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與無意識

第3章 個人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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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弗洛伊德主張,無意識的內容僅局限於因為本身的不協調性而備受潛抑(verdrängt)的嬰兒期傾向(infantile Tendenzen)。這種潛抑是一種具有時間縱深的過程,它開始於個體在兒童早期所受到來自周遭道德教誨的影響,並一直持續到人生結束。透過精神分析,人們既能消除這種潛抑,也能意識到本身被潛抑的願望。

依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無意識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隻包括人格(Persönlichkeit)的某些僅受教育壓製、但卻可能被意識到的部分。雖然就某種研究觀點而言,無意識的嬰兒期傾向通常會顯現出來,不過,如果我們以此來定義或評價無意識,卻是錯誤的做法。畢竟無意識還有另外一麵:在無意識的場域裏,不僅存在著被潛抑的內容,也存在著一切未達到意識閾限值(Schwellenwert des Bewußtseins)的心理材料。由此可見,我們無法以潛抑原則來解釋心理材料落於意識閾限之下的現象,不然人類就可以經由潛抑的消除,而獲得驚人的、不再有所遺忘的記憶力了!

我們要強調,在無意識裏,除了被潛抑的心理材料以外,還有一切落於意識閾限之下的心理材料——包括落於意識閾限之下的感官知覺。我們對這方麵的認知,不僅來自豐富的診療經驗,也來自某些理論的基礎:無意識含有未達到意識閾限值的心理材料,而這些材料則是後來萌發為意識內容的胚芽。同樣地,我們也有理由推測,無意識絕非處於沉寂靜止的狀態,而是不停對本身的內容進行分類與重新分類。在正常情況下,無意識活動從補償關係(kompensatorische Beziehung)的意義來說,通常都和意識處於協調的狀態。隻有在精神病患的個案裏,我們才會認為無意識活動具有徹底的獨立性。

人們應該要接受這樣的看法:隻有當無意識內容已取得個殊的存有(individuelles Dasein)時,才具有個人性質。但由於個體的存有是有限的,因此,無意識內容所取得的個體的存有必然也會受到局限。所以,人們應該認為,無意識有可能經由人們對無意識所聚積的所有內容的分析或建立,而被消耗殆盡!或許在這種情況下,無意識隻會形成一些人們早已知道、而且已被意識所接受的東西。人們應該可以這麽下結論(誠如前麵所提到的):個體可以透過潛抑的解除,來阻擋意識內容落入無意識裏,從而使無意識的生產活動癱瘓。然而,我們從經驗中得知,這種情況其實不太可能發生!我們會要求病患記住那些曾被潛抑、而再度浮現於意識裏的內容,然後再把這些內容納入他們的人生藍圖裏。我們始終相信,隻要病患的無意識仍安靜地繼續製造源於個人潛抑的夢境和幻想——依據弗洛伊德率先提出的理論——這種處理方式就不會給他們的無意識留下任何印象(Eindruck)。當我們堅持不懈、且毫無偏見地繼續觀察這類案例時,就會發現有些材料表麵上雖近似個人從前的心理內容,但其中所包含的暗示(Andeutungen)卻似乎已超出個人無意識(persönliches Unbewußtes)。

當我在尋找足以說明以上論述的實例時,一位主要起因於“戀父情結”(Vaterkomplex,人們在20世紀初期仍使用這個詞匯)而患有不甚嚴重的歇斯底裏性精神官能症(hysterische Neurose)的女患者,便特別鮮明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這個案例可以用來闡明以下的事實:這名女患者和已故父親的特殊關係已成為她的障礙。她和(當時已過世的)父親的關係極好,由於他們的關係主要是一種情感關係(Gefühlsverhältnis),她的智識功能往往會因此轉強,甚至成為她與世界互動的橋梁。所以,她上大學後,便主修哲學,而她對知識強烈的渴望就應該成為一種使自己擺脫與父親的情感連結的動機。倘若她的情感也能活躍於這個嶄新的、透過智識所創造的人生階段裏,比方說,和一位適合的男性對象建立一種相當於從前她和父親的情感關係,那麽,她便可以成功擺脫與亡父的情感連結。但實際上,她對亡父和對那位不太適合她的男性的情感處於不穩定的平衡裏,因此,無法透過和這位男性所建立的情感關係來過渡到(übergehen)她與亡父的情感關係,她的生命進展當然也會受到阻礙,而且還出現精神官能症者相當典型的內在不協調性(Uneinssein)。

如果換成所謂的“正常人”麵臨這種情況,他們大概會以富有強烈意誌的行動,從某一方麵打破這種情感的枷鎖,或者他們會在無意識裏順著本能(Instinkt)那條順暢的軌道——也許這是“正常人”普遍的做法——而轉到另一方麵,盡管他們從未清楚意識到,在頭痛或其他生理不適的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麽衝突。不過,人們某個(可能由許多原因所造成的)本能的弱點卻足以阻礙這種順暢的無意識過渡。他們的生命會陷入衝突而無法有所進展,隨之出現的停滯狀態已等同於精神官能症。由於生命處於停滯狀態,其心理能量便往所有可能的方向——尤其是那些顯得毫無用處的方向——外溢出來:例如,交感神經出現過於強烈的神經支配(Innervation)而導致神經性腸胃疾患;或者,迷走神經受到刺激(心髒也因而受到刺激);或者,幻想和回憶本身如果欠缺吸引力,就會超出意識閾限值,來幹擾意識(比方說,虱子會變成大象等)。

人們在這種狀態下,便需要另一種動機來終結這種病態的平衡。換句話說,人類自然的天性會經由(弗洛伊德所指出的)移情現象(übertragungsphänomen),而在無意識裏間接地達成這個目標。在治療過程裏,這位患有歇斯底裏性精神官能症的女患者把父親意象(Vaterbild)轉移(übertragen)到作為醫師的我身上,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把我視為她的父親——但我其實不是她的父親——也就是把我當作亡父的替補者。如此一來,我這位醫師幾乎已同時成為她的父親和情人,也就是成為她心理衝突的對象!我承載著她的父親意象和情人意象的矛盾,這對她的心理衝突來說,不啻為理想的解決之道。所以,我竟在無意間讓這位女患者對我產生過度的青睞(對我這位局外人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也就是把我視為救世主和上帝,而且這樣的比喻並不像聽起來那般可笑之至。對身為醫師的我來說,同時成為女患者的父親和情人,其實是一種過於沉重的負擔。正因為這樣的負擔過於沉重,如果長此以往,任何醫師都無法達到治療的目標。實際上,醫師若要一直完美扮演這樣的角色,至少本身可能要是具備特殊能力的半人半神(Halbgott),也就是說,他們可能從頭到尾在治療過程中都有能力作為施予者。然這種暫時的解決之道,雖起初對處於移情(übertragen;übertragung)狀態的患者來說,顯得相當理想,但長期下去,卻會使患者陷入生命停滯的狀態,而且其負麵性不下於精神官能症的心理衝突。歸根究底地說,這種暫時的解決之道並非真正解決問題的辦法!衝突隻是被轉移,然而,順利地轉移衝突卻可以讓精神官能症——至少暫時地——完全消失。因此,弗洛伊德已相當正確地認識到,無意識裏的轉移是最重要的療愈因素。但因這種轉移隻是一種暫時狀態,它雖預示治愈的可能性,卻還不是治愈本身。

以上這些頗費心力的探究,對我理解這個案例來說,似乎是必要的:我這名女患者已處於移情狀態,而且她的無意識內容已達到意識閾限值,換言之,她的停滯狀態已開始讓她感到不舒服。這裏便出現一個問題: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情況?我當然完完全全成了她的救世主,而且“必須把我拋開”的想法,顯然不隻讓她相當反感,還令她驚恐不已。在這樣的情況下,所謂“合理常識”(gesunder Menschenverstand)通常會表達出一切可行的告誡,例如“你就是必須”“人們應該”或“你根本不可以”等等。隻要人類的合理常識所幸不至於太過罕見,而且不會難以發揮作用(我知道,有些人對此感到悲觀),那麽,患者理智的動機——在那種正是因健康而增強的移情狀態裏——便可以引發巨大的熱情,使得強烈意誌的決心後來還以痛苦的犧牲作賭注〔譯按:也就是斷開移情對象(醫師)的犧牲〕。一旦患者理智的動機成功激起本身的熱情(其實這情況隻是偶爾發生),隨之而來的犧牲便會帶來大有幫助的成果,使其得以進入一種實際的治愈狀態。負責治療的醫師通常會為此感到欣喜,因此不會想到這類治愈的小奇跡究竟涉及哪些理論上的困難。

倘若患者並未順利進入治愈狀態——我的那位女患者便是如此——就要麵對移情解除(übertragungsablösung)的難題。在這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便遇到巨大的困難。似乎患者的際遇乃取決於黯淡的宿命論:無論如何,我們都會聽到這樣的說法,比方說,一位同事曾語帶諷刺地對我說道:“等到這位女患者把錢花光(譯按:已無法負擔診療費用),她的移情就會自動停止!”或者有時,患者生命裏那些阻礙移情持續進行的強硬要求,以及那些強迫非自願犧牲的要求,還會導致舊疾的全麵性複發。(因此,人們不該在那些讚揚精神分析學的論著裏,尋找關於這類案例的描述!)

當然,有些案例實在令人束手無策,已毫無治愈的希望;但也有些案例,其案主的生命進展並未停滯不前,而且移情作用也不一定因為本身承受痛苦,或腿部受槍擊殘廢,便就此停止。我當時告訴自己:肯定有一種清楚而適當的治療方法可以醫治這位女患者的精神疾病,而且這種方法還會使人們脫離從自身的意識和全然整合性(völlige Integrität)裏所獲得的經驗。雖然我的女患者當時早已經把錢“花光”(如果她確實曾擁有金錢),但我仍然繼續診療她,因為好奇的我很想知道,人類自然的天性為了圓滿解決轉移停滯(übertragungsstillstand)的問題,究竟會采取什麽方法?因為我絕不認為我也擁有合理常識,可以在任何棘手的情況下確切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由於我的女患者也跟我一樣,不太清楚自己應該怎麽做,所以我便建議她,至少要仔細留意那些源於某個心理場域的激動(Regungen),而這個無法被我們的自以為是和存心刻意所觸及的心理場域,主要是我們的夢。

夢所包含的意象(Bilder)和思維脈絡,是我們無法用意識的意向(Absicht)來塑造的。夢會自發地出現——在我們沒有協助的情況下——所以,它是一種不受個體任意性支配的心理活動。由此可知,夢其實是人類心理最客觀的產物,而且也可說是人類心理的自然產物,因此,我們至少可以意料到,夢境會出現對心靈過程(seelisches Prozeß)的某些基本傾向的指示和暗示。由於心理的生命過程(Lebensprozeß)——正如任何一種生命過程——不隻是因果性質的,也是一種與目的有關的、以目的為取向的過程,所以,我們可以預期,夢裏既會出現關於客觀因果關係的象征,也會出現關於客觀傾向的象征。

我們會基於以上這些考慮,仔細地觀察這名女患者的夢境。不過,如果我們以文字詳加描繪接下來所要討論的夢境,就會扯得太遠,或許大致敘述它們的主要特性就足夠了!這位女患者的夢大部分都和我有關,也就是醫師這個個人(die Person des Arztes)。換句話說,出現在她夢裏的人物,顯然就是身為醫師的我和她自己。但我這位醫師卻鮮少以本來的形象,而大多以扭曲走樣的怪異形象,出現在她的夢裏——時而是超自然的鬼神,時而是遠古時代的人物,或以近似其父親的形象現身,不過,這些形象很少像以下夢境裏的她和她父親一樣,跟大自然連結在一起:這對父女一同站在一座覆滿麥田的丘陵上。她父親看起來就像個巨人(實際上,他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相較之下,站在一旁的她則顯得身形嬌小。父親把她從地上抱起,就像抱小孩那般把她抱在懷裏。風吹拂著麥田,父親搖晃著懷抱中的她,就如麥浪隨風搖擺起伏。

在這位女患者的這個夢境或類似夢境裏,我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首先是這樣的印象:她的無意識始終堅持我是她的父親情人(Vater-Geliebter),這看來顯然已再度增強了我和她之間,那種糟糕而尷尬的、有待解除的關係。此外,人們也一定會發現,她的無意識乃著重於我這位父親情人的超人性——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神”性——這已再次凸顯了她本身移情於我,而對我產生的過度青睞。所以,我自問,這位女患者是否一直無法察知她的無意識移情的所有幻象(Phantastik),或者,是否盲目而愚蠢地追求某些荒唐無稽的、不可能的事物,最終根本無法經由察知而觸及自己的無意識?弗洛伊德曾談到無意識“隻會抱持願望”這個想法;叔本華曾指出那種盲目而毫無目的的原初意誌(Urwillen);而在基督教早期的諾斯底教派(Gnosis)的見解裏,造物主則驕矜地自以為完美,且還目光短淺、不加思考地從事那些十分不完美的創造。這種以悲觀態度對負麵本質的世界基礎(Weltgrund)——或者更確切地說,心靈基礎(Seelengrund)——所抱持的懷疑,對我們來說,已是近在咫尺的威脅!相形之下,我倒認為,隻有“你應該……”這種正麵的忠告才真正存在,而永遠清除無意識裏的一切幻象,就是在加強這種忠告。

然而,當我再次周詳地思考人們的夢時,便逐漸認識到另一種可能性。我那時曾告訴自己:夢會持續以相同的隱喻作為表達方式,這是不容否認的,而我和我的女患者都已在交談中充分掌握那些出現在她夢境裏的隱喻。這位女患者已確實察知本身潛意識移情的幻象。她知道她已把我當作不凡的、半人半神的父親情人,她至少能在理智上區辨這個幻象與我在現實裏的真實性。因此,意識顯然會重複地出現在夢裏,然而,完全被夢所忽略的意識批判卻不會。夢重複著意識內容,卻不會重複全部的意識內容。夢對立於“合理常識”,貫徹了幻想的觀點。

我當然會思考:夢為何如此堅持?其目的何在?我確信,夢的堅持必然含有某種目的性意義。畢竟真正充滿生命力的東西,必定含有某種目的性意義。換言之,當人們把這些充滿生命力的東西僅僅當作某些過往事實的殘留時,便已解釋了這些東西。由於移情的能量相當強烈,因此,在人們的印象中,這些能量就是生命驅力(vitaler Trieb)。這些夢裏的幻想具有什麽目的?當我們詳盡研究和分析這位女患者的夢境時,就會看到一種與希望回歸人的狀態的意識批判相反的顯著傾向:醫師這個個人(我)在她的夢境裏已被賦予超人的屬性——即巨大而極其古老的、比父親更偉大的屬性,就像吹拂大地的風——而且顯然還可以進一步化身為上帝!難道這位女患者的情況最後會出現翻轉?難道她的無意識會試圖把醫師這個個人(我)變成上帝,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從醫師這個個人身上創造出上帝觀(Gottesanschauung)?難道她對醫師這個個人的移情,會變成意識層麵的誤解?會變成“合理常識”的一場愚蠢不堪的胡鬧?難道無意識的衝動(Drang)隻是表麵上衝著醫師這個個人而來,但在更深一層的意義上,卻是針對上帝?是否她對上帝的渴望是一種屬於不受影響、且最難以捉摸的驅力性質(Triebnatur)的熱情?是否她對上帝的熱情可能比她對某幾個個人的熱情更深刻、更強烈?是否人們可以把這種不適當的愛戀所保有的最崇高、最真實的意義,稱為“移情”?是否這就是早在15世紀時,已部分從人們意識裏消失的、真正的“對上帝的戀慕”?[9]

沒有人會懷疑,這位女患者的確對某個個人存在熱情的渴望。但是,當她接受我的診療時,宗教心理學當中早已成為過往曆史的那個奇特部分——我們可以說,這部分的宗教心理學是一種中世紀的怪異性,人們會想到13世紀馬格德堡的日耳曼女性神秘學家梅席特希德(Mechthild von Magdeburg,生卒年約是1207—1282)——卻顯現在我所擔任的醫師這個平淡乏味的人物上,而且還是以生動活潑的真實性,非常直接地顯露出來。不過,或許因為它本身顯得過於怪異,因而無法被人們認真地看待。

真正的研究態度不宜預設立場。某個假設本身具有的啟發價值或解釋價值,才是判斷該假設是否有效的唯一準則。這裏的問題在於,以上闡述的可能性是否可以被視為有效的假設。無意識傾向應該不可能持有某種超然於個人的目標,因為這在先驗上(a priori)毫無根據可言,無意識頂多“隻能期待”本身可以持有這樣的目標。總之,隻有經驗才可以決定,什麽是比較適當的假設。

然而,我那位病況已相當危急的女患者卻不想確實了解新的假設,因為以她既有的想法——我是她的父親情人,她可以在我身上完美解決她的心理衝突——這對她的情感來說,最具有吸引力。盡管如此,她的智識(Intellekt)卻已清楚察知新的假設在理論上的可能性。在她逐漸康複期間,(我所代表的)醫師這個個人已愈來愈少出現在她的夢境裏。因此,她對我的移情也在暗中減弱,當我發現這個現象時,確實驚訝無比!後來,她顯著地加深了自己與朋友的關係——盡管她在意識裏仍堅持移情於我——因此,當那個與我分離的時刻降臨時,她不僅沒有崩潰,反而進行了相當理性的告別。當時隻有我有特權,可以親自見證這個她和我脫離的過程。此外,我還在這個過程裏看到,她的超個人目標(überpersönlicher Richtpunkt)——我隻能采用這個名稱——如何發展出主要功能,並發現她如何把以往所有對他人的過度青睞,逐步導回自己本身。這樣的翻轉使她自己可以取得能量,且影響了處於抗拒狀態的意識,隻不過她的意識仍未充分注意到這些轉變。我從這個案例裏認識到:夢不僅僅是幻想,而且還是無意識發展的自動顯現。無意識發展已使這位女患者的心理,得以緩慢地超越那種不適當的個人關係。[10]

就像我方才指出的,這位女患者的轉變,乃起因於她的超個人目標在無意識裏的發展。這種超個人目標就像潛在的目標一樣,會以某種方式——或許人們隻能把這種方式稱為“上帝觀”——象征性地顯露出來。她的夢幾乎可說已把醫師這個個人(我)扭曲為超人的樣態、扭曲為一位巨大而年邁的父親。這樣的父親同時也是吹拂大地的風,而在夢境裏的她就像嬰兒般躺在父親那雙提供保護的臂膀裏。如果人們認為,這位(在信仰基督教的環境中成長的)女患者夢裏的上帝意象,乃是源自她意識裏的上帝觀,就等於再次凸顯本身在想法上的扭曲!因為,她在宗教方麵抱持批判的、不可知論(Agnostizismus)的觀點,而且她對於可能存在的上帝所持有的觀念早已出現進一步的發展,躍入人們所無法想象的領域,也就是完全抽象化的領域。然而與此不同的是,她夢裏的上帝意象,卻符合人們對自然界某種不可抗拒的超自然力量(Naturdämon)——或許就如北歐和日耳曼神話裏那位喜歡喬裝成人類、在人間四處漫遊的眾神之父沃坦(Wotan)——所抱持的那種古老而原始的觀念。“上帝即聖靈(pneuma;亦中譯為‘普紐瑪’)”這句話已經回歸原初形式(Urform)。pneuma這個希臘文[11]詞語,即是“風”的意思:上帝是比人類更強大、更偉大的風,也是人類所看不見的、四處飄**的氣息。在語源學上,pneuma源自希伯來文[12]的ruach,阿拉伯文也有類似ruach的詞匯,即ruh,其字麵意義則是“呼吸”和“聖靈”。[13]

夢從個人形式發展出原始而古老的上帝意象,但這種上帝意象和意識裏的上帝概念截然不同。對此人們當然也可以這麽反駁:夢所發展出來的上帝意象隻和嬰兒期的意象,也就是童年的回憶有關。此外,人們如果表示,這種上帝意象和一位坐在天上金色寶座的老人有關,我也不會反對,畢竟該意象牽涉到某種(隻合乎人類的遠古精神狀態的)原始的具象直觀(primitive Anschauung),而和人類的多愁善感(Sentimentalität)無關。我曾在《力比多的轉變與象征》(Wandlungen und Symbole der Libido)這份早期發表的論文裏,列舉許多關於原始的具象直觀的例證。這些原始的具象直觀使人們得以進一步區別無意識的材料,隻不過這種區分,在性質上不同於從前的心理學家對前意識(Vorbewußtes;preconscious)和無意識或潛意識(Unterbewußtes;subconscious)和無意識的劃分。後一項對潛意識和無意識的劃分具有特定的價值,我們似乎應該持續把它當作心理學的觀點,但是,在此不宜繼續討論這項劃分的理由。

至於我基於診療經驗而必須對無意識材料進行區別,則純粹是在運用另一種觀點的價值。前揭討論顯示出,應該把無意識裏的某個層麵(Schicht)區分出來,而且應把這個層麵稱為“個人無意識”。由於個人無意識所包括的材料,就其特性而言,不僅掌握了個體的存在,還含有可以被清楚意識到的心理因素(Faktoren),因此便具備了個人性質。一方麵,我們可以了解,某些彼此矛盾的心理要素(Elemente)會受到壓抑而落入無意識裏,但從另一方麵來說,如果我們曾察知被壓抑在無意識裏的內容,我們便有機會意識到而且還能持續意識到這些內容的存在。如果我們可以在個人的過往裏證明無意識材料的作用、局部現象或來源,就可以斷定,該無意識材料就是個人無意識的內容。

人格構成中不可缺少的主要部分——也就是隸屬於人格內容的組成部分——如果不存在於意識裏,就會造成某方麵的自卑。雖然這種自卑不具備個體因為先天身體缺陷或後天傷殘所造成的心理特性,卻具有自我放棄的傾向,因此,擁有這種自卑感的個體必然在道德上憎惡自己。個體在道德上感受到的自卑,往往會將他在情感上根本不該欠缺卻欠缺的東西表現出來;或換句話說,如果個體曾為改善自卑付出必要的努力,或許就可以意識到這種欠缺。這種道德自卑感並非起因於自己和一般道德準則(就某種意義來說,這些道德準則是專斷的)的衝突,而是自己和本質我的衝突。本質我會基於心靈平衡的理由,而要求補償(kompensieren)不足之處。因此,在自卑感經常出現的地方,我們不僅會看到對部分無意識進行同化(Assimilation)的要求,也會看到同化的可能性。

最後,人們的道德素質——透過對必要性的認知,或間接透過折磨人的精神官能症——會迫使自己同化無意識的本質我(Selbst),並會強迫自己持續意識到這一點。如果有人以這種方式來實現無意識的本質我,必然會導致個人無意識的內容進入意識裏,從而擴大本身的人格範圍。對此,我還想立即補充的是,這種人格範圍的“擴大”首先關聯到個體的道德意識,也就是個體對自己的認識:無意識的內容通常是一些令人不快,因而被潛抑在無意識裏的內容。這些內容——諸如願望、回憶、傾向和計劃等——會經由分析而被無意識釋放出來,繼而浮現在意識裏,而且——舉例來說——還以類似宗教懺悔的方式詳實揭露過往種種,隻不過觸及的範圍大幅縮小罷了!至於其他的無意識內容,通常經由夢的解析而顯現出來。當我們看到夢如何呈現——以最細膩的逐一揀擇——一些重要的課題時,往往極其有趣。所有從無意識升入意識裏的材料,可以讓個體的視野獲得重要擴展,並讓個體更深刻地認識自己。人們也許可以假定,這種自知之明能促進個體的謙虛、樸實和人性化!雖然明智的人都認為這樣的自知之明可以達到最佳效應,但事實上,它會對不同的性格造成不同的效應。因此,人們可以透過實際分析,獲得一些值得注意的經驗。這方麵將在本書第二章繼續討論。

正如這名女患者那個涉及古老原始上帝觀的夢境所顯示的,無意識的內容似乎不隻是個人取得的訊息與個人的歸屬(Zugehörigkeiten)。這位女患者並不知道“聖靈”(pneuma)這個希臘字在語源學上源自於“風”,或這兩個詞語之間的關聯性。希臘文的《新約聖經》有一句關鍵經文,即《約翰福音》第三章第八節:“風(pneuma;即聖靈)隨意吹動”(to pneuma pnei hopou thelei),但由於她不懂希臘文,壓根不曉得它們有所關聯。如果此相關性是她個人取得的訊息,就可能和所謂的“潛隱記憶”(Kryptomnesie)有關,[14]也就是和她——身為做夢者——的潛意識對本身曾在某處讀到這則訊息的再度憶起有關。在這位女患者的特殊案例裏,我無法駁斥這種可能性,但在其他案例裏——我在上一個批注提到的那部著作中,曾大量列舉這類案例——我卻充分觀察到:這種情況根本無涉於潛隱記憶。即使這位女患者夢中出現“聖靈”和“風”的關聯性,似乎和她的潛隱記憶有關,人們仍應該解釋,什麽是她個人先前便已存在的氣質(Disposition)。她夢境裏的上帝意象,乃是基於本身的氣質而持續存在,而後才被她“回想起來”(ekphoriert)——套用德國演化生物學家暨記憶研究專家理察·希蒙(Richard Semon,1859—1918)的說法。不論她夢裏的上帝意象是否涉及她本身的潛隱記憶,都和真正的、非常原始的上帝意象有關。這種上帝意象竟會在現代人的無意識裏擴展開來,並發揮活潑的、促使人們進行宗教心理學思考的效應。我認為,這樣的上帝意象並非個人意象(persönliches Bild),而是一種徹底的集體意象(kollektives Bild)。我們早就知道,每個民族都擁有自己的集體意象,而這種普遍存在的、曆史的集體意象,會透過人類自然的心理功能再度浮現出來。我們毋須為此感到奇怪!畢竟我這位女患者出生時,是帶著運作方式仍和古日耳曼人大致相同的的大腦,來到這個人世間。人類的集體意象和再度被活化的原型有關,正如我在其他著作裏對這類原初意象(Urbild)的描述。[15]夢那種原始的與遠古人類相似的思維方式,會再次形成這些古老意象,而這已涉及先祖遺傳給我們的管道(Bahnungen),而非他們遺留給我們的觀念。[16]

有鑒於以上事實,或許我們必須同意,無意識不僅含有個人性質的東西,也含有非個人性質的——也就是以原型或先祖流傳下來的類型作為形式的、集體性質的東西。[17]因此,我提出“在更深層的無意識裏,存在著更活潑的集體內容”這個假設,並將它稱為“集體無意識”(kollektives Unbewuß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