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本章裏,會麵對一個問題。倘若我們忽視這個問題,就會感到極大的困惑。我在前麵曾經提到,對個人無意識的分析首先會使個人內容成為意識的一部分,所以我建議,應該把無意識被潛抑但卻具有意識能力的(Bewußtseinsfähig)部分稱為“個人無意識”。此外,我還指出,當意識取得無意識更深層的內容——我建議將其稱為“集體無意識”——時,就會出現人格的擴張,從而進入心理膨脹的狀態。隻要個體繼續接受無意識的分析,便會處於心理膨脹狀態,我在前麵舉出的案例就是這種情況。如果我們繼續接受無意識的分析,便可以使人類非個人的、普遍的基本特質,成為意識的一部分,這麽一來,就會出現前麵所談到的心理膨脹,而且我們幾乎可以把這種心理膨脹,當作個人在意識到無意識之後,所出現的不愉快的結果。[30]
意識人格就是或多或少經由任意的方式,從集體心理擷取的片段。意識人格的構成就是那些被認為屬於個人的心理事實的總和。這種“個人的”(persönlich)屬性已表明,意識人格絕對從屬於某個特定的個人。這種隻具有個人性質的意識會帶著幾分焦慮去強調對本身內容的所有權和創作權,從而試圖將這些內容形塑成一個整體。至於所有不太適合這個整體的內容,不是被忽視、遺忘,就是被壓抑或否認。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教育(Selbsterziehung),但卻是過於專斷、暴力的自我教育。為了一個想要塑造的理想意象,總是有太多普遍人性的東西必須被犧牲。因此,這種具有“個人”屬性的人往往也非常敏感,因為他們很容易意識到本身真正的〔“個體的”(individuell)〕性格當中某些討厭的東西。
我把這種經常要很費力才能從集體心理擷取的片段稱為“人格麵具”(Persona)。Persona確實是一個可以貼切表達意識人格的詞語,因為這個拉丁文詞匯的原意,正是指演員在戲劇演出時,為了表現所飾演的角色而穿戴的麵具。換言之,當我們展開人格麵具的探索這場冒險行動時,如果明確去分辨,什麽應該被當作個人的心理材料、什麽應該被當作非個人的心理材料,就會很快地陷入一種最棘手的困境,因為我們必須談到人格麵具的內容有哪些普遍性,就像我們在探討集體無意識時,必須觸及其普遍性一樣。單單人格麵具是一種或多或少偶然或任意從集體心理所擷取的片段這點,就會讓我們落入錯謬當中,而誤以為人格麵具大體上是一種帶有“個體性”的東西。其實,人格麵具就是集體心理的麵具,隻是佯作個體的麵具罷了!個人麵具讓個人自己與他人相信它具有個體性,但實際上,它隻是人類所演出的顯示集體心理的角色。
當我們分析人格麵具時,便解除了人格麵具,而且我們還發現,表麵看來是個體的東西,實際上卻具有集體性。換言之,人格麵具隻是集體心理的麵具,隻是個體和集體對於“個人應該表現的模樣”的妥協,因此毫無“真實性”可言。某人接受某個名字,獲得某個頭銜,展現某種職責,從事這個或那個職業,就某種意義來說,當然都是真實的,但對他的個體性來說,卻像是一種次要的真實性,一種有時別人還遠比自己涉入更深的、純粹的妥協形態。人格麵具隻是表象,也許人們會打趣地把它稱為二維空間的(譯按,即非立體的、平麵的)真實性。
我們不應該讓人格麵具的事實情況停留在這種表現狀態:既不承認個體性已存在於個體對人格麵具所特有的選擇和定義裏,也不承認無意識的本質我(Selbst)始終存在——雖然自我意識首先認同了人格麵具——而且即使沒有直接,也會間接地顯現出來。雖然自我意識首先認同了人格麵具這種個體和集體妥協之下的產物——當個體出現在集體麵前,並扮演某個角色時——無意識的本質我卻從不會被徹底壓抑而無法顯現出來。其首先是對無意識的對照性和互補性內容這兩個特殊性質產生影響。意識的純粹個人態度,使無意識方麵出現了一些反應,而在無意識裏,除了個人的潛抑之外,還存在著某些被集體幻想所籠罩卻有助於個體發展的方式。對於個人無意識的分析,可以讓意識獲得帶有個體性要素的集體材料。我知道,那些不熟悉我的觀點和技巧的人,尤其是那些習慣以弗洛伊德理論的觀點來看待無意識的人,根本無法理解我這樣的結論。
讀者如果回想一下我曾討論的那位主修哲學的女大學生,就可以借由這個案例約略推想我所要表達的看法。這位女患者剛接受我的治療時,並沒有意識到以下事實:她本身和父親的關係,就是一種和父親的情感連結,因此,她會尋找一個類似父親的男人,隻不過轉而以智識來對待他,而不是情感。如果她的智識不具有獨特的抗議性,就不會出錯——可惜的是,這種抗議性經常出現在智識型女性的身上。抗議性的智識往往試圖證明他人的過錯,尤其偏好以影射個人的令人不舒服的口吻來批判他人,而且竟然還被認為具有客觀性。這樣的態度通常會讓男人覺得掃興,尤其——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當她們的批評觸及男人的痛處時。人們如果希望討論能有結果,其實最好避免碰觸人們敏感的弱點,但是,這種女性智識的特點不僅對討論的成果興趣缺缺,而且往往還傾向於尋找人們的弱點,以便可以扣緊這些弱點加以批評,她們也因此惹惱了男人。當時這位女患者曾迫使她的男友取得優勢,從而令他成為值得自己佩服的對象,但這卻不完全出自她本身有意識的意向,反而往往出自本身無意識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她的男友通常不會注意到,自己會被迫扮演英雄的角色,不過,他覺得女友的“諷刺挖苦”讓他相當不舒服,以至於後來寧可不跟她碰麵。最後這個男友對我的女患者來說,其實隻是一位從一開始便忍讓屈從的人,故而不再值得她佩服了!
那時當然有很多可以讓我的女患者思索的東西,畢竟她還不明白這一整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此外,她還必須察知自己從童年以來和父親之間確實發生的種種。如果我在這裏詳盡描述,她如何在生命初期便以無意識的同情,將母親從未發現的父親的陰暗麵和自己連結在一起,從而以對手之姿——這個角色已遠遠超出她當時的年齡——來麵對母親,那我就扯得太遠了。總之,這一切都是對個人無意識的分析內容。光是基於專業的理由,我就應該讓自己保持冷靜清醒,所以,我在治療的過程中,便無可避免地成為這位女患者的英雄和父親情人。她對我的移情,主要來自她個人無意識的內容。我所扮演的英雄角色隻是個幌子——我僅僅變成一種幻象——而她則繼續扮演她向來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那個最有智慧、最成熟且凡事體諒的“母親情人與女兒情人”(Mutter-Tochter-Geliebte)。不過,在這個單純角色——即人格麵具——的背後,卻還隱藏著她原來的真正本質,以及個體的本質我。沒錯!隻要她完全認同她所扮演的角色,便無法意識到自己在扮演這個角色。她仍陷於嬰兒期世界(Infantilwelt)的迷霧中,根本還未發現真實的世界。後來,經由進一步的分析,她才意識到自己對我的移情的性質,且夢見我在第一章曾談到的那個夢境。當她察知該夢境的一些集體無意識的內容後,她的嬰兒期世界和英雄崇拜便就此消失。她終於明白這一切,且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可能性。在大部分已獲得充分分析的案例裏,經常會出現這種過程。這位女患者的個體意識恰好符合了原始而古老的上帝意象的再生。這絕非偶然的巧合,而是經常發生的情況。在我看來,這就相當於無意識的規律性。
我們剛剛偏離了正題,現在就讓我們回到前麵所展開的那場探索裏。
當個人潛抑被解除時,已相互融合的個體性和集體心理就會顯露出來,從而取代從前被壓抑的個人幻想,此後所出現的幻想和夢境便會呈現不同的麵貌。“宇宙性”(das Kosmische)似乎是集體意象的真實特征,也就是夢與幻想的意象所涉及的宇宙質素,例如時空的無限性、移動的驚人速度和範圍、“天文的”係統、月亮環繞地球運轉和地球環繞太陽運轉的類似性,以及物質在比例上的根本改變等。在夢境裏,那些對神話和宗教主題明顯的運用,也暗示著集體無意識的活動。集體要素相當頻繁地透過某些特殊征兆,預示本身的出現,比方說[31]透過以下的方式:夢見自己像彗星般飛越外層空間,夢見自己是地球、太陽或某個星體,夢見自己格外高大或像侏儒般矮小,夢見自己已經死亡或來到某個陌生的地方,夢見自己迷惘、瘋狂,或對自己感到陌生,等等。此外,人們還會感到迷惑不解、察覺自己上當受騙,諸如此類,同時也會出現心理膨脹的征兆。集體心理的充沛力量會形成令人迷惘和困惑的效應。產生不由自主的幻想似乎是集體心理所特有的活動,而且會隨著人格麵具的卸除而出現。這種集體心理的活動為意識注入了內容,但人們先前卻對該活動的存在毫無所悉。然而,當集體無意識的影響增強時,意識卻因此而失去主導權。換言之,當無意識和非個人的過程逐漸取得主導權時,意識就會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受到支配。如此一來,意識人格便成為一顆在黑白棋盤上,受到隱形棋手操縱的棋子,而不自知。正是這位隱形棋手決定了個體的命運,而不是個體的意識和意向。我們在前麵提到的那位女患者就是以這種方式完成對我這位醫師的移情,但這樣的移情卻是她的意識所無法察覺的。
進入這種無意識的過程是無可避免的,而且在該過程裏,往往必須克服看似無法解決的困難。不過,我要強調的是,當大部分精神官能症患者首先隻考慮如何排除當前麵臨的適應困難時,他們不一定都能超越自己的困難。至於那些病情嚴重的患者,如果沒有出現徹底的“性格轉變”,即態度的轉變,當然就無法被治愈。在絕大多數的案例裏,由於患者已經為外在現實的適應付出許多心力,以至於長期忽略了對內在的集體無意識的適應。當這種內在的適應出現問題,無意識便散發出一種特有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從而顯著地影響意識裏的生命傾向。無意識的影響所占有的優勢,連同與此相關的人格麵具的卸除以及意識主導力的下降,都是心理失衡的狀態。此外,醫師為了解決患者身上某個阻礙他進一步發展的困難,而進行分析治療時,有時也會刻意在患者身上引發這種心理失衡的狀態。此時,患者當然可以憑借有益的建議、些許道德的支持,以及本身的洞察和十足的意願,而克服許多阻礙,並達到相當理想的療愈目標。不過,也有不少患者的無意識是無法被談論的,甚至一些患者所麵臨的困難,已讓醫師完全無法預見日後獲得滿意的解決的可能性。
心理的失衡,如果在這些患者接受治療之前還未發生,那麽,在他們接受治療時必定會發生,而且會相當頻繁地出現在那些不是由醫師所刻意引發的狀況裏。這些患者看上去往往像在等待一位可以信賴的人,以便讓他們把自己托付給他,在他麵前毫不設防地坦白一切。這種心理失衡,原則上就類似精神異常的心理失調,但由於接下來會出現顯著的康複,因此仍有別於會進一步惡化的精神疾病初期階段。這種心理失衡是一種恐慌狀態,一種基於無法擺脫糾葛而產生的自我放棄。在此之前,大部分患者為了克服困難,還會憑借自己的意誌力做最後的掙紮,而後他們才會結束這種抗拒狀態,同時截至當時仍具有主導性的意誌力,也會隨之潰散。意識因此而釋放的能量,大部分會落入無意識裏,而無意識活動的最初征兆恰恰就在這樣的時刻裏顯現出來(請讀者參考前麵那個因為闖入天文台,而遭警方逮捕的青年之案例)。意識所釋放的能量顯然活化了無意識,從而使個體的感官知覺發生改變。在那個闖入天文台的青年身上,我們可以很容易地這麽設想:他那個信念愈發堅定的大腦,已把星辰的倒影當作有益的啟發,並已從永恒的觀點看待人類的痛苦,因此得以再度回到自我的沉思裏頭。[32]
或許這種方式已排除了看似無法克服的障礙,因而我認為,心理失衡其實具有些許實用性,因為,這種狀態會透過無意識自發的本能的活動來取代運作失靈的意識。畢竟無意識的目的在於形成新的心理平衡,此時隻要意識有能力同化(即理解和處理)無意識所產生的內容,就可以重新達到心理的平衡。無意識在麵對意識時,如果徑自貫徹本身的目的,個體就會陷入精神異常狀態(psychotischer Zustand)。如果無意識既無法完全貫徹本身的目的,也無法有所理解時,就會出現足以阻礙個體進一步發展的心理衝突。不過,當我們探討集體無意識的理解力這個問題時,卻會陷入巨大的困境,而這樣的困境正是我在下一章所要討論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