋的牧民也搶了一把邊境。
就這麽個事,給營銷號剪裁史料,杜撰成了一起“以一敵四”,“對戰四國二百萬聯軍”的世界大戰。其實起因不過是武則天冤殺蕃臣,這才牽扯出來了這一係列的破事,結果營銷號掐頭去尾地一編,居然還真有一幫人敢信,還把這事和“天樞”聯係起來,說是武則天打完世界大戰以後,波斯酋長與兩百多國家自掏腰包,給武周建造的最大記功柱。
然而,不管是“兩唐書”還是《資治通鑒》,都表明“天樞”不過是武則天的侄子武三思為了爭寵,搞的一出作秀而已。
還有那個波斯酋長阿羅憾,不過是波斯帝國被阿拉伯帝國所滅以後,流亡到中國,在武周寄人籬下的沒落王族而已。他要是不跟著武三思屁股後麵吆喝一把,萬一武周不給他提供政治庇護,那豈不是糟糕了?況且史書原文也根本沒有明確表示建造天樞是他們自掏腰包,倒是記載了他們為了收集鐵料,把民間的農器給熔了。這說難聽點,哪怕是隋煬帝修的大運河呢,好歹還有個通航之用,可天樞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麵子工程,真不明白有什麽好顯擺的?
現在但凡以武則天為主角的相關書籍、影視劇,雖不勝枚舉,可大都集中在個人奮鬥和宮廷政治鬥爭,還有恩怨情仇上,很少涉及武則天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政績,無非就是因為武則天的那點政績真的拿不出手,如果被人們看到了,真的很損害女皇的光輝形象。
歸根結底,武則天就一中材之主,整人一流,整國家二流,整敵國不入流,短於治國而長於權術,一個性轉版本的嘉靖帝。當然,在那個男權至上的社會,她一介女流登上皇位,勢必會給她執政造成一些始料未及的阻礙,但這個並不能掩蓋她內政外交雙雙拉胯的客觀事實。
武則天自然也有一些功績,比如改革科舉,擢拔寒門,修建神都,設立安西、北庭都護府等,但這就和高考一樣,你語數英三門主課都栽了,把文綜理綜考得再高,又有什麽用?文治武功這樣的大節既損,再言小節,又有何益?
綜合以上,武則天的文韜武略,比起同為女政治家的呂雉、馮太後、蕭綽等人都遠遠不及,唯一能讓她揚眉吐氣的,無非就是武則天稱帝了,其他女主沒稱帝而已。
但是作為後人,我們看的不應該隻是封建社會的政治地位,而是要以曆史貢獻來論成敗。那麽,武則天就是一個“過大於功”的政治家,絕不應該因其女性的身份,而對其過分貶低,抑或者刻意拔高。
八
武則天改國號為周的時候,一個很眼熟的問題橫亙在了她的麵前:立誰當自己的繼承人?
中國自從呂雉起,臨朝稱製的女主不計其數,因為都是萬人之上,所以稱製和稱帝在實際權力上並沒有多大區別,甚至女子為皇帝,不但不會給自己帶來實利,還會平白無故給自己拉上不少仇恨值。
這一點武則天心知肚明,可既然可以當個臨朝稱製的太後安穩享受皇帝的權力,武則天何必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稱這個帝呢?
可以看出來,武則天要的不是皇帝的實權,而是她想青史留名,當一個古往今來唯一的開國女皇帝。
雖然武則天跟武氏兄弟關係不好,對武承嗣和武三思也談不上多待見,但作為一個有如此誌向的大女主,即使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又如何?武則天當時舉行祭祀典禮,按照祖製,亞獻這個位置該讓皇太子李旦來做,可武則天卻讓武承嗣來做亞獻,其心思不言而喻。
所以,從一開始,武則天是真的打算讓武家侄子為皇嗣,不然如果讓李家人上,她大周王朝必然一世而亡,那麽自己辛辛苦苦改唐為周,奪位稱帝,拉了這麽多的仇恨值,豈不是全白幹一場了?
可武則天有個致命死結:她的一切政治合法性,都來自於唐高宗李治。
像狄仁傑、婁師德這些賢臣,他們之所以選擇在武周效力,不是因為他們不忠於李唐王朝,而是因為他們效力的是武則天本人。可如果武則天一死,他們這些李唐舊臣,真的還會像忠於武則天那樣繼續效忠武承嗣、武三思嗎?武則天自己明白得很,她在,大家聽她的,她不在,武家那幫人鎮不住的,那就還是隻能選李顯了。
所以,在武周一朝的“李武之爭”中,武則天希望武家人上來,可滿朝大臣都希望保證在武則天過世後,最高權力能重新回歸到李家人的手上。最終在狄仁傑的哭諫下,武則天萬般無奈地把李顯接了回來,立為皇嗣。
其實,武則天立儲思想的轉變,除了迫於狄仁傑等人的壓力,還有一個直接原因就是“營州之亂”。
契丹在東北造反了,武則天要平亂,在選將的時候,她想讓自己的武氏侄子們上,還以為是挑個軟柿子讓他們鍍鍍金。可誰知契丹人跟開了無雙似的把武周軍隊一通血虐,打得周軍節節敗退,連武則天手下最得力的名將王孝傑都死於這場平亂之中。因為這場暴亂,導致粟末靺鞨坐大,獨立成了渤海國,中國失去了東北這一大片的土地,以至於漢人再次收複這裏,都已到了明朝的時候。
在平亂期間,武家人的表現令人不忍直視,武則天在民間招兵,根本沒有人願意報名,最終在狄仁傑等人的建議下,武則天讓李顯當名義上的元帥,結果老百姓紛紛踴躍入伍,北郊山頭皆兵滿,無容人處。
這件事讓武則天意識到了,武家人才能平庸,根本不足以托付後事,而李家人不但在朝堂上眾望所歸,在百姓中也是人心所向,在這樣的時局現實下,武則天隻能傳位給李顯,根本沒有其他的選擇。
到了武則天晚年,二張作亂,張諫之等五位李唐舊臣發動“神龍政變”,逼武則天下台,李顯二度為帝,李唐王朝的歸來,便大勢已定了。
退位後的武則天一直居住在洛陽的上陽宮,李顯等人沒有為難她,對她依舊畢恭畢敬。十一個月後,武則天駕崩,在臨死前,李顯想給她諡為“皇帝”,可被武則天拒絕了。因為皇帝會有自己的陵寢,武則天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暗濕的棺槨內,她要諡為“皇後”,這樣就可以住進乾陵,和那個愛了她一輩子的丈夫永遠也不再分開。
在最後的那些日子裏,威嚴空闊的上陽宮殿內,有一個白發老嫗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頜,木呆呆地看向前方,那雙渾濁的眸子竟好似能透過無數年的時光。
她記得有個男人隻在她的生命中存在過一小段的時光,可她用盡了餘生,得到了整個天下,卻還是不能將他遺忘。
現在她準備去找他了,以他妻子的身份,而不是皇帝,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曆史會記住,他叫李治,她叫武曌,他們曾經主宰過同一片天空,沒有誰跟著誰,他們始終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