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篇幅不長的著作,起初濫觴於本人那場標題為“無意識的結構”(La Structure de l'Inconscient)的演講,[1]1916年12月,我將講稿發表在《心理學檔案》(Archives de Psychologie;第十六卷第一百五十二頁起)這份法國心理學期刊。此外,我還把這場演講的內容擴充為論文,並收錄於《分析心理學論文集》(Collected Papers on Analytical Psychology)這本我在1917年出版的英文著作裏,[2]論文標題則改為“無意識的概念”(The Conception of the Unconscious)。我之所以提起這個過程,是因為我希望借此指出,本書的內容其實不是經由單次撰述所完成的,而是我數十年來致力於理解、並至少依據某些主要特征而把人們“內在戲劇”(drame intérieur)的特性和發展過程——即無意識心靈(unbewußte Seele)[3]的轉變過程——呈現出來的成果。
早在1902年,當我在處理一位患有夢遊症的年輕女性的心靈發展史時,“無意識的自主性”這個觀念便開始在我的心裏萌芽滋長。[4]後來在蘇黎世市政廳那場以“精神異常的內容”(Der Inhalt der Psychose)為主題的演講裏,[5]我則改由另一個麵向來探討無意識的自主性。到了1912年,我在《力比多的轉變與象征》(Wandlungen und Symbole der Libido)這篇論文中,曾以某個案例作為例證,說明無意識心靈轉變過程有哪些主要部分,同時我還指出,人類顯然普遍存在的心理活動在曆史與族群文化層麵裏,仍有哪些類似的情況。[6]在前麵已提到的《無意識的結構》這篇發表於1916年的講稿裏,我首次試著總結無意識心靈的整個轉變過程。然而,這隻是一個嚐試,因為我當時心裏很清楚,自己的論述仍不夠充分。由於相關的材料相當錯綜複雜,我當時根本不認為,僅僅透過一篇文章的撰寫就可以對這個主題有合宜允當的闡述。我那時隻將那份講稿“暫時發表在期刊上”,而我之所以這麽做,當然有明確的用意——我希望留待日後再重新探討這個關於無意識的主題。到了1928年,我又累積了12年的診療經驗,因此,我已有能力全麵而仔細地修改《無意識的結構》這篇文章,而相關的論述成果就集結在本書裏。
我在本書試圖闡述的內容,主要是自我意識(Ichbewußtsein)和無意識過程(unbewußtes Prozeß)的關係。依據這個研究目的,我特別討論意識人格(bewußte Persönlichkeit)如何響應無意識作用的那些現象,並由此嚐試探索人類真實的無意識過程。當然,我所從事的這些研究仍未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果,因為,至今我依舊無法回答關於無意識過程的性質和本質這個主要問題。在竭盡所能地累積最大量的經驗之前,我還不敢貿然展開這項格外艱難的任務,因此隻能留待日後再來完成。
或許我可以請求讀者在閱讀本書時,以諒解的態度將本書視為我本人在這個嶄新的、尚未被研究的經驗領域裏,所進行的一場鄭重而認真的探索。因為本書所涉及的,並不是已構思完備的思想體係,而是對人們的綜合心理體驗(psychische Erlebniskomplexe)的闡述,更何況這些心理體驗從來不是學術研究的對象。由於心靈(Seele)是非理性的東西,因此,我們絕不可依照舊的思維模式,把它和或多或少比較卓越的理性相提並論。還有,當我們在心理經驗(psychologische Erfahrung)裏極其頻繁地碰到某些不合乎我們的理性預期,因而被我們理性傾向的意識所摒棄的心理發展過程和體驗時,其實大可不必為此感到訝異!畢竟,我們的理性傾向往往沒有科學根據,所以不適合進行心理方麵的觀察。這就好比我們如果想觀察大自然如何在不受幹擾的情況下運作,就不該對大自然懷有先入之見一樣。
我當然不認為,本書已呈現28年來自己在心理學和精神醫學領域裏累積的一切經驗。不過在撰寫本書時,我的確試圖依據長年的診療經驗,提出一些概括性結論,因此,本書應該受到讀者認真看待。此外,讀者不妨把《太乙金華宗旨》這部中國道教內丹學經典,當作本書末章的續篇。我和已故摯友德國漢學家衛禮賢(Richard Wilhelm,1873—1930)曾以書名《金花的秘密》(Das Geheimnis der goldenen Blüte)共同發表《太乙金華宗旨》的德譯本,由衛禮賢負責翻譯和注釋,我則針對內容撰寫評論。[7][8]我在這裏必須提到這份出版品,因為東方哲學早在好幾百年前,便已探討人類內在心靈的發展過程,而這部中國道教經典正好為我們提供了不可缺少的跨文化比較材料,因此,對我們的心理學研究著實具有無法估量的價值!
卡爾·榮格
193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