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至阳七年。
飞星掠日遁地后,烟云蔽日,日月不现于天空数月,以至于天下酷寒,中原战乱,瘟疫肆虐,长江与黄河洪水席卷中原大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目。
漠北提前三月进入封冻期,草原荒芜,牲畜皆死。无数匈奴牧民南下,沿路尸横遍野。
洛阳之战,篯铿被天师张道陵布下的四象木甲术剿灭。洛阳平定,圣上病重,卧榻不起,太子姬康以长子礼,衣不解带,每日侍奉。四大仙山门人在圣上的谕令下,留守洛阳。等待圣上飞升之后,参与新帝姬康登基大典,向新帝效忠。
冬月十一。
九江王姬流与楚王姬匡镇守建康。建康四面为云梦泽环绕,因为天气酷寒,云梦泽全部封冻,所有船只皆无法移动。圣上传旨,楚王与九江王联合主政吴地,并授郑茅为九江王相。命楚王收拢士兵,徒步穿过冰面,收复荆州。
匈奴王无疾单于所部仅剩十万匈奴牧民,以及梁军五千,飞星派门人百余,还有龟甲及五万阴兵。又在弈芝山陆续收拢逃难而来的匈奴各部难民四十万。整顿一月之后,率领五十万饥民,向东而行,准备进入沙海以西的平阳关。
在邯郸的南匈奴王金日蝉派遣使者到洛阳,向圣上乞封赵王爵。圣上病重,不见使者。
成汉王牛寺与大将干奢从青城山篯铿封印的洞中出来后,随即强攻灌郡。
张魁率领北府军一万,与天下道家各门派,坚守灌郡,不允干奢进犯都江堰江底白犀神兽。
干奢引兵围困灌郡,虽然多次击溃北府军,但是张魁率领的道家门人,全力施展各种法术,让干奢无功而返。
干奢于是围困灌郡,隔绝灌郡张魁的粮草道。
牛寺得到楚王奔袭反攻荆州的消息,分兵一半,将南蛮部军士带回楚地,解荆州之困。留下干奢的沙亭军继续与张魁对峙。
由于受到飞星掠日影响,天府之国蜀地出现了千年不遇的大旱,都江堰水位缩减,岷江干涸。到冬月十一这一天,都江堰仅剩江底一条细细的涓流,并且在酷寒之下封冻。
李冰当年埋下的白犀重见天日。干奢在青城山无法再与张魁对峙,于是率领沙亭军开始进攻灌郡,告诉张魁,白犀已经现世,女魃即将从古道出现,牛寺率领的南蛮军会把长江古道的二十五神兽一一挖出,向女魃献祭。
到了腊月初八,灌郡城中已经粮草断绝两月,城中百姓将树皮啃食殆尽,纷纷挖掘观音土充饥,易子相食的惨剧时有发生。张魁向干奢求情,恳请干奢放过灌郡百姓,让难民入蜀中成都求活。
干奢准许,军队在灌郡南门外分开道路,让灌郡百姓通过。灌郡百姓经过干奢马下,纷纷向干奢跪拜。百姓扶老携幼,拖家带口,陆续出城,用时五日,才全部迁徙完毕。
灌郡城中只剩下一万北府军,和众位道家门宗术士。
沙亭军人数占据优势,随即破城而入,但是发现灌郡已经是一座空城,并且都江堰的白犀也已失踪。干奢这才发现,张魁与道家门人以及一万北府军已经在这五日中,修建了一个高台车,用高台车拉着白犀,顺着结冰的都江堰岷江上游遁逃而去。
干奢大怒,立即沿岷江结冰的河道追击张魁。干奢进军神速,张魁拖着白犀,行军较慢。腊月二十八,干奢终于在祁山道入口,赶上了张魁。
北府军与张魁再次与干奢交战,干奢三战皆胜。就在此时,张魁收到了洛阳使者传来的谕令,命将白犀交给干奢。
张魁无法违抗圣意,与干奢在河道冰面上相见,将白犀移交给了干奢。干奢命令部下,用高台车拖着白犀,从岷江冰面南下,进入长江,给女魃一个交代。
张魁告诉干奢,他得到的谕令是天下各宗派术士各自回山,将北府军虎符交给干奢。
干奢也收到牛寺的书信,牛寺已经得到圣上敕封,正式爵号成汉王。圣上同时封干奢为沙亭大将军,条件是干奢率领北府军与沙亭军,立即经祁山道北上,开赴平阳关。
同日,圣上敕封金日蝉为赵王的谕令也已经到了邯郸,并封妫辕为平夷大将军,条件是平夷大将军率领赵军西进,过雍州沙海,赶赴平阳关。
正月十五,匈奴王无疾单于到达平阳关。通牒平阳关郡守郑蒿,请求入关,然后带领五十万匈奴难民,入中原安顿。
但是平阳关郡守郑蒿并不肯打开城门。
无疾单于大惑不解,随即发现郑蒿竟然在夜间调动军士。无疾单于已经身经数战,暗自留意,果然在第三日夜间丑时,郑蒿突然率军偷袭无疾单于,被早有准备的无疾单于击退。
无疾单于知道事有蹊跷,于是派遣细作入城,打探消息。
细作回到无疾单于的营帐中,无疾单于听罢探报,当即呕血晕厥。
无疾单于的父亲梁显之,长兄梁无怠,次兄梁无晦,已经在腊月初八,被圣上斩首于洛阳南门。而梁无疾的妻子崔氏,也下落不明。
在洛阳,将安灵台梁氏斩首的谕令下达的时候,四大仙山门人也都十分不解,在朝廷上质询太子姬康。
姬康坐在龙椅右首,姬康的生父蜀王坐在龙椅左首。四大仙山门人是洛阳之战的首功,在朝廷的威望达到了鼎盛。而姬康还没有登极大宝,对四大仙山门人十分忌惮。蜀王也无法开罪四大仙山门人。
姬康向四大仙山门人解释,太傅张胡与大司马郑茅安灵台之盟,梁显之也在现场,眼见这种谋逆恶行,并未告知圣上,反而包容庇护,可见暗藏祸心。
支益生能言善道,追问姬康,为何安灵台之盟的郑茅,不仅没有获罪,反而被册封吴地九江王的国相?
姬康又解释,圣上在知晓安灵台之盟谋逆一事之后,给了三人机会,让他们迷途知返,主动向圣上请罪。可是太傅张胡与梁显之都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只有大司马郑茅自知罪重,主动在丹室外跪拜数日,并且以戴罪之身,将两位皇子找到,送回洛阳。
姬康又说,圣上仁慈,郑茅自知悔改,故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而梁显之和张胡,自甘堕落,放弃了圣上给他们的一条生路。
四大仙山门人同声恳请放过梁氏一族。梁氏历经两朝,世代职掌安灵台,如今飞星掠日,流星遁地,正需要安灵台观测天象,来计算流星落下的方位。
姬康表示,这是圣上的决断,他也爱莫能助。
四大仙山门人不肯罢休,连连质疑太子姬康和蜀王,姬康无奈,带着支益生进入丹室。
片刻之后,支益生从丹室内走出。
少都符、徐无鬼、任嚣城看见支益生向他们摇头,知道处决梁氏一门的确是圣上的亲旨。
支益生告诉其他三人,圣上这次已经病入膏肓,每天依靠鹿矫勉强续命。之所以没有撒手仙逝,是因为梁无疾率领匈奴五十万难民,以及五万阴兵南下,不将梁无疾的威胁消弭,他无法安心坐化飞升。
梁无疾自幼被圣上培养,与圣上情同父子,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圣上却要将梁氏满门抄斩,四大仙山门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道理。
支益生猜测说:“可能梁显之身负圣上不能容忍的秘密,因此圣上不惜与梁无疾为敌,也要把梁显之杀掉。”
徐无鬼说:“这个秘密,可能与篯铿有莫大关系。只是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
支益生说:“不见得,我认为圣上驾崩之后,其中的隐秘之事,必将大白于天下。”
少都符一直不说话,脸色阴晴不定。任嚣城问道:“少师弟是有什么见地?”
少都符摇摇头,“我也是在想,圣上为什么一改常日决断,冒了这么大一个风险。”
徐无鬼说:“圣上是一个心思极为缜密的高人,他能计算到我们将篯铿引诱到洛阳剿杀,当然也能计算到干奢和妫辕击败梁无疾。”
“不,他还是算错了,”支益生说,“别忘了梁无疾出塞,就是圣上多年来的一个计划。一个谋划了十九年的计划,怎么会这么容易失算?”
“那只有一个缘由,”徐无鬼说,“某件事情超逾了圣上的预判。而这个纰漏,就出在梁显之的头上。”
“可惜梁显之一家三口已经被斩首,”少都符说,“我们问不出来了。”
“即便他们不死,我们也问不出什么究竟。”支益生说,“梁家三父子,在天牢里一直被关押在一起,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听说监管梁家的狱卒,昨日已经暴毙。”
“圣上是不打算留下任何活口。”任嚣城说,“我们只能等待这个秘密自行曝露于天下了。”
“这件事情重要吗?”徐无鬼摊摊手,无谓地说,“我们下山的目的,任师兄是为了击溃篯铿的八万鬼兵,支师兄也尽到了辅佐大景天下稳固的责任。你们下山的任务已经达到了。”
少都符缓缓地说:“可是我下山寻找我的师伯,看样子还要继续。我想我的师伯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某个偏僻地方,我再找下去,也是无望。”
徐无鬼说:“我的任务也简单了,虽然安灵台梁显之再不能告诉我飞星遁地的方位,但是寻踪觅迹,找到陨铁也并非难事。”
“等到圣上仙去,太子姬康登基之后,”支益生说,“我们也都要重回各自的仙山。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相见之日。”
徐无鬼苦笑着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少都符笑道:“荆州还有一个徐夫人,在等着徐兄去迎娶。”
“仙山门人能够娶妻吗?”支益生取笑徐无鬼。
“有的。”任嚣城也揶揄徐无鬼,“我师门的诸葛孔明,也是有家室的。”
“那就好了,”徐无鬼松了一口气,“我师父就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责罚我了。”
支益生看着任嚣城,“任兄的话,可是另有所指吧?听说甑公主已经身躯恢复,与任兄的好事将近,四大仙山门人,就要出一个驸马了。”
四人同时摇头,相视而笑。四人下山以来,只有这个时候,才总算是轻松下来。
毕竟四大仙山门人的地位崇高,虽然对梁显之有不忍之情,四人更加担忧的是大景天下。片刻之后,少都符还是摇头说:“可惜了安灵台一家,从今往后,安灵台就没有梁氏了。”
支益生说:“星宿派的宗主安宋,已经被圣上指派接续安灵台一职。”
“星宿派本是紫微派的分支,门派法术低微,”少都符叹口气说,“门人稀少。看来圣上是早有打算,把安宋从南方接到了洛阳。”
四人正在感叹。太子姬康亦从丹室中走出,一脸愁容。
支益生等人拱手,收起了刚才短暂的笑容。支益生问姬康:“圣上刚才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几乎气力耗尽,现在龙体如何?”
“父皇又服用了一枚鹿矫,”姬康说,“交代几句之后,已经睡下。”
“看来我们不能再叨扰陛下。”支益生说,“以后尽管听从殿下的吩咐就是。”
“多谢支先生,”姬康也知道自己离登基不远,言谈举止已经有了天子的威严,“父皇让我给少先生带来一道御旨。”
少都符听了这句话,立即跪下。
姬康正声说:“单狐山幼麟少都符,即刻与平夷大将军在龙门关汇合,赶赴平阳关阻击匈奴。”
少都符狐疑地看了看姬康,“那其他三位仙山门人呢?”
“父皇也有安排。”姬康对着仙山门人说,“徐先生和支先生帮助任先生,重修洛阳四象木甲术。”
姬康说完,径自前往南殿,与群臣朝议去了。
留下四个仙山门人。
支益生担忧地说:“看来圣上也对梁无疾十分的忌惮。”
其他三人一时无话。圣上重修洛阳四象木甲术,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妫辕和干奢的联军击败梁无疾并不抱有必胜的信心,而准备将最后的战场留在洛阳。调动干奢和妫辕的军令,也只是拖延梁无疾,让任嚣城有时间将洛阳四象木甲术修复。
篯铿虽然被剿灭,可是梁无疾的威胁又来了,飞星掠日的预言,果然印证了大景天下永无宁日。
妫辕率领赵军经过龙门关的时候,张雀麾下的北府军仍驻守在关内。龙门关被篯铿的八万鬼兵占据数月,城内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所有的建筑都腐朽破败。好端端一个城池,变成如一座巨大的陵墓一般。
张雀的北府军,在龙门关内各个角落收拾散落的骸骨,聚敛到东门外焚化。
赵军通过的时候,堆积成山的骷髅和骸骨正在熊熊燃烧,空气中充斥着恶臭,令人欲呕。
少都符在龙门关与妫辕相见了,同时还有神色阴郁的滕步熊。
久别重逢,两人相互拍了拍肩膀。少都符退后一步,对着妫辕说:“你果然成为了赵国的良将。”
妫辕早已经没有当年贱民的怯弱,亲热地牵住少都符的手臂,“我有今日,皆是先生的指点。现在先生与我再次相见,也是上天对我的照顾。”
“不知道平阳关一战,到底胜负如何?”少都符说,“希望这是大景天下的最后一战了。”
“这一战一定要胜,”妫辕昂起头,“如果能将梁无疾逼退回西域,赵地和成汉就将是天下所有贱民的归宿,再也不被汉人欺压。”
“看来这就是圣上与赵王金日蝉、成汉王牛寺之间的约定,”徐无鬼从少都符的身后走出来,“所以干奢和妫辕将军都无法拒绝。”
“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妫辕看见徐无鬼,稍稍迟疑了一下,“这位先生是……”
“中曲山冢虎。”少都符说道,“徐无鬼徐先生。”
“徐先生也是来辅佐末将赶赴平阳关的吗?”
徐无鬼摇头,脸色通红。
“徐先生只是路过龙门关,”少都符笑道,“他要南去荆州,迎娶未过门的妻子。”
“恭喜徐先生,”妫辕说,“洛阳一战,四大仙山门人击败篯铿,名扬天下。看来徐先生是双喜临门了。”
徐无鬼不停地摆手,“我娶了妻室,找到玄铁后回山,还不知道我的师门要如何责罚于我。哪里谈得上什么喜事。”
“军情急切,不可失期,”妫辕向徐无鬼拱手,“那就此告别了。”
“等待妫辕将军和少兄的捷报佳音。”徐无鬼说,“我和支兄、任兄在洛阳等着你们凯旋。”
“就此别过。”少都符、妫辕与徐无鬼告辞,率领赵军赶往西方。滕步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默默地策马跟在少都符身后。
徐无鬼看着赵军行军齐整有序,速度奇快。自己也拉了缰绳,走向龙门关的南门,朝着荆州方向行去。
任嚣城和支益生,在洛阳修缮四象木甲术,太子姬康命令工部,征集民伕十万,砍伐邙山树木,日夜不歇,全力修建。
大景至阳八年正月初三。
徐无鬼走到荆州。在荆州城下,向守城的监门通告。半个时辰之后,城门开启,牛寺从城门中走出,看到徐无鬼,大声喊道:“徐先生,果然是山水有相逢,我们又见面了。”
徐无鬼感慨不已,向牛寺问道:“听说楚王殿下也从建康重返荆州,殿下在哪里?”
“楚王殿下受了圣上的御旨,如今已带着随从去往长沙。”
“哦,原来如此。”徐无鬼说,“圣上考虑周全,让楚王殿下亲自去劝降赵牧将军,以显示圣上对赵牧将军的看重。”
“不说这些了,”牛寺亲热地说,“郡公主一直在荆州等着徐先生来迎娶,我已经安排好了宴席,替徐先生好好操办婚事。”
徐无鬼大窘,“区区小事,何必这般隆重。”
“不能,”牛寺说道,“徐先生是我们成汉各部的恩人,您的婚事,我一定风风光光地给您操办。”
徐无鬼还想推辞,牛寺一把将徐无鬼的胳膊挽住,向着城内,边走边说:“先生已是大景的四大镇国国师之一,我与先生还有几十年的相处,今后仰仗先生的地方还有很多。”
两人走进城内,果然荆州城内已经是张灯结彩,无数百姓欢呼迎接。
徐无鬼自从下山以来,一直颠沛流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免也有些飘然。在牛寺的带领下,走向楚王王宫,去迎娶自己的未过门妻子郡公主。
牛寺早已给徐无鬼在荆州城内修缮了一所大宅,也安排好了迎亲随从。吉辰已到,牛寺亲自陪送徐无鬼,骑着骏马来到楚王王宫门前。
牛寺下马,笑着对徐无鬼说:“郡公主千金之体,被送回荆州后,一直在楚王宫内,我就等着徐先生过来迎娶郡公主。”
徐无鬼一脸苦笑,也离鞍下马,走向王宫大门。
大门开了,一个内官走出来,看见一身新郎官打扮的徐无鬼,冷冷地说:“徐先生请进。”
徐无鬼环视左右,“郡公主出嫁之日,难道不愿意出来?”
内官垂头,轻声说:“徐先生进来再议。”
牛寺对徐无鬼说:“可能大景皇族的嫁娶礼仪与民间不同,徐先生就进去吧。”
徐无鬼听了,也无可奈何,只好走进大门。牛寺和随从也要进入。
内官却向牛寺深鞠一躬,“殿下留步。”
牛寺看了看四周,脸色狐疑。
徐无鬼说:“无妨,荆州城内,应该不会有人对我心存恶意。即便是有,我也能自行处理。”
牛寺在青城山见过徐无鬼的手段,以篯铿的至高法术,也无奈何徐无鬼,更何况经历了洛阳之战,徐无鬼的法术运用只会更加强大。于是站在门外,目送徐无鬼走进宫门。
徐无鬼走进宫门之后,牛寺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召来随从下令:“给圣上与太子传书,中曲山徐无鬼已经与楚王郡公主成婚。”
随从立即策马飞奔而去。
楚王宫本是当年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所建。秦废旧制,不立藩王;汉代楚王国都,因韩信的缘故,设立在彭城,因此楚王宫一直荒废。大景重修古制,分封藩王,楚王重修王宫,一切与故楚规制相同。
这是徐无鬼第二次来到王宫内。一顶花轿停放在王宫小湖旁。内官带着徐无鬼走到花轿近前,示意徐无鬼自行掀开花轿。
徐无鬼本是中曲山门人,下山后一直颠沛流离,直到洛阳之战后,才有喘息的机会,对民间的习俗也并不了解。于是走到花轿前,将花轿丝帘掀开。
徐无鬼向花轿内瞥视一眼,后退一步,不住摇头苦笑道:“楚王果然是送我一份大礼。他哪里有什么郡公主!”
花轿之内,一块巨大的陨石,泛发出暗红和幽蓝的光芒。楚王口中所说的郡公主,就是这块陨石。
徐无鬼看了看内官。
内官轻声说:“郡公主是有的,只是天不与寿,十三岁时就已不幸仙去。”
“可是堂堂一个郡国的公主弃世……”
内官早就知道徐无鬼会有此问,于是回答:“郡公主去世的时候,楚王太后仍在,楚王殿下担忧太后悲伤,于是秘不发丧,直到太后过世,也不知情。楚王殿下也一直没有向楚地百姓宣告此事。”
“那这个陨石又自何来?”徐无鬼又问。
“此事倒是大有渊源,”内官说,“楚王殿下差遣下人修建王冢陵墓,掘地一丈之后,发现了这块天外玄铁,于是将玄铁运回王宫。楚王殿下认为这玄铁来的蹊跷,就一直将它安置在宫内。”
徐无鬼听明白了,挥挥手,让内官退下,看着花轿内的天外玄铁,默默出神。楚王是一个惦念恩情的人。自己当年一念之差,自任嚣城手中救下楚王,并伴送他返回楚地,一路上徐无鬼多次提及,自己需要寻觅玄铁回山,恐怕那时候楚王就有了将玄铁相赠的念头。
大景至阳八年正月初十,徐无鬼回到洛阳。城门之下,支益生和任嚣城迎接徐无鬼,一眼就看见徐无鬼身后的木车。
支益生狐疑地问:“尊夫人……”
徐无鬼把木车上的绸缎揭开,“这是楚王赠送与我的大礼。”
任嚣城与支益生忍俊不禁,“原来赐婚郡公主一事,是这个道理。”
徐无鬼说:“我下山的目的已经达到,决定太子姬康登基大典之后回山。二位又有何打算?”
“可能徐兄回山的时间不会太久,”支益生忧虑地说,“圣上他……”
“一直病重,太子殿下每日从丹室走出,都告知,圣上的病情每日都在恶化。”
三人正在说话,一名北府军将官赶来,“太子和蜀王殿下,请三位先生马上入宫。”
皇宫内的阳泉湖已经恢复如初,不仅如此,还分出了一条小小的河道,通过金水与洛阳城南的湖泊联通。洛阳南城的湖泊,圣上赐名为彭湖,也算是表达对一代真人篯铿的尊重。[1]
徐无鬼、支益生和任嚣城在阳泉湖畔的丹室外,见到满脸忧色的蜀王父子。
“圣上……”支益生未及发问,太子姬康就已频频点头,对三位仙山门人说道:“圣上已经醒转,不过、不过……说不出话了。”说罢长叹口气。
在生父蜀王面前,姬康对圣上的称呼就不是父皇。三位仙山门人也并不介意。皇帝即将驾崩,权力接替,难免会有一些波折。姬康继位,也是姬缶遇刺之后天下动乱,几方势力权衡的结果。现在蜀王虽然也留守在洛阳,但这父子二人,其实在朝廷内毫无根基。
支益生立即明白了姬康的忧虑,于是说道:“朝中三公,现在只有大司空张雀仍在……”
果然张雀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身上仍然穿着甲胄,看来是得到消息,匆忙从北府军营赶来。
姬康看见洛阳城中四个最有实力的臣属到齐,于是说道:“圣上望各位见他一面。”
三大仙山门人和张雀知道,这是皇帝要在临终前交代遗命,嘱咐他们顾命朝纲。
四人一刻不敢耽误,跟随姬康走进丹室,来到丹室后面的小间。只见圣上躺在床榻上,身体已经干瘪,龙袍仿佛宽大了很多,双臂都缩在袖子里,手掌无法探出衣袖,甚至一张脸孔都已塌陷,满面的皱纹,显露在苍白的须发中。
四人和蜀王都跪拜在床榻之下。姬康侧跪在龙**,轻轻地把圣上的身体扶起。圣上的眼睛慢慢睁开,缓慢地在张雀、徐无鬼、任嚣城、看来圣上真的时日无多。
圣上又勉力眨了眨眼睛,眼神中露出了热切的光芒。
姬康对着跪在床下的五人说:“梁显之与北匈奴的尸足单于和矮国的曹阿知,一直有书信往来,因此不得不将梁氏处死,望各位大人明白父皇的心意。”
支益生等人都没有回答。
“梁无疾收服匈奴,陈兵平阳关,”姬康继续说,“如果沙亭军和赵军无法抵挡,梁无疾必定会进犯中原,父皇希望各位坚守洛阳。”
支益生说:“妫辕和干奢虽然都是贱民,但这两人各自在蜀地和齐地的作为,证明他们也是不世出的将才,二人联手,加上幼麟少都符的襄助,梁无疾轻易跨不过平阳关。”
圣上听罢此言,缓慢地摇头。
支益生又说:“即便是干奢和妫辕无法抵挡,洛阳四象木甲术不日就要修缮完毕,梁无疾就算是统领数十万匈奴,也比不上篯铿,圣上请放心。”
圣上眼中的光芒慢慢黯淡,似乎是听了支益生的承诺后,心情不再忧虑。
姬康继续说:“父皇希望令丘山凤雏支益生能推迟回山,就任大司马,统领军务。姑射山卧龙任嚣城就任大司空,现大司空张雀迁任大司徒。”
支益生和任嚣城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即低头跪下接旨。
姬康对着支益生、任嚣城和张雀说:“今后就仰仗三位大人了。”
圣上脸色稍稍平和,气息渐渐舒缓。姬康说:“四大仙山门人皆奉为护国国师,经略天下各道家门派。”
徐无鬼拱拱手。支益生和任嚣城已经位列三公,这个虚名,是留给自己和少都符的。显然圣上也明白,四大仙山门人中,支益生和任嚣城有辅佐天下的野心,而徐无鬼生性闲散,少都符还要寻找师伯。肯定是不会留在都城,处理俗务。
姬康说完之后,圣上又看了看龙床之下的支益生、任嚣城、徐无鬼和张雀。众人看到圣上嘴角翕动,嘴唇轻微抖动,龙袍下的四肢**,这都是重病之下的征兆。
终于圣上从胸口叹出一口长气,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瘫软下来。姬康慢慢地将圣上托平在床榻上,盖上衾被。
三大仙山门人和张雀、蜀王慢慢退下,在离开丹室之前,姬康在丹室中央的香炉上换了一根续魂香。这个时候,徐无鬼才看到中官曹猛一直跪在丹炉旁长帷下方的阴影之中,一直没有发出声响,就在丹室里静静地守护圣上。
众人退回到丹室外,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圣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驾崩后,四大仙山门人中的支益生和任嚣城位列三公,也就是把天下交给了任嚣城、支益生和张雀,共同辅佐姬康。
蜀王突然俯下身来,向支益生、任嚣城、徐无鬼和张雀跪下。
四人连忙把蜀王扶起来。然后对着蜀王拱手。
蜀王的意图很明白,蜀地在篯铿的统治下,攻打洛阳,蜀地已经大伤元气,并且被牛寺夺了封国,成汉立国,蜀王已经无处可去。蜀王和姬康两人没有任何的根基,只能依附于圣上刚才托付的这几位重臣。
张雀和支益生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张雀说道:“支先生法术高强,任先生精通百工,一定会全力辅佐新帝。”
蜀王突然痛哭流涕道:“孤王知道天子登极,就是一生都活在了刀口之上。篯铿虽然已经平定,梁无疾却又虎视眈眈,飞星掠日之后,大景天下将永无宁日。作为父亲,我真不希望姬康坐上龙椅。如果不是姬缶遇难,姬康继承我的蜀地,也能平安一辈子,可是现在……”
支益生和张雀面面相觑,张雀朗声说:“殿下也知道大景天下即将陷入纷乱之中,殿下与太子为皇族血脉,这个重担,已经落在太子肩上,今后我们定当全力辅佐,粉身碎骨也不推辞。”
蜀王叹口气,“事已至此,我亦无话可说,只能认命,只是望各位大人,感念姬康年幼,当他登极大宝之后,如果有什么昏聩言行,各位大人不要计较。”
“姬康虽然年幼,”徐无鬼说,“可是我看他行事极有分寸,一定会成为一个中兴的明君。”
蜀王看见徐无鬼口无遮拦,也是知道徐无鬼事不关己,安慰自己而已,反倒是张雀和支益生眉间显出担忧的神色。
蜀王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也都黯然,三大仙山门人和蜀王出宫,各自散了。
丹室里,姬康等五位重臣离开后,慢慢走到龙床边坐下,向帷帐之下的曹猛招手。曹猛立即躬身走近。
姬康摆摆手,曹猛跪在龙床边,伸手触碰到圣上的头部,轻轻摩挲,然后将圣上的脸皮剥了下来,一张老朽的脸皮揭下之后,圣上的脸变成了姬康的模样。
曹猛把圣上扶起来,姬康把自己的脸靠近圣上的脸庞,轻声问曹猛:“适才三大仙山门人看出了破绽没有?”
曹猛回答说:“蜀王殿下都没有发现端倪,陛下的脸已经和姬康没有分别。”
“还是要小心为上。这些人都是极聪明的人物,不可大意。”姬康——也就是真正的圣上说道,“我幼麟六十年蜕皮,本以为能够易容为姬缶,姬缶天生六指,本是一个极好的人选,却没想到姬缶竟然知道了我的意图。我仓促模仿了姬康这些日子,神态举止应该是像了。”
曹猛说:“这几个月来,姬康也甚少见人,蜀王心神混乱,他看不出来,就没有人能看出来了。”
圣上举起左手,左手大拇指边一个血口仍旧血流不止,“刚才中曲山的徐无鬼看到了我手掌流血,不知道他会不会有所联想。”
“楚王遵照陛下嘱咐,已经让他拿到了天外玄铁,”曹猛说,“他志不在天下,陛下不用担忧。”
“知道朕和姬缶同为六指的齐王已薨,少都符与妫辕去了平阳关,楚王受了我的嘱咐,会将赵牧毒杀。”圣上师乙慢慢地用手指叩击床沿,“倒是篯铿在青城山留下了朕的秘密,在朕的预料之外。”
“成汉王是个聪明人,”曹猛说,“主动向圣上禀报此事,这也是圣上的天命所归了。”
“他是南蛮贱民,”圣上师乙说道,“并不介意谁坐在这天子龙椅上,不过他的确是个厉害人物,知道用这个秘密换取王爵。”
“他的作为,以我所见,”曹猛犹豫了一会说,“应该是蒯茧替他出的主意。”
“蒯茧此人,以后还要多加留意,”圣上师乙说道,“还有一个干奢,听说在古道内见到了女魃。”
“干奢也被圣上指派到了平阳关,”曹猛说,“就让干奢、妫辕与梁无疾两败俱伤吧。”
“滕步熊应该不会再有反复了吧?”圣上师乙又不无忧虑地问。
“滕步熊见识到了陛下的睿智和法术,已经彻底臣服于陛下,”曹猛微笑,“他一定不敢再生异心。”
“雪神符我交给了梁无疾,河神符我当年用在泰殆帝的身上,”圣上师乙说,“滕步熊拿着火神符,希望他不会有什么闪失。”
“梁无疾、妫辕、干奢,必定全会死在火神符之下。”曹猛坚定地说,“这百年来,陛下算无遗策,从没有失算过。”
“当我扭转鬼治,进入天治之后,朕要给你曹氏一个什么封赏?”圣上师乙又似踌躇起来。
曹猛立即跪下,“陛下替我曹魏报了失国之恨,小人岂敢再有什么奢望。这是我先祖睿公与圣上之间的约定,我进宫前的儿子曹枪已经成人,我们曹魏一族,愿世世代代跟随陛下。”
“曹阿知已经绝不敢重返中原,”看到曹猛汗流浃背,圣上师乙语带抚慰,“曹植篡朝夺位,改魏为泰的仇恨,你可以放下了。”
“大魏已经无力回天,”曹猛说,“小人自幼就已经明白。”
圣上师乙对曹猛的忠心颇为满意,转头看向真正的姬康,柔声说:“适才你在三大仙山门人和张雀面前不断暗示,可惜他们哪里想得到,我与你已经互换了身份。”
姬康的口中嗬嗬声不断,额头青筋爆裂,但是丹室内的还魂香弥漫,姬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曹猛将脸皮重新覆盖在姬康的脸上,姬康又成为了圣上病重的模样,眼中似乎要露出火焰来。
“我总觉得太子的言语有点古怪。”徐无鬼和支益生站在地下的大水车旁。
任嚣城正带着工匠和民伕修补四象木甲术,洛阳城内的木甲术都已经近乎修复,只有这个核心中枢,齿轮复杂,需要极高的木工手艺,所以只有任嚣城亲自来完成。
支益生说道:“圣上即将宾天,太子眼看就要登极大宝,心中忐忑也是难免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徐无鬼说,“蜀王和太子在洛阳毫无根基,蜀王看出天子之位岌岌可危。可是偏偏太子姬康毫无担忧。”
支益生轻松地说:“我和任兄在太子登基后,位列三公,还能出什么意外。”
“总觉得哪里不对。”徐无鬼说,“我记得少都符少兄提起过,原太子姬缶是左手六指,因此引来了杀身之祸。我本以为姬缶遇刺跟篯铿作乱有关,可是现在篯铿已被镇压,姬缶遇刺一事,却跟篯铿没有任何联系。”
支益生说:“这件事情,依我看就是张胡所为,如今张胡已死,就成无主悬案了。”
徐无鬼又说:“还有沙海哭龙山干涸一事,我心里一直如鲠在喉。现在妫辕和干奢带领军队前往平阳关,与梁无疾交战,让我很难不与沙亭泉水干涸一事联系起来。”
支益生笑道:“徐兄你太喜欢琢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了。如今洛阳已定,等干奢和妫辕击败了梁无疾,四海安定,太子继位,你就好好地回山去吧。”
徐无鬼哭丧着脸,“是啊,回山后,还不知道师父会怎么责罚我。就算是师父不罚,我的那些师兄也饶不过我。”
“你下山的日子也不短了,”支益生说,“你的师父师兄一定很惦记你。”
徐无鬼吐吐舌头,“我不回去也无妨,反正他们也无法下山来找我。”
支益生说:“你们中曲山清阳殿的规矩也是奇怪。”
“你做了大司马,任兄做了大司空,”徐无鬼说,“太子登基后,你们就要寻找飞星落下的陨石了吧。”
“我和任兄也不是贪恋权位的人,”支益生叹口气,“找到陨石后,也是我们要回山的日子了。”
“不知道我们再次下山,是不是又是天下大乱的时候?”
支益生笑道:“就算是仙山门人下山,也不是我们这一辈了。”
徐无鬼也笑了两声,看向地宫的入口。支益生也顺着徐无鬼眼光看去,只见一个婀娜的少女,从地宫入口娉婷而出。
“原来甑公主长得这般美貌,”徐无鬼说,“她盛在坛子里的时候,只觉得诡异,倒是没注意她的面孔。”
甑公主走到四象木甲术的水车之下,任嚣城立即从水车上跳下来,两人并排走到地宫的角落,低声交谈。
“谁说仙山门人不能婚配,”徐无鬼说道,“看来任兄也是好事将近。”
说笑间,姬不疑和姬不群两位皇子也相伴走入地宫。
徐无鬼对两位皇子说:“二位恢复了皇子的身份,我教授两位殿下的过阴本事,看来是用不上了。”
姬不群和姬不疑两人同时跪下,“多谢徐先生法术相授。”
“过阴这法术,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徐无鬼连忙扶起二人,“看在你们是诡道周授的传人,这坤道的法术,倒也合适。”
姬不群和姬不疑又向支益生拱手,“今后我们兄弟二人,还要多多仰仗大司马的眷顾。”
支益生笑着对姬不疑说:“太子姬康登基之后,将会册封殿下为齐王。今后你的日子可不好过。”
姬不疑一脸茫然。
支益生又说:“齐王不好当,东边有个矮国的大扶国王曹阿知,西边有个匈奴赵王金日蝉,你就国后,责任重大。”
姬不疑说道:“我当了齐王,一定牢牢钳制金日蝉这个贱奴。当我整顿齐地之后,就建造舟船,东渡矮国,将前泰朝的余孽剿灭。”
支益生听了这番话,叹口气说:“只要我在朝中一天,你这个念头就须作罢。天下纷乱刚刚平定,殿下作为齐地之主,应当休养生息,抚恤百姓。”
姬不疑受了教训,心中不服,只好讪讪说道:“大司马此言,我一定记在心中。”
支益生又对姬不群说:“太子姬康登基后,会指定皇储,如果不再生枝节,殿下将是首选。”
姬不群大喜过望,就要对支益生跪下。
支益生扶起姬不群,“殿下就算是身居王储,也当兢兢业业,不可骄纵。”
姬不群连连称谢。
任嚣城与甑公主并肩走了过来。任嚣城从身后掣出一柄长剑,正是周授留下的赤霄宝剑。
任嚣城有些犹豫,不知道要将赤霄宝剑交给哪位皇子。
支益生说:“赤霄宝剑本是汉高祖刘邦的佩剑,是天子之剑,姬不群今后是大景的皇上,这把宝剑,就给了他吧。”
“也好。”任嚣城听了,便把赤霄宝剑递给姬不群。
姬不群接过宝剑,平静地说:“这是师父留下的诡道信物。师父曾经说过,赤霄宝剑锋芒太甚,我要打造一个上好的剑鞘,包藏住这宝剑的锋芒。”
“这事,”任嚣城和甑公主对视一眼,笑着说,“还得着落在我二人身上。”
只有徐无鬼留意到,姬不疑目睹兄弟接过赤霄宝剑,眼神中流露出怨望。
支益生看了看众人,轻声说:“不知道少都符少兄,现在和妫辕在平阳关如何了?”
徐无鬼也说:“我的义弟干奢,应该也已到了平阳关。”
大景至阳八年二月十一。
干奢与妫辕联军进驻平阳关,与郡守郑蒿汇合。
郑蒿带着干奢、妫辕、少都符、滕步熊走到平阳关城墙上。西门外,梁无疾重新编制的匈奴军队,足有十万之众,全部身穿素缟。一个巨大的木甲,横亘在后方不远的戈壁上。
干奢和妫辕看了很久,干奢向妫辕问道:“妫将军觉得这匈奴十万兵马,能够击破吗?”
妫辕回答:“不能。”
干奢听了,微笑起来。郑蒿却胆战心惊说:“既然无法击退梁无疾,我们就投靠了他吧。大景帝国幅员辽阔,也不少平阳关这一座城池。我与梁无疾有旧,也曾歃血为盟,他不会为难我们。”
“梁无疾的家眷,听说被你凌辱。”干奢看着郑蒿,轻蔑地说,“崔氏现在是不是还在大人的府中?”
郑蒿不敢回答。
妫辕冷眼看着郑蒿,“你觉得梁无疾会放你一条生路吗?”
少都符说道:“平阳关是大景西陲的要塞,如果被梁无疾夺取,大景西边门户大开,梁无疾一定会一鼓作气进犯洛阳。投降的想法,大人千万不要再提。”
“以妫辕将军这等神勇盖世的名将,也说无法击破梁无疾,”郑蒿说,“难道等着城破受戮?”
干奢说道:“妫辕将军的意思是,他不能攻破梁军,但是坚守平阳关不在话下。”
郑蒿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干将军已经做好了坚守城池的准备。”
“我没有,”干奢的话,又让郑蒿一颗心提起来。
妫辕在一旁暗自摇头,“朝廷怎么派遣了这么一个酒囊饭袋镇守要冲之地。”
郑蒿看看妫辕,又看了看干奢。
干奢说道:“我跟妫辕将军不同。妫辕将军擅长步步为营,坚壁清野,而我,拿手的却是千里奔袭,联众合围。”
郑蒿这才恍然大悟说:“原来圣上调遣两位将军来平阳关大有深意,一攻一守,才有必胜的把握。”
“两军交战,”妫辕和干奢都笑不出来,“哪有必胜的把握。梁无疾号称飞将军,是开阳武曲星转世,想来用兵神妙,天下少有匹敌。”
“不仅如此。”少都符指向梁军的后方,有一团黑色雾气升腾,“洛阳之战的时候,我见过这个。”
“是什么?”妫辕和干奢同时问。
“跟篯铿一样,”少都符说,“梁无疾身后,有数万鬼兵。”
妫辕和干奢相互看了一眼,脸色凝重。洛阳一战,篯铿的八万鬼兵,天下闻名。
一旁的滕步熊冷冷插言:“平阳关可没有四象木甲术。”
平阳关外的梁无疾一直没有任何军事行动。
干奢和妫辕不知道梁无疾在等什么。
两名刚刚臣服于景朝的大将军,正在分析平阳关的地势。平阳关地处沙海与西域之间,东方与中原雍州之间隔着一个沙海,西出关外,有一条连绵几千里的地下水系,水系在西域戈壁中形成几百个绿洲,因此这条道路是中原通往西域的唯一通道。
中原帝国从汉代以降,在沙海西陲的边缘设立平阳关,代代以重兵镇守。因为一旦西域侵犯,经过沙海无水无粮,必须要从本部绵绵不断地运送粮草支援,而平阳关就是楔在这条粮草通道上的一颗钉子。
西域列国和漠北匈奴,要进犯中原,就必须要拿下平阳关。
当年须不智牙在匈奴势力最为鼎盛时期,一举将平阳关夺下,通过沙海,直逼定威郡。可是遇到了泰武帝和篯铿,沙海一战,须不智牙惨败,最后被泰武帝斩首于平阳关。
干奢一直在犹豫一件事情,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妫辕:“我有一件极为秘密的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跟圣上有关?”妫辕看着沙盘,头也不抬。
“是的。”干奢说,“我在青城山看到篯铿留下的壁画,壁画上指明,当今的圣上并非大景皇族,而是、而是……”
“是一名道家的术士,而且地位不低,可能就是四大仙山门人的长辈。”妫辕说,“成汉王知道吗?”
“知道。”干奢说。
“可是这个秘密,至今无人揭破。”妫辕说,“可见成汉王替圣上保守了秘密。”
“赵王金日蝉也知道?”
“赵王在邯郸就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圣上册封两王的条件。”妫辕说,“大景的皇帝,到底是谁,我不关心,我只关心,皇帝会不会优待天下所有的贱民。”
“当时少都符也在邯郸。”干奢追问。
“少都符心地善良,”妫辕冷漠地说,“他想象不到皇族之间的血腥残酷。不像我们,从小就生活在生死的边缘。”
“可是这样,”干奢说,“似乎对我的义兄徐无鬼不太仗义。”
“你我二人,一个是前朝的遗民,一个是揭族的奴隶,能够走到今日,”妫辕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没有选择。”
妫辕拿出一柄牛角短刀,慢慢地把玩。
“我见过这把刀,”干奢说,“妫骆就是你的父亲?”
妫辕点头,看了看干奢,“我父亲死前,你在身边?”
“在,”干奢说道,“我与徐无鬼在夔门分手,知道徐无鬼将入洛阳,便把短刀给了他。”
“徐无鬼通过龙门关之前,又给了少都符,让少都符转交给我,”妫辕向干奢跪下,“多谢。”
“我没帮到你父亲什么……”干奢说。
“我父亲能把这个信物交给你,”妫辕说道,“证明他对你的信任。他识人很准。”
“当时徐无鬼也在,不知道他现在在洛阳怎么样了?”干奢点头,把话题转开说:“他和少都符都是重情义的好兄弟。”
妫辕说:“他们都是仙山门人,自幼在仙山上养尊处优,即将回山,但是我们呢?”
“是的,”干奢说,“如果我说破这个秘密,四大仙山门人必定作乱洛阳,我们从贱民奴隶到将军,历经了那么多辛劳,就将功亏一篑。而且乱世不绝,我们也将永远征战于沙场。”
妫辕看了看沙盘,“希望这一战,是我们最后一战。”
“我们的胜算有多少?”干奢问妫辕。
“几乎必败。”妫辕回答。
“这一点,梁无疾比我们更清楚,”干奢说,“可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攻打平阳关?”
“他在等。”
干奢听了妫辕这句话,突然明白道:“梁无疾在等圣上驾崩!”
大景至阳八年二月十九。
飞鸽传书,圣上驾崩的消息传递到平阳关。
梁无疾的龟甲,也移动到了平阳关城墙前方。
就在平阳关所有军民,在郑蒿的主持下,举哀服丧的那一刻,龟甲发动,无数箭雨落向城头。
城墙上的守军纷纷躲避。但是一轮箭雨过后,龟甲并没有乘胜攻打城池。
干奢、妫辕、少都符、滕步熊走上城头,看见龟甲距离城墙已经不足百步。
龟甲顶上,站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一定是梁无疾本人。
龟甲缓慢移动,势不可挡,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干奢和妫辕看见梁无疾头戴一个面具,而这个面具,竟然是须不智牙的头颅骷髅。
“当须不智牙的头颅睁开双眼之日,就是匈奴骑兵攻陷平阳关之时。”滕步熊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上了城墙,站在干奢和妫辕身后,“没有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当年的谶语。”
“梁无疾现在应该是十分愤怒吧,”干奢说,“换作我处在他的境地,也只有这样一个做法。”
“两位将军此前说的话,小的都听见了。”滕步熊说:“梁无疾如今拥有木甲术龟甲,天下只能舳舻才能匹敌,五千亲兵,人人射艺精通,匈奴骑兵勇悍过人,现在又有了五万鬼兵加持,当今世上,已经无人能与之争锋。两位将军的判断,是对的。”
干奢和妫辕默然无语。
“还有一件事情,两位将军并不知道,”滕步熊说,“梁无疾身边,还跟随着一个古老的道家门派,门人虽然稀少,但是每一个都是杰出的术士,门派的宗主论法术,几乎与四大仙山门人不相上下。”
“飞星派。”少都符也从城墙的另一端走过来,“景泰相争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的宗主风灵子带着门派,离开了中原,远赴漠北,路过我们单狐山,与我的师父有过一面之缘,我的师父教授了风灵子兽语。”
“原来飞星派与单狐山的幼麟在一百年前有过交情,”滕步熊说道,“我明白了,为什么圣上安排少先生到平阳关来。”
四人相互对望了一眼。
梁无疾自幼得到圣上的提点,他以区区五千兵马一路征战到漠北的摸鱼儿海,抗击尸足单于的五万骑兵,立于不败之地,足以证明了他的兵法天下无双。因此圣上安排妫辕这种兵法稳重的将军来与梁无疾较量。梁无疾的龟甲也是天下神器,不过干奢用兵善于奇谋,应该有办法对付龟甲体型庞大,移动缓慢的弱点。
飞星派与单狐山有旧,那么少都符就是对付风追子的一枚棋子。
现在只有梁无疾的五万鬼兵,依然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三人不约而同看向滕步熊。
滕步熊点头,“是的,我此行目的,就是要对付这五万鬼兵。”
圣上安排的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虽然圣上已经驾崩,但是他生前的布置周密到了极点。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计划,可圣上偏偏就做到了。
龟甲已经移动到了平阳关城墙的边缘,站立在龟甲上的梁无疾,还有龟甲后方巨大平台上的五千弓箭手清晰可见。
妫辕和干奢说:“这一轮,且先看你我二人的手段。”
龟甲上的弓箭手又开始对着城墙射箭,羽箭如同大雨般落下。不过妫辕已经早有了准备。平阳关西门的赵军层层叠叠地站立在城墙下的死角,避开弓箭落下的方位,羽箭无法触及。
龟甲上竖起了几十架云梯,重重地落到城墙上,云梯巨大,可以通行马匹,匈奴骑兵从龟甲上方冲上了云梯,站立在城墙上的郑蒿守军,只能勉力阻挡,却无法奏效。
就在两军在城头相持的时候,干奢已经打开城门,带领沙亭军从西门杀出,包抄到了龟甲之后,顺着龟甲的木梯,爬上龟甲。梁无疾的弓兵不擅长近战,被沙亭军扰乱了阵型,龟甲上的骑兵后队,只能回过头来与沙亭军交战。郑蒿的守军压力骤减,堪堪把匈奴骑兵抵挡在云梯上。赵军在妫辕的率领下,从城墙的死角缓慢行进出来,但是并不急于斩断云梯,而是与郑蒿的守军轮替,走上了云梯。赵军三人一队,两人持盾,一人持矛,一点一点地在云梯上移动,云梯宽阔,赵军步步紧逼,匈奴骑兵在云梯上纵横驰骋,践踏盾牌手,可是赵军本就是揭族士兵,身经百战,勇猛异常,匈奴骑兵纷纷被后续的赵军用长矛刺下云梯。云梯上是一场缓慢的消耗战,是妫辕最擅长的战法。
将梁无疾的骑兵引诱到云梯上,也是妫辕和干奢事先商定的应对之策。而在龟甲的后方,用兵神速的干奢正在屠戮梁无疾的弓箭手。
梁无疾仍旧站立在龟甲之上,身边站着风追子,与少都符和滕步熊两两相望。梁无疾戴着须不智牙的面具,看不出神色,只是不停地调动匈奴兵与弓箭手轮换。梁无疾以一人之力率领军队,同时应对赵军与沙亭军,勉强将局面保持在平衡的状态。
如果继续下去,梁无疾在干奢和妫辕的联手之下,必败无疑。但是梁无疾并不慌张,他还有飞星派和五万鬼兵,以及龟甲之下随时准备支援的数万匈奴骑兵。
龟甲上伸出了十六条长臂,举到高处,风追子和飞星派的门人,开始利用龟甲的能力,在空中驱动长臂上的锁链,锁链在飞快的转动中仍能分辨敌我,不断将龟甲上的沙亭军扫到地面。
地面上的匈奴骑兵扫**沙亭军,沙亭军在干奢的带领下勉强周旋。
风追子嘴中呼哨几声,远方空中飞来无数的巨雕,巨雕扑闪翅膀,将赵军从云梯上扫下。
交战的形势立即逆转。
龟甲上的匈奴骑兵举起长刀,再次冲向城墙。
风追子不停地驱使巨雕掩护骑兵,可是巨雕仿佛突然凝固在空中,动弹不得。风追子这才发现,云梯与城墙之间有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上下滑动,布下肉眼无法看见的弥天大网。这是少都符驱使的蛈母,织下了蛛网,将巨雕缠绕。
龟甲下,匈奴骑兵将干奢的沙亭军阵型切断,沙亭军苦苦支撑。梁无疾发令,一股骑兵冲向平阳关西门。不过刚刚进入西门,骑兵就瞬间被击溃。平阳关内奔出几十头大象和犀牛,漠北的马匹从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动物,瞬间被冲散。
干奢的沙亭军得到接应,立即反攻,地面的战局与云梯上一样,顷刻间扭转。与此同时,两条岩虺从城头爬到云梯上,穿过了蛛网,顺着龟甲上的锁链攀爬,将飞星派的门人不断吞噬。
风追子看到正在指挥岩虺和蛈母的少都符,不禁面如土色。飞星派曾受镇北仙山莫大的恩惠,实在是无法与少都符匹敌。
梁无疾仍旧没有慌乱,因为他还有最后的胜算,那就是听从他指挥的五万鬼兵。
龟甲背后,黑云慢慢升起,五万鬼兵旋风一样爬上龟甲,然后越过龟甲与城墙之间的空隙,如同翻滚的云团一般逼压到了城墙之上。
蛈母无法抵挡,蛛网被鬼兵全部冲断,七零八落。
滕步熊站出来了,平阳关一战,终于到了最后的胜负手。
火神符就是圣上留下来对付梁无疾雪神符指挥的鬼兵的最后杀招,也是龟甲最大的克星——火。
梁无疾站立在龟甲上,指挥骑兵和弓兵,与干奢和妫辕交战。如论兵法,梁无疾与妫辕、干奢任何一人相较,都要高了一筹。
干奢带领沙亭军,经历过最大的战役是在荆州,击败了天下名将赵牧而一举成名。不过彼时多半是因为占据了荆州的地利,以及赵牧已经脱离齐王,如丧家之犬无处投靠的人和。
妫辕能在井陉、即墨之战连连获胜,进而取代赵牧,成为北地最杰出的名将,也是因为井陉之战的对手赵、代二王不擅带兵,而即墨对敌的曹阿知,也并非出类拔萃的将领。
然而梁无疾不同。梁无疾孤军出塞,在气候、地理条件都极端不利,兵士也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的情况下,在鹿谷、弈芝山大获全胜。到了摸鱼儿海,虽然在最后借用了雪神的力量,但是在整个战斗过程中,梁无疾面对强大的尸足单于骑兵,凭借龟甲和区区五千弓兵,苦苦坚持,直到雪神出现扭转战局,相比干奢和妫辕,实在是难上加难。
这是因为梁无疾自幼研习兵法,与干奢和妫辕边打边学中收获的战争经验有本质上的区别。
因此单论兵法,梁无疾面对干奢和妫辕,其实还是有胜算的。只是到了现在,平阳关之战,已经不是士兵与士兵之间的搏斗,战术上的较量,已经不再是胜负的关键。
战争的胜负手,在于道家术法之间的较量。
梁无疾由此开始处于下风。首先,风追子的飞星派遭遇了单狐山幼麟少都符,单狐山大鹏殿作为道家镇北仙山,地位远超飞星派,风追子无论从辈分还是法术上,都无法与少都符相较。
风追子用兽语驱使巨雕攻城,本来抱有必胜的把握,然而在少都符的岩虺、蛈母,还有巨象、犀牛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
梁无疾只能放手最后一搏,驱动在摸鱼儿海炼就的五万鬼兵。
鬼兵如同云雾席卷一般,从龟甲上越过,后续的鬼兵人数更加庞大,从城墙下、云梯上,以不可抵挡的攻势,潮水般冲进了平阳关内。
平阳关里没有四象木甲术,无法抵抗鬼兵。
每一个鬼兵,从云雾中显现出身形,都是浑身灰白,满面冰霜,裹挟着冰雪,转眼之间,将平阳关西边的一半城池占据。
滕步熊与妫辕、少都符等人站立在城墙上,身边都是灰蒙蒙的鬼兵,众人眼见这些冰雪造就的鬼兵,将城墙上的守军全部冲散,冰刀砍下,守军身首异处。
滕步熊从怀里掏出一盏油灯,油灯的星点火光,在风雪中摇摇欲灭,然而片刻后,火光大炽,变成了灯笼大小。
随后,灯笼大小的火光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巨大的眼睛。火焰继续扩大,一个龙头随着双眼显露出来,然后龙身也迅速地蔓延成形。
当整条火龙被全部召唤出来之后,龙口张开,发出了巨大的啸声。冰雪鬼兵接触到龙身上迸发出的火焰,瞬间融化。
火龙在平阳关上游动一圈,本已经占尽上风的鬼兵,都被强烈的火焰焚烧,整个平阳关转瞬之间陷入火海。
不仅如此,平阳关的百姓也遭受火焰的肆虐,在绝望的惨叫中化作枯骨。
除了滕步熊,少都符、干奢、妫辕都被这条不分敌我的火龙震慑,完全没有想到滕步熊竟然用这种方式,将整个平阳关毁灭。
火龙在平阳关盘旋了两圈之后,又飞到高空,冲向了龟甲。一圈旋绕之后,龟甲也瞬间起火。
梁无疾和风追子陷入到熊熊的火焰之中。
接下来,让少都符和妫辕猝不及防的是,滕步熊驱使火龙,又转身飞舞到了城墙之上,朝着两人张开龙口,喷出了一团火焰。
战场的形势出现了完全无法预料的场面,就连站立在城墙之下的干奢,也停止了厮杀,望着火龙喷出的火焰将少都符和妫辕二人笼罩。
火龙身躯在城墙上摇摆,尾部又横扫城墙下的地面,干奢的沙亭军和梁无疾率领的匈奴骑兵,一同陷入火海之中。
平阳关城内的建筑,城外的龟甲,都升腾起了冲天的火焰。
火龙还在不停地游动肆虐,滕步熊张开双臂,发出了一连串的狂笑。
不过滕步熊的笑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火焰中,妫辕和少都符迈着大步,朝自己走来。
少都符和妫辕并没有被火焰烧成灰烬,他们身上的甲胄在不断熔化,但是身体上,一根毛发都没有被烧伤。
滕步熊惊骇不已,连连后退。
妫辕步伐飞快,三两步走到滕步熊身前,一把将滕步熊手中的油灯夺下,狠狠地摔在地面。
火龙的身躯立即崩裂,化作无边的火雨,纷然落下。
妫辕伸手把滕步熊的脖领拎起,“是大景皇帝吩咐你这样做的吗?”
滕步熊把手臂举向天空,地面上掉落的兵刃纷纷飞向妫辕。
但是少都符早有准备,轻松地将滕步熊施展的金术化解,飞刃全部落向了城墙之下。
“曹阿知说得不错,”妫辕说道,“大景的皇帝,最擅长玩弄权术,让所有人相互争斗,他暗藏奇兵,坐收渔翁之利。”
滕步熊眼睛看着妫辕,喉咙科科作响。
“你是想问,”妫辕冷静地说,“为什么你的火神符无法将我与少都符烧死?”
少都符走到妫辕身边,“如果不是徐无鬼的提醒,今日就死在了你的手里。”
“徐无鬼?”滕步熊一时之间并没有醒悟过来,“我与徐无鬼之间素无往来,他怎么会让你留意我?”
少都符看了看城墙下的干奢,“因为干将军和少都符在凤郡的时候,遇到过你们五雷派的一个人物,叫做黄化吉的。这件事情,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或者你根本就不知道。”
“黄化吉与五雷派,”滕步熊沉声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五雷派了。”
“可是你并没有跟着五雷派消失,”少都符说道,“而是留下来给圣上炼丹,丹室里炼鹿矫的丹炉,需要火神符来维持。”
“没想到这种细微的小事,竟然被徐无鬼发现了端倪。”滕步熊明白了。
“中曲山清阳殿,是天下炼丹术的正宗,”少都符说,“徐无鬼发现不了,倒是奇怪了。”
“因此徐无鬼觉得我跟随你们到平阳关,身上带着火神符,就一定不怀好意?”
“万事留一点退路,也是好的,”少都符说,“即便你不突然发难,这副任嚣城锻造出来的辟火术甲胄,也并不是累赘。战场上,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滕步熊看向城墙下方,龟甲仍旧在熊熊燃烧,但是梁无疾已经收拢弓骑,退到了百步之外,与干奢的沙亭军列阵对峙。
“没有我的火神符,”滕步熊说,“以各位的能力,无法将梁无疾斩杀在平阳关。”
妫辕走到滕步熊面前,“圣上的御旨是让我们将梁无疾阻拦在平阳关外。”
滕步熊笑道:“可是梁无疾似乎并没有退兵的打算。”
妫辕和干奢、少都符顺着滕步熊的目光看去,看到平阳关内,还没有完全融化的鬼兵,凝聚成一团雪雾,从城墙中渗透而出,回到了梁无疾的身边。
“梁无疾会退兵的,”妫辕说,“平阳关一战,梁无疾必退兵无疑,我们只是要印证一件事情。只是为了印证这件事情,会让平阳关的百姓受到牵累,为此少先生一直在犹豫。但是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滕步熊想了许久,若有所悟。“莫非梁无疾还有所忌惮?”
话音未落,滕步熊看见郑蒿带着一个妇人从城墙下走出,经过沙亭军阵,由干奢亲自护送,直到梁无疾的阵前。而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孩。
滕步熊终于明白了,“梁无疾的妻室在平阳关,他本以为妻小已经遇害,无所顾忌,当然要全力攻打。我却没有想到,郑蒿违背了圣旨,私自将梁无疾的妻室庇护在府内。”
“郑大人和梁无疾,在弈芝山曾经结拜金兰,”少都符说,“郑蒿为人即便甚是不堪,却没有忘记这一点,他把崔氏和梁无疾的儿子收留了。”
“郑蒿看似酒囊饭袋,”滕步熊说,“不想倒是个聪明人。”
少都符提醒妫辕:“梁无疾退兵了。”
大家同时向城下望去,干奢已经从梁无疾身前离开,率领沙亭军退回到平阳关城墙下。梁无疾整顿麾下的骑兵和弓兵,慢慢退去,鬼兵也渐渐隐去了身形,化作雪雾漂浮在梁无疾阵后。
滕步熊知道大势已去,“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在下?”
“你也回不去洛阳了,”少都符说,“你走吧,念在你是一代道家宗主,或许能将五雷派慢慢经营恢复。”
妫辕说:“少先生心地仁慈,你可以走了。”
滕步熊无话可说,他拱拱手,慢慢走下城墙。他的性命早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五雷派也已经灰飞烟灭,现在天下之大,滕步熊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孤家寡人,该如何去将五雷派死灰复燃。
当干奢登上城墙的时候,梁无疾军队已经离开了平阳关。
干奢看着少都符和妫辕说:“圣上就是师乙。”
“梁无疾亲口说的?”少都符问。
“确认无疑。”干奢说,“青城山壁画,篯铿留下的线索是真的。”
“安灵台和篯铿都认定圣上就是师伯,”少都符说,“那就没有错了。”
妫辕说:“梁无疾接受了我们的条件?”
“他的妻儿安然无恙,又知道我们联手,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干奢说,“他是战神转世,不如在漠北做他的匈奴单于。”
“以梁无疾的兵法和实力,漠北和西域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妫辕说,“不知道他的子孙,会在什么时候,卷土重来。”
“他不会来了,”干奢说,“可是他没有承诺自己的子孙会不会引兵南下。”
“即便是,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妫辕看向干奢,“跟我们无关了。”
少都符叹口气说:“没想到我确认了师伯的身份,师伯却已经过世。”
“事情还没有完,”干奢说,“师乙在大景蛰伏百年,一定有他的道理,现在我倒是担心在洛阳三位仙山门人的安危。”
妫辕劝慰干奢:“任先生和支先生都是仙山门人,师乙惦念道家四象神山的渊源……”
“问题就在这里,”少都符说道,“我师伯一定留了后手,可能对三大仙山门人不利,不然为何要把我支开到几千里之外的平阳关。”
“我义兄徐无鬼心思玲珑七窍,”干奢说,“圣上的手段,我看不会奏效。更何况圣上已经驾崩。”
“要是我师伯没有死呢?”少都符说,“我似乎想通了一个道理。”
干奢和妫辕看着少都符,心中都有一个念头,但是这个念头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然而随后少都符说出来的话,让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个设想。
“现在的皇帝姬康,”少都符说,“可能仍然是我的师伯。”
注释
[1]篯铿号彭祖,从此之后,篯铿的名字被避讳,天下百姓皆知彭祖,篯铿之名,除了研究历史的学者和道教门人之外,知之甚少。另,彭湖即如今洛阳市“隋唐城遗址植物园”内小湖。支益生身上一一掠过,随后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姬康连忙摊开绸帕,伸在圣上面前,另一只手轻抚圣上后背,圣上用尽全身力量,咳嗽两声,吐出了一口浓痰,但是已经无力吐出。姬康小心翼翼地用丝帕将圣上嘴边的浓痰揩拭干净,随手将丝帕塞进了自己的腋下。徐无鬼跪在龙床的右侧,看到丝帕上鲜血淋漓,心里顿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