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般的生命作品(全3册)

第84章 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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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海幽光录

吾粤滨海之南,亡国之际,人心尚已!苦节艰贞,发扬馨烈,雄才瑰意,智勇过人。余每于残籍见之,随即抄录。古德幽光,宁容沉晦?奈何今也有志之士,门户龁,狺狺嗷嗷;长妇姹女,皆竞侈邪。思之能勿涔涔堕泪哉?船山有言:“末俗相率而为伪者,盖有习气而无性气也!”吾亦欲与古人可诵之诗,可读之书,相为浃洽而潜移其气,自有见其本心之日昧者。是亦可以悔矣。

僧祖心,博罗人,礼部尚书韩文恪公长子。少为名诸生,才高气盛,有康济天下之志。年二十六,忽弃家为僧,禅寂于罗浮匡庐者久之。乙酉,至南京,会国再变,亲见诸士大夫死事状,纪为私史。城逻发焉,被拷治,惨甚。所与游者忍死不一言。法当诛死,会得减,充戍沈阳。痛家而哦,或歌或哭,为诗数十百篇,命曰《剩诗》。其痛伤人伦之变,感慨家国之亡,至性绝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读其诗而种族之爱,油然以生焉。盖其人虽居世外,而自丧乱以来,每以淟涊苟全,不得死于家国,以见诸公于地下为憾。而其弟麟,骊以抗节,叔父日钦,从兄如琰,从子子见、子亢以战败,寡姊以城陷,妹以救母,妇以不食,骊妇以饮刃,皆死。即仆从婢媵,亦多有视死如归者。一家忠义,皆有以慰夫师之心。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剩诗》有曰:

人鬼不容发,安能复迟迟。

努力事前路,勿为儿女悲。

又曰:

地上反淹淹,地下多生气。

呜呼!亦可以见其志矣!

零丁山人,姓李,名正,字正甫,番禺诸生也。丙戌城破,其父及于难,山人乃髡首自名今日僧,遁居零丁之山。遇哀至,放声曼歌,歌文文山《正气》之篇,歌已而哭,哭复歌。四顾无人,辄欲投身大洋以死,与崖门诸忠烈魂同游。既又自念:吾布衣之士耳,与其死于父,何如生于君?死无父则无子,斯死父矣。生于君则有臣,其尚可以致吾之命,而遂吾之志也乎?于是弃僧服而返。性好独坐,然亦非习为禅观者。一室深闭,人莫知其所为。窃窥之,每一剪发,即以纸钱包裹,具衣冠上山焚去,哭之呜咽。试问之。则曰:“吾发欲还之父母也;全归之未能,故伤之耳。”酒酣慷慨为诗,有曰:

身当病后哀歌短,家自亡来骨肉轻。

又曰:

多病一身堪久客,故园诸弟尚重围。

又曰:

夜夜哀魂同梦父,年年孤影愧称兄。

又曰:

当天落日愁无影,到地悲风壮有声。

皆悲酸惨绝,如猿吟鹤唳,不堪入耳。久之,郁郁竟以死,年三十七。悲夫正甫!士之不幸,其至此耶?生既无可奋其才,死而患孝之心又不白,后之人其终以正甫为何如人耶?其为桑门也,臣之终;其弃桑门也,子之始。终始之间,呜呼,难言之矣!正甫一字零丁,零丁亦大洋名。自文文山一至,数百年乃有正甫以哀歌招其魂魄,文山亦幸矣哉!

女以烈见,不幸也;而烈以魂见,使人得传其名氏,则犹为大幸。初广州有周生者,于市买得一衣,丹谷鲜好,置之于床。夜将寝,褰帏忽见少女,惊而问之。女曰:“毋近,我非人也。”生惧趋出。比晓,闾里争来观之,闻其声,若近若远,久之而形渐见,姿容绰约,有阴气笼之,若在轻尘。谓观者曰:“妾博罗韩氏处女也,城破,被清兵所执,见犯不从,触刃而死。衣平日所著,故附而来耳。”屈翁山哀之以辞曰:

彼绡者衣兮,水之不能濡,

美人之血红如荼兮。

彼衣者绡兮,火之不能热,

美人之心皎如雪兮。

毋留我绡兮,吾魄与之而东飘兮。

毋留我衣兮,吾魄与之而西飞兮。

噫嘻烈兮,不自言之而谁之知兮。

增城湛翼衔之女,及笄,受聘吴氏子。丙戌,广州不守,女投井而死。吴生欲迎丧以归,其亲串止之。有李生曰:“凡女子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礼之;况死于节者乎?”于是吴生迎丧以归。一夕月明,李见一好女子,身被湿衣,前拜曰:“妾湛氏女也,非君执议,游魂无依矣。请赋诗志妾之死。”言毕而灭。屈翁山抚琴为之操曰:

呜呼嘻,井之阴阴兮,

美人以其魂嫁犹不沉兮。

匪一日之沉兮,

何以得君子百年之心兮。

谢君之友兮,

以礼而合幽冥之瑟琴兮。

甲寅春,广州有请觇仙者,忽有自署苏氏者来。问其谁。曰:“妾广州绣花街人,年十七,嫁汪叔孟季子。庚寅冬,城破,吾父被杀。吾以几击清兵破头额,因磔我而死。”屈翁山为之歌曰:

击奴击奴,

奴虽不死已碎颅,脑血可以溅吾夫。

纤纤女手有霹雳,泰山难与秋毫敌。

丈夫何必是荆轲,死为鬼雄随所击。

林氏者,广州之河南乡人。丙戌城破,投珠江而死。番禺罗宾王吊之,有曰:

黄泉随母逝,白璧为夫全。

抱玉云飘海,沉珠月在渊。

李氏者,番禺三元市人。庚寅,广州被围,胡骑抄掠得之,不辱,赋诗十章而缢,有曰:

恨绝当时步不前,追随夫婿越江边。

双双共入桃花水,化作鸳鸯亦是仙。

咏其辞,其夫必先自沉者。

丁亥某月,益阳王遇害广州,妃某氏,色美,清兵欲妻之。妃曰:“王,故夫也,亟具棺衾,得尽一哀,以事新者,当无复恨。”兵出市棺衾,妃阴置小刀数十衵衣中,整刃外向,丧服哭泣视含殓,与兵出葬北山。既毕,兵遽前犯妃,妃大骂。兵怒,抱持益急,身数十处触刃,血漉漉仆地。妃乃反刃自杀。屈翁山为歌云:

为我殓王,送之北邙。

逝将从汝,不惜新丧。

王魄已归土,同穴终何补。

利刃怀满身,欲切奴为脯。

奴血何淋漓,痛楚莫予侮。

自刭以报王,黄泉相鼓舞。

王桂卿,广州人,为张参将之妾。丙戌,年始二十。清兵至,拜辞其夫,弹琵琶一曲,自经死。邝湛若吊之,有曰:

堕楼未散香烟梦,披发犹存石鼓歌。

雁柱只今余玳甲,为怜落木晚风多。

张家玉,号芷园,东莞人。中崇祯癸未科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甲申,闯贼破京师,家玉抵书骂贼。贼缚之,使两武士夹之,问以故。家玉年少貌秀拔,声巨词辩。贼叹曰:“吾杀此曹多矣,临死嘶战,不能作一语;未有若此人者。”竟释不杀。家玉虑不得脱,乃伪为文誉贼,乘间南走金陵。会柄国者方借周钟等案,以倾东林诸君子;而家玉与周钟同馆,又出周文忠公凤翔之门,益恶之,竟罗织削籍。居钱塘,与总兵郑鸿逵,副使苏观生等,同护唐王至闽;闽人立之,遂相苏观生,以家玉为侍讲,寻兼兵科,参永胜伯郑彩军驻邵武。家玉先驱抵广信,战许湾,颇捷,遂解福州之围。丙戍正月,被围于新城,力战得出,加佥都御史,开府广信。与郑彩议不合,自请回粤招募。八月,至镇平,谕山贼黄海如等,降其众数万。简精锐万人,为武兴营,余散遣之。会清军至赤山坂;闻上杭败信,兵心已解,兼饷尽,溃归东莞,居大父丧。苏观生立唐王弟聿于广州,以兵部侍郎召,家玉辞不拜。十二月,广州破,巡抚佟养甲素闻家玉名,遣副使张元琳即家召之。家玉衣冠出见,责张元琳以大义。张元琳亦癸未榜,与家玉同为庶吉士者也,归报佟养甲,复飞书谕之。家玉答书有曰:“孔门高弟,太祖孤臣,如玉其人,安可以不贤之招招之乎?生杀荣辱,惟公命。”家玉既义不肯屈,其师林洊复赞其起兵。会旧蕉到二乡以被掠与官兵相攻击,杀数百人。家玉与何不凡,莫子元等约,以大舟来迎。家玉出旧赐幢盖麾葆,鼓吹登舟,袭东莞城;入之,执其新令,籍降绅李觉斯等家以犒士。腾檄远近,所在啸聚以应,时丁亥三月十四日也。十七日,清军至,大战于万家租,遂陷东莞,家玉走到。清总兵李成栋攻到三日,破而屠之,家玉祖母陈氏,母黎氏,妹石宝,俱赴水死。妻彭氏被执不屈,断股而死。家玉走西乡,大豪陈文豹聚兵二千人保境,奉家玉进克新安县,杀千余人。四月十日,清军攻西乡,不克。家玉遣兵袭东莞,战于赤冈。五月,复自率兵攻东莞,不克,却归西乡。李成栋大军至,攻围数日,互有杀伤。已而舟师败,家玉走,夜经万家租,视其家庙已毁,祖墓发掘,张氏族屠戮殆尽,拜哭而去。张氏为唐殿中监张九皋之后,宋末迁居东莞,地倚大江面四百三十二峰;先辈谓必生大忠孝人,主持名教者,十七传而生家玉。同邑李觉斯以家玉籍其家,恨之刺骨,倡为厌胜之说,毁庙发冢,且踪迹张氏族属,辄指而戮之,几无噍类焉。西乡亦随破,陈文豹等俱见杀。家玉至铁冈,得姚金之,陈毂子等众各千人,遂走十五岭,复得罗同天,刘龙,李启新等众三千人。先是家玉遣兵攻龙门县,克之。至是入龙门,进攻博罗,亦克之,并克连平长宁两城,复振。攻惠州,三日不克,克归善县,还屯博罗。官军攻之,家玉走归龙门,募兵,旬日间得万余人。家玉幼好击剑任侠,多结山泽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复起。至是分其众,列龙虎犀象四营,进攻增城,入之。十月,李成栋至增城,马步万余。家玉分兵为三,倚深溪高崖以自固,大战十日,力尽而败。李成栋围之数重,诸将请血战溃围出。家玉曰:“矢尽砲烈,欲战无具,将伤卒死,欲战无人,天明俱受缚矣。大丈夫立天常,犯大难,事至己坏,乌用徘徊不决,以颈血溅敌手哉?”因起遍拜诸将,自投野塘中以死;怀银章一,篆曰‘正大光明’,闽赐也。时年三十有三。清军得其尸,集诸绅殓视之,李觉斯再拜贺曰:“是已。某知其一齿缺,以银镶之,发长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无疑矣。”盖以为快云。然家玉父兆龙,弟家珍仍为人所匿,觉斯不得踪迹也。明年,以思恩侯陈邦傅,给事中李珍请,谥曰文烈。父封增城候,少保大学士,如家玉官,家珍荫锦衣佥事。其先后从家玉而死者,为师林洊,从弟有光,有恒,及邓栋材,韩如琰,杨光远等数十人。粤中人又言:家玉常乘一黄马,神骏趋捷,每临阵,风沙惨淡,作势怒鸣,以鼓士气。及家玉死,马亦自掷死溪水侧云。

陈邦彦,字岩野,顺德人。乙酉间,以诸生走金陵,上政要三十二策,权奸沮不用。唐王得其策,读而伟之。至闽,即家授监纪推官,而邦彦己登是科贤书;以苏观生荐,改兵部职方司主事,监广西狼兵。至岭,闻变,劝苏观生东保惠潮,不听。会丁魁楚等已立永明王于肇庆;苏观生前与丁魁楚不睦,撤兵回至韶,使邦彦赴肇称贺,且觇动静也。丁魁楚闻苏观生兵回,恐见逼,挟王西走梧州。邦彦至梧,太妃垂帘南面坐,永明王西向坐,丁魁楚侍;劳苦邦彦,即改授兵科给事中,令回慰苏观生,召之人辅。迨邦彦东归,而苏观生已迎立唐王弟聿于广州;邦彦不敢入,贻书苏观生报命,且劝其与丁魁楚并力,勿国中自斗,贻渔人利也,苏观生不能从,竟构兵于三水县。初战,广兵败;再战大同峤,广兵以海舟诈降,肇兵败,邦彦遂去隐高明山中。未几,清总兵李成栋破广州,唐王弟聿,苏观生皆死。先是,总督万元吉使族人万年募兵于粤,得余龙等千余人,未行而赣州破;余龙等无所归,聚甘竹滩为盗,残兵依附者至二万余人。肇庆总督朱治使监军邓研聪招之。既至,与督标兵不和,哗而归,邓研聪与万年俱死于乱。李成栋既陷广州,丁亥春,进攻肇梧,俱克之,走朱治,杀丁魁楚,前驱至平乐府。邦彦闻之,扁舟入甘竹滩,说余龙乘虚攻广州,余龙许之。邦彦亦于高明山起兵,与余龙由海道入珠江,会城空虚;清巡抚佟养甲飞骑走桂林,召李成栋回,扬言便道径取甘竹滩,余龙等家属所在,遂退回。于是陈子壮起九江,张家玉起东莞,霍师连等起花山,皆围聚徒众,与邦彦相应。邦彦寄张家玉书云:“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方今王师风鹤,桂林累卵,得牵制毋西,浔平之间,庶可完葺。是我致力于此,而收功于彼也。”张家玉然之。邦彦复遣其门人马应房与余龙攻顺德,复之。李成栋至顺德,余龙战败,马应房被执,不屈,赴水死。马应房即前鹤庆守马义祥子也。四月,余龙再战于黄连江,亦败死。邦彦乃弃高明,收余众数千人,别江门,下之。前者攻广州,佟养甲得降人,知其谋出于邦彦,访求其家所在,急捕之,获其妾何氏,并子陈和尹,陈虞尹于肇庆,厚待之,为书以招邦彦。邦彦不复书,但判其楮尾曰:“妾辱之,子杀之,身为死臣,义不私妻子也。”佟养甲壮其为人,仍善养其妾与二子。后郡绅李星一,举人杜璜,以兵攻肇庆,始杀之。杜璜等战不胜,亦死。七月,与陈子壮密约围广州。陈子壮先至,谋泄,内应者遇害,陈子壮欲引去;适邦彦兵至,因谓陈子壮曰:“李成栋方攻张侍郎家玉于新安,闻省警,必乘舟急还。邦彦伏禺珠洲侧,伺其至,以小舟从芦苇中冲之。公以大舰遮其西,使不得去,克城在此举矣。望青旗而朱斿者,吾师也。”计定,李成栋果以战舰数百,过禺珠洲,势甚盛。邦彦小船少冲之,颇焚其数舟。李成栋引而西,邦彦尾之。会幕夜,陈子壮不能辨旗色,疑皆敌舟也。陈动,李成栋顺风追之,遂大败。邦彦欲归攻城,城中已有备,乃疾引兵攻下三水,据胥江,与霍师连会。前湖南黄公辅,御史连成璧等,亦攻下新会新宁。八月,清远指挥白常灿,杀清知县何甲,以迎邦彦;因横江树栅,绝岭东饷道。李成栋还师击清远,霍师连以舟师遏李成栋,李成栋纵火烧师连舟,兵乱,破栅而入,霍师连战死,邦彦,白常灿与太学生朱学熙婴城守。时民兵起者数千家,惟邦彦一军最强,常分出以救民兵之败者。至是精锐尽丧,外无救者。逾日城陷,白常灿死,邦彦犹率数十人操兵战,肩受三刃不死,走朱氏园。朱学熙已自缢堂中,邦彦哭拜毕,索笔题其壁曰:

无拳无勇,何饷何兵。

联络山海,喋血会城。

天命不佑,祸患是撄。

千秋而下,鉴此孤贞。

遂被执,总督佟养甲使医来视创,邦彦却之,馈食亦不食。在狱五日,惟慷慨赋咏,或投以纸,辄随而满。所传有:

大造兮多艰,时哉不我与。

我后兮何之,我躬兮良苦。

之句。九月二十八日被磔死。监视者视其肝,肝忽跃起,击监者面,遂惊悸,数日而死。邦彦既败,张家玉,陈子壮亦随没。逾年,得赠兵部侍郎。子陈恭尹,能以诗文世其业。

李元荫者,榆林人,本姓贾,为李成栋养子,因冒姓李。成栋少时,从高杰为群盗,以勇决闻。及高杰封兴平伯,成栋挂镇徐将军印,守徐州。高杰为许定国所杀,成栋以徐州降。曾故赵王由栋与黄蜚起太湖,成栋擒黄蜚,走赵王,授松江总兵。从定八闽,由漳州与巡抚佟养甲人惠潮,破广州,执唐王与周、益、辽诸王,俱杀之,苏观生自缢,时丙戍十二月望日也。明年丁亥正月,成栋分兵取南韶,克肇庆。遣裨将杨大甫,张月取高廉雷三府,阎可义渡海取琼州,自率兵向广西,下梧州,攻平乐,先驱及桂林。会粤东义师竞起,会城被围,佟养甲遣人告急。成栋遂东回,往返攻击,自春徂秋,始获定;而西省之平梧以及海北高雷廉等城,俱复失,屡被责问。明年戊子春,江西金声桓,王德仁反,密书约成栋;时佟养甲已授两广总督,成栋虽晋秩,例当受总督节制,自恃功高,耻为之下。王德仁围赣州急,佟养甲趣成栋赴援。成栋与署布政使袁彭年等密议于三层楼,既定,语佟养甲曰:“今出城数十步皆敌,安能远行?计惟急改名号,以安人心耳。”佟养甲愕然,莫可谁何。成栋遂反正,遣使赴南宁,一时喜出望外;封成栋为惠国公,晋佟养甲为尚书襄平伯。佟养甲惧祸及,尽以所部授成栋。六月,成栋使其将罗成耀以黄金千两,白金十万,及彩舟楫,迎永明王于南宁;至肇庆,拜成栋翊明大将军,以其子元荫为锦衣都指挥,掌丝纶**,擢袁彭年为左都御史。先是广东都司马吉翔为锦衣,从永明王入武冈,因内阁员缺,得与票拟,图富贵者争趋之。其在南宁,陈邦傅驻兵浔江,上下倚以为重。因以其子陈曾禹为锦衣,比马吉翔;而陈邦傅亦以复钦廉功,加封思恩侯矣。至是成栋封公,陈邦傅意不满,乃亦晋陈邦傅为庆国公,并封其中军胡执恭为武康伯。成栋闻之,亦为其下杜永和,阎可义,郝尚久,罗成耀,黄应杰,杨大福,张道瀛等七人请封,皆得伯爵;而元荫亦得锦衣侍卫。元荫修整大雅,喜与士大夫交。袁彭年素负时望,掌台纲;于是刘湘客,丁时魁,金堡,蒙正发等,皆与之善,持论侃侃,专以尊主权,别流品,斥幸授为事,远近悉望而畏之,因有五虎之目。五虎者:袁虎头,刘虎皮,丁虎爪,金虎牙,蒙虎矢也。冬十月,成栋攻赣州不克。时清兵已至南昌,金声桓召王德仁还救,赣州守御已固。成栋至,总兵高进库击败之,退避南康县。十一月,佟养甲间使以闻,杀之。己丑正月,南昌破,金声桓,王德仁俱死。二月,成栋兵败于信丰,自断后,披甲渡河,马蹶,沉水死。赠宁夏王,谥武烈。五月,以杜永和为总督,守广州;阎可义守南韶,未几死,以罗成耀代之;加元荫车骑将军,封南阳伯,领兵宿卫。六月,杨大福为乱于梧州,元荫召至,缢杀之。庚寅正月朔,清平南王尚可喜,嗣靖南王耿继茂等至南雄,罗成耀自韶州溃归。十四日,韶州破,永明王西走梧州,留元荫与马吉翔等守肇庆。罗成耀走高州为乱,元荫以计杀之,人情恃以少安。初成栋父子方宠,陈邦傅居西,屡为金堡等所排,积怨刺骨。曾其下徐彪亦叛之,忠贞营李赤心等,又自湖南溃入粤,散处宾横之间,陈邦傅不能制,威望日损。东事急,召之赴援,非其意也,顾欲藉以泄前愤。将至梧,群情汹汹。适西抚缺,众议推刘湘客;兵部侍郎程源论其比党,金堡等四人皆杖戍,惟袁彭年先以忧去,得免焉。陈邦傅抵三水,竟观望不敢进。清兵薄会城,杜永和等与元荫弟李建捷力战御之。杜永和等进为候,李建捷封安肃伯。广州城三面临水,成栋在时,复命筑两翼傅于江外,为炮台,水绕之。地险守固,攻围十阅月,不能破。偏将范承恩谋内应,决炮台之水,清兵藉薪径渡,遂得炮,返以内攻。十二月二日,城破,屠之。范承恩降,杜永和等由海道奔琼州,元荫弟李建捷夺围至肇庆。陈邦傅等师俱溃于三水。随闻桂林亦破,梧州君臣夜走,陈邦傅兵邀劫各官于藤江。明年春,元荫在肇庆,其下亦多谋为变者;不得已,与弟李建捷俱奔南宁,伏地痛哭,哀动左右。会孙可望遣贺九义等将兵至,杀内阁严起恒等。元荫忿甚,请出灵山,收高雷之兵,迎王入海。至钦州之防城,为土兵王胜堂所执,送靖南王,不屈,左右梃下。元荫笑曰:“鼎镬不惧,何有于梃?”又令作书招杜永和。元荫笑曰:“杜将军缮兵穷海,差有丈夫气,乃招之耶?”王义之,使其故人往说之曰:“将军昔未受国恩耶?”元荫大恸曰:“某昔不过帅府一亲人耳,今爵通侯,司禁旅,狼狈被擒,计惟一死报国;豫让不言之在前乎?吾父俟于九泉久矣。”故人曰:“李果将军父耶?”元荫曰:“歧阳,黔国,俱以养子自奋。子毋多言。”遂与弟李建捷,及前锋将李用朝俱被害,投尸海中。明年壬辰,琼州破,杜永和等俱降。

陈子壮,南海人,年二十二,登万历已未科一甲第三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天启中,魏珰执柄,子壮父陈熙昌以给谏疏珰罪,廷杖谪戍。子壮亦以天启甲子浙江乡试录诽谤黜。崇祯初起用,累官至礼部侍郎,纠唐藩不法。时议以宗室授文武官,又力言不可,忤旨下狱。寻遣戍。乙酉,起江南礼部尚书,复忤时相马士英,罢归。江南破,桂恭王方避乱寓梧州,子壮发檄远近,言桂王神宗子,光宗弟,宜立。时唐王已立于闽,广督丁魁楚以子壮人望也,集多官议之。子壮持前议益坚,海道汤来贺让子壮曰:“如公议,闽立一君,粤复立一君,内自为敌;蚌鹬即无死,谁为之渔人者?”议遂寝。后丁魁楚以擒靖江王功,封平粤伯。汤来贺进江闽总督。以人望,亦召子壮入阁,辞不行。丙戍冬,桂王子由榔监国,子壮以前议,即其家拜大学士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节制江广闽楚军务。会唐王弟聿至广州自立,子壮未果行。十二月,清兵克广州,唐王死。明年春,大兵出广西,前兵部侍郎张家玉,兵科给事中陈邦彦,及新会王兴,高凉崔良槚,潮阳赖其肖等,前后聚众,攻克各州县。夏六月,子壮起于南海之九江村,与陈邦彦约攻会城。提督李成栋方东击张家玉,会城空虚,故指挥杨可观,杨景晖,及子壮婿前知州梁若衡等,结花山降盗三千人,谋阴召子壮,期以七月七日兵至,内外举火应。子壮喜甚,先二日,率水军薄城。谍者入郭被执,事露,杨可观等皆死。子壮兵驻五羊驿,李已破张家玉兵于新安,趋归击败之。子壮奔还九江村。前御史麦而炫破高明,迎子壮人居之。十一月,李成栋入高明,子壮,麦而炫与前知县朱实莲俱被执。总督佟养甲置于馆,厚享之。狱具,以犯旗示子壮曰:“不处公极刑,则威不立。”遂衣以赭袴,舁之游城内外遍,更集诸降绅,燕饮聚观,有奋足蹋子壮面大唾骂者。临刑,举酒嘱诸绅曰:“畏否?”诸人以头抢地曰:“敢不畏?”左右皆掩口笑。子壮身被数十刀,呼太祖高皇帝、烈皇帝不绝口,与麦而炫等同日死于市。子陈上图,亦在获,以家僮伯卿请寸斩以赎主人之孤,得免死。戊子春,李成栋叛,子壮弟给事陈子升上书请恤,得赠番禺侯,谥文忠;子上图,荫锦衣卫指挥使。

明亡,屈大钧遁迹为僧,薙其发,埋之罗浮黄龙洞中,并为《藏发冢铭》云:翁山屈子,藏发于兹。四百山君,长呵护之。又有《秃颂》一篇,文云:吾友超然张子,行年三十,而发秃如薙,感而作颂。余与张子生逢斯世,有发而不能保,月一薙之;无使其短而种种,长而披披,故张子以其秃为幸而颂之。嗟夫!秃也而犹可颂,然则余未尝秃也,乃余之不幸矣;而亦为《秃颂》者何居?盖亦颂张子之秃也云尔。颂曰:发吾外物,生之何为?非马何鬟?非牛何氂?生而乃秃,遗体非亏。行父谁噱?巨君谁訾?毁伤之罪,我今复罹,剥肤之痛,人皆患之。羡子之秃,不见刀锥,无烦髻结,不用辫垂。不毛之首,有如鼓槌。石亦有鬟,苔亦有衣,何子硗确,勾萌不滋?黑之与白,不见毫丝,摩顶滑滑,似沐膏脂。胜于生髴,白屑生皮,所少屋帻,覆此□。受之父母,未损毫厘。根本在肉,且勿生荑。留须异日,以村冠绥。方春而茁,方冬而萎,吾发卓尔,与时盛衰。

庚寅冬,广州城破,天濠街有妇襁负婴儿,以长绳系腰,接于树身,赴池而死。事定,引绳出之,色如生。屈翁山为之歌曰:

妾身不随波,岂必长绳系。

所虑黄口儿,一去无根蒂。

聂娘,增城人,崇祯庚午,清兵于增江口掠得之,戏谓其眉未婉。聂娘从容语曰:“女醮始扫眉。若欲婉,请假我刀。”刀得而刎。黎美周作《聂娘婉眉歌》,有云:

丈夫髭髯愧如此,半尺垂虬掀不起。

紫石棱棱婉婉尔,翠蛾如铁真男子。

又云:

人生安能知死期,沙场血战吾当为。

借娘眉锋不斩贼,先斩偷生巾帼儿。

麦氏,香山小榄乡人,诸生黄肇扬之妻。癸巳冬,被掠,愤骂赴水,兵捉其发,系船间。麦氏乘间断发,又赴水。既没,复涌出,作愤骂状,如是者三。清兵竞射之,乃没。屈翁山吊之云:

入水不肯沉,骂奴犹未毕。

身轻乘文鱼,三跃江中出。

佳人一赫怒,波涛为羡溢。

箭虽纷纷,难损芝兰质。

去为湘妃姊,魂烈知无匹。

燕子龛随笔

(1)

英人诗句,以师梨最奇诡而兼流丽。尝译其《含羞草》一篇,峻洁无伦,其诗格盖合中土义山、长吉而熔冶之者。曩者英吉利莲华女士以《师梨诗选》媵英领事佛莱蔗于海上,佛子持贶蔡八,蔡八移赠于余。太炎居士书其端曰:“师梨所作诗,于西方最为妍丽,犹此土有义山也。其赠者亦女子,辗转移被,为曼殊阇黎所得。或因是悬想提维,与佛弟难陀同辙,于曼殊为祸为福,未可知也。”

(2)

作《寒山图》,录寒山诗曰:“闲步访高僧,烟山万万层。师亲指归路,月挂一轮灯。”

(3)

废寺无僧,时听堕叶,参以寒虫断续之声。乃忆十四岁时,奉母村居。隔邻女郎手书丹霞诗笺,以红线系蜻蜓背上,使徐徐飞入余窗,意似怜余蹭蹬也者。诗曰:“青阳启佳时,白日丽旸谷。新碧映郊坰,芳蕤缀林木。轻露养篁荣,和风送芬馥。密叶结重阴,繁华绕四屋。万汇皆专与,嗟我守茕独。故居久不归,庭草为谁绿?览物叹离群,何以慰心曲!”斯人和婉有仪,余曾于月下一握其手。

(4)

《世说》:“南阳宗世林与曹操同时,而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操作司空,总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香山句云:“乃知择交难,须有知人明。莫将山上松,结托水上萍。”

(5)

谭嗣同《寥天一阁文》,奇峭幽洁。《古意》两章,有弦外音,曰:“鳞鳞日照鸳鸯瓦,姑射仙人住其下。素手闲调雁柱筝,花雨空向湘弦洒!”“六幅秋江曳画缯,珠帘垂地暗香凝,春风不动秋千索,独上红楼第一层。”

尝闻仁山老居士言:“嗣同顶甚热,严冬亦不冠云。”

(6)

寄刘三白门二绝句:“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点荒烟锁石城。”“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7)

“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此境不足为外人道矣。

(8)

余年十七,住虎山法云寺。小楼三楹,朝云推窗,暮雨卷帘,有泉,有茶,有笋,有芋。师傅居羊城,频遣师见馈余糖果、糕饼甚丰。嘱余端居静摄,毋事参方。后辞师东行,五载,师傅圆寂,师兄不审行脚何方,剩余东飘西**,匆匆八年矣。偶与燕君言之,不觉泪下。

(9)

“艳女皆妒色,静女独检踪。任礼耻任妆,嫁德不嫁容。君子易求聘,小人难自从。此志谁与谅?琴弦幽韵重。”此孟郊《静女吟》也。今也吾国长妇奼女,皆竞侈邪,又奚望其有反朴还淳之日哉!

(10)

昔人卖子句云:“生汝如雏凤,年荒值几钱?此行须珍重,不比阿娘边。”又女致母诗云:“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缄封寄可怜。为问生身亲阿母,卖儿还剩几多钱?”二诗音节哀亮,不忍卒读。昔陶渊明遣一仆与其子,兼作书诫其子曰:“此亦人子,须善遇之。”所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也。记朱九江先生绝句云:“新茶煮就手亲擎,小婢酣眠未忍惊。记否去年扶病夜,泪痕和药可怜生?”风致洒然。

(11)

明末有《童谣》曰:“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不图今日沪上所见,亦复如是。

(12)

兵所以卫民,于此土反为民害,真不祥之物也。力田《今乐府》有《梳篦谣》曰:“东家抱儿窜,西家挈妇奔。贼来犹可活,兵来愁杀人!况闻府帖下,大调土司兵。此物贪且残,千里无居民。掠人持作羹,析屋持作薪。莫言少为贵,国威尝见轻,无功害尚小,有功忧更深。问谁作俑者?必有林中丞。萧条夔子国,城郭为荆榛。贼如梳,兵如篦。猡来,更如剃。保宁贼未除,霸州贼又炽。买马须快剑须利,从今作贼无反计。”读之令人扼腕抚膺。

(13)

十二月望日行抵摩梨山,古寺黄梅,岁云暮矣。翌晨遇智周禅师于灶下,相对无言,但笑耳。师与余同受海云大戒,工近体,俱幽忆怨断之音。寺壁有迦留陀夷尊者画相。是章侯真迹。

(14)

张娟娟偶于席上书绝句云:“维摩居士太猖狂,天女何来散妙香!自笑神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娟娟语余:“是敬安和尚作。”余曰:“和尚一时兴致之语,非学吞针罗什。”敬安和尚即寄禅,有《八指头陀集》。

(15)

黄仲则“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想少情多人语。

泰西学子言:“西人以智性识物,东人以感情悟物。”

(16)

山寺中北风甚烈,读《放翁集》,泪痕满纸,令人心恻。最爱其“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一绝。尝作《剑门图》悬壁间,翌日被香客窃去。

(17)

十一月十七日病卧祗垣精舍,仁山老檀越为余言秦淮马湘兰证果事甚详。近人但优作裙带中语,而不知彼姝生天成佛也。

(18)

南雷有言:“人而不甘寂寞,何事不可为”、“笼鸡有食汤刀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二语,特为今之名士痛下针砭耳。

(19)

苏格兰雪特君为余言:“欧人有礼仪之接吻(Conventional Kiss),有情爱之接吻(Emotionsal Kiss)。”

(20)

《旧约全书》,在纪元前四百五十八年及四百五十年间伊萨罗氏所辑,千四百八十八年意大利始刊行《希布罗经典全集》。

(21)

玛哈默德本麦加产,少时家贫,佣于嫠妇井池彻家。开氏敬其为人正直无私,遂嫁之,因而得广交游。至埃及、叙利亚等地,受犹太、基督两教感化。归而隐退山中,住心观净,至四十岁始下山,自立一教曰“伊斯兰”。伊斯兰者,此云“随顺”。倡宇宙一神论,著《可兰经典》。

(22)

春序将谢,细雨帘纤,展诵《拜伦集》:“What is wealth to me?--it may pass in an hour”,即少陵“富贵于我如浮云”句也。“Comprehened,for Without transformation,Men become wolves on any slight occation”即靖节“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句也。“As those who dote on odours pluck the flowers,and place them on their breast,but place to die”,即李嘉佑“花间昔日黄鹂啭,妾向青楼已生怨,花落黄鹂不复来,妾老君心亦应变”句也。末二截词直怨深,十方同感。

(23)

金堡祝发后,住吾粤丹霞寺,著有《偏行堂集》、《临清诗》等。昔余行脚至红梅驿破寺龛傍,见手抄《澹归和尚诗词》三卷,心窃爱之,想是行客暂为寄存,余不敢携去。犹记其《贻吴梅村》一律,大义凛然,想见其为人矣。诗曰:“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鼎湖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哭尽冬青徒有泪,歌残凝碧竟无诗。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堂酒满卮。”读此,当日名贤,可知也已。

(24)

朱舜水墓,在日本茨城县久慈郡瑞龙山上。舜水没数年,有张斐者,慕舜水高义,追踪而至,为文以祭之。斐字非文,著有《莽苍园文稿》,水藩梓以行世。后太炎重为排比。始得流转中土。今日人已将《舜水全集》刊行,所谓饮水思源者也。忆舜水五古一首云:“九州如瓦解,忠信苟偷生。受诏蒙尘际,晦迹到东瀛。回天谋未就,长星夜夜明。单身寄孤岛,抱节比田横。已闻鼎命革,西望独吞声。”其当日眷怀君国之志,郁而不申,可哀也已。

(25)

日人称人曰“某样”,犹“某君”也。此音本西藏语,日人不知也。

(26)

相传达磨至震旦,初入南海,有士人捧《四书》进。达磨不识华文,但以鼻嗅之,旋曰:“亦诚善哉,直是非而已。”

(27)

余尝托晦闻倩如如居士刊石印一方,文曰:“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燕君谓我结习未忘。燕君者,通州沈一梅,方正之士也,肄业美国惠斯康新大学。

(28)

海园,湘南曹氏子,天赋诗才,不幸短命。十四岁工艳体,有仙气,非寿征。十九岁牧牛村外,失足溺死。余仅忆其“滴翠满身弹竹露,落红双屐印苔泥”及“乐谱暗翻《金缕曲》,食单亲检水晶糖”数句而已。

(29)

日本“尺八”,状类中土洞箫,闻传自金人。其曲有名《春雨》,阴深凄惘。余《春雨》绝句云:“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30)

赵百先少有澄清天下之志,余教习江南陆军小学时,百先为新军第三标标统,始与相识,余叹为将才也。每次过从,必命兵士携壶购板鸭黄酒。百先豪于饮,余亦雄于食。既醉,则按剑高歌于风吹细柳之下,或相与驰骋于龙蟠虎踞之间,至乐也。别后作画,请刘三为题定庵绝句赠之曰:“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萧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31)

梵语“比多”云“父”,“莽多”云“母”,“婆罗多”云“兄弟”,“先谛罗”云“石女”,“末陀”云“蒲桃酒”,“摩利迦”云“次第花”,以及东印度人呼“水”曰“郁特”,与英吉利音义并同之语甚多。拉丁出自希腊,希腊导源于“散斯克烈多”(Sanskrit),非虚语也。

(32)

刘三工诗善饮,余东居,画《文姬图》寄之。病禅为余题飞卿句云:“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刘三以六言三章见答,其一云:“白头天山苏武,红泪洛水文姬,喜汝玉关深入,将安阗此胡儿?”其二云:“东瀛吹箫乞者,笠子压到眉梢。记得临觞呜咽,匆匆三日魂销。”其三云:“‘支那’音非‘秦’转,先见《婆罗多诗》。和尚而定国号,国无人焉可知!”又贻余绝句云:“早岁耽禅见性真,江山故宅独怆神。担经忽作图南计,白马投荒第二人。”时余有印度之行也。

(33)

英吉利语与华言音义并同者甚众,康奈尔大学教授某君欲汇而成书,余亦记得数言以献,如“费”曰“Fee”,“诉”曰“Sue”,“拖”曰“Tow”,“理性”曰“Reason”,“路”曰“Road”,“时辰”曰“Season”,“丝”曰“Silk”,“爸爸”曰“Papa”,“爹爹”曰“Daddy”,“妈妈”曰“Mamma”,“簿”曰“Book”,“香”曰“Scent”,“圣”曰“Saint”,“君”曰“King”,“蜜”曰“Mead”,“麦”曰“Malt”,“芒果”曰“Mango”,“祸”曰“Woe”,“先时”曰“Since”,“皮”曰“Peel”,“鹿”曰“Roe”,“夸”曰“Quack”,“诺”曰“Nod”,“礼”曰“Rite”,“赔”曰“Pay”而外,鸡鸣犬吠,均属谐声,无论矣。

(34)

张宪《崖山行》云:“三宫衔璧国步绝,烛天炎火随风灭,间关海道续萤光,力战崖山犹一决。”余恒诵之。曩作《崖山奇石壁图》,太炎为录陈元孝诗曰:“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云雨至今悲。一声杜宇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停舟我亦艰难日,愧向苍苔读旧碑。”风人之旨,令人黯然。

(35)

崇祯末年,流寇信急,上日夜忧勤。一夕,遣内臣易服出禁,探听民间消息。遇一测字者,因举一“友”字询之。测字者问:“何事?”曰:“国事。”测字者曰:“不佳,反贼早出头矣。”急改口曰:“非此‘友’字,乃‘有’字。”曰:“更不佳,大明已去其半矣。”又改口曰:“非也,申酉之‘酉’耳。”曰:“愈不佳,天子为至尊,至尊已斩头截脚矣。”内臣咋舌而还。

(36)

曩羁秣陵,李道人为余书泥金扇面曰:“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何故名‘般若波罗蜜”?’佛言:‘般若波罗蜜’”二十四字,并引齐经生及唐人书经事。余许道人一画,于今十载,尚未报命,以余画本无成法故耳。

(37)

草堂寺维那一日叩余曰:“披髴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曰:“虽今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

(38)

Spenserian Verse,译云:“冒头短章”。古代希腊、拉丁诗家优为之,亦犹梵籍发凡之颂也。

(39)

“偈”即梵音“伽陀”,又云“偈陀”,唐言“颂”,译云“孤起”。《妙玄》云:“不重颂名‘孤起’,亦曰‘讽颂’。”姚秦鸠摩罗什有《赠沙门法和十偈》,唐人多效之。

(40)

阿耨窣睹婆,或输卢迦波,天竺但数字满三十二即为一偈。号阿耨窣睹婆偈。“蕴驮南”者,此云“集施颂”,谓以少言摄集多义,施他诵持。

(41)

楼子师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名氏,一日偶经游街市,于酒楼下整袜带次,闻楼上某校书唱曲云:“汝既无情我便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焉。

(42)

余至中印度时,偕二三法侣居芒碣山寺。山中多果树,余每日摘鲜果五六十枚啖之。将及一月,私心窃喜,谓今后吾可不食人间烟火矣。惟是六日一方便,便时极苦,后得痢疾。乃知去道尚远,机缘未至耳。

(43)

缅人恶俗极多,有种族号曰“浸”,居于僻野之山社。凡遇其父母年岁老者,筑台一座甚高,恭请老人登其上,而社中幼壮男女相率而歌舞于台下,老人从台上和之,至老人乐极生狂,忘其在台上歌舞,跌下身死,则以火焚葬之,谓老人得天神之召,为莫大之荣幸云。

(44)

桐城方氏维仪,年十七,寡居,教其侄以智,俨如人师,君子尚其志焉。其五律一章云:“孤幼归宁养,双亲丧老年。衰容如断柳,薄命似浮烟。诗调凄霜鬓,琴心咽冻天。萧萧居旧馆,错记是从前。”想见其遭时多难也。

(45)

《佛国记》:耶婆堤,即今爪哇。万历时华人至爪哇通商者已众,出入俱用元通钱,利息甚厚。而今日华侨人口已达八十余万,自生自灭,竟不识祖国在何方向。

(46)

末里洞有人造石山高数十丈,千余年物耳。其中千龛万洞,洞有石佛,迂回曲折,层出无穷。细瞻所刻石像较灵隐寺飞来峰犹为精美。询之土人,云此石山系华人所造。日水城为南洲奇迹,亦中土人所建。黄子肃芳约余往游,以病未果也。

(47)

土人称荷兰人曰“敦”,犹言“主”也。华人亦妄效呼之,且习土人劣俗。华人土生者曰“哗哗”,来自中土者曰“新客”。

(48)

梭罗为首都,其酋居焉,酋出必以夜,喜以生花缀其身,画眉傅粉,侍从甚盛,复有弓箭手。酋子性挥霍,嗜博饮,妻妾以数十,喜策肥马出行,傅粉涂脂,峨峨云髻,状若好女焉。酋之嫔妾,皆席地卧起,得幸而有孕者,始得赐以床缛。宫人每日给俸若干,使自操井臼。宫中见酋,无论男女,皆裸上体,匍匐而前,酋每一语毕,受命者必合掌礼拜,退时亦蛇行也。

(49)

余巡游南洲诸岛,匆匆二岁,所闻皆非所愿闻之事,所见皆非所愿见之人。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太炎以素书兼其新作《秋夜》一章见寄,谓居士深于忧患;及余归至海上,居士方持节临边,意殊自得矣。

(50)

塞典堡植物园,其宏富为环球第一。有书藏,藏书二十余万,均是西籍。余以《大乘起信论》寄之。

(51)

自巴厘巴板出石叻,途次多悲感。晦闻见寄七律,温柔敦厚,可与山谷诗并读。诗云:“四载离感索居,似君南渡又年余。未遗踪迹人间世,稍慰平安海外书。向晚梅花才数点,当头明月满前除。绝胜风景怀人地,回首江楼却不如。”后一年,余经广州,留广雅书院,一醉而去。抵日本,居士复追赠一律云:“五年别去惊初见,一醉殊辜万里来。春事阴晴到寒食,故人风雨满离杯。拈花众里吾多负,取钵人间子未回。自有深深无量意,岂堪清浅说蓬莱!”居士有蒹葭楼,余作《风絮美人图》寄之。

(52)

印度气候本分三季:热季,雨季,凉季。昔者文人好事,更分二阅月为一季,岁共六季:曰“伐散多”为春季,曰“佉离斯磨”为夏季,曰“缚舍”为雨季,曰“萨罗陀”为秋季,曰“诃伊漫多”为冬季,曰“嘶嘶逻”为露季。

(53)

印度“Mahabrata”、“Ramayana”两篇,闳丽渊雅,为长篇叙事诗,欧洲治文学者视为鸿宝,犹“Iliad”、“Odyssey”二篇之于希腊也。此上向无译述,唯《华严疏钞》中有云:《婆罗多书》、《罗摩延书》,是其名称。二诗于欧土早有译本,《婆罗多书》以梵土哆君所译最当,英儒马格斯牟勒(Max Müller)序而行之,有见虎一文之咏。

(54)

迦梨陀娑(Kalidasa),梵土诗圣也,英吉利骚坛推之为“莎士比亚”。读其剧曲《沙恭达罗》(“Sakoontala”),可以觇其流露矣。

(55)

《沙恭达罗》英文译本有二:一、William Jones译;一、Monier Monier--Williams译。犹《起信论》有梁、唐二译也。

(56)

《摩诃婆罗多》、《罗摩延》二篇,成于吾国商时。篇中已有“支那”国号,近人妄谓“支那”为“秦”字转音,岂其然乎!

(57)

印度古代诗人好以莲花喻所欢,犹苏格兰诗人之“Red Red Rose”,余译为《炯炯赤蔷薇》五古一首,载《潮音集》。

波斯昔时才子盛以蔷薇代意中人云。

(58)

“涉江采芙蓉”,“芙蓉”当译Lotus,或曰Waterlily,非也。英人每译作Hibiscus,成木芙蓉矣!木芙蓉梵音“钵磨波帝”,日中王夫人取此花为小名。

(59)

中土莲花仅红、白二色,产印度者,金、黄、蓝、紫诸色俱备,唯粉白者昼开夜合,花瓣可餐。诸花较中土产大数倍,有异香,《经》云“芬陀利花”是已。

梵语,人间红莲花之上者曰“波昙”。

(60)

梵土古代诗人恒言:“手热证痴情中沸。”沙士比亦有句云:“Give me your hand:this hand is moist,my lady hot,hot,and moist.”(见“Othello,Act III.Scene 4”)

(61)

伽摩(Kama)者,印度情爱尊天,貌极端美,额上有金书,字迹不可辨。手持弓,以蔗干为之,蜜蜂联比而成弦。又持五矢,矢尖饰以同心花,谓得从五觉贯入心坎。腰间系囊二,用麻布制之,实以凌零香屑。其旂画海妖状,相传尊天曾镇海妖云。余随婆罗门大德行次摩俱罗山,于散陀那古庙得瞻礼一通。散陀那者,译言“流花”。

(62)

秦淮青溪上有张丽华小祠,不知何代初建,至今圯迹犹存。新城王士祯有诗云:“璧月依然琼树枯,玉容犹似忆黄奴。过江青盖无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二十八字,可称吊古杰作。《**》唱乐,天下事已非,当年风景,亦祸苍生之尤者耳。

儆告十方佛弟子启

自迦叶腾东流象法,迄今千八百年。由汉至唐,风流向盛;两宋以降,转益衰微。今日乃有毁坏招提改建学堂之事。窃闻海内白衣长者,提倡僧学,略有数人。以此抵制宰官,宁非利器!然犹有未慊者,法门败坏,不在外缘而在内因。今兹戒律清严、禅观坚定者,诚有其人。而皆僻处茅庵,不遑僧次。自余兰若,惟有金山、高旻、宝华、归元,人无异议。其他刹土,率与城市相连,一近俗居,染污便起。或有裸居茶肆,拈赌骨牌,聚观优戏,钩牵母邑。碎杂小寺,时闻其风。丛林轨范虽存,已多弛缓。不事奢摩静虑,而惟终日安居;不闻说法讲经,而务为人礼忏。嘱累正法,则专计资财(此弊广东最甚。其余虽少,亦不求行证,惟取长于世法而已)。争取缕衣,则横生矛戟。驰情于供养,役形于利衰。为人轻贱,亦已宜矣。复有趋逐炎凉,情钟势耀。诡云护法,须赖人王。相彼染心,实为利己。既无益于正教,而适为人鄙夷。此之殃咎,实由自取。详夫礼忏之法,虽起佛门。要为广说四谛八正道等,令自开悟。岂须广建坛场,聚徒讽诵?

昔迦王虐杀安息国人,自知灭后当堕地狱。马鸣菩萨,以八地圣僧为之礼忏;但得罪障微薄,尚堕龙身,岂况六通未具,四禅犹缺;唐持梵呗,何补秋毫?此方志公智者,虽作忏仪,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若在凡僧,何益之有?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应赴之说,古未之闻。昔白起为秦将,坑长平降卒四十万,死入地狱。至梁武帝时,致梦于帝,乞所以救拔之方。帝觉,求诸志公。公曰:“闻《大藏》中有《水陆仪文》一卷,若得之,如法行持,可以济拔。”于是集天下高僧,建水陆道场七昼夜,凡一切善法所应行者悉行之。一时名僧咸赴其请,应赴之法自此始。昔佛在世时,为法施生,以法教化众生。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迨佛灭度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至汉明帝时,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后,渐入浇离。取为衣食之资,将作贩卖之具。嗟夫!异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从井救人,二俱陷溺。

且施者,与而不取之谓。今我以法与人,人以财与我,是谓贸易,云何称施?况本无法与人,徒资口给耶?纵有虔诚之功,不赎贪求之过。若复苟且将事,以希利养,是谓盗施主物,又谓之负债用;律有明文、呵责非细。不坐铁床、饮洋铜者,无有是处。付法藏者,本以僧众宏多,须入纲纪。在昔双林示灭,迦叶犹在叶波过七日已,乃闻音耗,自念如来曾以袈裟衲衣施我,圣利满足,与佛无异,当护正法(《善见律毗婆沙》第一)。此岂明有付法之文?正以耆年有德,众望所归故也。此土天台一宗,自谓直接龙树,而授受相隔,事异亲依。禅宗虽有传灯,然自六祖灭后,已无转付衣钵之事。若计内证,则得法者或如竹林竿蔗,岂必局在一人?若计俗情,则衣钵所留,争端即起,悬丝示戒,著在禅书。然则法藏所归,宜令学徒公选。必若闻修有缺,未妨兼请他僧(惟不可令宰官居士与闻选事,以所选必深于世法者故)。何取密示传承,致生诤讼,营求嗣法,不护讥嫌?若尔者,与俗士应举求官何异?而得称为上人哉!王者护法之事,虽起古初,印度四姓有分,婆罗门夙为贵种,主持宗教,尊为王家。刹利种人,宜多愤嫉。佛以净饭王子,为天人师。帝王归命,本以同气相求,自然翕合。即实而寻,为仁由己;出其言善,则千里应之。岂待王者归依,方能弘法?此土传法之初,诚资世主;终由士民崇信,方得流行。唐时虽重羽流,而瞿昙之尊,卒逾老子。三武虽尝灭法,而奕世之后,事得再兴。吾宗苟有龙象,彼帝王焉能为损益哉?顷者,日本僧徒,咸指板桓退助(日本勋臣,创议废佛法也者),以为佛敌,其实百万哑羊,娶妻食肉,深著世法,堕废律仪。纵无板垣,彼僧自当为人轻蔑。不自克责,于人何尤!吾士诸德,犹有戒香。不务勇猛精进,以弘正法,而欲攀援显贵,藉为屏墙,何其左矣?

夫世尊制法,“王”、“贼”并称。周武帝初年信佛,道安说法,令帝席地听之,与设食会餐,帝自辞曰:“法师不宜与贼臣同席。”即敕将去(见宣律师《续高僧传》)。此则“王”、“贼”同言,末世犹知其义。至于法门拜俗,礼所宜绝。远公已来,持之久矣。宋世始有称臣之法,清代遂隆拜帝之仪。斯皆僧众自污,非他能强。及至今日,宰官当前,跪拜惟谨,檀施在目,归命为依。乃至刊《同戒录》者,有戒元、戒魁等名。依附俗科,尤可鄙笑。夫儒俗逸民,尚有不臣天子;白莲邪教,且能睥睨贵游。何意圣教衰微,反出二流之下!近世基督教救世军有布斯者,自称法将,随俗利人,虽小善未圆,而众望斯集。一谒英皇,遂招物议。以彼人天小教,犹当清净自持。岂有无上正觉之宗,而可枉自卑屈?且法之兴废,视乎人材。枉法求存,虽存犹灭。仁者弘教,当视势利如火坑矣。然则佛门戒范,虽有多途,今者对治之方,宜断三事:一者礼忏,二者付法,三者趋炎。第一断者,无贩法名;第二断者,无诤讼名;第三断者,无猥鄙名。能行斯义,庶我薄伽梵教,无泯将来。若欲绍隆佛法,则有自利、利他二门要之悉以义解为本。欲得义解,必持经论。今者缩版《藏经》,现在日本(全藏只须一百七十余元)。寺置一函,其费无几(今人多喜往柏林寺奏请《龙藏》,较其所费三十倍于缩版《藏经》。王家赐藏,无过尘世虚荣,何益佛事?若欲籍为护符,求免封闭,亦不可得。日本缩版印行已二十年,而购求者殊少,固知其意在彼不在此也。思之真堪堕泪)。金陵扬州亦有流通印本,取携既易,为益弘多。念诸大德,固应计度及此。然以近世度僧,既太率易,有未知文字而具授菩萨戒者(此不得以六祖藉口)。是故建立僧学,事为至急。详邬波柁耶之名(译义为亲教师),亦以泛唤“博士”,西方或云“乌社”,此土遂有“和上”之名(见《南海寄归传》三)。是和上者,本以教授经论为事。《慈恩传》述那烂陀寺诸僧,以通经多寡为高下。此则建置精舍,本为学人讲诵之区,若专求止观者,冢间林下,亦得自如,即不烦设寺矣。乃若保持琳宫,坐资寺产,逸居无教,等于惰民。如成都昭觉寺僧,资财百万,厚自营生,卒为宰官掊收。此之执吝,欲何为耶?

尔来东南各寺宇,间设学堂,是宜遍及神州以合立寺之义,然助成其事者,多在士人。或乃随逐时趋,不求实用。向闻杭州僧学,乃教英文。夫沙门入校,趣于解经。欲解经者,即须先习汉文为本。晋、唐翻经诸师,多通字学,至今《一切经音义》、《止观辅行传》诸书,尚为儒人所宝,经文典则(远过欧、曾、王、苏之文),非先审儒书文义,未易深通。唐以前书,是宜观览,宋以后书,除理学外,无庸涉猎。亦如印度诸僧,必晓吠陀之学。俗人干禄,可以不识汉文。沙门解经,岂得昧于句义?如欲兼明异语,正可讲及梵书,何须遽习英文,虚捐岁月?往者悉昙章义,略记音声。非独“八转”(八转声即八格)、“十罗”(十伽罗声即十时),绝无解说。名词物号,亦不一存。此但持咒之资,无以了知文义。然则名身句身,必应穷了。念昔奘公未出以前,罗什诸师,译语或多影略。是须明习梵文,校其元本。又大、小乘经论,此方所未译者,其籍犹多(据费长房、宣律师所述:菩提留支持来梵经凡万余卷,真谛三藏所携,若尽译出,可得二万余卷。今计全藏所有,并省复重,视梵土才五分之一耳)。今印度佛学虽微,犹有中土所未译者。如能翻录,顾不快耶?又况六师外道此方所译,惟胜论有《十句义》,数论有《金七十论》,自余诸哲,竟无完书。六师义谤闳深,远在老、庄之上。一遭佛日,爝火失明。不读六师之书,宁知佛教所以高远!且波尔尼仙所陈,乃为字学。尼夜耶宗所说,即是因明。佛家既录其长,岂容芒昧?前者《优波尼沙陀书》,罗甸已尝译录。顾于中土,反缺斯篇,是亦宜为甄述者矣。日本学梵文者,多就英都,直由心失均平,重欧洲而轻印度。若求谛实,何如高蹈五天?径从受学,纵其未暇,亦可礼致明师,来相讲授(印度佛法虽微,而吠檀多教尚盛,其师皆明习梵文。今官立学校,岁费三、四千金,以求欧洲教授,尚不能得其佳者。若印度梵师,专授声明、因明之术,求则得之。集合数寺,不忧无资延请也)。此与学习英文,孰缓孰急,断可识矣。欧洲哲学,习内典者,亦所应知。然比于梵书,犹为当后。然诠慧学,又在德国诸师,无取英人肤浅语也。综此数事,令所急者,惟在汉文;次所急者,斯为梵语;后非急者,乃是欧书。愿诸大德,以大雄无畏之心,倡坚实不浮之学。解经以后,以此自利,则止观易以修持;以此利他,则说法不遭堕负。佛日再晖,庶几可望。又今南土沙门,多游日本,日本诸师亦欲于支那传教。俗士无知,谓宜取则,详东僧分明经教,实视汉土为优。至于修习禅那,远有不逮。置短取长,未妨互助。若其恣啖有情,喜触不净;家有难陀之天女,人尝帝释之鸽羹,既犯僧残,即难共处。而说者以为时代不同,戒律即难遵守。大乘佛教,事在恢弘。不应牵制律文,介然独善。去岁有月霞禅师自金陵来,即遇多人劝其蓄内,禅师笑而置之。夫毗尼细节,岂特今古有殊,亦乃东西互异。四分十诵,科条繁密,非专习戒律者,容有周疏。若彼大端,无容出入。佛制小乘食三净肉,大乘则一切禁断。至夫室家亲昵,大小俱遮。若犯此者,即与俗人不异。出家菩萨,临机权化,他戒许开。独于色欲有禁,当为声闻示仪范故。而云大乘恢弘,何其谬妄!且蔬笋常餐,非难入咽,兼饮乳酪,何损卫生。阴阳交会,复非存生所急。稍习骨观,其欲自净。岂为居必桧巢,食非火化,而云古今有异哉?必也情念炽然,亦可自署居士,何乃妄号比丘,破坏佛法?日餐血肉而说慈悲,不断**根而言清净。螺音狗行,无过此矣。况其诳语利人,终无实用。徒有附会豪家,佞谀权势。外取兼济之名,内怀贪忍之实;纵有小善,非市估所能为。何待缁流,曲为挹注?以此显扬佛法,只令门风堕地,此迹倡优而已。然情欲奔驰,易如流瀑,波旬既现,易引垢心。年少学人,血气未定,摩登**,谁能坚往?窃谓自今以后,宜定年过三十者,方许受具足戒,则魔说或当少止乎?某等闻熏未周,方便尚缺;悲正法之将灭,惧邪见之堕人;陈此区区,无补毫末。亦谓应时便用,切要在兹,若十方大德,恕其狂愚,加以采录,挽回末法,或在斯言。若其不尔,便恐智日永沉,佛光乍灭。虽有千百法琳,恒沙智实,亦无能为役矣。

告宰官白衣启

往者戊戌之岁,佥壬在朝,始言鬻庙。事虽中格,在官者多因以为利。其后奉诏,敕建诸刹,不得毁废。自余以僧尼薄行籍没寺产者,所在见告。亦有豪强武断,末学哗时,托事营私,规为己利。然非谬见荧人,何以得此?窃谓敕建以外,系属十方,为众生所公有,岂得抑勒归官,恣意改作。僧徒作奸,自有刑宪,爱书论罪,事在一人。所住招提,本非彼僧私产,何当株连蔓引,罪及屋乌?必若全寺皆污,宜令有司驱遣。所存旷刹,犹当别请住持。今则缘彼罪愆,利其土地。

夫处分赃吏,但有籍其家资,未闻毁其官署,佛寺既非私有,比例可知。蹊田夺牛,依何典法?窃窥诸君微意,盖有先伏膏肓者,今以三科分辩:第一,谓宗教当废者。经纪人伦,须凭常识,禅修梵行,无益生民。此自法家恒语,不劳驳论。然则景教流行,已遍方域,祷词上帝,广说生天。理绝常区,岂为务民之义?若云摩西“十诫”,厚俗之方。佛家亦有“五戒”、“四无量”等,遍及烝黎,足资风教。此则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岂专冥心物外,高语无生而已!若谓禁遮匹偶,人道将穷。宁知罗马宗教,神父亦无妻室。佛制四众,居士并于比丘。斯则去发染衣,例同神父;随俗雅化,如彼信徒。一则轨范所存,一则随机利见。自朱士行出家而后,迄今千六百年,未闻震旦齐民户口有减。良以情欲奔流,利如驰电,正忧放恣,何惧禁遮?故知习斋、恕谷之言,徒虚妄尔。诚使宗教当除,何以罗马、路得二宗,反应保护?昔宇文氏勒僧返俗,而黄巾羽士,例亦同遮。今若废灭沙门,亦应拔除景教。若谓条约所牵,未得自在。斯乃茹柔吐刚,长国家者岂应若尔?既难俱灭,便合两存。共在统治之中,同居保护之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又且典祀所存,尚多失正。文昌**昏之鬼,享以全牛;永叔奸通之徒,尊之两庑。士民噤口,无闻异言。而于清净觉宗,反施攻击。斯可谓倒植者矣。第二,谓僧无学行者。今之僧众,半起白徒;名字未知,何论经教?亦有显违戒律,趣逐尘劳,斯实可为悲愤。然则建设学林,智慧自长;维持毗奈,污点斯除。但当处理有方,何得悉从废弃?且厚责他人,先宜自省。夫法律为官司所应习,文学乃士夫所当知。方今长吏,簿书期会,尚待幕僚;问以科条,十不知一。清丈易了,而云难于测天;户口易知,而云繁于数米。其有捐纳起家者,门丁婢婿,错杂其间。诉状在前,且难卒读;条教自下,犹不周知。而以不通经典责备僧徒,能无愧乎?儒书四部,既有典常。今者汉、宋学人,零落殆尽。《墨经》、《庄论》,句义尚疏,浮夸苏轼之论锋,剪截端临之《通考》,外强内荏,自谓通材,犹不可数数得也。上及翰苑,问学尤粗。高者侈记诵之奢,下者骛浮华之作。往昔次风、伯元诸子,学非绝人,今且不可得一。乃至新学诸生,益为肤受。国粹已失,外学未通;偶涉波涛,便谈法政;不分五谷,遽说农商。及其含毫作奏,文句不娴,侏离难断,夫万方学者,未有不达邦文;此土高材,宛尔昧于句度。温故知新已难,而知德者鲜矣。然则学如牛毛,成如麟角;九流一概,何独沙门?必其以少见珍,则白衣固有孙仲容、王壬秋矣,更复引其同列,则法门亦有谛闲法师矣。若夫居贤善俗,方内常经。而今世官邪,腐败如彼。草茅志士,亦鲜清流。游一国未有不污其声色,事一主未有不吮其痈痔,兴一事未有不肥其囊橐,用一人未有不视其苞苴。奸纪点身,犹视沙门为甚。昔三武废僧,其臣皆文章经国。诸君自视,清风硕画,能望崔浩、苏威、李德裕否?正使三武复生,恐废黜者不在佛教也。第三,谓佛法无用者。寂灭无生,本非世谛。高谈哲理,语不经邦。斯亦常人所恨,无足致怪。且论今日空谈之学,可一切废绝耶?哲学造端,远起希腊。虽亦间及政治,而多落漠难知。逮及近世,德国诸师,张皇幽眇。唯理唯心之论,大我意志之谈,利用厚生,何补毫末?其言伦理,义复幽玄。切近可行,犹逊佛教。然且立之国学,以授生徒。何故佛言,偏应废弃?又如天文一科,用在推历,其间甄明经纬,术与准期相依,测土、选航,咸资其利。至于今日,转益求精,翻成无用。问恒星世界之有无,计地球触彗之迟速。非直远于民事,亦且言之无征。生理、生物诸学,斯与民食医方,皆足相辅。更探元始,乃反无依。寻生理之单位,验猿类之化人,足助多知,岂关民业?然皆学士所明,讲求无替。以是言之,跐足黄泉,足用便失。凡诸学术,义精则用愈微,岂独佛法云尔?又复诗歌、小说、音乐、绘画之流,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出不可以应敌,入不可以理民,而皆流衍至今,不闻议废。优人作剧,**破民财;小说增缘,助发**事;是之不禁,而以美术相矜。独此瞿昙圣教,便以无用诟之。高下在心,偏颇无艺,亦可知矣。若云人生须臾,百愁所集;惟兹美术,足以解忧,兼能振起幽情,**涤烦虑,故有举无废者。斯则佛法破愁,其功倍蓰。伏除烦恼,岂美术之可伦?夫音乐隳心,离则愈苦;**文导欲,滋益缠绵。佛法断割贪痴,流溢慈惠。求乐则彼暂而此永,据德则此有而彼无。孰应举废,事易知也。又云印度衰亡,咎由佛教。夫国无政治,理不永存,纵令佛法不兴,何与存亡之数?又自戒日以前(戒日王即《唐书》所谓“尸罗逸多”),印度亦能自保,后遭分裂,乃在佛法废绝之年。历史具存,岂得随意颠倒?神州国政,远胜梵方。佛法得存,正可牖民善俗,何有亡灭之忧?若谓慈悲垂教,乃令挞伐不扬,是亦宜征前史。隋、唐隆法之时,国威方盛;宋、明轻佛之世,兵力转衰。至于六代分崩,离为南北。虽则中原势张,江右气弱;华夷内外,等是奉佛之民。此则像法流行,无亏士气审矣。上来三事,分辩已竟。语虽过切,其事是真。诸君寻思此义,破僧灭法之心,庶几调伏。

复有说者,前世人民披剃,无虑规免租庸。唐时寺产不供王税,既亏国计,而亦殊绝齐民。斯李叔明、韩愈辈所为愤嫉。自两税废止以后,赋不计丁。今世寺田,亦复任土作贡。既无可嫉之端,宁得随情勒取?若其缁徒专固,私自营生,自可如法驱摈。所余寺产,令置学林。既旨教养之资,道俗何分厚薄?今者公私学校,纲纪**然。岂如戒律所拘,尚循轨范。若有专心兴学,其效非难睹也。

陈此区区,言非纳牖。诸君亮其戆直,倘可施行,必若高树见幢,情存憎怨。为法受斫,亦所不辞。若夫规劝宗门,指陈邪正,既有专函,此不更述。

佛灭度后二千三百八十四年广州比丘曼殊、杭州邬波索迦末底同白

梵文典自序

如是我闻:

此梵字者,亘三世而常恒,遍十方以平等。学之书之,定得常住之佛智;观之诵之,必证不坏之法身。诸教之根本,诸字之父母,其在斯乎?夫欧洲通行文字,皆原于拉丁,拉丁原于希腊。由此上溯,实本梵文。他日考古文学,唯有梵文、汉文二种耳,余无足道也。顾汉土梵文作法,久无专书。其现存《龙藏》者,唯唐智广所选《悉昙字记》一卷,然音韵既多龃龉,至于文法,一切未详。此但持咒之资。无以了知文义。

衲早岁出家,即尝有志于此。继游暹罗,逢鞠窣磨长老。长老意思深远,殷殷以梵学相勉。衲拜受长老之旨,于今三年。只以行脚劳劳,机缘未至。嗣见西人撰述《梵文典》条例彰明。与慈恩所述“八转”、“六释”等法,默相符会。正在究心,适南方人来,说鞠窣磨长老已圆寂矣!尔时,衲唯有望西三拜而已。今衲敬成鞠窣磨长老之志而作此书。非谓佛刹圆音,尽于斯著,然沟通华、梵当自此始。但愿法界有情,同圆种智。抑令者佛教大开光明之运,已萌于隐约间,十方大德,必有具奋迅勇猛大雄无畏相者。词无碍解,当有其人。他日圆音一演,成金色佛遍满娑即。虽慧根微弱,冀愿力庄严,随诸公后。若夫忘言忘思,筌蹄俱废,奚以是为?然能尔也。

岭南慧龙寺僧博经书于西湖灵隐山

文学因缘自序

先是在香江读Candlin师所译《葬花诗》,词气凑泊,语无增减。若法译《离骚经》《琵琶行》诸篇,雅丽远逊原作。

夫文章构造,各自含英,有如吾粤木绵、素馨,迁地弗为良。况歌诗之美,在乎节族长短之间,虑非译意所能尽也。

衲谓文词简丽相俱者,莫若梵文,汉文次之,欧洲番书,瞠乎后矣!汉译经文,若《输卢迦》,均自然缀合,无失彼此。盖梵、汉字体,俱甚茂密,而梵文“八转”、“十罗”,微妙傀琦,斯梵章所以为天书也。今吾汉土末世昌披,文事弛沦久矣,大汉天声,其真绝耶?

比随慈母至逗子海滨,山谷幽寂,时见残英辞树。偶录是编,闽江诸友,愿为之刊行,得毋灵府有难尘泊者哉?

曩见James Legge博士译述《诗经》全部,其《静女》《雄雉》《汉广》数篇,与“Middle Kingdom”所载不同;《谷风》《鹊巢》两篇,又与Francis Davis所译少异。今各录数篇,以证同异。伯夷、叔齐《采薇歌》、《懿氏谣》、《击壤歌》、《饭牛歌》,百里奚妻《琴歌》,箕子《麦秀歌》、《箜篌引》、《宋城者讴》,古诗《行行重行行》,及杜诗《国破山河在》等,亦系Legge所译。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子夜吴歌》,杜甫《佳人行》,班固《怨歌行》,王昌龄《闺怨》,张籍《节妇吟》,文文山《正气歌》等,系Giles所译。《采茶词》亦见Williams所著“The Middle Kingdom”,系Mercer学士所译。其余散见群籍,都无传译者名。尚有《山中问答》、《玉阶怨》、《赠汪伦》数首,今俱不复记忆。

畏友仲子尝论“不知心恨谁”句,英译微嫌薄弱。衲谓第以此土人译作英语,恐弥不逮。是犹倭人之汉译,其蹇涩殊出意表也。又如“长安一片月”,尤属难译,今英译亦略得意趣。友人君武译拜伦《哀希腊》诗,亦宛转不离原意,惟稍逊《新小说》所载二章,盖稍失粗豪耳。顾欧人译李白诗不可多得,犹此土之于Byron也。其《留别雅典女郎》四章,则故友译自《Byron集》中。沙恭达罗(Sakoontala)者,印度先圣毗舍密多罗(Viswamitra)女,庄艳绝伦。后此诗圣迦梨陀娑(Kalidasa)作“Sakoontala”剧曲,纪无能胜王(Dusyanta)与沙恭达罗慕恋事,百灵光怪。千七百八十九年,William Jones(威林,留印度十二年,欧人习梵文之先登者)始译以英文。传至德,Goethe见之,惊叹难为譬说,遂为之颂,则《沙恭达纶》一章是也。Eastwick译为英文,衲重移译,感慨系之。印度为哲学文物源渊,俯视希腊,诚后进耳。其《摩诃婆罗多》(“Mahabrata”)、《罗摩衍那》(“Ramayana”)二章,衲谓中土名著,虽《孔雀东南飞》、《北征》、《南山》诸什,亦逊彼闳美。而今极目五天,荒丘残照,忆昔舟经锡兰,凭吊断塔颓垣,凄然泪下。有“恒河落日千山碧,王舍号风万木烟”句,不亦重可哀耶!

曼殊

拜伦诗选自序

去秋,白零大学教授法兰居士游秣陵,会衲于桓精舍,谈及英人近译《大乘起信论》,以为破碎过甚。衲喟然叹曰:“译事固难,况译以英文,首尾负竭,不称其意,滋无论矣。又其卷端,谓马鸣此论,同符景教。呜呼,是乌足以语大乘者哉!”

居士属衲为购《法苑珠林》,版久蠹蚀,无以应其求也。衲语居士:“震旦万事零坠,岂复如昔时所称天国(Celestial Empire),亦将谓印度、巴比伦、埃及、希腊之继耳!”此语思之,常有余恫。

比自秣陵遄归将母,病起匈膈,濡笔译拜伦《去国行》、《大海》、《哀希腊》三篇。善哉,拜伦以诗人去国之忧,寄以吟咏,谋人家国,功成不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尝谓诗歌之美,在乎气体。然其情思幼眇,抑亦十方同感。如衲旧译《赤墙靡》《去燕》《冬日》《答美人赠束发带诗》数章,可为证已。

古诗“思君令人老”,英译作“To think of you makes me old”,辞气相副,正难再得。若《小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译如:

At first,when we set out,

The willows were fresh and green;Now,when we shall be returning,

The snow will be falling in clouds,

Long and tedious will be our marching;

We shall hunger;we shall thirst.

Our hearts are wounded with grief,

And no one knows our sadness.

又陈陶《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They swore the Huns should perish:

they would die in needs they must

And now five thousand,sable-clad,

have bit the Tartar dust,

Along the river bank their bones lie

Scattered where they may,

But still their forms in dreams are

to fair ones far away.

顾视元文,犹不相及。自余译者,浇淳散朴,损益任情,宁足以胜寄之任!今译是篇,按文切理,语无增饰,陈义悱侧,事辞相称。世有作者,亦将有感乎斯文。

光绪三十二年,佛从多罗夜登陵奢无下还日

曼殊序于太平洋舟中

潮音自序(英文)

Byron and Shelley are two of the greatest British poets. Both had the lofty sentiment of creation,love,as the theme of their poetic expressions.Yes,although both wrote principally on love,lovers,and their fortunes,their modes of expression differ as widely as the poles.

Byron was born and brought up in luxury,wealth,and liberty.He was an ardent and sincere devotee of libery,-yes,he dared to clain liberty in everything-great and small,social or political.He knew not how or where he was extreme.

Byron's poems are like a stimulating liquor,-the more one drinks,the more one feels the sweet fascination.They are full of charm,full of beauty,full of sincerity throughout.

In sentimentality,enthusiasm and straightforwardness of diction,they have no equal.He was a free and noble hearted man.His end came while he was engaged in a noble pursuit.He went to Greece,where he sided with the patriots who were fighting for their liberty.His whole life,career and production are intertwined in Love and Liberty.

Shelley,though a devotee of love,is judicious and pensive.His enthusiasm for love never appears in any strong out-burst of expression.He is a"Philosopherlover".He loves not only the beauty of love,or love for love,but"love in philosophy"of"philosophy in love".He had depth,but not continuance:energy without youthful devotion.His poems are as the moonshine,placidly beautiful,somnolently still,reflected on the waters of silence and contemplation.

Shelley sought Nirvana in love;but Byron sought action for love,and in love.Shelley was self-contained and quite engrossed in his devotion to the Muses.His premature and violent death will be lamented so long as English literature exists.

Both Shelley and Byron's works are worth studying by every lover of learning,for enjoyment of poetic beauty,and to appreciate the lofty ideals of Love and Liberty.

In these pages,I have the honour to offer my readers translations of a few poems from the works of Byron.

Hereafter,I shall try my best,to present them with the translation of the world reknowned Sakuntala of the famous poet Kalidasa of Hindustan,the Land of Lord Sakya Buddha.

That the labour bestowed on the present publication will be appreciated by my readers is the writer's earnest desire.

Manshu

潮音跋

曼殊黎,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多病寡言,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长江户。四岁,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喜效奈良时裹头法师装。一日,有相士过门,见之,抚其肉髻,叹曰:“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五岁,别太夫人,随远亲西行支那,经商南海,易名苏三郎,又号子谷。始学粤语。稍长,不事生产,奢豪爱客,肝胆照人。而遭逢身世有难言之恫。年十二,从慧龙寺住持赞初大师披剃于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由是经行侍师惟谨,威仪严肃,器钵无声。旋入博罗,坐关三月,诣雷峰海云寺,具足三坛大戒,嗣受曹洞衣钵,任知藏于南楼古刹。四山长老极器重之,咸叹曰:“如大德者,复何人也!”亡何,以师命归广州。时长寿寺被新学暴徒毁为圩市,法器无存。阇黎乘欧舶渡日本,奉太夫人居神奈川。太夫人令学泰西美术于上野二年,学政治于早稻田三年,一无所成。清使汪大燮以使馆公费助之学陆军八阅月,卒不屑。从此孑身傲游,足迹遍亚洲,以是赢疾几殆。太夫人忧之,药师屡劝静养,而阇黎马背郎当,经钵飘零如故。

尝从西班牙庄湘处士治欧洲词学。庄公欲以第五女公子雪鸿妻之,阇黎垂泪曰:“吾证法身久,辱命奈何?”庄公为整资装,遂之扶南,随乔悉摩长老究心梵章二年,归入灵隐山,著《梵文典》八卷,盖仿《波弥尼八部书》。余杭章枚叔、仪征刘申叔,及印度逻罕学士序而行之。

阇黎绘事精妙奇特,太息苦瓜和尚去后,衣钵尘土,自创新宗,不傍前人门户。零缣断楮,非食烟火人所能及。顾不肯多作,中原名士,不知之也。

初,驻锡沪上,为《国民日日报》翻译。后赴苏州任吴中公学义务教授。继渡湘水,登衡岳以吊三闾大夫。复先后应聘长沙实业学堂、蒙正学堂、明德学堂、经正学堂、安徽公学、芜湖皖江中学、金陵陆军小学、日本西京学社、淑德画院、南海波罗寺、盘谷青年学会、锡兰菩提寺、中华会馆诸处,振铃执鞭,慈悲慷慨,诏诸生以勇猛奋迅,大雄无畏,澄清天下。故其弟子多奇节孤标之士。

前岁,池州杨仁山居士接印度摩诃菩提会昙磨波罗书,欲遣青年僧侣西来汉土,学瑜伽、禅那二宗,并属选诸山大德,巡礼五天,踵事译述,居士遂偕诗人陈伯严创办祇垣精舍于建业城中,以为根本。函招阇黎,并招李晓暾为教师,居士自任讲经。十方宗仰,极南北之盛。阇黎尽瘁三月,竟犯唾血,东归随太夫人居逗子樱山。循陔之余,惟好啸傲山林。一时夜月照积雪,泛舟中禅寺湖,歌拜伦《哀希腊》之篇。歌已哭、哭复歌,抗音与湖水相应。舟子惶然,疑其为精神病作为。后为梵学会译师,交游婆罗门忧国之士,捐其所有旧藏梵本,与桂伯华、陈仲甫、章枚叔诸居士议建“梵文书藏”,人无应者,卒未成。

阇黎杂著亦多,如《沙昆多逻》《文学因缘》《岭海幽光录》《婆罗海滨遁迹记》《燕子龛随笔》《断鸿零雁记》《泰西群芳名义集》《法显〈佛国记〉、惠生〈使西域记〉地名今释及旅程图》,俱绝作也,又将《燕子笺》译为英吉利文,甫脱稿,雪鸿大家携之玛德利,谋刊行于欧土。

阇黎振锡南巡,流转星霜,虽餐啖无禁,亦犹志公之茹鱼脍,六祖之在猎群耳。

余与阇黎为远亲,犹念儿时偕阇黎随其王父忠郎弄艇投竿于溪崖海角,或肥马轻裘与共。曾几何时,其王父已悲夙草。弹指阇黎年二十有八,而余综观世态,万绪悲凉,权洞上正宗监院之职,亦将十载。今夏安居松岛,手写阇黎旧著《潮音》一卷,将英译陈元孝《崖山题奇石壁》,澹归和尚《贻吴梅村诗》,杜牧《秦淮夜泊》,陆放翁《细雨骑驴入剑门》绝句,及汉译师梨《含羞草》数章删去,复次加《拜伦年表》于末,系英吉利诗人佛子为阇黎参订者。今与莲华寺主重印流通,仍曰《潮音》。圣哉,响振千古,不啻马鸣菩萨《赖吒婆罗》,当愿恒河沙界,一切有情,同圆种智。会阇黎新自梵土归来,诣其王父墓所,道过山斋,握手欷歔,泪随声下。爰出是篇,乞阇黎重证数言。阇黎曰:“余离绝语言文字久矣,当入邓尉力行正照,吾子其毋饶舌。”阇黎心量廓然而不可夺也。古德云:“丈夫自有冲天气,不向他人行处行。”阇黎当之,端为不愧。

学人飞锡拜跋于金阁寺

秋瑾遗诗序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秋瑾以女子身,能为四生请命,四生近日一大公案。秋瑾素性,余莫之审。前此偶见其诗,尝谓女子多风月之作,而不知斯人本相也。秋瑾死,其里人章炳麟序其遗诗,举袁公越女事。嗟夫!亡国多才,自古已然!余幼诵明季女子《绝命诗》云:

影照江干不暇悲,永辞鸾镜敛双眉;

朱门曾识谐秦晋,死后相逢总未知。

征帆已说过双姑,掩泪声声泣夜乌。

葬入江鱼波底没,不留青冢在单于。

少小伶仃画阁时,诗书曾拜母兄师。

涛声夜夜催何急,犹记挑灯读《楚辞》。

生来弱质未簪笄,身没狂澜叹不齐。

河伯有灵怜薄命,东流直绕洞庭西。

当年闺阁惜如金,何事牵裾逐水滨?

寄语双亲休眷恋,入江犹是女儿身!

遮身只是旧罗衣,梦到湘江恐未归。

冥冥风涛又谁伴,声声遥祝两灵妃。

厌听行间带笑歌,几回肠断已无多!

青鸾有意随王母,空费人间设网罗。

国史当年强记亲,杀身自古以成仁。

簪缨虽愧奇男子,犹胜王朝供事臣。

悲愤缠绵,不忍卒读。盖被虏不屈,投身黄鹤渚而死者。善哉,善男子,善女人,谛思之,视死如归,唏嘘盛哉!

香山苏子谷扶病云尔

双枰记序

燕子山僧按:烂柯山人此箸来意,实纪亡友何靡施性情遭际,从头至尾,无一生砌之笔。所谓无限伤心,却不作态!而微词正义,又岂甘为何子一人造狎语邪?夫士君子惟恐修名不立,愿为婴婴婉婉者,损其天年,奚独何子?殆亦言者一往情深,劝惩垂戒焉耳!

若夫东家之子,三五之年,飘香曳裾之姿,掩袖回眸之艳。罗带银钩,绡巾红泪;帘外芭蕉之雨,陌头杨柳之烟,人生好梦,尽逐春风,是亦难言者矣。乃书记翩翩,镇翡翠以为床,拗珊瑚而作笔。宝鼎香消,写流魂于异域;月华如月,听堕叶于行宫。故宅江山,梨花云梦。燕子龛中,泪眼更谁愁似我?小旉山下,手持寒锡吊才人。欲结同心,天涯何许?不独秋风鸣鸟,闻者生哀也已!

甲寅七月七日

送邓邵二君序

余游东岛归,遇邓孟硕、邵中子于春申江上。二君天性孝友,宽平而不忮,质净而无求——昔人所谓“术素修而志素定,不以时胜道”者。故与之游,忘日月之多也。

今孟硕就王博士之召,中子作边地之游。悱然有感于离合之数。余亦将有意大利之行。绝域停骖,胡姬酒肆。遥念二君白马骄行,山川动色。即他日以卧雪之身,归来乡国,复见二君含饴弄孙于桃花鸡犬之间,不为亡国之人,未可知也。

民国六年二月十一日

画谱自序

昔人谓山水画自唐始变,盖有两宗,李思训、王维是也(后称王维画法为“南宗”,李思训画法为“北宗”)。又分勾勒、皴擦二法:“勾勒”用笔,腕力提起,从正锋笔嘴跳力,笔笔见骨,其性主刚,故笔多折断,此归“北派”;“皴擦”用笔,腕力沉坠,用惹侧笔身拖力,笔笔有筋,其性主柔,故笔多长韧,此归“南派”。

李之传为宋王诜、郭熙、张择端、赵伯驹、伯骕,及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皆属李派;王之传为荆浩、关同(一名种,又作童,《宣和画谱》作仝)、李成、李公麟、范宽、董元(一作源)、巨然,及燕肃、赵令穰、元四大家,皆属王派。李派板细乏士气,王派虚和萧散,此又惠能之禅,非神秀所及也。至郑虔、卢鸿一、张志和、郭忠恕、大小米、马和之、高克恭、倪瓒辈,又如不食烟火人,另具一骨相者。及至今人,多忽略于形象,故画焉而不解为何物,或专事临摹,苟且自安,而诩诩自矜者有焉。明李流芳曰:“余画无师承,又不喜规摹古人,虽或仿之,然求其似,了不可得。”夫学古人者,固非求其似之谓也。子久、仲圭学董巨,元镇学荆、关,彦敬学二米,亦成其为元镇、子久、仲圭、彦敬而已,何必如今之临摹古人者哉?

衲三至扶桑,一省慈母。山河秀丽,寂相盈眸。尔时何震搜衲画,将付梨枣。顾衲经钵飘零,尘劳行脚,所绘十不一存,但此残山水若干帧,属衲序之。嗟夫!汉画之衰久矣!今何子留意于斯,迹彼心情,别有怀抱。然而亡国留痕,夫孰过而问者?

佛灭度后二千三百八十三年,粤东慧龙寺曼殊

画跋

题《参拜衡山图》

癸卯,参拜衡山,登祝融峰,俯视湘流明灭。昔黄龙大师登峨嵋绝顶,仰天长叹曰:“身到此间,无言可说,惟有放声恫哭,足以酬之耳。”今衲亦作如是观。入夜,宿雨华庵,老僧索画,忽忆天然和尚诗云:“怅望湖州未敢归,故园杨柳欲依依。忍看国破先离俗,但道亲存便返扉。万里飘蓬双布履,十年回首一僧衣。悲欢话尽寒山在,残雪孤峰望晚晖。”即写此赠之。

题《长松老衲图》

癸卯南游,客盘谷,西村澄君过我,以《耶马溪夕照图》一帧见赠,并索予画。予观西村杰作,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诚为空谷足音也。遂纵笔作此答之。己酉秋八月既望,曼殊命守补书于徐家汇之半隐行窝。时夜已四鼓也。

题《清秋弦月图》

“始夜枫林初下叶,清秋弦月欲生华。凉凝露草流萤缓,云断西峰大火斜。藏壑余生惊逝水,迷津天上惘星槎。兴亡聚散经心地,商柳萧森隐荻花。”曼殊写王船山诗意。

题《卧处徘徊图》

“谁知卧处徘徊,谢庭风景都非旧。画堂尘掩,蓬生三径,门垂疏柳。白昼初长,清风自至,流年空又。看多情燕子,飞来还去,真个不堪回首。昔日娇随阿母,学拈针、临窗桃绣。斜阳楼外,熨残铜斗,线纹舒绉。蚕欲三眠,莺还百啭,落花时候。问重来应否销魂,试听江城笳奏。”右录明末女子素嘉《水龙吟》一阕。绿惨红愁,一字一泪。呜呼,西风故国,衲几握管而不能下矣!

题《潼关图》

1

昔人《出山海关诗》,有“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头”句,然稍陷柔弱。嗣同仁者《潼关》诗云:“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余常诵之。今奉母移居村舍,残冬短晷,朔风号林,吾姊榎本荣子属画,泚笔成此。

2

潼关界河南、陕西两省,形势雄伟,自古多题咏,有“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头”句,然稍陷柔弱。嗣同仁者诗云:“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余常诵之。今奉母移居村舍,残冬短晷,朔风号林,泚笔作《雄关图》,不值方家一粲耳。

题《悼故友念安图》

甲辰,南归岭海,风雨连绵,故友念安属作《茅庵偕隐图》。及后归自星州,忽闻念安已辞尘世矣。但见三尺新坟,芳草成碧,邻笛之恫,乌能己已!曼殊。实书款。

题《白马古寺图》

1

惟东汉孝明皇帝永平七年,岁次甲子,帝敕郎中蔡愔、中郎将秦景、博士王遵等一十八人,西寻佛法。至印度国,延迦叶摩腾、竺法兰用白马驮经,并将释迦画像,以永平十年,岁次丁卯,至于洛阳。帝悦,造白马寺,译《四十二章经》。是为佛教东流之始。

2

惟东汉孝明皇帝永平七年,岁次甲子,敕郎中蔡愔、中郎将秦景、博士王遵等一十八人,西寻佛法。至印度国,延迦叶摩腾、竺法兰将白上画释迦像,及《四十二章经》一卷,载以白马。以永平十年,岁次丁卯,十二月三十一日,至于洛阳。帝悦,造白马寺于城西雍门外,译《四十二章经》,是为像教东流之始。曼殊画此并识。实书。

题《白马投荒图》

1

甲辰,从暹逻之锡兰,见崦嵫落日,因忆法显、玄奘诸公,跋涉艰险,以临斯土。而游迹所经,都成往迹。今将西入印度。佩珊与予最亲爱者,属余作图,以留纪念。曼殊并志。

2

甲辰,由暹逻之锡兰,见崦嵫落日,因忆法显、玄奘诸公,跋涉艰险,以临斯土,而游迹所经,均成往迹。余以絷身情网,殊悔蹉跎。今将西入印度。佩珊,与余最亲爱者也,属余作图。适刘三诗赠余,诗云:“早岁耽禅见性真,江山故宅独怆神。担经忽作图南计,白马投荒第二人。”因画此留别。呜呼,异日同赴灵山会耳!

题《听鹃图》

1

“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每诵古人词,无非红愁绿惨,一字一泪,盖伤心人别有怀抱。于乎,郑思肖所谓“词发于爱国之心”。余作是图,宁无感焉?

2

昔人天津桥听鹃词云:“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衲今秋弛担韬光庵,夜深闻鹃声,拾笔图此,并柬季平一诗,诗曰:“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曼殊命蔡守书。

题《华罗胜景图》

华严瀑布在日光山,蓬瀛绝胜处也。仲子曾作《华严瀑布诗》十有四章,词况丽瞻。又忆昔入罗浮,过黍珠庵,读破壁间何氏女诗,有“百尺水帘飞白虹,笙箫松柏语天风”,亦可诵。吾今作是图,未识可有华、罗之胜否?曼殊令倾城录。

题《百助照片》寄包天笑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已袈裟全湿透,那堪重听割鸡筝。

楼上玉笙吹彻,白露冷飞琼佩玦。黛浅含颦,香残栖梦,子规啼月。扬州往事荒凉,有多少愁萦丝结?燕语空梁。鸥盟寒渚,画栏飘雪。

余尝作《静女调筝图》为题二十八字,并录云林高士《柳梢青》一阕,以博百助眉史一粲。

日来雪深风急,念诸故人,鸾飘凤泊、衲本工愁,云胡不感!故重书之,奉寄天笑足下。雪蝶拜。

三次革命军题词

冯君懋龙,余总角同窗也。少有成人之风,与郑君贯一齐名,人称“双璧”。会戊戌政变,中原鼎沸,贯一主持清议于粤五稔。一夕,掷笔长叹曰:“粤人多言而寡要,吾知其终无成也。”遂绝食而殒,君亦翩然遐征,与余不相见者十有余载。前年于上海遇之,正君仓皇去国之日。余方愿其有迈世之志,用释劳生,比日君自美利坚国观巴拿马大会造游记以归,更有撰述,命余作序。余愀然告君曰:“久病之人,终日解衣觅虱而外,岂能共君作老健语耶!”

君有澄清天下之志,人但谓广东人有生为乱,而不知君故克己笃学之人。若夫傅嘏所云:“志大心劳,能合虚誉”者,期无望已。

女杰郭耳缦

女杰与无政府党

咄!咄!!咄!!!北美合众国大统领麦坚尼,于西历一千九百〇一年九月十四日被枣高士刺毙于纽约博览会。捕缚之后,受裁判。枣高士声言:“行刺之由,乃听无政府党巨魁郭耳缦女杰之演说,有所感愤,决意杀大统领者也。”

当局者下捕郭耳缦女杰之令,追寻四日,竟由无政府党员西脑李斯之住宅就缚。

女杰之素行

郭耳缦年三十二,生于俄京圣彼得堡。当十六年前,姊妹偕至美国,定居于洛旗斯达。身在中流社会,常寄同情于不幸之贫民,被种种不正裁判事件所驱,竟投身于无政府党,以鼓吹该党之主义为生涯。

女杰与枣高士之关系

郭耳缦与枣高士无深交,彼此仅面会一次,亲与谈话亦不过片刻之间耳。五月中旬,郭耳缦在库黎乌兰市开讲演会二次。时枣高士临会,听其议论,雄心勃勃,谋杀大统领之机已动于此。政府指女杰为暗杀之教唆者,非偶然也。

女杰之气焰

郭耳缦曰:“无政府党员,非必须嗾使枣高士加凶行于大统领也。大统领何人?自无政府党之眼视之,不过一最无学无用之长物已耳!有何所尊崇?然则无政府党亦何为而必加刃于此无用之长物也耶?当世之人,于大统领之被杀也,亦非常惊扰,此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