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朱自清作品集》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隻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麵,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鬱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隻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麵,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麵,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隻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隻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裏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著小船,唱著豔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裏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隻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麽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春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長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小草偷偷地從土裏鑽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裏,田野裏,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
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裏帶著甜味,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裏,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麵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風裏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裏醞釀。鳥兒將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的曲子,與輕風流水應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在嘹亮地響著。
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樹葉子卻綠得發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下,小路上,石橋邊,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還有地裏工作的農夫,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裏靜默著。
天上風箏漸漸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裏鄉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他們也趕趟兒似的,一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兒事去。“一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他領著我們上前去。
1-4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麽一去不複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麵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麽呢?隻有徘徊罷了,隻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麽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麽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麽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麽一去不複返呢?
1-5
刹那
我所謂“刹那”,指“極短的現在”而言。
在這個題目下麵,我想略略說明我對於人生的態度。現在人說到人生,總要談它的意義與價值;我覺得這種“談”是沒有意義與價值的。且看古今多少哲人,他們對於人生,都曾試作解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他們“各思以其道易天下”,但是誰肯真個信從呢?——他們隻有**自驅吧了!我覺得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橫豎是尋不著的;——至少現在的我們是如此——而求生的意誌卻是人人都有的。既然求生,當然要求好好的生。如何求好好的生,是我們各人“眼前的”最大的問題;而全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卻反是大而無當的東西,盡可擱在一旁,存而不論。因為要求好好的生,斷不能用總解決的辦法;若用總解決的辦法,便是“好好的”三個字的意義,也盡夠你一生的研究了,而“好好的生”終於不能努力去求的!這不是走入牛角灣裏去了麽?要求好好的生,須零碎解決,須隨時隨地去體會我生“相當的”意義與價值;我們所要體會的是刹那間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東西南北的全人生!
著眼於全人生的人,往往忘記了他自己現在的生活。他們或以為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於過去;時時回顧著從前的黃金時代,涎垂三尺!而不知他們所回顧的黃金時代,實是傳說的黃金時代!——就是真有黃金時代;區區的回顧又豈能將它招回來呢?他們又因為念舊的情懷,往往將自己的過去任情擴大,加以點染,作為回顧的資料,惆悵的因由。這種人將在惆悵、惋惜之中度了一生,永沒有滿足的現在——一刹那也沒有!惆悵惋惜常與彷徨相伴;他們將彷徨一生而無一刹那的成功的安息!這是何等的空虛呀。著眼於全人生的,或以為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於將來;時時等待著將來的奇跡。而將來的奇跡真成了奇跡,永不降臨於籠著手,墊著腳,伸著頸,隻知道“等待”的人!他們事事都等待“明天”去做,“今天”卻專作為等待之用;自然的,到了明天,又須等待明天的明天了。這種人到了死的一日,將還留著許許多多明天“要”做的事——隻好來生再做了吧!他們以將來自驅,在徒然的盼望裏送了一生,成功的安慰不用說是沒有的,於是也沒有滿足的一刹那!“虛空的虛空”便是他們的運命了!這兩種人的毛病,都在遠離了現在——尤其是眼前的一刹那。
著眼於現在的人未嚐沒有。自古所謂“及時行樂”,正是此種。但重在行樂,容易流於縱欲;結果偏向一端,仍不能得著健全的,諧和的發展——仍不能得著好好的生!況且所謂“及時行樂”,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借此掩蓋悲哀,並非真正在行樂。楊惲說,“及時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明明是不得誌時的牢騷語。“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明明是哀時事不可為而厭世的話。這都是消極的!消極的行樂,雖屬及時,而意別有所寄;所以便不能認真做去,所以便不能體會行樂的一刹那的意義與價值——雖然行樂,不滿足還是依然,甚至變本加厲呢!歐洲的頹廢派,自荒於酒色,以求得刹那間官能的享樂為滿足;在這些時候,他們見著美麗的幻像,認識了自己。他們的官能雖較從前人敏銳多多,但心情與縱欲的及時行樂的人正是大同小異。他們覺到現世的苦痛,已至忍無可忍的時候,才用頹廢的方法,以求暫時的遺忘;正如糖麵金雞納霜丸一般,麵子上一點甜,裏麵卻到心都是苦呀!友人某君說,頹廢便是慢性的自殺,實能道出這一派的精微處。總之,無論行樂派,頹廢派,深淺雖有不同,卻都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他們有意的或無意的企圖“生之毀滅”。這是求生意誌的消極的表現;這種表現當然不能算是好好的生了。他們麵前的滿足安慰他們的力量,決不抵他們背後的不滿足壓迫他們的力量;他們終於不能解脫自己,僅足使自己沉淪得更深而已!他們所認識的自己,隻是被苦痛壓得變形了的,虛空的自己;決不是充實的生命,決不是的!所以他們雖著眼於現在,而實未體會現在一刹那的生活的真味;他們不曾體會著一刹那的意義與價值,仍隻是白辜負他們的刹那的現在!
我們目下第一不可離開現在,第二還應執著現在。我們應該深入現在的裏麵,用兩隻手撳牢它,愈牢愈好!已往的人生如何的美好,或如何的乏味而可憎;已往的我生如何的可珍惜,或如何的可厭棄,“現在”都可不必去管它,因為過去的已“過去”了。——孔子豈不說:“往者不可諫”麽?將來的人生與我生,也應作如是觀;無論是有望,是無望,是絕望,都還是未來的事,何必空空的操心呢?要曉得“現在”是最容易明白的;“現在”雖不是最好,卻是最可努力的地方,就是我們最能管的地方。因為是最能管的,所以是最可愛的。古爾孟曾以葡萄喻人生:說早晨還酸,傍晚又太熟了,最可口的是正午時摘下的。這正午的一刹那,是最可愛的一刹那,便是現在。事情已過,追想是無用的;事情未來,預想也是無用的;隻有在事情正來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捉它,發展它,改正它,補充它:使它健全,諧和,成為完滿的一段落,一曆程。曆程的滿足,給我們相當的歡喜。譬如我來此演講,在講的一刹那,我隻專心致誌的講;決不想及演講以前吃飯,看書等事,也不想及演講以後發表講稿,毀譽等事。——我說我所愛說的,說一句是一句,都是我心裏的話。我說完一句時,心裏便輕鬆了一些,這就是相當的快樂了。這種曆程的滿足,便是我所謂“我生相當的意義與價值”,便是“我們所能體會的刹那間的人生”。無論您對於全人生有如何的見解,這刹那間的意義與價值總是不可埋沒的。您若說人生如電光泡影,則刹那便是光的一閃,影的一現。這光影雖是暫時的存在,但是有不是無,是實在不是空虛;這一閃一現便是實現,也便是發展——也便是曆程的滿足。您若說人生是不朽的,刹那的生當然也是不朽的。您若說人生向著死之路,那麽,未死前的一刹那總是生,總值得好好的體會一番的;何況未死前還有無量數的刹那呢?您若說人生是無限的,好,刹那也可說是無限的。無論怎樣說,刹那總是有的,總是真的;刹那間好好的生總可以體會的。好了,不要思前想後的了,耽誤了“現在”,又是後來惋惜的資料,向誰去追索呀?你們“正在”做什麽,就盡力做什麽吧;最好的是-ing,可寶貴的-ing呀!你們要努力滿足“此時此地此我”!——這叫做“三此”,又叫做刹那。
言盡於此,相信我的,不要再想,趕快去做你今晚的事吧;不相信的,也不要再想,趕快去做你今晚的事吧!
1-6
《憶》跋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隻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裏罷了。
——《憶》[1]
第三十五首——
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裏,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著日影飛去;有些還遠著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裏。人們往往從“現在的夢”裏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著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著朱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卻又愛著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裏,憑你怎樣招著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裏來;這是多麽“缺”呢?於是平伯君覺著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裏,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著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裏,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姐姐,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裏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鬥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裏的月亮……他有著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
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裏,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裏,滿布著黃昏與夜的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裏,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麵孔,有著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麽可愛的一個孩子!至於那黃昏,都籠罩著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為什麽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著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著她的麵目,摸不著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著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係著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隻要它們曆曆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的眷念。他說“曆曆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後來真有為他“曆曆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撝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著了顏色——若根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著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眼看見那些夢,於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隻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於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隻能重複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啊!”
我的兒時現在真隻剩了“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為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著,自然沒有我的“依戀”回翔的餘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占領為恨;我是並沒有好時光,說不上占領,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慰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1-7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著薔薇色的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裏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裏麵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麵。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裏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幹,空敞的艙,也足係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麵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幹支著。裏麵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豔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裏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裏,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裏,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隻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裏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淩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曆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麽?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麵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麵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於是飄飄然如禦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裏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裏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裏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隻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裏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嫋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於這歌聲裏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裏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曆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在卻隻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麵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蔚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鬱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裏,我們感到的隻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複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複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遊秦淮河,卻都不曾見著複成橋的麵;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後,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麵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盡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麵冪似的;它盡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裏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裏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隻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裏鬧熱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隻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淒厲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象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遝,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為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裏的人麵,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裏,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麽都隻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麵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裏,滲入了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裏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裏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麽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裏。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裏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麽。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裏掙紮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麵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裏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餘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隻歌舫劃向我們來的;漸漸和我們的船並著了。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裏,說,“點幾出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麵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裏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麵對於她們,一麵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麵的歌聲**了,降服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於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為盼望;我固執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裏,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著,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麵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麵盼望,一麵卻感到了兩重的禁製: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為;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裏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靖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複:賣歌和賣**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裏,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2]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並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麽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鬆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裏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裏的不安更甚了。清豔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隻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裏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裏拉著胡琴,口裏唱著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嫋嫋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遊蹤裏,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船灣泊著,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裏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裏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裏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裏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隻不願回去,於是隻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裏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裏,都大開了窗戶,裏麵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裏了;如睡在搖籃裏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隻覺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麵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裏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女人
白水是個老實人,又是個有趣的人。他能在談天的時候,滔滔不絕地發出長篇大論。這回聽勉子說,日本某雜誌上有《女?》一文,是幾個文人以“女”為題的桌話的記錄。他說,“這倒有趣,我們何不也來一下?”我們說,“你先來!”他搔了搔頭發道:“好!就是我先來;你們可別臨陣脫逃才好。”我們知道他照例是開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話費了這多時候,以致別人隻有補充的工夫,沒有自敘的餘裕。那時我被指定為臨時書記,曾將桌上所說,拉雜寫下。現在整理出來,便是以下一文。因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見,便用了第一人稱,作為他自述的模樣;我想,白水大概不至於不承認吧?
老實說,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在,我總一貫地歡喜著女人。雖然不曾受著什麽“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為了一個虛構的或實際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兩點鍾,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著花香一般,直攫過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仔細用他那兩隻近視眼,從眼鏡下麵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後看不見,然後開步走——我是用不著的。我們地方有句土話說:“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約總在“乖子”一邊了。我到無論什麽地方,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在火車裏,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見女人;在輪船裏,我必走遍全船去發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遊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於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著兩隻腳跟著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為止。
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麽呢?我所發見的女人是什麽呢?這是藝術的女人。從前人將女人比做花,比做鳥,比做羔羊;他們隻是說,女人是自然手裏創造出來的藝術,使人們歡喜讚歎——正如藝術的兒童是自然的創作,使人們歡喜讚歎一樣。不獨男人歡喜讚歎,女人也歡喜讚歎;而“妒”便是歡喜讚歎的另一麵,正如“愛”是歡喜讚歎的一麵一樣。受歡喜讚歎的,又不獨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便是好例;而“美豐儀”一語,尤為“史不絕書”。但男人的藝術氣分,似乎總要少些;賈寶玉說得好: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這是天命呢?還是人事呢?我現在還不得而知;隻覺得事實是如此罷了。——你看,目下學繪畫的“人體習作”的時候,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呢?這不是因為女人的曲線更為可愛麽?我們說,自有曆史以來,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的;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所以我說,藝術的女人。所謂藝術的女人,有三種意思:是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女人的藝術的一麵,是我們以藝術的眼去看女人。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術的,是一般的說法;說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個別的說法。——而“藝術”一詞,我用它的狹義,專指眼睛的藝術而言,與繪畫,雕刻,跳舞同其範類。藝術的女人便是有著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使我們看了感到“自己圓滿”的女人。這裏有一塊天然的界碑,我所說的隻是處女,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圓滿相,隻是她的“人的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但都無礙於這一相。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使其更臻於充實;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分其圓滿於它們,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我們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便會不顧自己,不顧她的一切,而隻陶醉於其中;這個陶醉是刹那的,無關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此外本還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凡偉大莊嚴之像,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為這種愛;而優美豔麗的光景則始在“歡喜”的閾中。至於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有極強的占有性,又與二者不同。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為“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現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讚頌女人的體態,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她們的人格了!但我覺得我們若不能將“體態的美”排斥於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築於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的美”呢?所以我以為隻須將女人的藝術的一麵作為藝術而鑒賞它,與鑒賞其他優美的自然一樣;藝術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讚歎,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度相差十萬八千裏,當可告無罪於天下。——隻有將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戀愛”之中。藝術的女人,是的,藝術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跡!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於茲了,我發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而鑒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們隻好秘密地鑒賞;藝術原來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創作原來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兩個女人,城內的女人,名聞浙東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隻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的女人!而且其中隻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裏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餘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裏遇著的,一個看了半天,一個看了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村裏遇著的,足足看了三個月。——我以為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簫管的悠揚,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著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裏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脛多麽豐滿呢!從膝關節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新蒸的麵包一樣;後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這足脛上正罩著絲襪,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緊緊的,一些兒縐紋沒有,更將那豐滿的曲線顯得豐滿了;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簡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兩肩又多麽亭勻呢!像雙生的小羊似的,又像兩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讚所集的“麵目”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蘋果般照耀著的,恰如曙色之與夕陽,巧妙的相映襯著。再加上那覆額的,稠密而蓬鬆的發,像天空的亂雲一般,點綴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微笑是半開的花朵,裏麵流溢著詩與畫與無聲的音樂。是的,我說的已多了;我不必將我所見的,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我隻將她們融合成一個Sketch[3]給你看——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就是我所謂藝術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
在女人的聚會裏,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隻是籠統的空氣,沒有詳細的節目。所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鑒賞的,與個別的看法不同;若近觀時,那籠統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說起這藝術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年前的事了,雲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裏去做禮拜;聽說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座還空著,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座裏。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靄四合的時候,一隻插著小紅花的遊艇裏,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遊戲三昧,暫現色相於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雲之下,倚著十來個,也是姑娘,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在抖**的歌喉裏,我又遇著月姐兒的化身了!——這些是我所發見的又一型。
是的,藝術的女人,那是一種奇跡!
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裏,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麽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並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麽?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在的女人吧?——他也隻會想著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係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並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麽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裏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隻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裏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這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著,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著,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味。
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並不算錯。這裏遊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牆,在水裏倒映著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撐過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遊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裏聽著謀得利洋行的唱片。現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劃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隻,前後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後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劃”漸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劃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願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劃子”不行。“小劃子”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嘍。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說以亂頭粗服,風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場作戲,或尚不傷廉惠;以後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麵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並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裏麵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布置都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著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溫州的蹤跡
一 “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
這是一張尺多寬的小小的橫幅,馬孟容君畫的。上方的左角,斜著一卷綠色的簾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簾子中央,著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就是所謂軟金鉤麽?“鉤彎”垂著雙穗,石青色;絲縷微亂,若小曳於輕風中。紙右一圓月,淡淡的青光遍滿紙上;月的純淨,柔軟與平和,如一張睡美人的臉。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著,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豔欲流;黃色雄蕊曆曆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著嬌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枝上歇著一對黑色的八哥,背著月光,向著簾裏。一隻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隻別過臉來對著這一隻,已縮著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著一些痕跡。
試想在圓月朦朧之夜,海棠是這樣嫵媚而嫣潤;枝頭的好鳥為什麽卻雙棲而各夢呢?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兒,到高踞著的一隻八哥兒,又為何盡撐著眼皮兒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麽來著?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兒麽?舍不得那疏疏的簾兒麽?不,不,不,您得到簾下去找,您得向簾中去找——您該找著那卷簾人了?他的情韻風懷,原來這樣這樣的喲!朦朧的豈獨月呢;豈獨鳥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拚著千呼萬喚;你能夠出來麽?
這頁畫布局那樣經濟,設色那樣柔活,故精彩足以動人。雖是區區尺幅,而情韻之厚,已足淪肌浹髓而有餘。我看了這畫,瞿然而驚;留戀之懷,不能自已。故將所感受的印象細細寫出,以誌這一段因緣。但我於中西的畫都是門外漢,所說的話不免為內行所笑。——那也隻好由他了。
二 綠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仙岩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抬起頭,鑲在兩條濕濕的黑邊兒裏的,一帶白而發亮的水便呈現於眼前了。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著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這個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仿佛一隻蒼鷹展著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麵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著;人如在井底了。這是一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微微的雲在我們頂上流著;岩麵與草叢都從潤濕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那瀑布從上麵衝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複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著了。那濺著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著。據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揚花,格外確切些。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揚花了。——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裏,便倏的鑽了進去,再也尋它不著。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著草,攀著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那醉人的綠呀!仿佛山名,瑞安的勝跡。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站在水邊,望到那麵,居然覺著有些遠呢!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鬆鬆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隻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十刹海拂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叢疊著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餘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麽來比擬你呢?我怎麽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裏麵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麽?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不禁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三 白水漈
幾個朋友伴我遊白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了。有時閃著些須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隻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縠”,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於岩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裏,無可憑依,淩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跡。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過來,用纖手挽著那影子,它便嫋嫋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鬆,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麽肯呢?
幻網裏也許織著**;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
四 生命的價格——七毛錢
生命本來不應該有價格的;而竟有了價格!人販子,老鴇,以至近來的綁票土匪,都就他們的所有物,標上參差的價格,出賣於人;我想將來許還有公開的人市場呢!在種種“人貨”裏,價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們的票了,少則成千,多則成萬;大約是有曆史以來,“人貨”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鴇們所有的妓女,由數百元到數千元,是常常聽到的。最賤的要算是人販子的貨色!他們所有的,隻是些男女小孩,隻是些“生貨”,所以便賣不起價錢了。
人販子隻是“仲買人”,他們還得取給於“廠家”,便是出賣孩子們的人家。“廠家”的價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裏曾有一段記載,說三塊錢買了一個丫頭;那是移讓過來的,但價格之低,也就夠令人驚詫了!“廠家”的價格,卻還有更低的!三百錢,五百錢買一個孩子,在災荒時不算難事!但我不曾見過。我親眼看見的一條最賤的生命,是七毛錢買來的!這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子。一個五歲的“女孩子”賣七毛錢,也許不能算是最賤;但請您細看:將一條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銀元各放在天平的一個盤裏,您將發見,正如九頭牛與一根牛毛一樣,兩個盤兒的重量相差實在太遠了!
我見這個女孩,是在房東家裏。那時我正和孩子們吃飯;妻走來叫我看一件奇事,七毛錢買來的孩子!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條凳上;麵孔黃黑色,但還豐潤;衣帽也還整潔可看,我看了幾眼,覺得和我們的孩子也沒有什麽差異;我看不出她的低賤的生命的符記——如我們看低賤的貨色時所容易發見的符記。我回到自己的飯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終覺得和那個女孩沒有什麽不同!但是,我畢竟發見真理了!我們的孩子所以高貴,正因為我們不曾出賣他們,而那個女孩所以低賤,正因為她是被出賣的;這就是她隻值七毛錢的緣故了!呀,聰明的真理!
妻告訴我這孩子沒有父母,她哥嫂將她賣給房東家姑爺開的銀匠店裏的夥計,便是帶著她吃飯的那個人。他似乎沒有老婆,手頭很窘的,而且喜歡喝灑,是一個糊塗的人!我想這孩子父母若還在世,或者舍不得賣她,至少也要遲幾年賣她;因為她究竟是可憐可憐的小羔羊。到了哥嫂的手裏,情形便不同了!家裏總不寬裕,多一張嘴吃飯,多費些布做衣,是顯而易見的。將來人大了,由哥嫂賣出,究竟是為難的;說不定還得找補些兒,才能送出去。這可多麽冤呀!不如趁小的時候,誰也不注意,做個人情,送了幹淨!您想,溫州不算十分窮苦的地方,也沒碰著大荒年,幹什麽得了七個小毛錢,就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小妹子捧給人家呢?說等錢用?誰也不信!七毛錢了得什麽急事!溫州又不是沒人買的!大約買賣兩方本來相知;那邊恰要個孩子頑兒,這邊也樂得出脫,便半送半賣的含糊定了交易。我猜想那時夥計向袋裏一摸,一股腦兒掏了出來,隻有七毛錢!哥哥原也不指望著這筆錢用,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完事。於是財貨兩交,那女孩便歸夥計管業了!
這一筆交易的將來,自然是在運命手裏;女兒本姓“碰”由她去碰吧了!但可知的,運命決不加惠於她!第一幕的戲已啟示於我們了!照妻所說,那夥計必無這樣耐心,撫養她成人長大!他將像豢養小豬一樣,等到相當的肥壯的時候,便賣給屠戶,任他宰割去;這其間他得了賺頭,是理所當然的!但屠戶是誰呢?在賣做丫頭的時候,便是主人!“仁慈的”主人隻宰割她相當的勞力。如養羊而剪它的毛一樣,到了相當的年紀,便將她配人,能夠這樣,她雖然被撳在丫頭坯裏,卻還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這錢世界裏,如此大方的人究竟是少的;我們所見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賣到這種人手裏,他們必拶榨她過量的勞力。供不應求時,便罵也來了,打也來了!等她成熟時,卻又好轉賣給人家作妾;平常拶榨的不夠,這兒又找補一個尾子!偏生這孩子模樣兒又不好;入門不能得丈夫的歡心,容易遭大婦的淩虐,又是顯然的!她的一生,將消磨於眼淚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的;但紅顏白發,也隻空斷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較,隻是五十步與百步而已。——更可危的,她若被那夥計賣在妓院裏,老鴇才真是個令人肉顫的屠戶呢!我們可以想到:她怎樣逼她學彈學唱,怎樣驅遣她去做粗活!怎樣用藤筋打她,用針刺她!怎樣督責她承歡賣笑!她怎樣吃殘羹冷飯!怎樣打熬著不得睡覺!怎樣終於生了一身毒瘡!她的相貌使她隻能做下等的妓女;她的淪落風塵是終生的!她的悲劇也是終生的!——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區七個小銀元麽?生命真太賤了!生命真太賤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命運,真有些膽寒!錢世界裏的生命市場存在一日,都是我們孩子的危險!都是我們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這是誰之罪呢?這是誰之責呢?
看花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裏,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隻是將花栽在盆裏,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裏。院子照例是小小的,隻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裏依牆築起一座“花台”,台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裏地上種的。但這隻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裏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隻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裏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裏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隻記得爬在牆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仆人領了我去,卻隻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隻是隨意挼弄著,隨意丟棄了。至於領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後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著,“賣梔子花來。”梔子花不是什麽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隻好存而不論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F寺裏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裏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小學生為什麽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嗬叱著道人們(我們稱寺裏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裏去。道人們躊躇著說:“現在桃樹剛才開花呢。”但是誰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於到了桃園裏。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著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著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裏,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隻嚷著,“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裏,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大概我那時還隻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於開在樹上的桃花,是並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後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隻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隻有一班詩人名士,其餘還是不相幹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於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幹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後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麵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隻是說在他嘴裏“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並沒有什麽的。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裏,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嶽墳,從嶽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裏。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牆下有三間淨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裏隻我們三個遊人;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裏徘徊了一會,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裏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於到了嶽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隻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裏嬌媚地笑著。還有山裏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裏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裏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裏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幹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絲**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隻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裏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裏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裏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裏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白馬湖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微風飄蕭的春日。
白馬湖在甬紹鐵道的驛亭站,是個極小極小的鄉下地方。在北方說起這個名字,管保一百個人一百個人不知道。但那卻是一個不壞的地方。這名字先就是一個不壞的名字。據說從前(宋時?)有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這個故事也是一個不壞的故事。假使你樂意搜集,或也可編成一本小書,交北新書局印去。
白馬湖並非圓圓的或方方的一個湖,如你所想到的,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總名。湖水清極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點兒不含糊像鏡子。沿鐵路的水,再沒有比這裏清的,這是公論。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裏都長了草,這裏卻還是一清如故。白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個,便是我們住過的屋的門前那一個。那個湖不算小,但湖口讓兩麵的山包抄住了。外麵隻見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麽大的一片。湖的盡裏頭,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嶴,因為姓徐的多。這村落與外麵本是不相通的,村裏人要出來得撐船。後來春暉中學在湖邊造了房子,這才造了兩座玲瓏的小木橋,築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驛亭車站。那是窄窄的一條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雖常不見人,走起來卻不見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個初到的來客,他左顧右盼,是隻有覺得熱鬧的。
春暉中學在湖的最勝處,我們住過的屋也相去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裏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我們幾家接連著;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子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裏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麵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平靜了。天上偶見幾隻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說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裏摸索醉著回去。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裏菜花的顏色最早鮮豔;黑夜雖什麽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處,有月時可以在湖裏劃小船,四麵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莊,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徜恍的;有時聽見人聲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裏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點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兒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隻有一層使我憤恨。那裏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幾乎全閃閃爍爍是瘧蚊子。我們一家都染了瘧疾,至今三四年了,還有未斷根的。蚊子多足以減少露坐夜談或劃船夜遊的興致,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離開白馬湖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前一晚“別筵”上,有丏翁與雲君,我不能忘記丏翁,那是一個真摯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記雲君,我應該這樣說,那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春暉的一月
去年在溫州,常常看到本刊[4],覺得很是歡喜。本刊印刷的形式,也頗別致,更使我有一種美感。今年到寧波時,聽許多朋友說,白馬湖的風景怎樣怎樣好,更加向往。雖然於什麽藝術都是門外漢,我卻懷抱著愛“美”的熱誠,三月二日,我到這兒上課來了。在車上看見“春暉中學校”的路牌,白地黑字的,小秋千架似的路牌,我便高興。出了車站,山光水色,撲麵而來,若許我抄前人的話,我真是“應接不暇”了。於是我便開始了春暉的第一日。
走向春暉,有一條狹狹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細小的顆粒,腳踏上去,便發出一種摩擦的噪音,給我多少輕新的趣味。而最係我心的,是那小小的木橋。橋黑色,由這邊慢慢地隆起,到那邊又慢慢的低下去,故看去似乎很長。我最愛橋上的欄幹,那變形的卍紋的欄幹;我在車站門口早就看見了,我愛它的玲瓏!橋之所以可愛,或者便因為這欄幹哩。我在橋上逗留了好些時。這是一個陰天。山的容光,被雲霧遮了一半,仿佛淡妝的姑娘。但三麵映照起來,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裏,白馬湖裏,接著水光,卻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個小湖,左手是個大湖。湖有這樣大,使我自己覺得小了。湖水有這樣滿,仿佛要漫到我的腳下。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他倆這樣親密,湖將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綠的,那軟軟的綠呀,綠的是一片,綠的卻不安於一片;它無端的皺起來了。如絮的微痕,界出無數片的綠;閃閃閃閃的,像好看的眼睛。湖邊係著一隻小船,四麵卻沒有一個人,我聽見自己的呼吸。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真覺物我雙忘了。
好了,我也該下橋去了;春暉中學校還沒有看見呢。彎了兩個彎兒,又過了一重橋。當麵有山擋住去路;山旁隻留著極狹極狹的小徑。挨著小徑,抹過山角,豁然開朗;春暉的校舍和曆落的幾處人家,都已在望了。遠遠看去,房屋的布置頗疏散有致,決無擁擠、局促之感。我緩緩走到校前,白馬湖的水也跟我緩緩的流著。我碰著丐尊先生。他引我過了一座水門汀的橋,便到了校裏。校裏最多的是湖,三麵潺潺的流著;其次是草地,看過去芊芊的一片。我是常住城市的人,到了這種空曠的地方,有莫名的喜悅!鄉下人初進城,往往有許多的驚異,供給笑話的材料;我這城裏人下鄉,卻也有許多的驚異——我的可笑,或者竟不下於初進城的鄉下人。閑言少敘,且說校裏的房屋、格式、布置固然疏落有味,便是裏麵的用具,也無一不顯出巧妙的匠意;決無笨伯的手澤。晚上我到幾位同事家去看,壁上有書有畫,布置井井,令人耐坐。這種情形正與學校的布置,自然界的布置是一致的。美的一致,一致的美,是春暉給我的第一件禮物。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我到春暉教書,不覺已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裏,我雖然隻在春暉登了十五日(我在寧波四中兼課),但覺甚是親密。因為在這裏,真能夠無町畦。我看不出什麽界線,因而也用不著什麽防備,什麽顧忌;我隻照我所喜歡的做就是了。這就是自由了。從前我到別處教書時,總要做幾個月的“生客”,然後才能坦然。對於“生客”的猜疑,本是原始社會的遺形物,其故在於不相知。這在現社會,也不能免的。但在這裏,因為沒有層迭的曆史,又結合比較的單純,故沒有這種習染。這是我所深願的!這裏的教師與學生,也沒有什麽界限。在一般學校裏,師生之間往往隔開一無形界限,這是最足減少教育效力的事!學生對於教師,“敬鬼神而遠之”;教師對於學生,爾為爾,我為我,休戚不關,理亂不聞!這樣兩橛的形勢,如何說得到人格感化?如何說得到“造成健全人格”?這裏的師生卻沒有這樣情形。無論何時,都可自由說話;一切事務,常常通力合作。校裏隻有協治會而沒有自治會。感情既無隔閡,事務自然都開誠布公,無所用其躲閃。學生因無須矯情飾偽,故甚活潑有意思。又因能順全天性,不遭壓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較純正——也有太隨便的地方,如有幾個人上課時喜歡談閑天,有幾個人喜歡吐痰在地板上,但這些總容易矯正的——春暉給我的第二件禮物是真誠,一致的真誠。
春暉是在極幽靜的鄉村地方,往往終日看不見一個外人!寂寞是小事;在學生的修養上卻有了問題。現在的生活中心,是城市而非鄉村。鄉村生活的修養能否適應城市的生活,這是一個問題。此地所說適應,隻指兩種意思:一是抵抗**,二是應付環境——明白些說,就是應付人,應付物。鄉村**少,不能養成定力;在鄉村是好人的,將來一入城市做事,或者竟抵擋不住。從前某禪師在山中修道,道行甚高;一旦入鬧市,“看見粉白黛綠,心便動了”。這話看來有理,但我以為其實無妨。就一般人而論,抵抗**的力量大抵和性格、年齡、學識、經濟力等有“相當”的關係。除經濟力與年齡外,性格、學識,都可用教育的力量提高它,這樣增加抵抗**的力量。提高的意思,說得明白些,便是以高等的趣味替代低等的趣味;養成優良的習慣,使不良的動機不容易有效。用了這種方法,學生達到高中畢業的年齡,也總該有相當的抵抗力了;入城市生活又何妨?(不及初中畢業時者,因初中畢業,仍須續入高中,不必自己掙紮,故不成問題。)有了這種抵抗力,雖還有經濟力可以作祟,但也不能有大效。前麵那禪師所以不行,一因他過的是孤獨的生活,故反動力甚大,一因他隻知克製,不知替代;故外力一強,便“虎兕出於神”了!這豈可與現在這裏學生的鄉村生活相提並論呢?至於應付環境,我以為應付物是小問題,可以隨時指導;而且這與鄉村,城市無大關係。我是城市的人,但初到上海,也曾因不會乘電車而跌了一跤,跌得皮破血流;這與鄉下諸公又差得幾何呢?若說應付人,無非是機心!什麽“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便是代表的教訓。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這種機心,有無養成的必要,是一個問題。姑不論這個,要養成這種機心,也非到上海這種地方去不成;普通城市正和鄉村一樣,是沒有什麽幫助的。凡以上所說,無非要使大家相信,這裏的鄉村生活的修養,並不一定不能適應將來城市的生活。況且我們還可以舉行旅行,以資調劑呢。況且城市生活的修養,雖自有它的好處;但也有流弊。如**太多,年齡太小或性格未佳的學生,或者轉易陷溺——那就不但不能磨練定力,反早早的將定力喪失了!所以城市生活的修養不一定比鄉村生活的修養有效——隻有一層,鄉村生活足以減少少年人的進取心,這卻是真的!
說到我自己,卻甚喜歡鄉村的生活,更喜歡這裏的鄉村的生活。我是在狹的籠的城市裏生長的人,我要補救這個單調的生活,我現在住在繁囂的都市裏,我要以閑適的境界調和它。我愛春暉的閑適!閑適的生活可說是春暉給我的第三件禮物!
我已說了我的“春暉的一月”;我說的都是我要說的話。或者有人說,讚美多而勸勉少,近乎“戲台裏喝彩”!假使這句話是真的,我要切實聲明:我的多讚美,必是情不自禁之故,我的少勸勉,或是觀察時期太短之故。
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塗”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隻是大柳高槐而已。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裏。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裏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紮著,要明白些什麽,但似乎什麽也沒有明白。“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裏,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後,信筆塗出來的。於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於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誌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裏說著台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台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於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隻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了婚。為結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婚後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了婚終於是結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隻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麽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裏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哪裏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台州師範學校的《綠絲》上。我現在重印在這裏;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記
S兄:
……
我對於台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係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麽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衝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麵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麵孔似的。到了校裏,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雲。四麵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隻。隻背後山上謖謖的鬆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後來我雖然發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於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裏,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隻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裏,不知怎麽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虯勁的枝幹,這麽粗這麽粗的枝幹,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豔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雲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台州以後,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裏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麵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現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裏隻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複,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告一句。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麵麽?
弟自清
1927年9月27日
說夢
偽《列子》裏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