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我自己的像
在我的儿时,
家里人教给我塑像;
他们给我泥和水,
又给一把粗笨的刀;
让我在一间小屋里,
塑起自己的像。
他们教给我
好好地塑一座天官像。
我觉得天官脸上的笑太多了,
而且弯腰曲背怪难看的;
我背了他们,
偷偷地塑起了一座将军。
他骑着一匹骏马,
拿着一把宝刀——
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
仿佛全世界已经是他的了。
家里人走来看见,
都微微地笑着。
但是骏马与宝刀
终于从梦里飞去,
我手里只剩了一支笔!
我于是悄悄打碎了那座像,
打主意另塑一个;
这是一个“思想者”,
他用手支持着他的下巴:
永远的冷,在他脸上,
永远的热,在他头上。
这时我不但有泥和水,
而且弄到了些颜色;
但是还只有那一把刀。
我想塑这个像在大都的公园里。
但是太阳太热了,
风太猛了,雨又太细了;
这么塑,那么塑,
塑了好些年,怎么也塑不成!
塑不成,告诉谁呢?
这时候我已在远方了。
我的手只剩这样那样地乱着!
我一下忽然看见陡削的青山,
又是汪洋的海水;
我重复妄想在海天一角里,
塑起一座小小的像!
这只是一个“寻路的人”,
只想在旧世界里找些新路罢了。
这座像,真只是一座小小的像,
神应该帮助我!
但我的刀已太钝了,
我的力已太微了;
而且人们的热望也来了,
人们的骄矜也来了:
骄矜足以压倒我,
热望也足以压倒我。
我胆小了,手颤了,
我的像在未塑以前已经碎了!
但我还是看见它云雾中立着——
但我也只看见它在云雾中立着!
风尘——兼赠F君
莽莽的罡风,
将我吹入黄沙的梦中。
天在我头上旋转,
星辰都像飞舞的火鸦了!
地在我脚下回旋,
山河都向着我滚滚而来了!
乱沙打在我面上时,
我才略略认识了自己;
我的眼好容易微微的张开——
好利害的沙呀!
砖石变成了鸽子纷纷的飞;
朦胧的绿树大刷帚似的
从我脚边扫过去;
新插的秧针简直是软毛刷,
刷在我的颊上,腻腻儿的。
牛马呀!牛马呀!
都飞起来了!
人呢,人也飞起来了——
墓中的死者也飞起来了!
呀,我在那儿呀?
也飞着哩!也飞着哩!
呀,F君,你呢?你呢?
也在什么地方飞吧?
来携手呀,
我们都在黄沙的梦里呀,
我们都在黄沙的梦里呀!
小草
睡了的小草,
如今苏醒了!
立在太阳里,
欠伸着,揉她们的眼睛。
萎黄的小草,
如今绿色了!
俯仰惠风前,
笑眯眯地彼此向着。
不见了的小草,
如今随意长着了!
鸟儿快乐的声音,
“同伴,我们别得久了!”
好浓的春意呵!
可爱的小草,我们的朋友,
春带了你来么?
你带了她来呢?
静
淡淡的太阳懒懒地照在苍白的墙上;
纤纤的花枝绵绵地映在那墙上。
我们坐在一间“又大、又静、又空”的屋里,
慢腾腾地,甜蜜蜜地,看着
太阳将花影轻轻地,秒秒地移动了。
屋外鱼鳞似的屋;
螺髻似的山;
白练似的江;
明镜似的湖。
地上的一切,一层层屋遮了;
山上的,一叠叠青掩了;
水上的,一阵阵烟笼了。
我们尽默默地向着,
都不曾想什么;
只有一两个游客门外过着,
“珠儿”,“珠儿”地,雏鹰远远地唱着。
小鸟
清早颤巍巍的太阳光里,
两个小鸟结着伴,不住的上下飞跳。
他俩不知商量些什么,
只是咭咭呱呱的乱叫。
细碎的叫声,
夹着些微笑;
笑里充满了自由,
他们却丝毫不觉。
他们仿佛在说:“我们活着
便该跳该叫。
生命给的欢乐,
谁也不会从我们手里夺掉。”
满月的光
好一片茫茫的月光,
静悄悄躺在地上!
枯树们的疏影
**漾出她们伶俐的模样。
仿佛她所照临,
都在这般伶伶俐俐地**漾;
一色内外清莹,
再不见纤毫翳障。
月啊!我愿永远浸在你的光明海里,
长是和你一般雪亮!
湖上
绿醉了湖水,
柔透了波光;
擎着——擎着
从新月里流来
一瓣小小的小船儿:
白衣的平和女神们
随意地厮并着——
柔绿的水波只兢兢兢兢地将她们载了。
舷边颤也颤的红花,
是的,白汪汪映着的一枝小红花呵。
一星火呢?
一滴血呢?
一点心儿罢?
她们柔弱的,但是喜悦的,
爱与平和的心儿?
她们开始赞美她;
唱起美妙的,
不容我们听,只容我们想的歌来了。
白云依依地停着;
云雀痴痴地转着;
水波轻轻地汩着;
歌声只是袅袅娜娜着:
人们呢,
早被融化了在她们歌喉里。
天风从云端吹来,
拂着她们的美发;
她们从容用手掠了。
于是——挽着臂儿,
并着头儿,
点着足儿;
笑上她们的脸儿,
唱下她们的歌儿。
我们
被占领了的,
满心里,满眼里,
企慕着在破船上。
她们给我们美尝了,
她们给我们爱饮了;
我们全融化了在她们里,
也在了绿水里,
也在了柔波里,
也在了小船里,
和她们的新月的心里。
转眼
转眼的韶华,
霎的又到了黄梅时节。
听——点点滴滴的江南;
看——僝僝僽僽的天色;
是处找不着一个笑呵。
人间的那角上,
尽冷清清徘徊着他游子。
熟梅风吹来弥天漫地的愁,
絮团团拥了他;
他怯怯的心弦们,
春天和暖的太阳光里
袅着的游丝们的姊妹罢;
只软软轻轻地弹唱,
弹唱着那
温柔的四月里
百花开时,
智慧者用了灌溉群芳的
如酥的细雨般的调子。
她们唱道,
“这样无边愁海里浮沉着的,
可怎了得呵!”
她们忧虑着将来,
正也惆怅着过去。
她们唱呵:
去年五月,
湿风从海滨吹来,
燕子从北方回去的时候,
他开始了他的旅路。
四年来的老伴,
去去留留,暂离还合的他俩,
今朝分手——今朝分手。
她尽回那
临别的秋波;
喜么?
嗔么?
他哪里理会得?
哪容他理会得!
他们呢?
新交,旧识的他们,
也剩了面面儿相觑;
只有淡淡的一杯白酒,
悄悄地搁在他前;
另有微颤的声浪:
“江南没熟人哩;
喝了我们的去罢……”
他飞眼四面看了,
一声不响饮了。——
他终于上了那旅路。
她们唱呵:
这正是青年的夏天,
和他搀着手走到江南来了。
腼腆着他的脸儿,
忐忑着他的心儿;
趔趄着,
踅吧。
东西南北那眼光,
惊惊诧诧地睒他。
他打了几个寒噤;
头是一直垂下去了。
他也曾说些什么,
他们好奇地听他;
但生客们的语言,
怎能够被融洽呢?
“可厌的!”——
从他在江南路上,
初见湖上的清风
俯着和茸茸绿草里
随意开着
没有名字的小花们
私语的时候,
他所时时想着,也正怕着的
那将赐给生客们照例的诅咒,
终于被赐给了;
还带了虐待来了。
可是你该知道,
怎样是生客们的暴怒呵!
羞——红了他的脸儿,
血——催了他的心儿;
他掉转头了,
他拔步走了;
他说,
他不再来了!
生客的暴怒,
却能从他们心田里,
唤醒了那久经睡着的,
不相识者的同情;
他们正都急哩!
狂热的赶着,
沙声儿喊着:
“为甚撇下爱你的我们?
为甚弃了你爱的朋友?”
他的脸于是酸了,
他的心于是软了;
他只有留下,
留下在那江南了。
她们唱呵:
他本是一朵蓓蕾,
是谁掐了他呢?
谁在火光当中
逼着他开了花,
暴露在骄傲的太阳底下呢?
他总只有怯着!
等呵!只等那灰絮絮的云帷,
——唉,黑茸茸的夜幕也好——
遮了太阳的眼睛时,
他才敢躲在树荫里苦笑,
他才敢躲在人背后享乐。
可是不倦的是太阳;
他蒙了脸时终是少呵!
客人们倒真“花”一般爱他;
但他总觉当不起这爱,
他只羞而怕罢!
却也有那无赖的糟蹋他,
太阳里更不免有丑事呕他,
他又将怎样恼恨呢?——
尽颠颠倒倒的终日,
飘飘泊泊了一年,
他总只算硬挣着罢。
可怜他疲倦的青春呵!
愁呢,重重叠叠加了,
弦呢,颤颤巍巍岔了;
袅着的,缠着了,
唱着的,默着了。
理不清的现在,
摸不着的将来,
谁可懂得,
谁能说出呢?
况他这随愁上下的,
在茫茫漠漠里
还能有所把捉么?
待顺流而下罢!
空辜负了天生的“我”;
待逆流而上呵,
又惭愧着无力的他。
被风吹散了的,
被雨滴碎了的,
只剩有踯躅,
只剩有彷徨;
天公却尽苦着脸,
不瞅不睬地相向。——
可是时候了!
这样莽莽****的世界之中,
到底哪里是他的路呢!
独自
白云漫了太阳;
青山环拥着正睡的时候,
牛乳般雾露遮遮掩掩,
像轻纱似的,
幂了新嫁娘的面。
默然在窗儿口,
上不见只鸟儿,
下不见个影儿,
只剩飘飘的清风,
只剩悠悠的远钟。
眼底是靡人间了,
耳根是靡人间了;
故乡的她,独灵迹似的,
猛猛然涌上我的心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