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丹室,国师周授与令丘山支益生觐见圣上。周授神色严肃,跪拜下来,向圣上禀告:“蜀军在白帝城与楚王交战,楚王大败。据臣下所知,蜀军中有一个叫任嚣城的术士,用木甲术的铁锁横江和飞火珠将楚军全部歼灭。”
“楚王也战死在军中?”圣上焦急地问道。
“楚王殿下并未被蜀军所获,至今下落不明。”支益生犹豫片刻,“飞火珠木甲的火术霸道异常,如果楚王殿下死在乱军中,找不到尸体,也是情理之中……”
“姬匡是朕的嫡亲,幼时与朕同寝同食,”圣上咳嗽起来,“在洛阳长到十六岁才去往楚地就国。不料十三年前一别,竟然成了永诀。”
周授声音低沉:“楚地还没有举丧,陛下不用太过伤心。或许楚王殿下在亲卫军的保护之下,已夺船东下。”
“蜀军的那个任嚣城,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圣上询问支益生。
“姑射山治镜阁的任嚣城,他的先辈风紫光,当年为景高祖建造了四座龟甲,击溃了长安泰殆帝的守军。”支益生回答。
“击溃长安的守军……不!”周授双手合拢,“应该是把拱卫长安城的泰朝西镇龙兵杀得片甲不留,长安城城墙如同沙堆一样崩塌!如果不是篯铿引导九水入城,并用土术将长安城地陷七丈,泰殆帝连逃出长安的机会都没有。我已经看过了《景策》。”
“长安之战,是景高祖第一次击败泰殆帝,当时天下所有人都认为长安城坚不可摧,景高祖无异以卵击石,只是没有想到景高祖身边的谋士张道陵,已经招揽了四大仙山的门人。”支益生看来对当年的往事非常清楚。
周授说:“确有其事。风紫光当年建造的四座巨型龟甲,堪称陆战最强。当时木甲战车从东、南、西、北四方攻打泰朝都城长安,风紫光、师乙、龙武钗、郭喜四人分别站立在一座龟甲之上,从四个方向同时攻陷长安城墙,逼入未央宫。长安一战,是景高祖与泰殆帝之间,战局形势扭转的关键一役。高祖九年,高祖皇帝占据长安之后,泰朝军势就此式微,泰殆帝率领残军东引,退踞彭城。”
支益生说:“高祖十年,景高祖在长安登基称帝,国号‘大景’,改年号‘乾元’。此时大景已占据雍、豫二州,臣服凉、益,以四州之势,统领河内以西之地。”
“正是如此,”周授点头,“乾元初年,泰殆帝退踞彭城,天下仍有豫州以东,幽、扬、青、荆、兖五州追随泰殆帝,这五州都是天下富庶之地,如不是泰殆帝暴虐无行,高祖的势力仍不足以倾覆泰朝。”
支益生向周授拱手,“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高祖战略与汉祖刘邦一般无二。而泰殆帝龟缩彭城,景、泰之间的局面,也与当年楚汉相争的形势并无不同。泰殆帝从高祖十年在长安一战失败,东守彭城开始,就已经注定要走上失败的道路。”
周授嘿然,脸色却并不认同。
“国师和支先生所说的龟甲,已经是百年前的物事。”圣上半躺在龙椅上,招呼中官曹猛过来。曹猛将圣上扶起,圣上身体虚弱,倚靠着曹猛说:“卧龙的木甲术失传已久,难道姑射山的任嚣城,能够在蜀地建造出龟甲来?”
“臣认为是时间早晚的事情,”支益生向圣上参拜,“建造龟甲的木甲术,之所以长久未现于天下,是因为姑射山卧龙并未下山。现在任嚣城投奔蜀王,以蜀王治国之精干,龟甲应该已经在建造之中。”
周授拱手:“木甲术龟甲虽然无坚不摧,移动迅速,但是毕竟要由法术高强的术士来驱动,因此蜀王麾下最令人忌惮的不是龟甲,而是任嚣城。”
“国师有办法行刺任嚣城?”圣上探头询问。
“臣下已经尝试过两次。任嚣城是姑射山贤人,”周授摇头,“刺客法术有限,不足以成功,反让任嚣城更加防范森严。”
“此事不责怪国师,”圣上轻声说,“四大仙山的贤人,怎么可能轻易被刺。不过对此人,朕却以为不必多虑。”
周授和支益生同时抬头,看向圣上,“陛下另有良策?”
“蜀王姬梁表面宽厚,内心却猜忌甚深,以任嚣城之威武多谋,必不会得到蜀王的信任。”
周授和支益生二人虽然对圣上的判断不以为然,却也无言以驳,只能同时说道:“圣上英明。”
圣上沉默一会儿,又问:“齐王的军队,是否已经从上党郡开赴井陉口?”
“没有,”周授回答,“虽然代王的军队南下,可是齐王并未慌乱,只是派遣了大将赵牧领军一万北上拒敌,现在应该在距离井陉口五十里的乐平郡驻扎。”
“井陉口易守难攻,”圣上气喘吁吁,“代王治军平庸,只能在齐王后方略作牵制而已。代王既然已经得了赵地,他到井陉口也就到头了。”
“使者已经面见代王传递圣意,把赵地封给了代王,”周授说,“代王只要控制赵地,切断齐王后方补给,齐王就不敢轻易率军西进。”
“代王能否守得住井陉口也未可知……”圣上突然一阵猛烈地咳嗽,“不如让郑茅联络齐王,令齐王从洛水西渡,与蜀王在长安交战。”
“陛下万万不可!”支益生大声说,“蜀王与齐王皆为豺狼,齐王虽然以太子名义西进,实则窥觑洛阳。如果两军会合,齐王与蜀王结盟,蜀齐势力联纵,放眼大景天下,将无人能够抵挡。”
圣上仍旧不断咳嗽,脸颊赤红,但是眼神却十分严厉。
支益生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冲动说出这番话来,让圣上知道自己对太子姬缶遇刺一事有所怀疑,认为太子被害可能并非蜀王指使。
中官曹猛轻声对周授和支益生说:“陛下身体欠安,今日议事就到此为止吧。”
周授和支益生告辞退下,看见曹猛把圣上搀扶到丹炉之下,丹炉的火焰仍旧在燃烧。
两人退出丹室。
支益生问周授:“圣上为何还在炼丹?事到如今,圣上还未省觉修炼鹿矫的弊端吗?”
“圣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炼丹是他唯一的希望。”周授叹息,“只有如此,圣上还能抱着一丝生机,才有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刻,勉力维持的信心。”
“国师认为,齐王的大将赵牧,能否占领井陉口,击退代王,收回赵地?”支益生问。
“代王如果熟稔兵法,就一定会坚守井陉口。”周授说,“我相信他能够看到这个关节。”
“如果坚守不住,又待如何?”
“齐王击败代王,不仅收回赵地,代地也将落入他的囊中,”周授叹口气,“那么天下就是蜀齐相争,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在下却认为,如果齐王击败了代王,反而能将蜀王和楚王的锋芒引向齐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在暗中支持齐王?”周授大惊,“这种事情,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下官没有与齐王联络。”支益生说,“可是单狐山的少都符已经被齐王笼络,现已离开洛阳,奔赴上党郡。”
“就是齐王的那个使者?”周授大悔,“早知如此,我应该把他羁押在洛阳。”
“已经迟了,”支益生额头冒出冷汗,“少都符已经走了两日,现在应该已到上党。”
上党郡城郭建立在太行山最南端的高峰丹朱岭绝顶。丹朱岭以西是长平一带的平原,北方和东方各有两条太行山的余脉连接丹朱岭。齐王姬冲已经率领大军在此镇守数月。
上党郡之北方山脉的长城是战国时期魏国修建,东方长城是战国时期韩国建造。现在这两条连绵在太行上的长城,成为了齐王调动兵马和粮草的通道。
少都符走在上党郡的城墙上,看见齐地和赵地征召的士兵,仍在陆陆续续地从北方和东方上的长城到达。有了这两条运输的通道,齐王的兵马正在源源不断地会师。
少都符离开齐王去往洛阳不到一月,现在回到上党郡,齐王的兵马已经从六万膨胀到了十六万。
十六万兵马聚集,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特别是在上党郡这种高山之地,各路追随齐王的兵马,拥挤在上党郡四周,军队的调动十分困难,而且还需要庞大的粮草补给……
如果齐王不在短时间内引兵西进,这些来自赵地和齐地的队伍,就是随时会变乱的隐患。
少都符既然能想到这点,齐王应该比他更加焦急。
少都符走向上党郡城郭内的后羿射日神殿。相传当年金乌十兄弟齐聚天空,大地焦枯,后羿射下九只金乌,被后世称呼为“大羿”。而后羿射日的地点就在如今上党郡丹朱岭绝顶,也就是现在后羿神殿的位置。齐王进驻上党郡后,没有居住在上党郡的内府,而是将王帐设在后羿神殿,以显示齐王的威严。
少都符作为使者回来,齐王已经在神殿内等候。
齐王年近五十,身体魁梧,面色赤红,髯须刚硬,穿着青色的长袍,坐在大殿内后羿神像之下。
少都符走过齐王内臣,到了齐王面前,向齐王叩首。“洛阳城内,大司空张胡的地位岌岌可危。”
“孤已经知道了。”齐王的声音洪亮,在大殿内回绕,“三公失势,现在做主的反而是廷尉周授。”
少都符点头,“圣上并未昏聩,在皇宫内招揽了道家术士首领,将国师滕步熊拿下,大司马郑茅的兵权已经被削夺,大司空张胡也无计可施,在府中忍隐。”
“那么孤与太傅张胡之间的约定,已不可行。”齐王恨恨地说,“周授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是一定不肯让孤率军通过洛阳城南,奔赴长安了。”
“周授的来历非常,”少都符说,“殿下之前小看了此人。”
“孤也知道,圣上册封周授为国师,地位反而超过了三公;而且天下道家也已经得到了消息,龙虎天师张魁将要统领天下道家门派。张魁是五斗米道后人,孤早已知晓。只是廷尉周授,此人一直默默无闻,竟然凭借圣上在内宫的政变,突然崛起,他一定大有来头。”
“周授是诡道传人,”少都符慢慢地说,“可能是当年淮阴侯一脉的后人。”
“那可真是巧了。”齐王大声说,“两个齐王,可是要在大景的天下分个胜负。”
楚汉相争的时候,淮阴侯韩信曾被刘邦封为假齐王,后封齐王,这个典故大家都是知道的。
“周授一直都是圣上安插在张胡身边的耳目,”少都符说,“没有他的布置,圣上也无法一举在内宫政变,将三公压制。”
“不让孤通过洛阳城南,攻打蜀王,就是这个周授的意思?”齐王握紧拳头,狠狠砸在长案上。
“其实殿下也明白,”少都符说,“这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不让我去长安,击杀蜀王,”齐王恨恨地说,“分明是偏袒蜀王,不让孤为太子报仇。”
“殿下,太子遇刺一事,下官在洛阳城内所闻,可能并非是蜀王所为。”少都符鼓起勇气说道。
“不是姬梁还能有谁!”齐王喝道,“天下谁人不知,蜀王要把自己的世子姬康推举为皇储,因此杀了我儿姬缶。”
少都符沉默,这一点,实在是无法辩驳。太子姬缶死后,皇储之位,只有蜀王世子姬康最为合适。
“楚王逆流而上进入蜀地,已经败了,”齐王的声音小了一些,“看来是受圣上的派遣。楚王现在可能已经死于乱军之中。”
“楚地广阔,齐王有没有想过南下颍川,过南阳,直入樊城,抢在蜀王之前占据荆州,统领楚地?”
“晚了。”齐王摇头,“孤本有这个打算,正要举兵南下,不料代王背后发难,占据了赵地,现在已经陈兵井陉口。孤若南下,代王的军队就会从井陉口出兵,占据整个豫州,与洛阳北军会师,隔断孤与齐地之间的粮草联络。”
“殿下不掠楚地,”少都符失望地说,“一旦蜀军顺流而下,占据荆州,以蜀王的声势,殿下就难以争锋了。”
“蜀军的主力在雍州长安,暂时还腾不出兵力攻占楚地。”齐王摆摆头,“偏偏孤要有这个时机,代王姬房这个碌碌无为的昏王却突然南下夺了赵地。这绝不是代王能把握的战局之势。”
“殿下的意思是,更有高人在暗中谋划?”
“希望不是如今得势的国师周授,”齐王说,“如果此人有这等能力,就是孤识人不明了。”
“楚王是圣上的嫡亲,受了圣上嘱咐攻打蜀地,”少都符说道,“的确是在情理之中。可是代王突袭赵地,牵制殿下,又该是谁的主意呢?”
“姬房当年夺嫡不成,被圣上贬到代地,”齐王说,“绝无可能在这个时候,与圣上联手。”
少都符想了想,“下官认为,如果不是圣上指派,那么代王身边一定有高人辅佐。”
齐王问:“任嚣城在蜀地,支益生在洛阳,你在孤身边,还有一个徐无鬼,难道去了代王身边?”
“听说徐无鬼在蜀地出现,”少都符说,“可能已经归顺了蜀王。”
“蜀王!”齐王大怒,“必定是他!姬梁为了不让孤与他在长安交战,就遣人通告代王,一定许诺了巨大的好处。”
“如此推测,也只有蜀王才有这个动机了。”少都符口中附和齐王。但是内心里仍旧有谜团未解。
“依你之见,孤下一步该如何定夺?”齐王垂问少都符。
“击退代王,”少都符果决地说,“重夺赵地,一鼓作气将代地拿下,以大景半壁江山为后方,从长计议。”
“那太子遇刺的冤屈,难道就此了结?”齐王的须眉扬起,“从长计议?孤等不了这么久。”
“太子已经仙去,”少都符说,“鬼治在即,天下危急,殿下当以辅佐大景为重,徐徐图之。”
齐王哼了一声,“代王占据井陉口,易守难攻,孤只能派遣大将赵牧去乐平郡与代王对峙,阻拦代王南下。孤决定一月之内,强行通过洛阳,逼迫圣上和周授打开龙门关隘。让我西去长安。”
少都符知道齐王心意已决,无法劝阻。平心而论,齐王的战略也是无奈为之。代王占据井陉口,即便是齐王率军十万攻打,也不确保能一举拿下,而如此一来,就给蜀王占据楚地留下了时间。齐王的十几万军队长期驻守上党郡,赵地已经被代王占据,粮草不通。如果齐王辗转豫州退回临淄,那么召集起来的军队,必将军心散乱,很难再次起兵,与蜀王争锋,蜀王如果挺进洛阳,控制大景皇宫,齐王也只有引颈受戮的下场。
那么齐王只有一条路,就是立即奔赴长安,与蜀王一决高下。才有一线生机。
少都符叹口气,“下官还有一个计策。”
齐王冷冷地说:“讲。”
“井陉口并非不能一举而下,只是机会渺茫。”
齐王看向少都符,“只要有万一的机会,孤就愿意一试。”
“太行山之下,有一条地下古道,本来是道家术士的道路,能将二十日日程缩减为七日,”少都符说,“如果派遣一队奇兵,从古道穿越太行山,绕过井陉口,从井陉口后方攻打代王,与赵牧将军南北夹击,井陉口一日即可攻下。”
“虽然机会渺茫,但也可以一试,”齐王并不以为意,冷淡地说,“孤准你带领军士通过太行山古道,突袭井陉口以北。你需要多少军士?”
“五百人即可。”少都符说,“古道狭窄,人多了,反而会延缓速度。请殿下告知赵牧将军,在七日内逼近井陉口,当看到井陉口后方升起狼烟,那就是我已经带兵过了古道。”
“孤准了。”齐王说,“但是无论井陉口是否能攻下,孤绝不引兵后退,一定会在二月陈兵洛阳南的龙门关。以全军之力通过龙门,奔赴长安,亲自为太子姬缶报仇。”
上党郡的地牢在东方长城的一个烽火台内。这是战国时期韩国修建的长城,烽火台破烂不堪,中央巨大的铜盆已经残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锈蚀斑驳。秦朝统一天下之后,这段长城就已经失去了作用。几百年来,风吹雨淋,无人修缮。
若不是齐王利用这段东方长城,作为兵马粮草的通道,这个烽火台将会继续无人问津。
妫辕的双手双腿被绑缚在烽火台内的铜盆架上已经六日了,把他关押的齐王士兵,似乎忘记了烽火台里还有一个人。当然在齐王士兵的眼中,这个揭族的高大汉子,根本就不能算作人。
幸好清晨时分,丹朱岭上下了一点小雨,雨水落在残缺的铜盆上,从破损的边缘滴落下来,妫辕仰头,勉强用嘴承接滴下来的水珠,得以不被渴死。但是妫辕明白,自己可能就要被饿死在这个废弃的烽火台里。齐王的军队已经彻底把他遗忘。
妫辕不知道跟随自己投奔齐王的揭族兄弟,现在在什么地方,可能已经被齐王属下军官折辱致死。
妫辕不知道听从少都符的主张投奔齐王,是不是自己犯下的错误,可是继续留在洛阳,妫辕也知道,那如同猪狗一般的生活,也不是自己所愿,还不如现在这样死了痛快。
烽火台外吹过一阵风,风中夹杂着烹羊的香味,一定是有齐王的高级军官路过了,普通的士兵没有吃羊肉的资格。妫辕想到,一定是又有从东方齐地调度来的军队到达了上党郡,根据能吃上羊肉的军阶推断,可能这一支队伍,至少有五千人。
妫辕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即将饿死在这个烽火台里,却还在计算有多少军队赶来与齐王汇合。
羊肉的香味越来越近,妫辕的腹中更加饥饿难耐,心想即便是自己马上被处死,死前能吃上一口羊肉,也不枉此生。
上一次吃到羊肉是什么时候?妫辕仔细地回忆,很快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七岁,身材却比汉人的成人还要高。父亲妫骆给当时还只是中书侍郎的张雀大人养马,母亲在张雀府内做下等的帮厨。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圣上登基,张雀的兄长张胡被升任为大司徒,位列三公。张雀府内一片欣喜,大摆筵席。在筵席上,张胡告诉张雀,他一定要在五年内,让张雀坐到大司空的位置。洛阳张氏将成为大景帝国最为显赫的高门。
妫辕当时因为受了张府门监的责罚,胳膊被打断,父亲妫骆草草给他接上断骨,在柴房里休养,不敢出门。
到了夜间,躺坐在柴房的妫辕,忽然闻到一股美妙的香味,从柴房外飘来,越来越近,这是妫辕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世间最浓郁的香气。门开了,妫辕的母亲悄声走进柴房,从怀中掏出一条羊腿,递给妫辕。妫辕这才知道,原来羊肉的味道是如此的诱人心魄。
这是妫辕这辈子第一次吃上羊肉,也是最后一次。一条羊腿看起来很大,可是吃起来,肉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妫辕吃完之后,看见母亲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这才注意到,母亲在不停地吞咽口水。妫辕惭愧地把羊腿骨递还给母亲,母亲用舌头舔了一下羊骨头,笑着说她也算是吃过了。有个老妈子在柴房外呼喝母亲,母亲匆匆站起,交代妫辕把羊腿骨埋在花园的泥土里,然后就走出柴房。
妫辕当时心中暗自发誓,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偷偷地进入厨房,替母亲偷一条羊腿。可是这个心愿永远都无法完成了。
妫辕又想起,自己找到皇宫秘道之后,曾经偷过十几头鹿尸出来,可是那些鹿肉因为曾经被圣上用于炼丹,肉质十分古怪,毫无鲜美的滋味。
即将饿死的妫辕,实在是无法不去回想食物。可能这就是临死前的幻觉,让他想起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吧。
羊肉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妫辕不免绝望,可能自己永远都无法再尝到羊肉的味道。妫辕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当少都符拿着烹熟的羊腿走进烽火台的时候,妫辕觉得少都符浑身发散着光芒。
直到少都符解开了妫辕身上的绳索,妫辕三两口吃完了羊腿之后,妫辕才问少都符:“这是真的吗?”
少都符笑着说:“幸好我及时赶回,不然你的性命就被我葬送了。”
“我的兄弟们呢?”妫辕问。
“都在山下,”少都符说,“我已经将齐王麾下所有的揭、抵、羌族人都收拢在一起。”
“你要做什么?”妫辕说,“齐王为什么会让你招揽军中的劣民?”
“因为我要和你们一起去井陉口。”少都符轻松地说,“把井陉口拿下来。”
妫辕将羊腿骨扔到烽火台下,“夺下了井陉口,齐王就不会把我们当作牲口看待了吧?”
“如果我们帮助齐王击败代王,”少都符说,“与齐军联手,一鼓作气攻下赵地和代地,这等军功,你必定会封侯。”
“齐王会封一个揭族的劣民为侯?”妫辕不相信,“不是只有圣上才能册封爵位吗?”
“如果我们能替齐王夺下了赵、代,”少都符说,“再击败蜀王,齐王平定了大景天下,圣上当然会按照军功,采纳齐王的建议。”
妫辕将油腻的手掌在衣服上胡乱擦拭几下,“我信得过你,如果我能封侯,就让那些看不起我们揭人的景朝百姓,知道我们揭族,并不是牲畜。”
“还有,听说你是因为偷袭了一个将军才被关押在这里?”少都符问,“我问了很多军士,都闪烁其词,不愿意多说。”
“我投奔齐王,齐王安排我们揭族饲养军马,”妫辕说,“每天受齐军军士的折辱,一个将军见我高大,每日里来抽我一顿马鞭,我忍耐不住,与他打斗……”
“你趁其不备打伤了他?”
“不是,我妫辕虽然是揭族劣民,但是绝不偷袭,”妫辕昂起头说,“那个将军武艺高强,似乎非常受人尊敬,他也高傲得很,答应与我单打独斗,齐军在一旁做见证。”
“我知道了,”少都符笑道,“你打赢了他。”
“是的,”妫辕说,“我打败了那个将军。将军当时并未发难,告诉我他另有军务,等他回兵后,再跟我较量一场,可是将军走后,我就被齐军的军士关押在了这里。这个将军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
“你知道你打伤的将军是谁吗?”
“不知道,”妫辕说,“军士只是称呼他为大将军。”
“整个齐军里只有一个人被称呼为大将军,而不冠姓,”少都符说,“就是齐地声名最显赫的赵牧赵将军。”
“原来如此。”妫辕惊讶地说,“我竟然把齐地最勇猛的将军打败了。”
“那我告诉你吧,”少都符说,“我们突袭井陉口,与我们接应的军队将领,就是这个大将军赵牧。”
妫辕大声说:“等我们夺下井陉口,我跟他再打一场,让他输得心悦诚服。”
少都符带领着从齐王军中征召而来的劣族军士从上党郡北上。他本想招募五百士兵,可是齐王军中,揭、抵、羌、匈奴等劣族,几乎都是运送粮草的民伕,且多为老弱妇孺。少都符勉强征集了三百多人,其中愿意跟随的揭族占据了一百多人,匈奴一百多人,其余抵族和羌族加起来不到百人。
少都符没有时间再在上党郡招募劣民,只能带着这三百多人朝着乐平郡进发。临行之前,齐王仅仅是安排自己的内官草草巡视了一番。
少都符知道,齐王现在正在谋划十六万大军西征,对于少都符走古道突袭井陉口的提议,其实并不在意。作为一个统率十几万军队的首领,齐王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机会渺茫的突袭之上,而是要把主力放在通过洛阳之南的龙门关。
两日之后,少都符的劣族军队抵达乐平郡,少都符带着军令来到齐王大将军赵牧的营帐内。
赵牧正在与下属饮酒。少都符看见赵牧身着布袍,盔甲扔在一边,属下也都是衣衫不整,且大半已经醉倒在地。
听到齐王的谋士少都符求见,赵牧摇摇晃晃地走到少都符面前,把少都符手中的军文拿过,草草扫了一眼,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少大人是要从太行山下挖掘地道,突袭井陉口吗?”
少都符看见赵牧的门牙残缺了两颗,鼻梁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不禁露出微笑。这一定是拜妫辕所赐了。
少都符收起军文,对赵牧说:“七日之后,如果看到井陉口后方燃起大火,天空中飞起孔明灯,就是我给大将军的信号,大将军尽可以率领大军攻城。”
“齐王殿下让我在乐平郡阻拦代王南下,”赵牧醉眼朦胧地说,“并没有让我攻打井陉口。”
少都符把军文再次递到赵牧面前,“殿下已经在军文里嘱咐大将军,如果我能在井陉口后方突袭代军,大将军即可与我南北夹击,便宜行事。”
赵牧把军文推开,“我倒是想知道,少大人怎么进入到井陉口背后?”
“我率三百余人,向北太行出发,两日后到达漾泉口。漾泉口与井陉口之间隔着太行山,如果翻山越岭,需要十三日,且道路艰险,无法行军;如果往北绕向雁云关再折向南,进军需要二十日,这个大将军都是知道的。”
“本将当然知道,”赵牧不屑地说,“这就是我坚守乐平郡的原因。”
“大将军天下闻名,”少都符说,“一定不愿被人讥笑龟缩在乐平郡,而且对手是军事平庸的代王殿下。”
“你不用激我,”赵牧说,“我不想知道你用什么办法,只用七日到达井陉口后方,只要你在九日之内,升起孔明灯,我就率军与你接应。攻破了井陉口,不仅能重夺赵地,我们还可以一鼓作气,将代地也一并拿下。”
少都符举起手掌,“一言为定。”
赵牧把胳膊软软地抬起,“一言为定。”
当赵牧击掌之后,才发现营帐的门口右侧站立着一个高塔一般的巨人。
赵牧问少都符:“这个揭族的劣民怎么到了这里?”
少都符说:“齐王殿下即将统兵十六万,进逼龙门关,我只能召集劣族突袭井陉口。”
赵牧傲慢地说:“少大人想依靠这些牲畜一般的劣民打仗?我看是凶多吉少。”
少都符笑了一下,向赵牧拱手告辞,走出营帐。妫辕看了看赵牧,并未跪拜,跟着少都符离开。
少都符向赵牧传递过军令,立即带着手下的三百多劣民军士,赶赴漾泉口。在路上。妫辕对赵牧松散的军纪十分不屑。“我到上党郡投奔齐王之后,常听说赵牧将军是天下不世出的良将。可是他不仅武艺稀松平常,驻扎在乐平郡的军队军纪散漫,自己也在营帐里饮酒作乐,看来是徒有其名。”
“不。”少都符告诉妫辕,“赵牧的确是一个极为厉害的将领,他非常明白用兵之道,在不需要鼓起士气,一举击溃敌方的形势下,他不会露出自己的锋芒。一旦敌军有了破绽,他必定会瞬间收起懈怠,强攻敌方的薄弱点。”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即便是他再怎么做出松懈的表象,即便是醉意惺惺,”少都符平静地说,“他的眼睛也瞒不过我。”
“这么说,井陉口的代王军队是有破绽的,”妫辕猜测,“只是赵牧并没有发现。”
“代王守备井陉口,易守难攻,现在还没有破绽,”少都符说,“我们就是代王的破绽。”
“太行山下真的有一条地道通过吗?”妫辕说,“为什么齐王殿下和赵将军都不知道?”
“他们并非是道家门人,”少都符解释,“而太行古道,本来就只能让道家术士通过。”
“这条古道是不是极难通过?”妫辕难免踌躇。
“走过去倒是不难,”少都符语气略有犹豫,“只是要让守着漾泉口的那个人同意才行。”
“是什么人?”
“智门。”少都符叹口气,“这个门派与世隔绝,门人性格孤僻,很难相处。希望以我道家镇北单狐山的身份,能让他给我一个情面。”
“智门?”妫辕说,“为什么还要经过他们的同意?”
“因为只有智门掌握着进入太行山古道西方入口的石门。”少都符解释,“他们不开启石门的机关,任谁都无法经过。几百年来,能说服智门门人,通过太行山古道的术士,寥寥无几。”
“他们世世代代都镇守在太行山古道的入口?”
“那倒不是,”少都符回答说,“太行山古道,本来没有人守护,只是到了战国初期,智门的门人才开始镇守入口。”
“他们为什么要去镇守古道入口?”妫辕好奇地追根究底,“这个智门,到底是什么来历?”
“春秋末年,晋国有六大公卿,韩、赵、魏、智、范、中行。其中智伯瑶与赵襄子势力最为强大,后来赵襄子击败范氏和中行氏,智伯瑶与赵襄子决战,却被赵襄子击败,智伯瑶后人无奈,投身道家,成为了道家的智门,以道家身份存活于世。他们就守住了太行山古道的入口,世代延续。”
妫辕并不在意晋国六公卿之间的恩怨。但是当他听见智伯瑶的名字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少都符,眼光要露出火焰来。
少都符立即想起了揭族的来历,突然意识到乐平郡其实就是揭族一百年前的故乡。少都符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妫辕面前提起智伯瑶三个字。因为智伯瑶这个名字,对于揭族来说,代表着永远的仇恨!
揭族本是西域月氏国的一个部落,在月氏国各部落之间争夺王权失败,整个部落东迁到匈奴漠北,逐渐壮大,臣服于匈奴,在草原繁衍生息。到了春秋时期,揭族因为受匈奴排挤,又南迁到乐平郡一带,成为晋国的臣民。多年一直都相安无事,直到晋国公侯把乐平郡分封给晋国世家智氏。
智氏在乐平郡对揭族展开了残酷的统治,智氏认为揭族并未开化,多次派遣军队驱逐揭族百姓,揭族在乐平郡繁衍已久,不愿意离开,回到蛮荒苦寒的漠北草原,于是揭族民众起兵反抗智氏,被智氏击败。
智氏将揭族反抗镇压之后,将所有的揭族百姓收归为奴隶。从此揭族从自由的西域民族,转为了智氏的奴隶,族人的地位沦落,再也不得翻身。即便是之后,战国时期的赵国,统一天下的秦朝、汉朝,曹操建立的魏国和泰朝,直到如今的大景,都对揭族族人并不宽厚,将他们作为帝国的贱民和奴隶对待。在泰武帝时期,揭族族人更是被强行分割,从故土剥离,贩卖到帝国各地,从农奴,变为了家奴。
而揭族成为奴隶的源头,就在于智氏的镇压。现在妫辕听到“智伯瑶”三个字,怎么会不升起怒火。
“自从我生下来,只有你一个士族,把我揭民当作人看待。”妫辕压抑怒火,“如果智氏真的被赵襄子屠戮殆尽,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既然发现他们还在世上苟存,我不报此世仇,无颜面对我的先祖。”
少都符示意军队暂停行进,带着妫辕走上路边的一个小丘,指着连绵的太行山,对妫辕说:“蝇苟小民为一时之愤,血溅五步,大丈夫为了纵横捭阖于天下而隐忍蓄力。你想做哪种人?”
妫辕平静下来,“大人的意思我明白。”
“中原贵族欺压揭族几百年,仇怨无数,”少都符说,“大景天下,从贩夫走卒到高堂贵胄,哪一个不是揭族的仇人,凭你妫辕能全部杀干净吗?你能报仇的方式,就是成为建功立业的大将军,成为大景的柱国之材,到那个时候,将揭族从贱奴的身份解脱出来。这才是你的目标,而不是贪图一时泄愤,手刃仇人。”
妫辕说:“大人的话,我妫辕今天记住了。我们不再耽误行程,进入古道。可是我有一事,一直想问大人。”
“什么事?”
“大人是道家宗师,为什么也要卷到这天下的动乱之中?”
少都符想了很久,“我道家镇北神山的门人,当逢乱世,辅佐王侯,是祖上留下来的规则。但是我和留在洛阳的支益生、蜀地的任嚣城有点不同,我还有一个目的。”
“大人要完成这个目的,就必须成为能左右大景的公卿?”
“是的。”少都符说,“我在找我的师伯,他叫师乙,他在百年前下山辅佐景高祖皇帝的时候失踪。”
“一个人过了百年,应该早就死掉了。”妫辕说。
“不会的。”少都符苦笑说,“有件事情你不知道,我们单狐山的门人,跟其他三个神山的门人一样,寿命远远超过常人。”
“这就是上天的眷顾了。”妫辕说,“天道公平,只是一句屁话,连寿命都不公平。”
少都符哂然,慢慢地说:“我们单狐山的开山老祖是跟随轩辕黄帝的十二臣属之一的力牧,也是道家最初的十二源头之一,在修炼长生术中,的确有所不同。”
“能够获得永生不死的身躯,”妫辕向往地说,“那得要成就多少大事业啊。”
“但是我们单狐山的续命之术,与其他三个神山不同,每隔六十年,单狐山门人就会年老体衰,必须要在六十年大限之前,吞食百草真水和灵丹妙药,然后将老朽的躯壳褪去,年少身躯才能破茧而出。再续一甲子寿命。这个过程十分虚弱危险,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化为女魃僵尸,永远不生不死,出现在哪里,哪里就瘟疫肆虐。”
“你的师伯师乙,如果现在还在世,应该经历两次破茧轮回了。”妫辕计算。
“是的。”少都符说,“所以当我找到师伯的时候,他现在应该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而且他为了这个破茧之术,需要寻找天下最为名贵的灵芝、首乌等药材,数量极为可观,还需要不断地修炼这些药材。一旦我手握重权,就能根据这个线索找到他。把他迎回单狐山。”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自己本就不愿意回到单狐山,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愿意痛苦地轮回,宁愿默默度过几十年的平静生活,然后悄悄地死在乡野。”
“这就是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原因。”少都符说,“单狐山的门人不能死在民间,因为幼麟一旦死去,就会化作我所说的女魃僵尸,散播瘟疫。”
“难道其他三个神山门人的长生之术,也要付出这个代价?”妫辕大为好奇。
“不是。”少都符摇头苦笑,“令丘山的门人凤雏,只需要不食人间烟火,以晨露和松子为食即可。姑射山门人卧龙,终生不能睡眠,但是他们到了亥时,对睡眠的渴望与常人无异,直到巳时才能摆脱疲倦。最幸运的是中曲山门人冢虎,他们只需要不断地吞服九转元丹——龙矫即可长生,更换血液。可是龙矫需要巨大的玄铁丹炉修炼,极为难得。如果丹炉破损,中曲山门人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在天下寻找天外玄铁,修补丹炉。”
“世人都羡慕长生,”妫辕笑道,“原来还有这些痛苦的规则。”
“这是自轩辕黄帝战胜蚩尤之后,四大仙山就一直遵循的规则。”少都符说,“可能就是天道吧。你刚才说天道公平,其实这句话是没有错的。”
“既然大人有如此的重担在身,我妫辕一定帮助大人找到你的师伯师乙。”妫辕面色严肃。
少都符这才放下心来,走回军中,带着三百劣民朝着漾泉口继续前行。
太行山古道的西口,在漾泉口城外一个狭窄山谷中。少都符带领劣民在山谷里砍伐树木,行进极慢,终于到了一片湖泊,然后涉水而行,绕着湖泊的边缘走进一条溪流,顺着溪流踏水而上。溪流婉转,好几次都已经无路可行,只能攀爬岩石,才能找到溪流的河道。
少都符一直紧紧找寻溪流,不断溯行,终于走到了溪流尽头的泉眼。泉眼背后是一道绝壁,上面藤蔓连绵,少都符率领众人借助藤蔓攀援而上,花费了半天时间才登上绝顶。在绕过一座小山之后,终于来到一个极小的山谷。
山谷里有个小村落,只有十几家住民,几十亩山地。看来已经与世隔绝已久。
少都符求见村落的头人,也就是智氏的后代。
智氏的头人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村人称呼为智伯。这里虽然只有几十个智氏后人,而且已经归入了道家门派,但是他们仍旧自认延续了当年智伯的爵袭。
少都符自报家门,告诉智伯,自己是单狐山门人。
智伯耳目昏聩,但是听到是单狐山门人,颤巍巍地说:“莫非是师乙宗主?上次宗主进入智门,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幼童。”
“六十年前,我师伯师乙曾经通过太行山古道?”少都符大为震惊。
少都符下山之后,第一次打探到师伯师乙的消息,他急切地询问智伯:“我师伯为什么要入古道,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智伯看见少都符如此震惊,警惕起来,“单狐山门人有一门绝技,当时师乙宗主施展出来,我智氏确认他是幼麟,才打开入口,让他通过。”
少都符立即取出一个长笛,吹奏两声,山谷里顿时腾空飞起无数鸟禽,或大或小,飞到天空中,然后朝着少都符头顶盘旋而下,在少都符的身体四周环绕。少都符把长笛收起,双手摆了摆,这些飞鸟又冲上云霄而去。
“的确是单狐山门人,”智伯看到了少都符的手段,“当年师乙也是能够召唤飞禽走兽,少宗主是力牧一脉的传人不假。”
少都符焦急等待智伯说起当时师乙入古道的缘由,可是智伯当时年纪幼小,也记不得许多细节。
智伯勉强回忆,告诉少都符:“单狐山是道家镇北神山,智氏既然归入道家,对幼麟自是十分敬仰。六十年前,师乙宗主突然到达智谷,当时师乙年龄已经老朽,身体皮肤溃烂,行走不便。师乙告诉我的祖父,他必须要在十日内去往邯郸,否则将在月圆之夜毙命,化为散播瘟疫的僵尸女魃。我祖父立即开启入口,让师乙通过。之后事情,智氏隐居在偏僻智谷,就不得而知。”
少都符焦急起来,“六十年前是师伯破茧的日子,法术极弱,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在景高祖时期失踪,又隐藏了六十年,遇到了什么波折,不回到单狐山,却偏偏要去邯郸?”
智伯摇头,表示他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即便是当年师乙对智氏老者有所交代,他也无从知晓。
少都符既然到了智谷,来意也不用多说。智伯告诉少都符,明日清晨,就可以开启智门,让少都符一行通过。
少都符连忙拜谢。可是智伯对少都符说:“我智氏从周朝开始即得爵位,少宗主带来的劣民,都是地位卑微的奴隶,不能居住在谷中,污秽智谷清高之地。只能退回谷外,明日清晨再入谷进入智门。”
少都符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妫辕。妫辕不动声色,带领三百劣民,立即朝来路退回。少都符犹豫一会,向智伯告谢,也随着劣民离开智谷,明日再回。
三百劣民在退回谷外的时候,山谷里的智氏族人,都纷纷遮掩口鼻,眼光不屑。妫辕没有理会,带领三百劣民回到小山后的绝壁上躺卧。
少都符知道妫辕虽为贱奴,但是心高气傲,受了智伯的侮辱,心里一定怨极,只是没有发作。少都符也无话相劝,只好也和衣躺下,随着劣民一起,在刺骨的寒风中入睡。
第二日清晨,少都符和妫辕带领贱民,再次进入智谷,智谷内的智氏族人除了智伯,都不愿意现身,看来是对劣民厌恶至极,不愿沾染污秽。倒是智伯虽然面带鄙夷,还是引领少都符及三百劣民走到智谷深处的一面石壁前。
智伯看了看时辰,用拐杖轻轻敲击石壁,岩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崩裂声音,一个圆形裂缝显现在石壁上。智伯对着石壁拱手:“请蝠王开门,单狐山幼麟在此。”
石壁没有动静,智伯只好等待。
许久,一个声音从石壁内传出来,几乎细不可闻:“单狐山哪位门人?”
少都符也拱手:“幼麟少都符,求入古道,望蝠王准许。”
石壁又寂静下来,少都符和智伯都静静等待。
片刻之后,石壁慢慢开启,一个洞穴显现出来。洞穴上方挂着一只巨大的蝙蝠,蝙蝠的头部却是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头颅。头颅倒悬的美艳女子,身体又是蝙蝠,这个形貌,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蝙蝠女用眼睛紧紧盯着少都符,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从岩壁上掉落,即将落地之时,扑闪双翅,飞到了洞穴外的一棵大树上。
智伯向少都符拱手:“蝠王已经准许通行,少宗主,就此别过。”
少都符率先踏入洞穴,妫辕却在洞口停下脚步,对智伯说:“智氏一族,还记得当年杀戮揭族,逼我族人为奴的往事吗?”
智伯用手指捂住口鼻,看向天空。看来即便是困居在这个幽闭的山谷内隐居避世,当年晋国六卿之首,沦落到只有寥寥几十族人,智伯仍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屈尊与妫辕交谈。
妫辕嘿嘿两声,跟着少都符走进洞内。后面三百各族劣民也依次进入。
当三百余人都进入到洞穴之内后,蝠王飞入洞穴,静静地挂在入口的岩壁上。少都符让三百劣民先行,留下来,对着蝠王鞠躬施礼,“蝠王能否告知,六十年前,我师伯师乙为何要通过古道?”
蝠王在黑暗中幽幽地说:“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既然如此,也就罢了。”少都符知道,这种修成人身的上古山精,性格与常人相去甚远,多变得乖张孤僻,不能得罪。于是向蝠王告辞。
蝠王的声音又从黑暗中传来:“古道已经四十二年无人经行,路途险恶,并非能轻易通过,单狐山幼麟路上小心。”
然后蝠王就不再说话。少都符在黑暗中静立片刻,才向古道深处走去,追赶三百劣民。
三百劣民,手持火把,在幽深的古道内行走,洞内的蝙蝠受到惊扰,纷纷飞起,在众人头顶急速地飞旋,尖利刺耳的吱吱声充斥众人耳中。少都符赶上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妫辕,对妫辕说:“智氏当年对揭族的作为,我也略知一二。”
妫辕抬起手,“不用再提了。今日智氏让我通过古道,如果井陉口一战而胜,我们攻略赵地,他的这个恩惠,我不会忘记。”
少都符拍拍妫辕的肩膀,“揭族本是西域的贵族,沦落到中原却成了贱奴,你心中的不忿,我很清楚。”
“为什么从洛阳相见开始,你就一再救我于危难?”妫辕说,“你凭什么就认定,我能够成为一个威震天下的名将?”
“因为你们揭族的先祖妫冒,曾在摸鱼儿海与匈奴大军交战十八年,没有退缩半分。后三百年,揭族妫萨率领部落族人,从北至南一路击败东胡,直抵燕国都城之下,燕国君侯亲自与妫萨订盟修好。再后两百年,漠北极寒,牛羊皆死,无奈之下,揭族妫泷率领族人南迁晋地,与曲沃武公争雄,后又与曲沃武公联兵共击晋哀侯,一举攻入翼城。揭族的这些辉煌往事,我都久有知闻。如今乱世将临,群雄竞起,揭族注定要出现一位旷世的将才,而你就是天命所归。”
妫辕微笑,“希望大人今日所言,能够在我的手上实现。攻下井陉口之后,我一定要把天下的揭民拢聚一起,重振揭族当年的威望。”
太行山古道在地下,也并非一径平直的道路,不然三日即可走出井陉口一侧。从智门进入后,约三十余里一段古道,道路宽阔,可同时两人并排行走。少都符带着劣民军队,行军迅速,不到两个时辰就走完了这段道路。
只是到了三十里后,古道里别有洞天,前方出现了一个地下天渊。
少都符和妫辕站在深渊边,一眼看不到深渊对面,只能顺着深渊边的狭窄小径折向东北方向。此时道路开始变得艰难,稍不留神,就会落入深渊之下。
整个队伍只能放慢速度,每个人贴着石壁摸索行走。妫辕下令,所有劣民军士,三人一组相互照应,如果有人失足落下,三人之外,不得援救。
这段艰险的路程,一直走了五个时辰,尚没有走完。少都符见队伍越走越慢,只好传令停止行军,所有人坐在岩壁小道上吃干粮休息,三个时辰之后,再继续行进。
可是少都符却睡不着,在黑暗中不断叹息。
妫辕被少都符惊扰,轻声地问:“你在惦记你的师伯?”
“是的。”少都符回答。
“很想知道,你的师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妫辕说,“我想,他应该是你的至亲吧。”
“都说我们单狐山是道家镇北神山,”少都符说,“黄帝宰相力牧的传人,可是你知道吗,单狐山现在还有多少门人?”
“一个门派少则几十,多则信徒上万,天师道天下数十万信众,你们单狐山道家名门,怎么也应该有几百人。”
“你太看得起我们单狐山了。”少都符苦笑。
“难道只有几十人,”妫辕犹豫,“十几人?”
“我下山之前,将师父的尸身火化,”少都符说,“如果我师伯师乙已经去世,单狐山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你的师伯。”妫辕说,“我懂了,我的亲人也只有老母留在洛阳,父亲在蜀地,我翻身之后,一定要回到洛阳,奉养老母,并找到父亲。”
“本来景高祖时,应该是我的师父下山,”少都符叹口气,“可是我师父身体孱弱,师伯担心师父下山后,身体不足以支撑到破茧之期,于是将师父留在单狐山,自己下山了。可是我师父也只是挺过了两个甲子,第三次就、就……我们单狐山门人只能火化,否则四十九日之后,尸体就会化作女魃僵尸,祸乱无穷。”
“为什么有这种结局?”妫辕问,“到底是什么缘由?”
“当年黄帝与蚩尤征战天下,力牧受轩辕黄帝分派镇守北方,”少都符说,“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个个都是巫术修炼的妖魅,力牧在涿鹿一战中受了重伤,奄奄待毙,轩辕黄帝感念力牧功劳,向上天祈福,为力牧续命,并找来在战场上被斩杀的蚩尤手下名将飞陌的尸身,将力牧的灵魂注入飞陌的尸体之中。”
“借尸还魂。”妫辕明白了少都符说的意思。
“然而飞陌本是散播瘟疫的僵尸,”少都符说,“力牧借飞陌的身体重生,飞陌的怨气始终不能排解,于是二者的魂灵在飞陌的身体中一直纠缠不歇,直到一个甲子之后,力牧方才勉强获胜,将飞陌的躯壳散开,露出自己的真身。可是随即发现,飞陌的怨气,已经牢牢依附在力牧的身体之内。两个魂灵已经纠缠不清,无法分割。”
“这就是你们单狐山门人终身的厄运了,”妫辕说,“只能一次次地把法术用在与飞陌的争斗中,到了年限,就只能破茧,重复轮回。”
“如果法术高强,不用六十年,也能击败身体中的飞陌怨气,”少都符说,“但是极为凶险。因此单狐山门人一直遵守六十年的破茧规则。我三十年后,也要面临这个劫难。”
“这到底是幸与不幸,”妫辕叹气,“也无法可想了。这是你们单狐山的命运,就如同我们揭族从匈奴贵族沦落为大景贱奴的命运一样。”
少都符也叹息:“是啊,我曾经历过一次,你无法想象,用自己的手指,将自己的皮肤肌肉,慢慢地从身体上撕裂下来的痛苦。每一刻都想放弃,但是一旦想到自己死后,化作僵尸的恐惧,就只能坚持下去,撕下血肉,露出自己的骨骼、内脏,然后再看着自己骨骼上慢慢长出肌肉,血管蔓延,皮肤生长,剧痒无比,如万蚁噬咬……这个过程,需要一年的时间。谁会愿意提前面临如此巨大的痛苦呢,不都是捱满六十年,避无可避,才鼓足勇气来承担?我距下一次破茧还有三十年,嗐,真希望这三十年永远不要流逝。”
“这还真不如引颈一刀来得干脆。”妫辕说,“这种长生,不要也罢。”
“是啊,”少都符说,“我的师祖,就是忍受不了此般痛楚,宁愿坐化也不愿意陷入这个刀山油锅一样的轮回。”
两人说到这里,也就无话了。只能静静地呆坐在黑暗中。
古道深渊之上,轻轻刮过一阵微风,风中带来一股腥气。
“有东西来了。”少都符连忙对妫辕说,“叫醒众人,点燃火把。”
“点燃火把!”妫辕大声命令。
火把依次燃起,古道内顿时亮了起来。
少都符站立在古道边,朝着深渊不断观望,没有发现任何物事。妫辕认为少都符未免过于谨慎。
可是队伍最后方传来一阵呼喊:“少了三人。”
“是不是掉下了悬崖?”妫辕的声音在古道里回绕。
“如果是三个人都掉下去,不可能无声无息。”少都符抽出长剑,“一定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少都符手中仗剑,贴着劣族军士的身体,逆行走向队尾。在三人失踪的位置,少都符弯腰蹲下,翕动鼻翼,用手在岩壁上不住摸索。然后,他一言未发,回到队伍前列,告诉妫辕,现在要立即向前方行进,不能迟疑。
突然无声无息地少了三个人,妫辕心中忐忑,急切地询问少都符:“你看出什么究竟没有?”
少都符向妫辕微微摇头。妫辕明白,少都符一定知道了什么,只是不能当着众人说出来。古道在这一段极为狭窄,一旦众人惊慌,很可能会相互推搡,跌下深渊。
少都符和妫辕两人故意加快脚步,走在队伍最前方。少都符伸出手掌,让妫辕查看。妫辕将手中的火把凑近,看见少都符的手掌上糊着晶莹的黏液,腥臭无比。少都符把黏液在身边的峭壁上擦干,“希望不是我猜测的妖物。”
妫辕看见少都符神情严肃,想再问个究竟,可是少都符忽然示意不要出声。妫辕连忙摇晃火把,命令所有人都暂停行进。
少都符静立片刻,又连连摆手,“快走。”
队伍立即加快脚步,没有人再发出声音,都知道古道里有莫名的妖物,却不知道躲藏在什么地方。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大家都默默前行。少都符突然察觉到异样,让队伍停下,然后飞快地走向队伍的最后。清点人数,果然原先队尾的六人已然消失。
妫辕大怒,但是无计可施,少都符让队伍在前方行走,他与妫辕殿后。
两人因为把注意力放在身后,行走缓慢,与队伍渐行渐远。
又走了半个时辰,妫辕觉得身后有轻风掠过,连忙回头,少都符已举起了长剑,可是四周什么移动的物事都没有。
妫辕松口气,正要继续前行,却被少都符一把拉住。妫辕见少都符向自己慢慢摇头,不禁身体寒毛耸立,知道少都符已经察觉到,那个妖物就在不远处。
少都符拿过火把,慢慢照射身边的岩壁,忽然静止不动,火光照射在岩壁的一道裂缝上。
妫辕打量着这道裂缝,不明白少都符看到了什么。正要询问少都符,那个吃人的妖物,是不是躲在裂缝之中。
少都符摇头,只是用火把不断地照射裂缝,看样子是要等待那个妖物从裂缝中钻出来。
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到了妫辕的额头上,妫辕慢慢用手擦拭额头,触手滑腻,鼻子闻到腥味。这才意识到不妙。
妫辕遇事镇定,看了看少都符,少都符的眼神示意让妫辕仍旧不要有大的举动。但是头顶上滴下的腥臭水珠,必定是跟妖物有关,妫辕还是慢慢地抬头,看向头顶,可是古道上方漆黑一片。妫辕知道黑暗中一定有不知为何的物事,可是眼睛就是看不见。
当妫辕连自己和少都符的心跳声都能听见的时候,古道里已经安静到了极点。少都符偏了偏脑袋,示意妫辕看向身边岩壁上的裂缝。
妫辕知道那个东西已经忍不住要出来了,于是举着火把,看着裂缝,不敢有一丝松懈。
但是让妫辕震惊的是,并没有任何物事从裂缝里爬出来。而是这个裂缝本身,突然在岩壁上开始游动。如果不是这个裂缝以扭曲的方式游动,妫辕根本无法辨认出来。
岩壁上并非是裂缝,而是一条巨大的长蛇!
少都符继续示意妫辕不要出声,自己轻轻地用手把口鼻捂住。妫辕也跟着少都符照做,将呼吸的声音也掩盖起来。然后看着那条在岩壁上的长蛇继续慢慢游动。
少都符伸手拉了妫辕的衣袖一下,头部上扬。妫辕也望向自己的头顶,一看之下,顿时心惊胆战。二人头顶上方,一颗硕大的蛇头,正盘绕着从上方慢慢落下。
蛇头吐出的信子,慢慢地一伸一缩,发出沙沙的声音。
蛇头与人头的大小相仿,可见蛇身的巨大。
妫辕不知道如何与这种妖物搏斗,眼看着蛇头在自己的头顶上方,慢慢地扭曲盘绕,一点点朝下延伸。
妫辕看到蛇头上光秃秃的,突然明白了,这条巨蛇,是瞎的。这就是为什么少都符一直让他不要有动作的原因。他们两人,只要不发出声响,这条巨蛇,就不知道他们的方位。
妫辕和少都符慢慢地蹲下来,看着不知道多长的蛇身,在古道上方盘绕。许久之后,蛇头又慢慢地缩回,回到了黑暗之中。
少都符把火把照向岩壁,岩壁光滑,巨蛇已经看不见了。可是两人仍旧没有动作,害怕巨蛇闻声而返。
又过了好一会儿,少都符轻声说:“走吧,我闻不到腥味了。”
妫辕这才起身抬步,发觉自己的双腿酸软,手心里全是汗水。
“是岩虺。”少都符说,“我知道有这种妖物,没想到竟然在太行山古道里碰见了。”
“岩虺?”妫辕说,“不是长蛇?”
“岩虺是无法成蛟的长蛇,”少都符轻声说,“因为吃过人,无法成蛟,但是身体会无限度地长大,长到我们无法想象的长度。”
“怎么对付它?”妫辕说,“不杀掉这条岩虺,难道任由它吃掉我的族人?”
“如果只是吃掉也还罢了。”少都符说,“岩虺最善于藏匿食物,它会把吞进去的人吐到洞穴深处,然后再爬出洞穴,寻找新的猎物。岩虺的寿命极长,生存的地方人迹罕至,所以它会囤积食物。”
“你的意思是,”妫辕冷汗淋漓,“它会一直吞噬我们,直到把我们全部吃掉,再吐出来,慢慢享用!”
“不错。”少都符说,“岩虺的黏液能让人的尸体常年不腐。而被它吞噬又吐出的人,根本就没有死去,只是被它的毒液侵蚀无法活动,只能等着它再吃一遍。”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妫辕点头。
“既然知道了是岩虺,”少都符说,“我就有办法把它们收服。”
“它们?”妫辕大惊,“不止一条!”
“岩虺从来就是成双出现,”少都符说,“也不会有第三条。一对岩虺,分为雌雄,方圆千里内,不会有其他同类侵入它们的领地。”
“你说要收服它们?”妫辕问,“为什么不是将它们斩杀?”
“因为单狐山的先祖力牧,跟随黄帝对战蚩尤,就是凭借豢养的一对岩虺,在战场上吞噬敌人。”少都符说,“这对岩虺,一定是我师伯师乙路过古道之时,留在了古道里,他六十年前一定是法术微弱,无法再驱使这对岩虺了,我把岩虺收服,日后遇到师伯,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你有什么办法?”
“岩虺虽然是长蛇的形貌,但是它有腿,盲目,”少都符说,“我自然有办法将它们擒获。”
狭窄的古道到了尽头,一条石梁朝着深渊上延伸,看不到尽头。但是石梁上的道路宽阔了许多。现在队伍可以平行两排行走,距离石梁的边缘仍旧有数尺。
妫辕和少都符知道古道里有两条看不见的长蛇岩虺在跟随队伍,伺机吞噬族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但是岩虺在吃了九人之后,一直未再出现。妫辕询问少都符:“两条长蛇是不是已经退回了洞穴?”
少都符说:“不会,它们一直在跟随我们,就在暗处。”
妫辕问:“这石梁上,左右无边无际,上面看不到尽头,下方看不见底部,它们能藏在哪里?”
少都符用手指了指脚下,妫辕明白少都符的意思,两条岩虺,是在石梁下方一直紧跟不舍。
“它们为什么不再现身?”妫辕问少都符。
少都符摇头,“岩虺谨慎,知道我们对它们有了防备,在等待合适的地方,再爬上来吃人。”
“会是什么地方呢?”妫辕内心焦虑,毕竟在黑暗的古道里,有两个危险的妖物躲藏在暗处,是一件让人心焦的事情。队伍中的揭族族人已经开始躁动,再这么下去,可能就有族人要提出退回入口。
“再等等!”少都符走到队伍的前方,亲自去查看道路。
又行走了半个时辰,这条横跨在深渊上的石梁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妫辕在后方殿后,少都符在前方探路。队伍行进的速度仍旧缓慢。
突然队伍中段传来一阵惊呼,妫辕立即跑上前去,看见一条岩虺长蛇正在吞噬一个抵族的族人。妫辕挥起手中的长刀,狠狠砍向岩虺的头部,岩虺的鳞甲坚硬,将妫辕的长刀弹开,但是岩虺吃痛,把口中的抵族族人吐出,身体瞬间滑到了石梁之下。
妫辕和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前方的队伍又开始慌乱,几个抵族族人拼命向后奔跑,后方的匈奴劣民没有防备,其中一个被挤下了石梁。
妫辕扔下长刀,伸手去拉匈奴族人的手臂,勉强将他的手掌攥住。妫辕趴在地上,用力将匈奴族人向上拉扯,可是看到石梁之下,一个巨大的蛇头,正缓慢地移向匈奴族人身体下方。
凌空移动的岩虺张开巨口,将匈奴族人的双腿吞进口中,然后蛇头摇晃,巨大的力量让匈奴族人的手掌脱离妫辕的掌握,整个身体被甩到了空中,朝着深渊之下落去,匈奴族人绝望的呼喊声在古道里回**,接着戛然而止。
妫辕亲眼目睹这个倒霉的匈奴族人在空中被岩虺吞噬。
队伍里其他的劣民看到了这个场景,都慌乱不已。随即,又一条岩虺出现在队伍中央,身体在石梁上缠绕了好几圈,把前方的几个揭族族人与队伍隔开。
那几个落单的揭族族人,惊惶无措。另一条岩虺也从石梁下冒出来,尾部横扫,落单的几个揭族族人勉力躲避,还是有两人被扫下石梁。
妫辕发现前方的揭族族人中并没有少都符,于是大喊:“少大人!”
没有少都符的回应,妫辕顿时心如死灰。少都符如果罹难,即便是能走出古道,妫辕和手下的这三百名劣民,如何与井陉口之外的赵牧联络,一举攻破守军?就算是真的侥幸攻下井陉口,没有少都符的斡旋,齐王和赵牧也绝不会对妫辕青眼相加。
眼看一生的愿景化作泡影,妫辕长叹一口气,准备对手下的劣民队伍下令,全部后撤回智门入口,然后大家作鸟兽散,继续在大景的天下做受人欺压的贱奴罢了。
妫辕看着惊慌失措的各族贱民,大声说:“我们回去吧。”
大部分劣民听了妫辕的命令,就要后退,可是几个年长的老者,却死死握住手中的斧头和长刀,站立不动。这些武器都是齐军废弃的兵刃,在劣民临行之前草草地随意分派。
其中一名抵族老者说:“宁愿死在这条古道里,也不愿意再回去为奴!”
妫辕心中震慑。
另一个老者也坚定地说:“不为奴。”
正要慌张逃窜的劣民放慢了脚步,然后全部站定。他们都听见了“不为奴”三个字。这三个字,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大的希望。
面对岩虺在老者上方张开的巨口,老者毫不畏惧,挥动手中的斧头,用力砍向岩虺下方腹部的某个部位,岩虺头部摆动,身体退缩,回到了石梁之下。
石梁上一个爪子在剧烈跳动,是刚才老者从岩虺身体上劈砍下来的残肢。妫辕这才明白,岩虺是有腿脚的长虫。而没有退化的四肢,就是它们的弱点。
各族的贱民,都被几个不肯逃跑的老者的气势镇住,纷纷举起手中残破的兵刃。妫辕知道,自己和这些贱民的道路,一定是有进无退。
“不为奴?”妫辕大声说,“宁死也不为奴?”
所有的贱民都举起兵器,“有进无退。”
所有贱民都紧紧地靠在一起,一齐向前行走。另一条没有受伤的岩虺,再次从石梁下方探出蛇身,却再也找不到吞噬其中一人的机会。一旦蛇头靠近某人,旁边的众人就拿着兵刃齐齐向蛇身招呼,岩虺的前爪受痛,只能退回放弃。
妫辕在火把的光芒中看到,每个人的眼神都坚定决绝。
此刻他们都看向妫辕的身后。妫辕点点头,慢慢转身,看见一条岩虺的头颅就在自己的面前。可是妫辕心中已经没有丝毫的恐惧,三百多不愿为奴的贱民,他们的勇气已经完全感染到妫辕的心中。
妫辕看着面前的岩虺,巨大的头颅下方七尺,一条断肢血肉模糊。妫辕已经明白,岩虺不仅是瞎的,而且动作并不迅速,只是凭借巨大的身形占据上风。
妫辕静立不动,岩虺也无法确定妫辕的位置。妫辕看准了岩虺没有受伤的一条前爪上,挂着一个铜环。他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岩虺的头部摇晃,但是仍旧察觉不到妫辕的身体位置。
妫辕又踏出一步,这一步踏得较远,岩虺的头颅听准了妫辕的方位,就要将妫辕吞下。可是就在蛇口即将闭合的时候,岩虺的身体忽然静止不动。
在众人的眼中,妫辕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岩虺前爪上的铜环。
这个铜环就是当年师乙牵引岩虺的命门。妫辕甘愿冒着被吞噬的风险,赌上自己的性命放手一搏。
妫辕猜对了,抓住了铜环,岩虺就变得服服帖帖。
三百贱民看见妫辕将岩虺控制,都大声喊:“砍杀它!”
妫辕摇头,“少大人需要这个妖物。”
一条岩虺被妫辕控制,身体驯服,长达五丈的蛇身,慢慢地滑到石梁上,另一条也失去了凶恶,顺服从石梁下方游动上来,贴近妫辕。
妫辕长出一口气,牵着铜环,带着两条岩虺向前行走。
走了片刻,看见少都符果然站立在石梁的前方。
少都符回头看见妫辕和两条岩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做到了?”
妫辕点头,“两条岩虺,我交给你了。”
少都符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铁链,穿在铜环上,两条岩虺驯服地盘旋在少都符的身边。
“古道里的妖物,”少都符指着前方,“比我想象得要多。”
妫辕顺着少都符的指示看去,石梁前方,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横亘在道路上。
“再没有任何妖物,能够阻拦我们。”妫辕沉声说。
少都符与齐王麾下大将军赵牧的九日之期到了。赵牧在营帐中与副将饮酒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
赵牧端着酒樽走出营帐,在夜色中,看向北方三十里外的井陉口。
“将军真的相信,那些贱奴,会绕过太行山,突袭井陉口后方?”六名副将也走出了营帐,其中一位询问道。
“那些贱奴……”赵牧不屑地笑道,“他们除了跟牲畜一样的干活,**,生一大窝肮脏的小崽子,还能做什么?”
“九日期限已到,”一名副将说,“这些贱奴,一定是偷偷跑到北方去了。”
“齐王看重的那位谋士少都符,”赵牧轻蔑地说,“肯定遭了那些贱奴的毒手。”
副将询问赵牧:“齐王殿下已经从上党郡出发,陈兵龙门关外,我们也兵临井陉口之下。只等殿下击败蜀王,代王就会自动出关投降了。”
“可惜我不能跟随殿下与蜀王一争高下,”赵牧语气中满带失望,“这是我终身的憾事。”
“将军阻拦代王南下,”副将说,“替殿下安定了后方的隐患,功劳也是无人可及。”
赵牧将樽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回营,“我们就在这里,等候殿下击败蜀王的捷报。”
可是几名副将,并没有跟随赵牧走回营帐,而是全部呆呆地站立原地,看着北方。
赵牧突然隐约听见有军士的呼喊声,他立即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
赵牧连忙看向自己的军营,一万士兵仍旧稳定地驻扎在漾泉口和井陉口之间的平原上,并没有一丝的紊乱。
赵牧再把眼光望向井陉口关隘,看到在井陉口城墙的后方,映出了通天的火焰,一个巨大的孔明灯从井陉口上方升起,越飘越高。
“那些贱奴!”一个副将瞠目结舌,“他们竟然做到了!”
“少大人果然是殿下倚重的奇才!”赵牧扔掉手中的酒樽,“前锋、左翼、右翼三将!”
三个副将立即拱手接令,“在!”
“按之前的阵型,立即攻城!”赵牧的随从牵来了坐骑,赵牧翻身上马,“拿下井陉口!”
齐军赵牧部的前锋立即骑马冲向井陉口城墙下方。随着地形的收拢,骑兵冲到距离城墙六十步左右的地方,纷纷射箭,两千名弓箭手射出的箭矢,飞蝗般落到城墙之上。
随后左右两翼的步兵到达,这些步兵推着两架高高的云梯,稳定地朝着井陉口的城墙移动。弓箭兵不再射箭,而是举起盾牌,掩护云梯下的步兵。
井陉口城墙上方的守军,也开始射箭,但都被齐军前锋的盾牌遮挡。井陉口的投石车,很久之后,才投出巨石。但是没有击中云梯。
赵牧带领的后军,跟随前军移动。城中只投出了四块巨石,对齐军的折损有限。
根据细作事先的刺探,赵牧知道井陉口守军共有七具投石车,如此说来,有三具投石车,已经被少都符带领的贱奴破坏。
一炷香之后,云梯继续朝着城墙挺进,井陉口城墙后又飞起了两块巨石,赵牧明白,又有两具投石车已经被少都符军破坏。
赵牧不再犹豫,下令集中前军,将云梯搭上城墙。
井陉口城墙上的守军,立即朝着云梯投掷火把和滚油,云梯开始燃烧。赵牧立即调遣后军的投石车,朝着云梯投掷牛皮水袋,水袋撞击在云梯上崩裂,水花四溅。六具投石车不断投掷牛皮水袋,将云梯上的火焰熄灭。
齐军前锋奋勇攀爬云梯,即将登上城墙。
可是井陉口城墙上的代王守军突然获得增援,云梯上的齐军寡不敌众,第一拨登城的士兵被守军逼迫,纷纷掉落城墙之下。
赵牧看见战场上的形势霎时扭转,知道少都符的贱奴军队,已经被井陉口城内的守军围困。然而在这种情势下,赵牧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难得的攻城良机,于是命令左右翼前军,不顾一切代价,强行攻城。
赵牧判断得没有错,现在少都符和妫辕的贱民军队,已经被代王的守军逼迫到了城内的一个高地上。这里是井陉口的景高祖祭台,代王投鼠忌器,一时不敢放火强攻,让少都符和妫辕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少都符和妫辕站在祭台中央,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代王军士,将高地祭台围困得如同铁桶一般。三百贱民军队只能望向城墙,希望赵牧没有失约。
他们看到,井陉口外的赵牧军队,在疯狂地奔向城墙,云梯已经搭了上来,可是随即被守军击溃。
妫辕问:“赵牧攻不进来,我们怎么办?”
“再等等,”少都符说,“我们千辛万苦走出古道,又放火烧了代王的粮草,决不能轻言放弃。”
“我们怎么会放弃。”妫辕说,“我现在就带领他们冲出围困,到城墙上与赵牧军队会合。”
“再等等,”少都符坚定地说,“我们守在这里。给赵牧将军攻城的时间。”
妫辕环顾城内。本就不大的井陉口内城,已经陷入一片火海,而这一把大火,正是妫辕率领手下的三百劣民,一路点燃。
少都符和妫辕站在景高祖祭台上,看着混乱的士兵在城内扑火。围攻祭台的代王军队,并没有统一的将领指挥,相互缺乏协作呼应。妫辕的手下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但是每一个劣民都十分坚定,在妫辕的指挥下,从容不迫地击退敌人。
妫辕的脸色越来越严峻,他对少都符说:“其实你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对不对?”
“有三成的把握。”少都符回答,“如果我的计划无误,再有一支援军到来,我们就必胜无疑。”
“赵牧的军队,攻不下关隘。”妫辕把战局看得清清楚楚。
“再等等……”少都符看着城内。
“我一直相信你能带着我们劣民建功立业,”妫辕说,“从进入古道、收伏两条岩虺开始。”
“还有蛈母,”少都符说,“如果不是你们的勇猛,蛈母在古道里布下的重重陷阱,我们也无法通过。”
“我们跟着你通过了古道,最后一段狭窄的通道,只能容一人行走,”妫辕说,“而且那么多的岔道,我们都始终信任你,能找出正确的道路,直到你把我们带出古道口,也没有丝毫犹疑。可是现在……”
“我们会挺过去的。”少都符再次向妫辕点头。
妫辕对少都符的信任在渐渐地消磨。因为他看向四周,代王的守军人数远远超过劣民数十倍。而城墙上的守军与赵牧的军队正在惨烈地厮杀,赵牧的云梯已经被掀翻一个,另一个也重新燃烧起来,先行爬上城墙的齐军,被守军分隔,一个个斩杀。再这么下去,赵牧必定要退军了。
“你还在等哪一路援军?”妫辕正要询问,忽然看见井陉口关内,一片火海之中,一面王旗升了起来。城内两万名守兵,原本混乱不堪,此时以王旗为中心,慢慢整列队形,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代王的守军,全部阵列排布整齐。
妫辕隐隐约约看到,王旗之下,代王正在调动将领,不断地分派到城防各处。现在代王的守军,又有两千人整队登上了城墙,赵牧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攻城仅剩的一台云梯,也被守军用几十根木杆掀翻。攻上城头的齐军士兵,寡不敌众,纷纷被戮。
两千名增援的守军登上城头,立即分布在城垛后方,开始用连弩攻击城下的齐军。而城内的守军,又分拨为两股,一股将妫辕军队围困,步步进逼。另有三千人的军队,不去理会城中的大火,排布成半月形的阵列,然后同时射箭,三千支羽箭飞向天空,越过城墙,落向了城外。
妫辕看不见城外的赵牧军队,但是知道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围困景高祖祭台的守军,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形,最内侧的士兵没有武器,只是举着铁盾,一步步地向前移动。跟在盾兵后的士兵,举着长槊紧紧跟随,距离妫辕和少都符已经只有不到三十步的距离。
妫辕明白,代王知道最大的威胁来自于攻城的赵牧,因此将精锐的弓兵用于对付城外,而对于城内作乱的妫辕部下,则采用压制手段,只要击退了赵牧,妫辕和少都符以及三百劣民部下,必然束手就擒。
“快看!”妫辕拉扯了少都符一下,手指向王旗下方。
王旗下的一个少年将军,一定就是代王,举起一把巨大的长弓,拉满弓弦,一支火矢划过天际,将高空中飘浮的孔明灯灯芯射中。孔明灯顿时冒出大火,落向地面。
妫辕呆若木鸡,片刻之后,对少都符说:“赵牧要退军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
少都符仍旧看着城内,“还有一股援军,他们应该就要来了。”
妫辕不再理会少都符,走到三百名贱民面前,抽出长刀,“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或是投降后被坑杀,或是死在大景军队的刀下。”
三百劣民在黑暗中沉默,火光在他们的脸上摇曳不定。
“我们选哪一条路?”妫辕大声问。
所有的劣民都扔掉了手中的火把,将各种破败的兵器横在胸口。
妫辕点点头,转身把刀刃指向正在逼近的代王士兵,“那就开始吧。”
少都符在妫辕身后大喊:“再等等!”
妫辕已经不再听从少都符,率领劣民军队,冲向了代王守军。当妫辕和劣民军队冲到盾兵前一丈远的时候,盾牌后的长槊猛然挺出,十几个贱民被长槊穿透身体,接下来的贱民仍旧如潮水般扑向代王军队。
城外的赵牧,看到两个云梯全部损毁,而天空中的孔明灯也已经被火矢射下。副将策马奔到赵牧身边,“将军,孔明灯已落,城内的贱奴已经被翦灭,我们的云梯已经损毁,将军是否下令退军?”
“我们损失了多少军士?”
副将回答:“左翼两百,右翼四百。现在全军而退,代王必定不敢追袭。”
赵牧把手抬起来,“传令后军,将攻城锤推向城门。”
副将似乎不明白赵牧的军令,“将军的意思是……”
“前军后退休整。”赵牧的手臂指向井陉口的城门,“用攻城锤攻击城门。”
副将不敢违抗,立即传令。
赵牧的随从问道:“将军蓄力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强攻井陉口?”
“我对那些贱民没有兴趣,”赵牧悠闲地说,“既然少都符志在必得,我相信他有办法在关内与我接应。”
半个时辰之后,攻城锤在几百名齐军的推动下,到达了井陉口城门前方,两名副将摇晃军旗,攻城锤前方的巨大虎头,冒出了火焰。
城墙上的守军纷纷射箭,推动攻城锤的齐军举起盾牌遮挡。众人蓄力,攻城锤猛烈地撞击在城门上,城门剧烈震动,木块崩裂而下。城门上的守军倒下滚烫的热油,齐军被烫伤烫死几十名,守军的火把扔下,热油瞬间燃烧,推动攻城锤的齐军全部烧成黑炭。
赵牧并不动摇,挥动手臂,后军立即冲出一个千人队,用土包灭掉攻城锤上的火焰,然后推动攻城锤,第二次撞击城门。城门的木板崩裂,露出了后方的夯土和石块。
少都符站在景高祖祭台上,看着妫辕带领劣民军只进不退,强行冲入代王守军的铁桶阵中,竟然冲出了一个缺口。妫辕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朝着代王的方向拼命突袭,虽然中间隔着几千名守军,但是妫辕高大的身材,在混战中凶猛异常,所有的劣民都跟随着妫辕的方向拼杀。
劣民只剩下不到一半,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少都符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打开,两条小小的蜥蜴在木匣内快速地游动。少都符把木匣放在地上,轻声地说:“去吧。”
两条蜥蜴爬到地上,顿时身体迎风而长,伏瞬间长成两条身躯长达七八丈的壁虎模样,这就是少都符在古道里收服的岩虺。
两个岩虺立即冲向代王守军的阵中,加入到妫辕的队伍,在妫辕的左右,横扫代王守军。
代王守军看到岩虺是景高祖祭台上的一个术士放出的,立即朝着少都符的方向围困过来,可是少都符身边三丈冒出了层层蛛网,围成一圈,将少都符保护在中心。
代王守军被蛛网缠绕,一时间无法通过。
蛛网坚韧,代王守军刀削斧砍也无法斩断,反而被蛛网内部的蛈母,一一用蛛丝拉到蛛网内,吸干了肉身。
少都符听到城门方向传来轰雷般巨大的响声,他转头看向城北角,焦急非常。
少都符头顶的天空中飞下了蝗虫般的羽箭,蛈母在祭台的屋顶,瞬间编织出了蛛网,羽箭全部粘在了蛛网上。
妫辕有了两条凶恶岩虺相助,身前的代王守军无法抵抗,纷纷后退。在层层叠叠的铁桶阵里,最凶险的状况出现了,那就是溃逃的士兵,与后军相互碾压,整个铁桶阵里的守军,步伐混乱,无法调动。
少都符双拳紧攥,紧张地盯着代王的王旗。当看到代王王旗后退之后,少都符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齐王所言,代王并非一个身经百战的将领,他治军的本领平庸无奇。如果王旗纹丝不动,临危不乱地调动军队,那么即便是有两条岩虺的帮助,妫辕的一百多号人,也只有死路一条。可是现在王旗动摇,铁桶阵内的守军,也开始崩溃。
这时候,城门后方的守军突然大乱,一支两千人左右的乱民队伍,突然从大火中冲出来,一半人与守军拼杀,另一半人,开始挖掘城门后方的夯土和石块。
少都符对着乱军中的妫辕大喊:“援军到了!”
妫辕回头,顺着少都符指点的方向,看见两千名匈奴人,正在疯狂地挖掘城门后方的夯土。
妫辕明白了,井陉口关隘内有好几千的南匈奴人,这些南匈奴人在泰武帝时归顺了中原,但是几百年来,也受尽了大景的欺辱,现在他们也开始了反抗。
少都符所说的援军就是他们。看来少都符与南匈奴之间早就有了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