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后退到上党郡,仍旧抵挡不住任嚣城率领的三万蜀军攻击。舳舻无坚不摧,配合治军严整的蜀军,三日即将上党郡攻破。”
南殿之中,周授向圣上禀报军情。
圣上稳坐在南殿的龙椅上,一改往日的颓靡,精神矍铄,脸色红润。曹猛摆摆手,示意周授继续说下去。
周授继续禀报:“蜀军一路追击齐军到井陉口,受到已归顺齐王的南匈奴部金日蝉的阻拦。因为井陉口易守难攻,舳舻也无法攻破城墙。而赵牧通过故韩国的长城南下上党郡,再北上奇袭任嚣城后军,任嚣城被击溃,只能率领两万残余蜀军退回龙门关,与蜀王汇合。”
“金日蝉没有这个本事,”圣上的声音洪亮,在南殿内清晰地传到每个大臣的耳中,“井陉口守军的将领是谁?”
周授犹豫一会儿,如实回答:“是一个叫妫辕的揭族劣民。妫辕与南匈奴金日蝉结盟,击败了任嚣城。传闻在任嚣城驱动舳舻,奋力攻打井陉口城墙的时候,井陉口城内飞出了无数乌鸦,每一只乌鸦都口衔燃烧的树枝,将舳舻点燃。任嚣城的舳舻瞬间起火,任嚣城无奈,只能灭火,井陉口内的匈奴与劣民联军顺势出城,将蜀军击溃。任嚣城灭火之后,舳舻机关残败,只能边战边退,回到了龙门关。”
“赵牧固然是天下无双的良将,”圣上好奇地感叹,“没想到一个揭族的劣民,竟也能率领军队,击败舳舻。”
“击败任嚣城舳舻的人,”周授说,“陛下也见过,如果我没有猜错,四个月前,那个人曾经站在这里,觐见过陛下。”
“是单狐山的少都符?”圣上想起来了,“幼麟。”
“单狐山幼麟,是当年轩辕黄帝宰相力牧的后人,”周授说,“力牧能够召唤所有飞禽走兽,用于战场厮杀。乌鸦口衔火枝焚烧舳舻,普天之下,也只有单狐山的门人能做到。”
“看来姑射山卧龙遇到了对手。”圣上说,“四大仙山的门人,法术各有擅长,互有相生相克的道理。”
“现在南方的徐无鬼已经与楚王回到了荆州。”周授说,“中曲山的冢虎辅佐楚王,不知道是福是祸。”
统率北府军的张雀从大臣中走出来,“楚王世子本在我兄长的府邸内,现在我已经将他扣留在我的府上。”
“看来楚王也要来洛阳凑个热闹了。”周授说,“楚王一心想报蜀军在白帝城一战之仇,蜀王在龙门关的日子并不好过。”
圣上哼了一声,“等楚王的军马到了龙门关再看吧。龙虎天师张魁在哪里?朕知道他的忠心,决定免了他作乱犯上的罪责。”
周授禀告:“张天师自知罪责深重,已率领道门的宗师,逃往王屋山。”
圣上皱起眉头,思考一会儿,“王屋山?莫非他要召集四大仙山的门人?”
周授明白过来,王屋山在上党郡以南,张魁到了这里,无论是北方井陉口的少都符,还是西方龙门关的任嚣城,南方的徐无鬼,都能毫无阻隔地去投奔他。
“当年张道陵发出道家敕令,将四大仙山的门人招揽于麾下,现在张魁也是要如法炮制,招揽他们。”
“张魁已经不相信朕了。”圣上长叹一口气,“但是他聚拢四大仙山门人,也不是为了威胁洛阳,他要做的,是将蜀王翦灭在龙门关。”
“如今齐王麾下有赵牧、妫辕、少都符辅佐,代王已经投降于齐王,”周授说,“代地和赵地,已经全部在齐王的控制之下。”
“大景天下的西方已经尽归于蜀王,而东方尽为齐王所得,”圣上苦笑起来,“朕这个皇帝,也就只有洛阳一城听从号令了。希望支益生能不负使命,将姬康迎入洛阳,让蜀王的儿子来做这个皇帝,把这些苦恼都交给他罢了。”
“蜀王未薨,”周授说,“姬康入洛阳,也是引狼入室。支益生已经潜入蜀军一个月,还没有任何消息。”
“那朕就等吧。”圣上说,“等着楚王北上,和张魁敕令召集的四大仙山门人会聚。”
张雀跪拜问:“舳舻还未修缮,需要北府军攻打龙门关内的蜀军吗?”
圣上摇头,“北府军坚守龙门关北门,密切注视蜀军,等着蜀王升天的消息,再作定夺。”
圣上说完,打了一个哈欠,曹猛会意,宣告散朝,扶着圣上去了丹室。圣上的精神稍有恢复,就又开始了炼丹。
而在荆州城下,徐无鬼正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荆州城北门外护城河边,杨柳十里。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站立在河边的柳树之下,望着城墙的北门。出入城门的百姓来来往往,没有人在意这三个乞丐的模样。
三个乞丐分别是冢虎徐无鬼、楚王姬匡、巫郡郡守罗太丘。
白帝城一战,楚王把自己的家底,大景天下最为精锐的水军,输得干干净净,若不是徐无鬼出手相助,楚王也已成为蜀王旗下大将任嚣城的俘虏。
徐无鬼带着楚王,不敢走水路,而是在崇山峻岭之间徒步跋涉。在路上偷了平民的衣裳,千辛万苦地朝着荆州行走。一路风餐雨宿,一言难尽。
两人一路南行,顺着乌江而上,进入南蛮之地,然后再辗转北行,到了巫郡。徐无鬼本以为,沙亭军早已通过长江古道,在他们之前到达了巫郡。楚王也准备入城,让驻扎在巫郡的匈奴后裔北戎署,护送自己回荆州。
偏偏巫郡也不太平。巫郡的北戎署,本就不受楚王管辖,现在楚王的水军全军覆没,洛阳大乱,镇守在巫郡两百多年的匈奴后裔终于等到了机会,不再听从巫郡郡守的支配,开始脱离中央的管制。
楚王和徐无鬼还没有进城,就看见巫郡的北戎署,在城中驱逐大景的百姓,楚王的满心欢喜,顿时化作乌有。
巫郡的大景官员带领家丁拼力反抗,但哪里敌得过世代为军籍的北戎署,混乱中,大景的官员被全部斩杀。杀红了眼的北戎署,顺势冲出城外,开始掠夺巫郡汉民流民的钱财,徐无鬼和楚王只能仓促朝着下游方向奔逃,勉强保住了性命。
在奔逃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流民,这个流民举止优雅,在逃命的时候,仍旧抱着包裹不肯丢弃。
楚王和徐无鬼与这个流民一起逃到了钟离山,远远甩开北戎署的追赶,才停下歇息。
到了钟离山,徐无鬼想起这里是南蛮部牛寺的家乡。可惜沙亭军踪迹全无,看来已经在古道内,全军覆没。没有徐无鬼的带领,沙亭的老弱残兵,可能无法通过长江古道内的重重险境。
徐无鬼惆怅了一日,也只能继续跟着楚王东归。这时候跟随楚王逃跑的流民,终于安定心神,告诉楚王和徐无鬼,自己是巫郡的郡守罗太丘,因为北戎署兵变,他只能抱着官印逃离。
楚王和徐无鬼让罗太丘把包裹里的官印拿出来看了,这才证实他的身份。
罗太丘抱着楚王的大腿痛哭,楚王也唏嘘不已。
其时兵变叛乱的北戎署已经开始招揽南蛮部,钟离山的南蛮部也正在犹豫是否反叛大景,以三人的身份,逗留在钟离山十分凶险,只能继续隐姓埋名,沿着清江走向下游。
三人一路乞讨,好在沿江居住的南蛮部族人生性慷慨,三人饥一顿饱一顿,也慢慢地走到了宜都。到了宜都,就离开了南蛮部生息的范围,可是宜都郡守得到楚王大败的消息,害怕蜀军顺江而下,已经弃城而逃,宜都郡内也是一片兵荒马乱。没有了郡守的守军,无人管制,趁火打劫,成了流寇。
楚王更加不敢显露身份,只好继续乔装乞讨,历经几个月,终于走到了南郡,又在南郡的江边,等待了好几日,才被一个渔夫将他们摆渡过了长江。三人下了渔船,走到荆州城下,已经是衣不蔽体,脸色黝黑,比流民尚且不如,彻底成为了三个乞丐。
经过了战败逃亡,生死起伏的楚王,不再骄傲随性,与徐无鬼、罗太丘站在城下,看清了荆州城并未混乱,治安如常之后,才决定进入荆州城内。
三人一进北门,就被城门监拦住,这才知道因为楚军战败,巫郡与宜都郡生变,楚王内丞担忧荆州变乱,已经代楚王号令全城,现在任何流民都不能进入荆州城内,只能在城外流民聚居处居住。
楚王与罗太丘表露身份,监门将巫郡官印送入楚王王府,片刻后,楚王亲兵才亲自出城,迎接楚王入城。
楚王回到荆州之后,召集残存的兵马,治下军队从各地赶来,只有堪堪不到两万人马。所幸蜀王在北方与齐王交战,无暇南下攻打楚地。否则这两万老弱残兵,完全无法抵抗。
等了月余,九江王姬流派遣的五千人马到达荆州。楚王决定北上,继续遵守与齐王的盟约,联手攻打占据在龙门关的蜀王。
楚军在白帝城一战大败,任嚣城的妖术飞火珠,在楚军士兵内,流传甚广,并且听说任嚣城制造出了比飞火珠更加凶猛的木甲术舳舻,楚军的士气十分低迷。
楚王一行,千辛万苦回到荆州之后,向巫郡北戎署派遣的信使一个都没有回来,徐无鬼根本无从知晓沙亭军是否从古道中走出来。最大的可能是,沙亭军已经被巫郡官军屠杀殆尽,或者已经归顺了北戎署。
徐无鬼一直思念他的义弟干奢,却无法恳求楚王率军征伐巫郡,寻找沙亭军的下落。因为徐无鬼知道,楚王残存的军队要保留下来,参与到齐王和蜀王的夺嫡之争。
这个也就罢了,让徐无鬼更加惶恐不安的是,楚王在拜了徐无鬼为军师之后,要赐婚给徐无鬼。未过门的夫人是楚王之妹——郡公主。
这本来是一件无比荣耀的幸事,可是徐无鬼从小在中曲山长大,师父没有家室,一干师兄们也没有一个成家。在他看来,中曲山的门人怎么能娶妻生子呢。
听王府的下人们传言,郡公主自幼生长在王宫内,从不外出。只有一次,在郡公主及笄之年,楚王恩准郡公主在荆州城内的碧波湖观赏莲花。可是花船摇到湖中,不堪重负,竟然翻覆,郡公主落水。楚王亲兵手忙脚乱,也无法将郡公主拉上大船。眼见郡公主要在湖水中溺毙,亏得一个渔夫摇船过来,用渔网将郡公主拖到了岸上。
渔夫虽然有营救郡公主的功劳,受了楚王的赏赐,却从不向人提起此事。
而郡公主从此就深居闺中,除了贴身的侍女,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郡公主。下人提起此事的时候,都脸色狡黠,眼中含笑。
徐无鬼当然明白下人的意思,当即心如死灰。
虽然渔夫从不向人提起此事,但是总有好事之人,将郡公主压沉花船,被渔网拖回的细节传出去。此事在荆州城内,无人不知,都道郡公主极为肥胖,成为城内百姓的笑柄。
现在楚王居然赐婚与徐无鬼。知道内情的徐无鬼百般推辞,也无济于事。眼看婚期将至,徐无鬼在劫难逃。
徐无鬼几次想要独自离开荆州,但是沙亭军始终杳无消息,蜀王与齐王已经将北方分别占据,徐无鬼如果不跟随楚王,将永远收集不到足够的天外玄铁。收集不了玄铁,就永远无法回到中曲山,面对师父和同门。
左思右想,徐无鬼只能留在荆州,接受这个古怪的命运安排。
大喜日子当天,徐无鬼愁眉苦脸,站立在楚王赐予的大宅之前。整个荆州城内到处张灯结彩,百姓纷纷聚到大宅前观看。
徐无鬼看到这些百姓人人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知道他们都在幸灾乐祸。徐无鬼无奈,只好在申时骑上马匹,走向楚王宫,迎娶郡公主。
徐无鬼一身郎倌装扮来到楚王宫前,下马后,在宫门迎接新人郡公主。时间已经到了申时二刻,日头当空偏西。
王宫的大门打开,楚王的内臣和随从仪仗,举着彩灯走到宫门口,分列宫门两旁。楚王身着王袍,在内臣的侍奉下慢慢走到宫门口。
徐无鬼看向楚王的身后,一抬十六人的花轿跟在楚王身后,轿厢下垂,十六个壮汉面红耳赤。
徐无鬼顿时就想悔婚,可是事已至此,想逃也无处可去。
徐无鬼脑筋转得飞快,就想找个法子离开,可是十几个计策在心中掠过,没有一个可行。
花轿到了宫门之外,按照藩王嫁女的规矩,楚王将手中的绣球交给了徐无鬼。郡公主的花轿就要跟着徐无鬼迎亲的队伍,回到大宅。
天空突然灰暗了一下。然后一片黑暗。
婚礼就此打断,以徐无鬼完全没有意料的方式。
太阳被飞星全部遮挡,天空瞬间一片沉寂,所有人眼前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一刻钟之后,天空复明。
所有人都抬头,看见覆盖太阳的黑色飞星,中间显出了密密麻麻的裂纹,太阳的光芒,从这些裂纹中穿透出来,裂纹中的光芒越来越明亮,裂纹散开,黑色的飞星崩裂成了无数流星。
而这些流星散开之后,仍旧没有变小。碎裂后的飞星,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朝着地面飞过来。
申时三刻,飞星掠日。
当太阳的光芒重新照射下来的时候,迎娶郡公主的驸马爷,消失不见了。
而驸马爷徐无鬼本来站立的位置,出现了一只身高两丈的白虎。只见白虎吼叫一声,背后的两个翅膀伸展,飞到了空中,在荆州城上盘旋。
楚王宫前的百姓一片惊慌,四处逃窜,相互踩踏无数。
龙门关,重兵拱卫的蜀王行辕内。
世子姬康推着蜀王的木轮椅,正准备离开内室,去城内看望舳舻修缮的进展如何。
一名年轻的持戟郎中走到蜀王父子两人身前。姬康发现,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姬康立即警觉,“刺客!”
持戟郎中踏上一步,从腰间抽出长刀,将蜀王的头颅砍了下来。
姬康大声呼叫禁卫。可是没有一个禁卫进入内室。
持戟郎中揭下自己的头盔。“令丘山支益生,迎奉世子殿下入京,继承大景皇储。”
姬康大惊失色,眼见父王顷刻间身首异处,怎么也无法相信支益生所言。姬康手无寸铁,只能继续呼喊禁卫。
支益生走到门口,将大门打开,门外的龙门关,已经陷入一片飞沙走石之中。门口躺倒了几个禁卫,而行辕之外的禁卫,都纷纷看向了天空。
姬康身体瑟瑟发抖,看着支益生,“你是圣上派遣来刺杀我父子二人的?”
支益生摇头,用刀尖指指木轮椅上的蜀王尸身。
姬康低头看向父亲的尸体,脖子上的断口,并无一丝鲜血流出。姬康惊呆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支益生对姬康说:“蜀王殿下,在三年前就已经进入洛阳,一直躲在皇宫内的丹室里,受到圣上的庇护。这个秘密,三年来除了圣上,无人知晓。”
“怎么可能?”姬康喃喃地说,“父王一直都在蜀地,从未与我分开。”
支益生再踏上一步,将蜀王的尸体用佩刀划开,蜀王的身体内填满了棉絮、牛筋、皮革,还有无数的铜铁机括。
姬康顿时瘫坐在地,手掌触到一个圆溜溜的物事,竟是蜀王的头颅。姬康吓得坐在地上连连退后。
支益生将蜀王的头颅捧起来,跪在姬康的面前,蜀王的脸色如常,对着姬康说:“孤……孤……”
支益生将蜀王头颅用随身的锦布包裹,“偃师之术。殿下被这个傀儡蒙蔽了三年。”
姬康颤巍巍地站起来,询问支益生:“父王当真在皇宫内?”
“臣下也是半月之前刚刚得知,”支益生说,“圣上将蜀王殿下藏匿在丹室,就是为了等待今日,让世子殿下进入皇宫,父子相见。”
“是谁这么大胆,将我的父王用傀儡装扮,我的父王又如何逃到了王宫?”
支益生的声音变得低沉,“篯、篯铿。”
“是篯铿用这个傀儡替换了父王?”
支益生的声音更加沉闷,话语中夹杂着低吼,“请世子殿下立即随、随我回、回宫……”
姬康的眼前一片黑暗,龙门关内的所有军民,都发出了惊慌的呼喊。
当姬康的眼睛再能视物的时候,眼前的支益生身上长出了七彩的羽毛,耀眼夺目,变成一头巨大的朱雀,发出了一声凤鸣。
姬康踉跄着跑出行辕,对着四周大喊:“禁卫,禁卫!”可是无人应答。行辕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龙门关西门内的舳舻。
姬康看见,庞大的舳舻之上,一条苍龙正在盘旋游动。苍龙张牙舞爪,推着天空中的无数飞星碎片,发出长长的龙吟。
赵国邯郸内城,少都符与齐王大将军赵牧率兵,将檀信宫团团围困。
齐王在龙门关战败,退守井陉口,少都符召唤飞鹊衔枝,将任嚣城的舳舻击退,迂回到任嚣城后方的赵牧趁机突袭,导致任嚣城不仅没有攻下井陉口,反而失守上党郡,蜀军后撤到龙门关,大景北方版图,以龙门关为界,东西分别为齐王和蜀王所有。
蜀王在龙门关对洛阳虎视眈眈。而齐王再次亲自驻守上党郡,妫辕与金日蝉揭匈联军,跟随齐王。
齐王大将军赵牧与少都符率军一万,北征代地,代王一败再败,向东奔逃。赵牧紧追不舍,将代王追赶到赵国都城邯郸。邯郸以东,齐王临淄守军已经西进,代王无处可避,只能与赵王姬涉困守邯郸。
赵牧是大景不世出的将才,轻松攻破邯郸外城,赵王与代王步步败退,只剩下最后的两百名亲兵,退到内城。
赵牧一日之内,攻入内城,赵、代两王只能退入内城中檀信宫,做最后的抵抗。赵王姬涉,已经准备了木材,准备在赵牧进攻之前,自焚殉国。
赵牧在檀信宫外大声呼喊:“代王殿下、赵王殿下,无需慌张,末将只是迎奉两位殿下,赶往上党郡,与齐王相见。”
檀信宫久久没有回答。
良久之后,赵王和代王登上了檀信宫的望台,赵牧和少都符看见两位殿下都手举火把,望台上堆满了薪柴。
赵牧对着望台跪下,大声说:“两位都是龙族天子后裔,绝不可轻易自残。”
赵王对着赵牧大喊:“孤的父王、王兄,都死在了太子姬缶一案,圣上与齐王一定不会放过孤王。”
“太子姬缶是被蜀王暗算,”赵牧大喊,“与赵王无涉。代王受了太傅张胡蛊惑,才一时昏聩,现在张胡已经伏法。末将赵牧,以满族性命为质,担保两位殿下无虞。”
代王姬涉听了赵牧的许诺,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火把,“齐王真的不追究孤王……”
“齐王与两位殿下都是皇族血脉,绝不会手足相残。”赵牧大声说,“请二位殿下放心,我恭迎二位殿下去上党郡,与齐王联合,共商翦灭蜀王的计策。”
代王听了赵牧的言语,慢慢摇头,“罢了,就随你去吧。”
赵王却没有代王那般懦弱,“赵将军口称要迎奉孤王,可是为什么要攻破邯郸城,步步紧逼?”
赵牧听了,一时间也无法回答。
赵王大喊:“赵将军退出邯郸城,孤与代王出城与你相见。”
赵牧知道赵王是缓兵之计,自己领兵出了邯郸城,两个藩王立即就会经暗道逃走。赵牧犹豫不定,却又不敢强攻檀信宫,害怕二王情急自焚,屠杀藩王的罪名,就再也洗脱不掉。
赵王又喊道:“你们齐王与蜀王的恩怨,为何要牵连到赵地?太子姬缶偏偏在邯郸遇刺,不正是欺辱我赵国衰弱,无法与齐、蜀争锋?”
赵牧苦劝:“末将只是听从军令,殿下何苦要与末将为难?”
赵王冷笑,用脚将望台上的一坛桐油踢翻,“孤王不愿意再受齐王折辱。”说完,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脚下。
站在赵王旁的代王大叫一声,身体瘫软。望台下的赵牧与齐军也纷纷惊呼。
天空瞬间黑暗,赵牧抬头看去,太阳消失不见。
望台上火光明耀,火把引燃桐油,薪柴顿时猛烈燃烧,两王瞬间卷入火中。
赵牧正在惶急无策,身边的少都符,忽然身体化作一团黑烟,顺风而起,卷上瞭望台。
赵牧与齐军看到,黑烟在火焰中幻化为一只双翼麒麟,四爪腾空,在熊熊火焰之中分别捞起代王与赵王。
随即天空黑暗崩裂,阳光从碎裂的飞星中照射下来。
双翼麒麟,后肢奋力跳跃,窜到望台下的地面,将两位殿下轻轻放在赵牧面前。
赵王惊魂未定,发现自己身上毫发无伤,看向把自己擒起的黑色麒麟,脸色苍白。代王卧倒在地,已经晕厥。
王屋山山顶,张魁率领着天下各大道家门派的宗主,齐齐看着天空。看到了飞星碎裂之后,张魁登上高台,祭起五行旗。面朝北方,对着天空大喊:“飞星掠日,鬼治已至,天道轮回到道法之日,吾等道门,将重振旗鼓,恢复龙虎天师张道陵武功,斩杀肆掠天下的厉鬼。”
追随天师道的道家门人宗主,同时朝向北方参拜,踏着七星步,与张魁共同祈祝。
洛阳皇宫里,飞星掠日之后一个时辰,梁显之慌乱地在皇宫内奔跑,一直跑到了丹室之外,看见圣上和周授正在仰望天空,看着飞星的碎片越来越大,直奔大地而来。
梁显之跪拜在圣上面前,“飞星已化为无数碎片,当碎片落地之时,鬼治即将开启。”
圣上不以为然,缓缓点头。
梁显之看见圣上身后还站着一位老者,仔细观望,不禁失声惊呼:“蜀王殿下!”
漠北冰泽,巨大的龟甲在冰封的雪地上缓慢前行,梁无疾和风追子站立在龟甲上,五千梁军在龟甲后紧紧跟随。
梁无疾看见飞星碎片堕入地面。风追子跪下来说:“将军现在明白,为什么圣上要派遣你征伐漠北了吗?”
“明白了,”梁无疾说,“大景天下已经进入到鬼治,而我在扫平漠北之后,会率领漠北和西域联军,结束鬼治的混乱,匡扶大景。”
在巫郡归州,大禹庙下三十里,长江河流旋转。江滩边,一块巨石跌落,江滩随即绽裂出一道罅缝,江水不断地注入裂缝。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慢慢地从罅缝一端爬了上来。
为首的少年仰望星空,眼见飞星碎裂,喃喃地说:“没想到我们沙亭军走出古道之日,就是飞星掠日之时。看来我干奢命不该绝,终不会困死在古道之下。”
随在干奢身后的蒯茧说:“既然走出了古道,干将军一定天命攸归,成为割裂天下的一方诸侯。”
牛寺也爬了出来,“我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重见天日,应该一鼓作气,将巫郡攻打下来。”
“相比古道之下的重重险恶,巫郡的北戎署,”干奢哼了一声,坚定地说,“一定不再是我们的威胁。”
“那就让我们一举将巫郡拿下吧。”蒯茧的语气沉着。
灌郡的都江堰堤坝,在几个月前被九龙宗的郦怀破坏,岷江江水肆掠益州平原,青城山下已是一片汪洋。
李冰庙也只剩下了一个大殿从大水中冒出头来。庙祝早已经逃散,只剩下一个老头子坐在大殿的屋顶,看着青城山的龙台。
飞星掠日,碎片朝着大地急速下坠。无数的零散碎片,击中了青城山上的悬崖,悬崖巨石崩裂,一条巨大的蟒蛇在悬崖上挣脱了羁绊,从石缝中摆脱出来,巨大的蟒蛇在青城山上游走,蜿蜒爬行到龙台之下,然后身体缠绕龙台,一直爬到了龙台的顶端。
蟒蛇的头颅高高昂起,蛇身**,不断地张合嘴巴,终于将腹中的一团物事吐了出来。吐出来的物事是一个巨大的圆球,黑白分明,宛如一只硕大的眼球,圆球下方血肉模糊。蟒蛇的蛇身慢慢萎缩,化作一个黑色的人形盔甲,眼球钻入了盔甲之内。
盔甲慢慢地扭动身体,舒展四肢,片刻之后,一张枯槁的脸从头盔里显现出来,而盔甲的下方慢慢合拢,将盔甲内人体胸口上的巨大眼球遮掩起来。
李冰庙上的那个老者将龙台上的这一切看在眼里,喃喃自语说道:“飞星掠日,篯铿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龙台上的篯铿,在蟒甲的披挂下,一张腐朽的脸,裂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在面前举起了两只胳膊,两个胳膊分别是两根蛇鳞包裹秃桩,随即在顶端,蛇鳞绽开,一根骨头伸出来,然后分裂出手骨,以及五个指骨。
篯铿摇晃了一下脑袋,双手的手骨在慢慢地弯曲。
篯铿不断地扭曲自己的脖子,他在努力适应自己崭新的身体。被张道陵封印了一百多年,他终于等到了飞星掠日,重获天日的这一天。
篯铿对着天上的太阳桀桀笑了两声,然后右臂扬起,身后青城山上的石崖中,飞出一道红色的光芒,射到篯铿的手掌上,化作了一柄血红的长剑。
篯铿用左手在长剑上慢慢地掠过,剑身上镂刻着两个篆文:
“赤芒”。
这是能够号令天下八万厉鬼的神兵利器。
篯铿仰起头来,回想当年,自己对着泰武帝说:“天下阴阳两界,各有一剑为至尊,一个至阳的利器赤霄,被诡道陈平所得,而阴界的赤芒,就在我的手中。”
泰武帝威严地回答:“从今日起,你我二人共享天下,你辅佐朕**平四方,朕册封你为大泰国师,统领天下道家。”
篯铿没有时间继续回忆当年的过往,将手中的赤芒对准日头,赤芒通红的剑身被日光照射,发散出无数道黑影,这些黑影在青城山上盘旋一周,然后冲上云霄,朝着东方而去。
灌郡的洪水飞快地退去,篯铿扭曲着身体,从龙台上慢慢走下来。他封印已久,百年没有肉身,一时还无法自如地掌控身体。龙台上的梁木开始脱落,龙台分崩离析,瞬间倒塌。
四个白骨森森的尸骸,从龙台的废墟中爬起来。四个尸骸,扛起一个没有盖板的棺木,篯铿稳稳地坐在棺木之中。
四个尸骸从青城山方向,朝着灌郡李冰庙的方向行走。一炷香之后,篯铿来到了李冰庙前。
淹没李冰庙的洪水也退到了都江堰之下的河道里。
老者从容地从庙顶跳下,身手敏捷,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
老者走到四鬼扛抬的篯铿面前。
“我们又见面了。”篯铿的声音沙哑,如同青铜摩擦,十分刺耳。
老者点头,“见面了。”
说完,老者脸上的皱纹缓缓消散,露出了一张青色的脸庞,神情坚毅。同时,老者的身体慢慢伸展,成为了一个身高八尺的躯体。
篯铿对已经变得年轻的老者说:“你要阻拦我吗?”
老者拔起庙门前的旗杆,将玄水旗帜撕下,旗杆的尖端是一个三尖两刃刀,杆身则是纯铁铸造的刀柄。
篯铿两个干涸的眼眶,直直地对向老者。老者额头之上,两眉之间,泛出青光。随即两眉之间的皮肤慢慢裂开,露出了一只眼睛,眼睛中的青光射向篯铿,篯铿座下的四鬼不停地哀嚎。
篯铿说:“李冰,天下即将鬼治,你是否肯屈尊追随于我?”
李冰将三尖两刃刀横握在手里,“我的职责,就是镇守灌郡,永不离开。至于你彭祖真人,要找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不加干涉。”
篯铿说:“天下能够被称为真人的术士,只有你我二人。好,你就继续镇守在灌郡,而我,要将属于我的天下,拿回来。”
李冰眉间的眼睛,青光炽烈,变为了白光,在头顶上方摇摆不定,“飞星掠日,四兽显形,四大仙山的贤人,即将联合起来,与你为敌。”
篯铿哼了一声,“张道陵已经坐化,你不与我为难,四大仙山的贤人,在我看来,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张道陵真人虽然仙去,”李冰说,“可他留下一枚厉害的棋子,一直在等待你。”
“我已经猜到是谁。”篯铿说,“他过不了这一关。”
李冰点点头:“你彭祖真人真的以为,鬼治乱世是为你而开启吗?”
篯铿回答:“普天之下,除了我,还能有谁掌控这鬼治的乱世?我的八万鬼兵,一日之内,就将到达龙门关,他们将在龙门关下等候我亲临,将大景的都城夺下来。”
“你太小看张真人道陵,”李冰的眼睛退回了额头内部,脸庞又恢复到了苍老的容貌,“他留下了你没有想到的遗物……专门送给你的一个物事。”
篯铿大笑起来,“我实在是不能相信,这天下,除了你,还有什么人,什么物事,能够击败我。”
“我在灌郡,看着你。”李冰转身,回到大殿之内,斜靠着自己的神像下方坐下。
篯铿看了看李冰,四鬼调转棺木,朝着东方而行。
龙门关内,蜀王世子姬康看着化为麒麟的支益生身上的鳞片慢慢消失,人形的支益生重新站在了姬康的面前。
而城内的舳舻,那条任嚣城变化的苍龙,也已经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支益生对着震惊不已的姬康说:“殿下马上与我回洛阳,与蜀王殿下相见,共同商议对抗篯铿的对策。”
姬康恢复了镇定,“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以我父王在皇宫为由,诓我入了洛阳,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岂不是任你和圣上宰割?”
“殿下难道以为这蜀军,还是蜀王与世子的蜀军吗?”支益生拉着姬康走到城墙边,两人站立在高处,看到龙门关的蜀军分为两部,一部四万,围绕在舳舻之下,另一部为八万,现在全部走到了龙门关西门之外,聚集在一起,摆布了一个无法分辨的阵法,每一个蜀军都面无表情。
支益生指向西方,姬康看到西方的天际,弥漫了整个地平线的黑云,正在急速地席卷而来。黑云未至,妖风已起,一阵风吹过之后,八万蜀军的脸皮如同一张薄纸被掀开,露出了白色的骷髅。
姬康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支益生把姬康扶起来,“殿下马上与我入洛阳,时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姬康颤抖着看向北方的洛阳都城,“地势开阔,这些鬼兵,追上我易如反掌。”
“殿下不用焦虑。”支益生指向城内的舳舻,“有人会替你抵挡。”
姬康看去,果然还没有修缮的舳舻,正在慢慢地调转方向,朝着龙门关西门城墙缓缓移动,城内的四万蜀军,也做好了临战的准备。
“相信我,”支益生焦急地说,“现在只有洛阳城内,是最安全的地方。”
姬康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选择的余地,两手一摊,“罢了,我现在就跟随你去洛阳。”
灌郡的李冰庙内,李冰恢复成了扫地老头子的模样,他的眼光看向庙门之外,整个蜀地黑云笼罩,朝着东方滚滚移动。
李冰勉强撕开自己的上衣,**出上半身,身体上无数的抓痕,鲜血淋漓。李冰气息虚弱,随着呼吸之间,身上的伤口黑色血液迸射而出。李冰顾不上身上的伤口,将手伸到自己的额头,在两眉上方,慢慢地摸索,手指摁进皮肤,片刻后,猛然抽出,一根黑色的毒针从额头内拔出来。
李冰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无数的伤痕渐渐聚拢。李冰歇息了很久,才又缓步走到庙门口,看着东方,嘴里喃喃地说:“龙虎天师敕令,少都符、徐无鬼、支益生、任嚣城……”
龙门关西门,任嚣城驱使舳舻跨过城墙,配合下方的四万蜀军,已经开始与被八万鬼兵附身的蜀军交战起来。
蜀军勇猛,虽然面对的是半死的魔王军团,仍旧在奋力拼杀。
任嚣城的舳舻前方,伸出巨大的莲花刃,莲花刃飞速地转动,将鬼兵绞成碎片,鬼兵暂时落在下风,但仍旧如潮水一样扑向舳舻。
小甑担忧地对任嚣城说:“篯铿马上就到了。篯铿一到,舳舻也无法抵挡。”
“师父风紫光死在篯铿的手下,”任嚣城的双眼赤红,咬牙道,“我决不能在他的面前示弱。”
蜀军上方的乌云,显现出了一张巨大的脸庞,朝着舳舻直扑过来。
任嚣城脸无惧色,看着天空中黑云显出的篯铿。舳舻上,几千支羽箭激射天空,从篯铿的脸庞穿透而去。
化为黑云的篯铿,从空中扑下来,把舳舻包裹,鬼兵顿时疯狂起来,击退了舳舻之下的蜀军,几百个鬼兵手足并用,攀爬上舳舻。
任嚣城拿起身边的弓箭,射向爬上舳舻的鬼兵,鬼兵被射中身体后,并不滞涩,仍旧顽强攀爬。十几个鬼兵,已经爬到了任嚣城和小甑的面前,每一个鬼兵,都是没有血肉的骷髅。
任嚣城一手揽住小甑,另一只手挥舞佩刀,砍向鬼兵,鬼兵的白骨尸骸,被佩刀斩断,跌落到莲花刃上,被莲花刃绞杀,骨骼散开,落向地面,随即又拼凑起来,继续攀爬舳舻。
任嚣城揽着小甑,在舳舻上节节后退,一直退到了舳舻的后舱。此时蜀军已经被鬼兵逼迫到了龙门关内,蜀军将西门关闭,整个舳舻孤零零地矗立在八万鬼兵之中。
任嚣城又勉力砍翻几个鬼兵,可是潮水一般的鬼兵,仍旧在汹涌地爬上甲板。任嚣城苦笑着对小甑说:“没想到我卧龙,在篯铿面前不堪一击。可惜我不能带你到皇宫之内,找到金莲子,让你重生躯壳。”
小甑到了这个地步,也无话可说,只能轻声说:“我不在乎的。将军先把我……我们不能死在这些鬼兵的手下。”
任嚣城将佩刀顶在小甑的颌下,就要挑断小甑的喉咙,然后自尽。
就在此时,洛阳城北的邙山上方,一道黄色的巨大符篆漂浮起来,符篆上画着一道符咒,符咒闪现出金色的光芒,光芒笼罩四周,连龙门关也被金光覆盖。
天空中乌云化作的篯铿顿时被金光驱散。鬼兵也纷纷跌落到地面。
任嚣城立即奔向舳舻的前段,想要驱动舳舻折返龙门关内。可是任嚣城无论如何摇动机括,舳舻纹丝不动。
天空中的黑云又慢慢地聚集在一起,城墙上的蜀军纷纷呼喊:“任将军请回!”
任嚣城身体探出栏杆,看见地面上一只巨大的黑烟臂膀,将舳舻下方狠狠攥住。那臂膀足有十几丈长,任嚣城顺势看向臂膀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圆球,发出暗红的光芒。
“眼睛!”小甑吃惊地说道。
任嚣城看着这个巨大的眼睛,在鬼兵之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而眼球中段,有一道长长的裂痕。
“这是刀痕!”小甑提醒任嚣城,“篯铿负伤了!”
“实在想不出,天下还有谁能凭借一己之力,让篯铿负伤,”任嚣城说,“难道是龙虎真人重生?”
小甑看向洛阳的方向,“龙虎天师敕令祭起来了。这是张道陵真人的遗物,代表着什么?”
“我们要回洛阳了,”任嚣城心有不甘地说,“龙虎天师敕令,是张道陵真人与四大仙山门人立下的契约,敕令一出,四大仙山的门人,无论如何也要聚集在敕令之下。”
任嚣城再次看了看八万鬼兵阵中的那个眼球,此刻正在贪婪地吸吮鬼兵残存的魂魄,弥补那一道裂痕。
“他暂时不能发难。”任嚣城说,“可惜舳舻也带不走了。”
小甑平静地说:“去洛阳吧。我陪你。”
“我有一件事情没有想明白,”任嚣城说,“蜀王在青城山建造龙台,我当时认为他是向篯铿借兵,没想到是为了解除篯铿的封印。”
“任将军,”小甑轻声说,“从我第一眼看到蜀王的时候,就觉得蜀王殿下十分诡异,但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
“你怀疑蜀王已经投靠了篯铿?”
小甑说:“我以为世子姬康一直陪在蜀王身边,因此没有细想,现在看来,世子姬康也被蒙蔽。”
“蜀王是篯铿找了一个人冒充?”任嚣城大惊,“怎么可能?”
“不是冒充的,”小甑说,“是一个偃师人傀!”
“难道这就是天意?”任嚣城恨恨地说,“我终不能凭借一己之力,辅佐大景的天下。”
“你做不到的。”小甑说,“只有四个贤人合力,才有与彭祖真人较量的可能。”
任嚣城看了看洛阳,沮丧地摇头,“看来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邙山安灵台,圣上、周授、梁显之,还有真正的蜀王,一齐看向龙门关方向。他们头顶上的龙虎天师敕令,仍旧飘浮在空中,金光四射。
梁显之指着龙门关,激动地说:“龙门关内的蜀军,与北府军会师到一处了。”
“任嚣城和支益生来了,”圣上镇定地说,“少都符和徐无鬼也应该快到了。”
“终于把篯铿引到了洛阳。”周授说,“张道陵真人算无遗策,果然是分毫不差。”
“可惜真人坐化得太早。”圣上的声音低沉,“否则他定能助朕渡过鬼治的劫难。”
北府军和任嚣城的蜀军在洛阳城南分兵而行。北府军进入洛阳城内,守卫洛阳的城墙。四万蜀军驻扎在城南。
任嚣城以他的方式向大景的中央政权表示了归顺的意图。篯铿的鬼兵占据了龙门关,现在四万蜀军阻隔在洛阳与龙门关之间。
任嚣城召集蜀军的各路将领,走到洛阳南门外,十几名副将与任嚣城相顾无言。蜀王和世子姬康已经先于蜀军本部进入了洛阳城,现在姬康正站在洛阳城的南门城楼上。
蜀军将士仓促之间与鬼兵厮杀了一场,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至少已经清楚,他们眼下最大的威胁是被魔王控制的篯铿鬼兵。而化为鬼兵的蜀军,都曾是他们的同袍战友。即便是军纪严格的蜀军,气势也到了最颓靡的时刻。
姬康在城楼上对着任嚣城大喊:“任将军,跟我入城吧,我的父王就在洛阳城内。”
任嚣城已经没有了选择,只能答应。在向副将交代了蜀军守卫的布置之后,揽着小甑,走进了洛阳南城门。
任嚣城进入洛阳城内,看见姬康与一个年轻的术士并排站立,等着他。任嚣城向姬康跪拜,“世子殿下。”
站起身后,任嚣城对着支益生说:“你就是令丘山凤雏?”
“你是姑射山任嚣城?”支益生反问。
卧龙、凤雏,两个道家仙山的门人,终于第一次在这种场合下相见。
“蜀王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任嚣城问。
“我们现在就去安灵台,”支益生说,“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一个时辰之后,姬康、支益生、任嚣城和小甑登上安灵台,终于见到了圣上,还有真正的蜀王姬梁。
任嚣城和姬康先行觐见了圣上,然后两人仔细地端详蜀王。二人看了很久,又相互对视一眼。
任嚣城轻轻地摇头,姬康则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任嚣城也就罢了,姬康完全无法分辨,面前的父王,和被支益生揭穿的偃师人傀到底有什么分别。
但是片刻之后,蜀王走到姬康面前,轻轻用手拍了拍姬康的肩膀。姬康顿时想起,这是父王自幼安抚自己的习惯,而三年来,假蜀王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姬康顿时扑倒在蜀王膝下,“父王,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授从旁边走过来,“让我来说吧。”
三年前,也就是至阳三年,蜀王例行在灌郡拜祭李冰庙,名义上是祈求都江堰水利造福蜀地,实际是为巡视青城山封印篯铿之地。
在回程路上,一名自称是偃师后人的术士求见,说有一个宝物要进献给蜀王殿下。
蜀王召见了这个术士,术士果然献给蜀王一个舞者。舞者与常人无异,在蜀王面前曼声而歌,飘逸而舞。蜀王并不以为意,随手赏赐了术士后,就要术士和舞者退下,可是当术士将舞者的头部揭下,再将舞者的躯体拆解,蜀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舞者并非人体,而是由皮革、木头、胶漆以及黑白红蓝颜料组成的死物。术士又将舞者拼凑组合,舞者随即行走自如,甚至能够与蜀王交谈。
蜀王大喜,重重赏赐了术士,将偃师人傀留在身边,终日不离半步。回到成都,蜀王将偃师人傀安置在内宫,关系十分密切。
一天夜间,蜀王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在寝宫内慢慢行走。蜀王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第二日早上,蜀王回忆昨夜之梦,觉得事情大有蹊跷。于是在夜间假寐,果然到了丑时,在寝宫里站立的偃师人傀慢慢地走动起来,而人傀的面目,就是蜀王自己。
蜀王知道有内情,并未立即发难,而是在清晨,命人搜索人傀,发现人傀的脑颅之内,藏有一张人皮面具,而这张人皮面具,就是蜀王自己的容貌,胡须皱纹,无一不栩栩相似。
蜀王当即明白了人傀的威胁,就要将人傀拆解烧毁。就在此时,人傀突然挺身暴起,将蜀王的咽喉扼住,蜀王旋即晕厥。
当蜀王再次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装在一个黑漆漆的木箱之内。蜀王大声呼喊,惊动了木箱外的人,大声询问何故。
蜀王听出是自己内宫禁卫的声音,于是更加大声呼喊,让禁卫打开木箱,放自己出来。
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告诉禁卫,说木箱里是偃师人傀,暗中引诱王妃,因此要将这个妖邪的人傀埋入地下。而且此事关乎蜀王威严,决不能告知旁人。
蜀王听得明白,那个熟悉的声音,就是人傀在模仿自己。蜀王一时之间懊恼非常,只听木箱上有泥土簌簌落下,堆积四周,随即无法呼吸,再次晕厥过去。
当蜀王再次苏醒,发现自己躺在荒凉的野外,而一个人站在身边,双手沾满泥土。蜀王转头看去,身边一个泥坑,下方就是自己的木箱。
蜀王知道自己的性命被这个人解救,询问姓名,才发现解救自己的人,是当朝的廷尉周授。
周授告诉蜀王,他是奉太傅张胡的密令,入蜀地调查五雷派而来,没想到遇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周授告诉蜀王,因为雍州流民作乱,长安郡守率军翦灭,发现流民起义背后,似乎有五雷派的暗中支持。长安郡守将此事呈报洛阳,但是当朝国师滕步熊将他的书信按下,并未呈递圣上。周授在张胡的授意下潜入蜀地调查,在羊郡五雷派总坛,发现了五雷派与蜀王之间的密切联系,于是赶往成都,潜入皇宫,寻找蜀王与五雷派之间的书信往来。没想到躲在蜀王宫内的周授,发现蜀王秘密召集了几名禁卫,抬着木箱,连夜出宫,避过城门监出城,到了这片荒郊野外,挖掘泥坑,将木箱埋下。
蜀王和禁卫埋了木箱之后,随即离开。此事行事诡秘,绝不似一个藩王所为。如若不是周授有超越常人的法术,他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行迹。
周授知道木箱之内,一定有巨大的秘密,于是在蜀王和禁卫离开之后,将木箱挖掘出来,发现木箱里,是已经闭气将亡的另一个蜀王。
蜀王被周授营救之后,决定立即返回蜀王宫,将人傀谋逆替代的行为揭露。可是在清晨入城的时候,发现禁卫军已经被替换,不仅不放蜀王入宫,并且要将蜀王捉拿。
周授无奈,杀死了几个守卫宫门的禁卫,在其他禁卫赶来之前,拉着蜀王躲避到成都城内的民居里。
随后的事情,让蜀王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替代自己的人傀,被当作蜀王,发布施令,整顿军队。蜀王无法接近人傀,就不能揭穿人傀的身份。反而人傀受了惊扰,暗中派遣士兵,在城中追捕蜀王。
蜀王只能求救于周授,周授也无计可施,只能带着蜀王奔赴洛阳,让圣上定夺。
没想到蜀王被周授秘密带到皇宫内丹室,见到了圣上,圣上却告诉蜀王,偃师一定是封印在青城山内的篯铿的门徒,现在人傀替代蜀王,已经木已成舟。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蜀王暂时隐匿于皇宫,等待篯铿重生,率领鬼兵攻打洛阳的时候,才能有机会让蜀王重获身份。
三年来,蜀王就一直躲避在皇宫丹室之内,被圣上秘密藏匿。
直到支益生遇到了滕步熊,已经被囚禁的滕步熊将这个秘密告知支益生,才有了支益生潜入龙门关,劈斩偃师人傀,迎奉姬康的事情。
周授说完,姬康和任嚣城两人面面相觑。这是一个关乎大景天下的巨大阴谋,圣上也一直在隐忍,直到飞星掠日,才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邯郸内城檀信宫。齐王在宫殿内缓缓行走,身后的赵牧与少都符也在打量宫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檀信宫的望台火起,赵牧随即将火扑灭,火势没有燃烧到宫殿内。
齐王走到檀信宫的中央,停下脚步,看向面前的赵王。
赵王和代王在大火燃烧的瞬间,被生出双翼、化作飞虎的少都符救出,仅仅头发和胡须被烧灼,经过几天的静养,身体并无大碍。
齐王从上党郡出发,顺着赵国旧长城,四日便赶到了邯郸。齐王信守承诺,没有问罪赵、代二王,但二王被齐王继续软禁,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齐王面对赵王姬涉和代王姬房,“蜀军马上就要攻打洛阳,两位都是皇室宗亲,受了蜀王和张胡的蛊惑,如今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代王脸色大变,“难道张胡与蜀王早有勾结?”
齐王摇头,“张胡身居三公,一直掌控宫廷,他太自以为是,认为能凭借他的力量牵制孤与蜀王,却没想到圣上早就暗中布下计谋。代王殿下被张胡蛊惑,也是难免。”
代王和赵王同时看向齐王,赵王问:“蜀王真的反了?”
齐王看了看少都符。少都符说道:“四天之前,龙门关蜀军大乱,八万士卒被篯铿收取了魂魄,剩下的四万蜀军,在任嚣城带领下,已退守到洛阳与龙门关之间。”
代王讶然。“原来蜀王已经被篯铿控制。”
少都符继续说:“篯铿率领八万鬼兵占踞龙门关之后,龙门关陷入一片死寂。从城外观望龙门关,整个城郭都被一片黑云笼罩。无人能够进入,也没有任何士兵百姓从关内走出。”
“篯铿在等什么?”代王轻声发问,这也是檀信宫内所有人的疑惑。
“篯铿蛰伏了一百多年,”少都符说,“在占据了龙门关后,却没有继续北上攻打洛阳,只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还在积蓄力量,召集当年的信徒;第二种可能,就是他在挣脱封印的时候,自身受到了损伤。”
齐王说:“现在孤必须要联合齐、赵、代三地的力量,重返龙门关,逼退篯铿大军,解救洛阳之围。”
赵王和代王献出了身上的王印,“事已至此,一切听从齐王的吩咐。也算是弥补我们的错失。”
赵牧看向齐王,“末将以为,殿下不如稳固齐、赵、代三地,裂土称帝,号令天下大景子民,徐徐图之。”
少都符焦急道:“决不能让篯铿占据洛阳,让天下陷入鬼治。”
齐王摆摆手,开始犹豫。然后轻轻地问:“太子是在这里被刺客暗算?”
赵王姬涉点头,“我和父王进入到檀信宫的时候,太子已经气绝多时。”
“邯郸内士兵都传言,太子遇刺的当夜,有一辆黑色的四轮马车,从内宫疾驰,冲出了邯郸城?”齐王问道。
“不错。”赵王回答,“是令狐绾与守军亲眼所见。”
齐王想了一会儿,“你父王和兄长都死于太子遇刺之祸,看来刺客有意在邯郸刺杀,将罪责嫁祸到赵王头上。”
“父王见太子遇刺,”赵王回忆,“知道无法脱离罪责,也不愿意到洛阳受廷尉的侮辱,于是在五月十七日服毒自尽。”
齐王拿出一封书信,告诉面前众人:“在太子遇刺后两日,孤收到了这封密信,是太子在进入邯郸之前,遣人送给孤的。”
赵王抬起头,“写的什么?”
齐王把书信展开,绢帛上的字迹潦草,可见当时太子书写得十分匆忙。众人都看见上面写的是:
“儿臣要立即回临淄,去往洛阳必死无疑。”
赵王大惊道:“原来太子已经察觉到了危险。”
“太子知道事关重大,不敢用书信传递秘密,”齐王看向檀信宫四周,“他自知无法保全,一定会在这里留下线索。”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秘密一定十分重大,导致太子在檀信宫遇难。
赵王说:“太子遇刺之后,父王曾经仔细勘察檀信宫,可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黑色的马车,”齐王苦苦思索,“连续飞驰过城墙与护城河,我们是不是被这个幻象引导错了方向?”
少都符慢慢地在檀信宫内踱步,走到西边的角落,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架在三足木台之上,边缘的棱刻是龙纹,隐隐泛出柔和的光芒。
少都符询问赵王:“太子遇刺后,有没有人擦拭过这面铜镜?”
“事发之后,父王就把檀信宫封闭,不让任何人出入。”赵王回答。
少都符静静地看着铜镜。齐王走到少都符身边,也打量着布满灰尘的铜镜。少都符朝着铜镜轻轻吹了一口气,铜镜上的灰尘飞扬,镜面上露出了一枚掌纹。掌纹十分浅淡,仔细观察才能分辨出,这枚掌纹上有六个指头。
“这是刺客留下的掌纹?”少都符迷惑不解,“既然是来刺杀太子,为什么要留下这个证据?”
“不是,这掌纹是太子留下的。”齐王轻声说,“我儿左手六指,除了孤和几个内侍,无人知道。”
“太子在死前留下了这枚掌纹,有什么意图?”少都符苦苦思索。
“他一定是知道了一个重要的秘密,”齐王明白了,“是有人要杀他灭口。”
“什么秘密如此重要,不惜要刺杀太子?”少都符看着齐王。
齐王似乎明白少都符意有所指。
少都符问齐王:“殿下见过几次圣上?”
檀信宫内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气氛凝重。
“不用旁敲侧击了,”齐王说,“你见过圣上的左手没有?”
少都符摇头,“我见过圣上一次,他身体虚弱,左手一直笼在龙袍袖内。”
齐王嘿嘿地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几近癫狂,然后神色恢复到了平静,“圣上是左手六指。”
这句话如同击在檀信宫上方的巨雷。所有人都脸色煞白。
至阳七年三月十九。
楚王的五千人马经过南阳,一路并无阻碍,又五日到达龙门关南。
在距离龙门关十里的土丘上,楚王与徐无鬼策马观望北方,两人身后是郡公主沉重的大轿。土丘之后是九江王调配给楚王的五千勤王军队。
楚王入洛阳勤王,九江王替楚王在荆州镇守。
楚王和徐无鬼面前的龙门关,一片死寂沉沉,黑色的浓雾将整个城郭笼罩。浓雾上方,隐隐蕴含红光,红光慢慢地转向南方,化作一只眼睛,然后一张狰狞的面目在黑雾中显现。
徐无鬼身体战栗,几乎摔下马来。
“篯铿……”徐无鬼语气虚弱。
楚王指着更北方的洛阳城上空,“张天师敕令已经现世,四大仙山的门人都要入京归位,看来就是为了这个篯铿的缘故了。”
“可是龙门关已经被篯铿占据,”徐无鬼声音颤抖,“我怎么过去?”
“你曾见过篯铿,”楚王说,“且逃过一劫。”
“青城山中,我能侥幸逃脱,”徐无鬼并无信心,“这次不见得有此好运。”
一匹快马从楚王身后的军中穿过,奔驰到二人面前,递给楚王一函书信。
楚王打开看了,抬头对徐无鬼说:“九江王的消息到了。”
“跟巫郡有关?”徐无鬼知道九江王留守荆州,就是为了防备巫郡的北戎署作乱。
“巫郡没有北戎署了。”楚王叹口气。
“殿下少了一个心头之患。”徐无鬼正待恭喜楚王,但是看见楚王眉头紧皱,知道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楚王留给九江王的军马不足以收复巫郡。
“你的异姓兄弟,干奢……”楚王眉头皱了一下。
“他还活着!”徐无鬼大喜。
“牛寺到了巫郡,召集南蛮各个部落,与干奢的沙亭军联军,”楚王拿着书信说,“把北戎署的匈奴后裔全部翦灭。占领了巫郡。”
“沙亭军的前身是泰朝的北护军,”徐无鬼兴奋地说,“本就与北戎署的匈奴骑兵有三百年的恩怨,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了结。”
楚王苦笑。
“殿下难道不开心吗,”徐无鬼说:“干奢与我有生死的交情。”
“牛寺,”楚王摇着头说,“在占据了巫郡之后,号称廩君转世,收拢了巫郡和夔郡的南蛮部,占据两地,现在已经称王,国号‘大成’。”
徐无鬼听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觉得他们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楚王问徐无鬼。
“如果牛寺称王,他一定会杀回蜀地,”徐无鬼说,“那里是他仇恨的根源。”
“蜀王的军队已经聚集到龙门关,”楚王说,“牛寺占据蜀地的理由,跟仇恨无关。”
“不知道他们在古道里经历了什么,”徐无鬼说,“但一定是遇到了超越常人的磨砺。”
“既然他们暂时不会威胁楚地,”楚王看着龙门关说,“我们还是面对最紧要的事情吧。”
徐无鬼转过身体,看向南方,既然知道干奢已经跟随牛寺占据巫郡,其间经历了什么事情,也只有今后相见才能得知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楚王与徐无鬼无法通过龙门关,只能驻扎下来。可是一个月过去,龙门关内的篯铿并无任何动作,龙门关始终在黑雾的笼罩之下,无人进出。
楚王派遣一支百人队刺探龙门关南门,然而这队人马甫一接近龙门关,就湮没在黑雾之中,就此悄无声息,再也没有回来。
楚王无奈,只能等待,徐无鬼也只能望着洛阳城上的龙虎天师敕令,无计可施。
楚王等待了一个月,龙门关与洛阳城内皆无动静,却没有想到,龙门关以东的齐王去而复返。
齐王引兵八万,兵陈龙门关东门之外。
楚王大喜,立即派遣徐无鬼到齐王军中,约定共击龙门关。
徐无鬼领了楚王的口信,渡过伊川,单独一人进入齐王军中,向齐王递了楚王的帖子。
可是齐王迟迟没有回复,徐无鬼只得在齐王军中等待。却发现齐军在夜间悄悄调动,前锋已贴近龙门关东门,距离笼罩龙门关的黑雾不到五里。
徐无鬼焦急起来,他亲眼看到楚军百人队有去无回,现在齐王竟然如此靠近龙门关篯铿,实在是没有任何的兵法可言。
清晨时分,太阳初升。在朝阳喷薄而起的片刻,光芒短暂刺透了东门的黑雾。徐无鬼站在齐军的前锋部队中,看见龙门关东门城楼和城墙上,站立着密密麻麻的蜀军将士,但是每一个士兵的头盔之下,都是一张枯槁的惨白脸骨,空洞洞的眼眶朝向齐军。
在城楼后方,一艘巨大的船只矗立在龙门关东门内,徐无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只,并且还是一艘陆行的大船,船体漆黑,船头张牙舞爪雕刻了一个兽头,兽头的獠牙弯曲,上面盘绕着一条巨大的蟒蛇。徐无鬼身体战栗了一下,这条蟒蛇他见过,正是当初在青城山上石崖冒出来那一条。
黑雾之中,蟒蛇在不断地滑动身躯,似乎感受到了徐无鬼的存在,头顶两个眼珠直直地看向了徐无鬼。徐无鬼身体顿如堕入冰窟,眼眶内就要伸出手掌。
突然东方的阳光被云层遮挡,龙门关上的黑雾旋转,又将整个龙门关笼罩起来。
徐无鬼身体几乎虚脱,额头的汗水涔涔流淌下来。突然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问道:“中曲山徐无鬼?”
徐无鬼转头,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站在身边,样貌清秀。相互对视了片刻之后,徐无鬼反问道:“单狐山少都符?”
少都符点头。“你在白帝城救了楚王?”
“你教授楚王驱动长江镇守神兽?”徐无鬼反问。
少都符说:“齐王不会见你的。”
“为什么?”徐无鬼问道,“楚王和齐王交好,当初不正是你,在两王之间建立了联盟?”
“不同了,”少都符长叹一口气,“时局变了。”
“这话又怎么说?”徐无鬼隐隐觉得不妙。
“齐王一意孤行,”少都符说,“不惜与篯铿交易,要帮助篯铿攻打洛阳。现在齐王准备与篯铿联合,同时北向进军。”
“你决定继续跟随齐王吗?”
“如果是这样,”少都符回答,“我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是啊。”徐无鬼看向洛阳上方的龙虎天师敕令,“敕令已经祭起,这是你我都不能抗拒的诏令,我们都要去洛阳了。”
“令丘山的支益生和姑射山的任嚣城已经去了。”少都符说,“我们也不能例外。”
徐无鬼苦笑,“你下山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卷入篯铿和景朝的纷争吗?”
“你呢?”少都符问。
“我下山寻找天外飞星的陨石,修补被我损毁的丹炉。”徐无鬼如实回答。
“我下山是为了寻找我的前辈师乙,他还活在人间,我要带他回山。”
“可是如今看来,”徐无鬼无奈地说,“我们都逃不过去了。”
“是啊,”少都符也叹气,“我们终归逃不过去。”
“当今的圣上杀了太子姬缶?”徐无鬼问,“对不对?”
“果然是龙武钗的徒弟,”少都符说,“不需要我向你解释。”
“可是圣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你能想明白吗?”少都符问。
“我也想不明白,”徐无鬼轻松起来,“看来我们必须要进入洛阳,也许我看到了圣上,就会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听说你帮助了前朝北护军的后代?”少都符说。
“是的,现在他们成为了沙亭军,并且辅佐南蛮在巫郡建立了大成国。”徐无鬼说,“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也一样,我帮助了一个揭族的族人,”少都符说,“齐王南下,那个叫妫辕的揭人,与南匈奴的金日蝉联合,可能会脱离齐王的控制。”
“看来天下就要乱了。”徐无鬼说。
“已经乱了。”少都符说,“不可收拾。”
“我仍想见齐王殿下,”徐无鬼不死心地说,“楚王与齐王血脉相近,希望齐王能听从楚王的劝解。”
“没有用的,”少都符摇头,“齐王已经向龙门关内传递了消息,主动示好,要求与篯铿共击洛阳。”
“篯铿并非人类,被封印已久,”徐无鬼说,“他一定会提出某个要求,让齐王完成。”
“不知道篯铿到底会提出什么要求。”少都符也叹气。
“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徐无鬼对少都符说。
“龙虎天师敕令已经祭起,”少都符回答,“我不能再跟随齐王,必须立即奔赴洛阳,你也一样,都不能再延迟。”
“我想回报楚王,提醒他,”徐无鬼说,“很危险。”
“来不及了。”少都符说,“再不入洛阳揭下龙虎天师敕令,你我都将被山门抛弃,成为江湖上无主的术士。”
“你先去吧,”徐无鬼仍旧坚持,“我劝说楚王退军之后,马上赶赴洛阳,与你们三个门人齐聚。”
少都符犹豫一会儿,对徐无鬼说:“保重,希望你能及时赶到。”
徐无鬼转身,摆摆手,朝着楚军方向回去。
齐王的军帐里,赵牧跪在齐王身前。“殿下是皇族血脉,决不能听从鬼兵的差遣,更不能攻打楚王殿下啊。”
齐王面无表情。
赵牧继续劝谏齐王,“圣上行刺太子,只是皇室宗亲的恩怨纠纷,可是篯铿率领鬼兵,是要倾覆大景的天下。”
齐王慢慢地说:“与你一万人马,攻打楚王,不可延迟。”
“妫辕和金日蝉非我族类,特别是妫辕,心怀异志,殿下把他们留在赵地,才是您的心腹大患。”赵牧说,“如今上策,就是按兵不动,等待篯铿与洛阳交战,保留实力,防备妫辕和金日蝉,而不是与楚王为敌。”
“姬望身为天子,竟然撕毁了藩王轮换登极的契约。”齐王冷漠地说,“孤为什么不能与篯铿联合,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殿下这一步走出去,”赵牧苦谏,“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孤意已决。”
洛阳城内,龙虎天师敕令下,任嚣城看着一个瘦削的人影,缓缓从山下拾阶而上。
“他就是单狐山的少都符?”
“是的。”支益生回答说,“就是他。”
任嚣城抬头看看头顶上方,龙虎天师敕令泛出金色的光芒,与龙门关上笼罩的黑云,正好一明一暗,遥相呼应。
四大仙山的门人,绝对不能违抗龙虎天师敕令的号令。这是当年景高祖起兵之初,龙武钗、师乙、郭喜、风紫光与张道陵天师立下的血誓。
少都符走到安灵台的顶端,看见了任嚣城和支益生,又看到两人身后的圣上、梁显之、姬康、周授,最后看见了蜀王。
少都符吸了一口气,“原来蜀王已经到了这里。”
“蜀王殿下三年前就到了洛阳。”支益生对少都符解释。
任嚣城突然说道:“四大仙山的门人,三人第一次聚齐到一起了。可是中曲山的徐无鬼还没有过来。”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赶到邙山,”少都符回头看了看南方,“希望他能赶到。”
不用少都符提醒,安灵台上众人已经看到龙门关以南的军情。齐王的军队分拨为三股,同时攻击楚王。楚军毫无还击之力,已经全面溃败。
而龙门关内,黑雾中,一艘巨大的战船,在陆地行走如夷,正是任嚣城曾经驱使的舳舻。漆黑的舳舻雾气环绕,影影绰绰,但是无坚不摧,将本已经溃散的楚军,肆意碾压。楚军连连败退,仓促向南阳方向逃散。
安灵台上众人茫然地看着这个局面,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去帮助楚王。直到齐军与黑色的舳舻将楚军阵地全部占据。
过了许久,任嚣城才忍不住说道:“赵牧将军果然是天下一等的强将,楚军毫无还手的余地。看来楚王多半会被他斩杀在阵中。”
“赵将军率领的齐军,在东南方向有一个细微的破绽,”小甑对任嚣城说,“你把我再举高一点。”
支益生也看向小甑指出的方向,“的确如此。赵牧将军为什么会犯下这个纰漏呢?”
“这是他留给楚王和徐无鬼的生路。”少都符说,“看来赵牧将军并不愿意与篯铿同盟。”
在齐军将楚军击溃后十日,赵牧领兵南下了。
圣上与蜀王父子已经回到皇宫,留下周授和三大仙山的门人继续在安灵台观察军情。
周授向任嚣城、支益生、少都符询问:“赵牧是前往荆州,追逐楚王去了吗?”
支益生和任嚣城都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少都符说:“以我之见,赵牧将军并不愿意卷入齐王与篯铿的联盟之中,他统领一万兵马南下,只是为了脱离齐王的控制,远远地离开战场。”
“如果是这样,”周授点头,“齐军中没有了赵牧,是一件好事。”
任嚣城说:“齐王和篯铿都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他们在等什么?”
“大景已经没有藩王有能力来洛阳勤王,”支益生说,“篯铿并不着急进攻洛阳。”
“篯铿一定是受了重伤,”任嚣城猜测,“他在龙门关恢复。”
“张道陵天师已经去世一百多年,”周授好奇地问,“普天之下,除了诸位仙山门人,就没有任何术士能够伤到篯铿了?”
“还是有的。”任嚣城说,“应该还有一个。”
“是谁?”周授和支益生、少都符同时看向任嚣城。
“我在蜀地,听说过一个传闻,”任嚣城谨慎地说,“灌郡还有一个真人活在人世。”
周授想了一会儿,说:“我也听说过这个传闻。”
支益生也说:“既然是在灌郡,那么你们说的,就一定非李冰真人莫属了。”
周授说:“天治轮回早已过去,数百年来,只有张道陵真人、篯铿真人现世,没想到李冰真人也还在世上,以真身享祀。”
“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缘由。”支益生苦笑着说。
“都江堰溃堤并非是九龙宗能够完成的事情,”任嚣城分析,“是李冰真人的举动。”
过了很久,周授轻声说:“看来是这样了。”
“应该就是这样了。”支益生也点头赞同。
“徐无鬼到底还会不会来?”周授又一次望向头顶的龙虎天师敕令。
任嚣城和少都符都苦笑一下,摇摇头。
周授只能跟着苦笑,“我见过他,他根本就不知道下山来的真正目的。”
“他一定会来的。”少都符说,“四大仙山的门人,都不能违背龙虎天师敕令的诏令。”
周授又问:“躲在王屋山的张魁,还有跟随他的那些道家宗主,该怎么办?”
“张魁背弃了圣上,”支益生说道,“他不会回来了,除非……除非……”
支益生没有说下去,但是在场每个人都知道,张魁在等着圣上驾崩,才有勇气返回洛阳。张天师的后人在篯铿兵临城下的时候,作出这种懦弱愚蠢的抉择,实在是丢尽了张道陵天师的颜面。面对解除封印后的篯铿逼近大景都城洛阳,天下陷入鬼治,道家术士终于得以扬眉吐气的形势,众望所归的张魁并没有顺势而上,反而带领天下道家门派躲避在王屋山,让人齿冷。
圣上已经不再对张魁抱有任何希望。现在能够对抗篯铿的,除了四大仙山贤人和诡道周授,似乎已经再无援手。即便是四大仙山门人,偏偏还缺了一个尚未开窍的徐无鬼,跟着楚王下落不明。相较于景高祖时期的冥战,此刻局面更加凶险。
当年景高祖与泰殆帝争夺天下,二帝各自率军在东方琅琊山决一死战,而景高祖旗下的张道陵真人与泰朝国师篯铿真人则在青城山冥战,天下道门各宗各派一分为二,一半追随篯铿,一半追随张道陵。而张道陵招揽了四大仙山的贤人,除了单狐山师乙失踪,三大贤人辅佐张道陵将篯铿封印在青城山。
景朝天下,才得以建立。
至阳七年四至六月,整整两个月,龙门关的篯铿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就在洛阳皇宫的势力不知所措,安灵台上的诡道周授与三大仙山门人不断判断局势的时候,齐王的军队开始移动。不出所料的是,齐王军队先进入了龙门关。四万人马在龙门关内逗留一日后,翌日从龙门关北门出关,朝着洛阳城南挺进,已经与张雀率领的北府军临阵相对。
安灵台上的周授看见洛阳城内升起一个巨大的孔明灯,对支益生、任嚣城和少都符说道:“等不及徐无鬼了,圣上谕令我们现在就要进入洛阳,镇守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