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般的生命作品(全3冊)

第81章 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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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我自己的像

在我的兒時,

家裏人教給我塑像;

他們給我泥和水,

又給一把粗笨的刀;

讓我在一間小屋裏,

塑起自己的像。

他們教給我

好好地塑一座天官像。

我覺得天官臉上的笑太多了,

而且彎腰曲背怪難看的;

我背了他們,

偷偷地塑起了一座將軍。

他騎著一匹駿馬,

拿著一把寶刀——

那種一往無前的氣概,

仿佛全世界已經是他的了。

家裏人走來看見,

都微微地笑著。

但是駿馬與寶刀

終於從夢裏飛去,

我手裏隻剩了一支筆!

我於是悄悄打碎了那座像,

打主意另塑一個;

這是一個“思想者”,

他用手支持著他的下巴:

永遠的冷,在他臉上,

永遠的熱,在他頭上。

這時我不但有泥和水,

而且弄到了些顏色;

但是還隻有那一把刀。

我想塑這個像在大都的公園裏。

但是太陽太熱了,

風太猛了,雨又太細了;

這麽塑,那麽塑,

塑了好些年,怎麽也塑不成!

塑不成,告訴誰呢?

這時候我已在遠方了。

我的手隻剩這樣那樣地亂著!

我一下忽然看見陡削的青山,

又是汪洋的海水;

我重複妄想在海天一角裏,

塑起一座小小的像!

這隻是一個“尋路的人”,

隻想在舊世界裏找些新路罷了。

這座像,真隻是一座小小的像,

神應該幫助我!

但我的刀已太鈍了,

我的力已太微了;

而且人們的熱望也來了,

人們的驕矜也來了:

驕矜足以壓倒我,

熱望也足以壓倒我。

我膽小了,手顫了,

我的像在未塑以前已經碎了!

但我還是看見它雲霧中立著——

但我也隻看見它在雲霧中立著!

風塵——兼贈F君

莽莽的罡風,

將我吹入黃沙的夢中。

天在我頭上旋轉,

星辰都像飛舞的火鴉了!

地在我腳下回旋,

山河都向著我滾滾而來了!

亂沙打在我麵上時,

我才略略認識了自己;

我的眼好容易微微的張開——

好利害的沙呀!

磚石變成了鴿子紛紛的飛;

朦朧的綠樹大刷帚似的

從我腳邊掃過去;

新插的秧針簡直是軟毛刷,

刷在我的頰上,膩膩兒的。

牛馬呀!牛馬呀!

都飛起來了!

人呢,人也飛起來了——

墓中的死者也飛起來了!

呀,我在那兒呀?

也飛著哩!也飛著哩!

呀,F君,你呢?你呢?

也在什麽地方飛吧?

來攜手呀,

我們都在黃沙的夢裏呀,

我們都在黃沙的夢裏呀!

小草

睡了的小草,

如今蘇醒了!

立在太陽裏,

欠伸著,揉她們的眼睛。

萎黃的小草,

如今綠色了!

俯仰惠風前,

笑眯眯地彼此向著。

不見了的小草,

如今隨意長著了!

鳥兒快樂的聲音,

“同伴,我們別得久了!”

好濃的春意嗬!

可愛的小草,我們的朋友,

春帶了你來麽?

你帶了她來呢?

淡淡的太陽懶懶地照在蒼白的牆上;

纖纖的花枝綿綿地映在那牆上。

我們坐在一間“又大、又靜、又空”的屋裏,

慢騰騰地,甜蜜蜜地,看著

太陽將花影輕輕地,秒秒地移動了。

屋外魚鱗似的屋;

螺髻似的山;

白練似的江;

明鏡似的湖。

地上的一切,一層層屋遮了;

山上的,一疊疊青掩了;

水上的,一陣陣煙籠了。

我們盡默默地向著,

都不曾想什麽;

隻有一兩個遊客門外過著,

“珠兒”,“珠兒”地,雛鷹遠遠地唱著。

小鳥

清早顫巍巍的太陽光裏,

兩個小鳥結著伴,不住的上下飛跳。

他倆不知商量些什麽,

隻是咭咭呱呱的亂叫。

細碎的叫聲,

夾著些微笑;

笑裏充滿了自由,

他們卻絲毫不覺。

他們仿佛在說:“我們活著

便該跳該叫。

生命給的歡樂,

誰也不會從我們手裏奪掉。”

滿月的光

好一片茫茫的月光,

靜悄悄躺在地上!

枯樹們的疏影

**漾出她們伶俐的模樣。

仿佛她所照臨,

都在這般伶伶俐俐地**漾;

一色內外清瑩,

再不見纖毫翳障。

月啊!我願永遠浸在你的光明海裏,

長是和你一般雪亮!

湖上

綠醉了湖水,

柔透了波光;

擎著——擎著

從新月裏流來

一瓣小小的小船兒:

白衣的平和女神們

隨意地廝並著——

柔綠的水波隻兢兢兢兢地將她們載了。

舷邊顫也顫的紅花,

是的,白汪汪映著的一枝小紅花嗬。

一星火呢?

一滴血呢?

一點心兒罷?

她們柔弱的,但是喜悅的,

愛與平和的心兒?

她們開始讚美她;

唱起美妙的,

不容我們聽,隻容我們想的歌來了。

白雲依依地停著;

雲雀癡癡地轉著;

水波輕輕地汩著;

歌聲隻是嫋嫋娜娜著:

人們呢,

早被融化了在她們歌喉裏。

天風從雲端吹來,

拂著她們的美發;

她們從容用手掠了。

於是——挽著臂兒,

並著頭兒,

點著足兒;

笑上她們的臉兒,

唱下她們的歌兒。

我們

被占領了的,

滿心裏,滿眼裏,

企慕著在破船上。

她們給我們美嚐了,

她們給我們愛飲了;

我們全融化了在她們裏,

也在了綠水裏,

也在了柔波裏,

也在了小船裏,

和她們的新月的心裏。

轉眼

轉眼的韶華,

霎的又到了黃梅時節。

聽——點點滴滴的江南;

看——僝僝僽僽的天色;

是處找不著一個笑嗬。

人間的那角上,

盡冷清清徘徊著他遊子。

熟梅風吹來彌天漫地的愁,

絮團團擁了他;

他怯怯的心弦們,

春天和暖的太陽光裏

嫋著的遊絲們的姊妹罷;

隻軟軟輕輕地彈唱,

彈唱著那

溫柔的四月裏

百花開時,

智慧者用了灌溉群芳的

如酥的細雨般的調子。

她們唱道,

“這樣無邊愁海裏浮沉著的,

可怎了得嗬!”

她們憂慮著將來,

正也惆悵著過去。

她們唱嗬:

去年五月,

濕風從海濱吹來,

燕子從北方回去的時候,

他開始了他的旅路。

四年來的老伴,

去去留留,暫離還合的他倆,

今朝分手——今朝分手。

她盡回那

臨別的秋波;

喜麽?

嗔麽?

他哪裏理會得?

哪容他理會得!

他們呢?

新交,舊識的他們,

也剩了麵麵兒相覷;

隻有淡淡的一杯白酒,

悄悄地擱在他前;

另有微顫的聲浪:

“江南沒熟人哩;

喝了我們的去罷……”

他飛眼四麵看了,

一聲不響飲了。——

他終於上了那旅路。

她們唱嗬:

這正是青年的夏天,

和他攙著手走到江南來了。

靦腆著他的臉兒,

忐忑著他的心兒;

趔趄著,

踅吧。

東西南北那眼光,

驚驚詫詫地睒他。

他打了幾個寒噤;

頭是一直垂下去了。

他也曾說些什麽,

他們好奇地聽他;

但生客們的語言,

怎能夠被融洽呢?

“可厭的!”——

從他在江南路上,

初見湖上的清風

俯著和茸茸綠草裏

隨意開著

沒有名字的小花們

私語的時候,

他所時時想著,也正怕著的

那將賜給生客們照例的詛咒,

終於被賜給了;

還帶了虐待來了。

可是你該知道,

怎樣是生客們的暴怒嗬!

羞——紅了他的臉兒,

血——催了他的心兒;

他掉轉頭了,

他拔步走了;

他說,

他不再來了!

生客的暴怒,

卻能從他們心田裏,

喚醒了那久經睡著的,

不相識者的同情;

他們正都急哩!

狂熱的趕著,

沙聲兒喊著:

“為甚撇下愛你的我們?

為甚棄了你愛的朋友?”

他的臉於是酸了,

他的心於是軟了;

他隻有留下,

留下在那江南了。

她們唱嗬:

他本是一朵蓓蕾,

是誰掐了他呢?

誰在火光當中

逼著他開了花,

暴露在驕傲的太陽底下呢?

他總隻有怯著!

等嗬!隻等那灰絮絮的雲帷,

——唉,黑茸茸的夜幕也好——

遮了太陽的眼睛時,

他才敢躲在樹蔭裏苦笑,

他才敢躲在人背後享樂。

可是不倦的是太陽;

他蒙了臉時終是少嗬!

客人們倒真“花”一般愛他;

但他總覺當不起這愛,

他隻羞而怕罷!

卻也有那無賴的糟蹋他,

太陽裏更不免有醜事嘔他,

他又將怎樣惱恨呢?——

盡顛顛倒倒的終日,

飄飄泊泊了一年,

他總隻算硬掙著罷。

可憐他疲倦的青春嗬!

愁呢,重重疊疊加了,

弦呢,顫顫巍巍岔了;

嫋著的,纏著了,

唱著的,默著了。

理不清的現在,

摸不著的將來,

誰可懂得,

誰能說出呢?

況他這隨愁上下的,

在茫茫漠漠裏

還能有所把捉麽?

待順流而下罷!

空辜負了天生的“我”;

待逆流而上嗬,

又慚愧著無力的他。

被風吹散了的,

被雨滴碎了的,

隻剩有躑躅,

隻剩有彷徨;

天公卻盡苦著臉,

不瞅不睬地相向。——

可是時候了!

這樣莽莽****的世界之中,

到底哪裏是他的路呢!

獨自

白雲漫了太陽;

青山環擁著正睡的時候,

牛乳般霧露遮遮掩掩,

像輕紗似的,

冪了新嫁娘的麵。

默然在窗兒口,

上不見隻鳥兒,

下不見個影兒,

隻剩飄飄的清風,

隻剩悠悠的遠鍾。

眼底是靡人間了,

耳根是靡人間了;

故鄉的她,獨靈跡似的,

猛猛然湧上我的心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