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般的生命作品(全3冊)

第83章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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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殊作品集:將相遇托付給別離》

斷鴻零雁記

第一節

百越有金甌山者,濱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無雲,山麓蔥翠間,紅瓦鱗鱗,隱約可辨,蓋海雲古刹在焉。相傳宋亡之際,陸秀夫既抱幼帝殉國崖山,有遺老遁跡於斯,祝發為僧,晝夜向天呼號,冀招大行皇帝之靈。故至今日,遙望山嶺,雲氣蔥鬱;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吊,不堪回首。今吾述刹中寶蓋金幢,俱為古物。池流清淨,鬆柏蔚然。住僧數十,威儀齊肅,器缽無聲。歲歲經冬傳戒,顧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腸峻險,登之殊艱故也。

一日淩晨,鍾聲徐發,餘倚刹角危樓,看天際沙鷗明滅。

是時已入冬令,海風逼人於千裏之外。讀吾書者識之,此日為餘三戒俱足之日。計餘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麵吾師。後此掃葉焚香,送我流年,亦複何憾!如是思維,不覺墮淚,歎曰:“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否否。餘自養父見背,雖煢煢一身,然常於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母喚我之聲。顧聲從何來,餘心且不自明,恒結凝想耳。”繼又歎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見?亦知兒身世飄零,至於斯極耶?”

此時晴波曠邈,光景奇麗。餘遂披袈裟,隨同戒者三十六人,雙手捧香魚貫而行。升大殿已,鵠立左右。四山長老雲集。《香讚》既闋,萬簌無聲。少選,有尊證闍黎以悲緊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報父母養育之恩。”

餘斯時淚如綆縻,莫能仰視,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既而禮畢,諸長老一一來相勸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願力壯嚴。此去謹侍親師,異日靈山會上,拈花相笑。”

餘聆其音,慈悲哀湣,遂頂禮受牒,收淚拜辭諸長老,徐徐下山。夾道枯柯,已無宿葉,悲涼境地,惟見樵夫出沒,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難言之恫?此章為吾書發凡,均紀實也。

第二節

餘既辭海雲寺,即駐荒村靜室,經行侍師而外,日以淚珠拭麵耳。吾師視餘年幼,固已憐之。顧吾師雖慈藹,不足以殺吾悲。讀者試思,餘殆極人世之至戚者矣!

一日,餘以師命下鄉化米,量之可十餘斤,負之行,思覓投宿之所,忽有強者自遠而來,將餘米囊奪去。餘付之一歎。爾時天已薄暮,彳亍獨行,至海邊,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灘小憩,而駭浪遽起,四顧昏黑。餘躊躇間,遙見海麵火光如豆,知有漁舟經此,遂疾聲呼曰:“請漁翁來,餘欲渡耳。”

已而火光漸大,知舟已迎麵至,餘心殊慰。未幾,舟果傍岸,漁人詢餘何往。曰:“餘為波羅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

漁人搖手曰:“烏,是何言!餘舟將以捕魚易利,安能載爾貧僧?”言畢,登舟駛去。

餘莫審所適,悵然涕下。忽耳畔微聞犬吠聲,餘念是間殆有村落,遂循草徑行。漸前,有古廟,就之,中懸漁燈,餘入,蜷臥石上。俄聞戶外足音,餘整衣起,瞥見一童子匆匆入。餘曰:“小子何之?”童子手持竹籠數事示餘曰:“吾操業至勞,夜已深矣,吾猶匿頹垣敗壁,或幽岩密菁間,類偷兒行徑者,蓋為此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餘曰:“少年英俊,胡為業此屑小事?”

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間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微,不足以養吾慈母。慈母老矣,試思吾為人子,安可勿盡心以娛其晚景?此吾所以不避艱辛,而兼業此。雖然,吾母尚不之知,否則亦必尼吾如是。吾前日見廟側有蟋蟀跨蜈蚣者,候此已兩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蟲早落吾手,待鄰村墟期,必得善價,當為慈母市羊裘一領,使老母雖於冬深之日,猶在春溫。小子之心,如是慰矣。吾豈荒傖市儈,盡日孳孳愛錢而不愛命者耶?”

餘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觸,泣然淚下。童子相餘頂,從容曰:“敢問師奚為露宿於是?”

餘視童貌甚莊肅,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師苦矣。寒舍尚有空闥,去此不遠,請從我歸,否則村人固凶恣,誣師為賊,且不堪也。”

餘感此童誠實,諾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複自闔之,導餘曲折度回廊。苑內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聞老人語曰:“潮兒今日歸何晚?”

餘諦聽之,奇哉,奇哉,此人聲音也。乃至廳事,則赫然餘乳媼在焉。

第三節

餘禮乳媼既畢,悲喜交並。媼一一究吾行止,乃命餘坐,諦視餘麵,即以手拊額,沉思久之,淒然曰:“傷哉,三郎也!設吾今日猶在彼家,即爾胡至淪入空界?計吾依夫人之側,不過三年,為時雖短,然夫人以慈愛為懷,視我良厚。一別夫人,悠悠十數載,乃至於今,吾每飯猶能不忘夫人愛顧之心。先是夫人行後,彼家人雖遇我惡薄,吾但順受之,蓋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離三郎而去。迨爾父執去世之時,吾中心戚戚,方謂三郎孤寒無依,欲馳書白夫人,使爾東歸,離彼獦獠。詎料彼婦偵知,逢其蘊怒,即以藤鞭我。斯時吾亦不欲與之言人道矣!縱情撻已,即擯我歸。”

媼言至此,聲淚俱下。斯時餘方寸悲慘已極,顧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媼,惟淚湧如泉,相對無語。餘忽心念乳媼以四十許人,觸此憤慟,寧人所堪?遂強顏慰之曰:“媼毋傷。媼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餘雖心冷空門,今茲幸逢吾媼,借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黃泉,無相見之日!以此思之,不亦彼蒼尚有靈耶?餘在幼齡,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審居何許,且為誰氏。今吾媼所稱夫人者,得非餘生身阿母?奚為任我孑孑一身,飄搖危苦,都弗之問?媼試語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媼既收淚,麵餘言曰:“三郎居,吾語爾:吾為村人女,世居於斯,牧畜為業。既嫁,隨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樂無極,寧識人間有是非憂患?村家夫婦,如水流年。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僅遺稚子,即潮兒也。是後家計日困,平生親友,鹹視吾母子為路人。斯時吾始悟世變,愴然於中,四顧茫茫,其誰訴耶?”

“一日,拾穗村邊,忽有古裝夫人,珊珊來至吾前,謂曰:‘子似重有憂者?’因詳叩吾況。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憐而招我,為三郎乳媼。古裝夫人者,誠三郎生母,蓋夫人為日本產,衣製悉從吾國古代。此吾見夫人後,始習聞之。”

“‘三郎’即夫人命爾名也。嚐聞之夫人,爾呱呱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背。爾生父宗郎,舊為江戶名族,生平肝膽照人,為裏黨所推。後此夫人綜覽季世,漸入澆漓,思攜爾托根上國;故掣爾身於父執為義子,使爾離絕島民根性,冀爾長進為人中龍也。明知茲事有幹國律,然慈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乃親自抱爾潛行來遊吾國,僑居三年。忽一日,夫人詔我曰:‘我東歸矣,爾其珍重!’複手指三郎,淒聲寒淚曰:‘是兒生也不辰,媼其善視之,吾必不忘爾賜。’語已,手書地址付餘,囑勿遺失。故吾今尚珍藏舊簏之中。”

“當是時,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賜我百金,顧今日此金雖盡,而吾感激之私,無能盡也。尤憶夫人束裝之先一夕,一一為貯小影於爾果罐之中,衣篋之內,冀爾稍長,不忘見阿母容儀,用意至為淒惻。誰知夫人行後,彼家人悉檢毀之。嗣後,夫人嚐三致書於餘,並寄我以金,均由彼婦收沒。又以吾詳知夫人身世,且深愛三郎,怒我固作是態,以形其寡德。怨毒之因,由斯而發。甚矣哉,人與猛獸,直一線之分耳!吾既見擯之後,彼即詭言夫人已葬魚腹,故親友鄰舍,鹹目爾為無母之兒,弗之聞問。跡彼肺肝,蓋防爾長大,思歸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複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婦前生,是何毒物?蒼天蒼天!吾豈怨毒他人者哉?今為是言者,所以懲悍婦耳。爾父執為人誠實,恒念爾生父於彼有恩,視爾猶如己出。誰料爾父執辭世不旋踵,而彼婦初心頓變耶?至爾無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倫比。顧爾今亭亭玉立,別來無恙;吾亦老矣,不應對爾絮絮出之,以存忠厚。雖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則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長。世態如斯,可勝浩歎!”吾媼言已,垂頭太息。

少須,媼尚欲有言。斯時餘滿胸愁緒,波譎雲詭。顧既審吾生母消息,不願多詢往事,更無暇自悲身世,遂從容啟媼曰:“今夜深矣,媼且安寢。餘行將孑身以尋阿母,望吾媼千萬勿過傷悲。天下事正複誰料?媼視我與潮兒,豈沒世而名不稱者耶?”

既而媼忽仰首,且撫餘肩曰:“傷哉,不圖三郎羸瘠至於斯極!爾今須就寢,後此且住吾家,徐圖東歸,尋覓爾母。吾時時猶夢古裝夫人,彷徨於東海之濱,盼三郎歸也。三郎,爾尚有阿姊義妹,嬌隨娘側,爾亦將聞阿娘喚爾之聲。老身已矣,行將就木,弗克再會夫人,但願蒼蒼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陽光燦爛,餘思往事,曆曆猶在心頭。讀者試思,餘昨宵烏能成寐?斯時鬱伊無極,即起披衣出廬四矚,柳瘦於骨,山容蕭然矣。繼今以後,餘居乳媼家,日與潮兒弄艇投竿於荒江煙雨之中,或騎牛村外。幽恨萬千,不自知其消散於晚風長笛間也。

第四節

一日薄暮,荒村風雪,蕭蕭徹骨。餘與潮兒方自後山負薪以歸。甫入門,見吾乳媼背爐兀坐,手縫舊衲,聞吾等聲氣,即仰首視餘曰:“勞哉小子!吾見爾滋慰。爾兩人且歇,待我燃燭出鮮魚熱飯,偕爾晚膳。吾家去湖不遠,魚甚鮮美,價亦不昂,村居勝城市多矣。”

餘與潮兒即將蓑笠除下,與媼共飯,為況樂甚。少選,飯罷,媼麵餘言曰:“吾今日見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爾孱軀,今後勿複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兒可為吾助。今吾為爾計,爾須靜聽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歲春歸時,爾朝攜花出售,日中即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資雖薄,然吾能為爾積聚。迄二三年後,定能敷爾東歸之費,舍此計無所出。三郎,爾意雲何?”

餘曰:“善,均如媼言。”

媼續曰:“三郎,爾先在江戶固為公子,出必肥馬輕裘,今茲暫作花傭,亦殊異事。雖然,爾異日東歸,仍為千金之子,誰複呼爾為鬻花郎耶?”

餘聽至此,注視吾媼慈顏,一笑如春溫焉。

歲月不居,春序忽至。餘自是遵吾乳媼之命,每日淩晨作牧奴裝,攜花出售,每晨隻經三四村落。餘左手攜花筐,右手持竹竿,頂戴漁父之笠,蓋防人知我為比丘也。躑躅道中,狀殊羞澀,見買花者,女子為最多,次則村嫗耳。計餘每日得錢可二三百,如是者彌月矣。

一日,餘方獨行前村,天忽陰晦,小雨溟濛,沾餘衣袂。

此日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掃墓之事,故沿道無人,但有雨聲清瀝愁人而已。餘紆道徐行,至一屋角細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紗窗內,有女郎新裝臨眺,容華絕代,而玉顏帶肅,湧現殷憂之兆。迨餘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氣清,新綠照眼。餘方欲行,前屋側扉已啟,又見一女子匆遽出而禮餘,囁嚅言曰:“恕奴失禮。請問若從何方至此,為誰氏子?以若年華,奚至業是?若豈不識韶光一逝,悔無及耶?請詳答我。”

餘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無村豎態,但奚為盤問,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餘惟僵立,心殊弗釋,亦莫審所以為對。

良久,彼女複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囑必如是探問。吾女公子情性幽靜無倫,未嚐共生人言語,顧今如此者,蓋聽若賣花聲裏,寒酸哽餘音。今晨女公子且見若於窗外,即審若身世,固非荒涼。若得毋怪我語無倫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餘驟聞是言,愕極欲奔,繼思彼輩殆非為害於餘,即漫聲應之曰:“誠然。餘亟於東歸尋母,不得不業此耳。尚望子勿泄於人,則餘受恩不淺矣。”

女重禮餘,言曰:“謹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請再蒞此,待我複命女公子也。”

餘自是心緒潮湧,遂怏怏以歸。

第五節

明日,天氣陰沉,較諸昨日為甚。迄餘晨起,覺方寸中倉皇無主,以須臾即赴名姝之約耳。讀吾書者,至此必將議我陷身情網,為清淨法流障礙。然餘是日正心思念:我為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華不為泥汙,複有何患?寧省後此吾躬有如許慘戚,以告吾讀者。

餘出門去矣,此時正為餘慘戚之發軔也。江村寒食,風雨飄忽,餘舉目四顧,心怦然動。竊揣如斯景物,殆非佳朕。然念彼姝見約,定有遠因,否則奚由稔餘名姓?且餘昨日乍睹芳容,靜柔簡淡,不同凡豔,又烏可與佻撻下流,同日而語!餘且行且思,不覺已重至碧紗窗下,呆立良久,都無動定。餘方沉吟,謂彼小娃,殆戲我耶?繼又跡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則又胡容疑者?

亡何,風雨稍止,僮娃果啟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雙手出一紙函見授。餘趣接之,覺物壓餘手頗重。餘方欲發問,而僮娃旋踵已去。餘亟擘函視之,累累者,金也。

餘心滋惑,於是細察函中,更有銀管烏絲,蓋貽餘書也。嗟夫!讀者,餘觀書訖,慘然魂搖,心房碎矣!書曰:

妾雪梅將淚和墨,襝衽致書於三郎足下:

先是人鹹謂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堅孤之性,故深信之,悲號幾絕者屢矣!靜夜思君,夢中又不識路,命也如此,夫複奚言!邇者連朝於賣花聲裏,驚辨此音,酷肖三郎心聲。蓋妾嬰年,嚐之君許,一挹清光,景狀至今猶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為吾三郎矣。當此之時,妾覺魂已離舍,流**空際,心亦騰湧弗止,不可自持。欲親自陳情於君子之前,又以幹於名義,故使侍兒冒昧進詰,以瀆清神,還望三郎憐而恕妾。妾自生母棄養,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無複生人之趣。繼母孤恩,見利忘義,慫老父以前約可欺,行思以妾改嬪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於父母,妾隻有自裁以見誌。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為三郎同心耳。上蒼曲全與否,弗之問矣!不圖今日複睹尊顏,知吾三郎無恙,深感天心慈愛,又自喜矣。嗚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誰屬耶?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今以戔戔百金奉呈,望君即日買棹遄歸,與太夫人圖之。萬轉千回,惟君垂憫。

苫次不能細縷,伏維長途珍重。

雪梅者,餘未婚妻也。然則餘胡可忍心舍之,獨向空山而去?讀者殆以餘不近情矣,實則餘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須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請語吾讀者:雪梅之父,亦為餘父執,在餘義父未逝之先,已將雪梅許我。後此見餘義父家運式微,餘生母複無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諾。雪梅固高抗無倫者,奚肯甘心負約?顧其生父繼母,都不見恤,以為女子者,實貨物耳,吾固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況此權特操父母,又烏容彼纖小致一辭者?

雪梅是後,茹苦含辛,莫可告訴。所謂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於冥府,較在惡世為安。此非躬曆其境者,不自知也。餘年漸長,久不與雪梅相見,無由一證心量,然睹此情況,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隻好出家皈命佛陀、達摩、僧伽,用息彼美見愛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樂。否則絕世名姝,必鬱鬱為餘而死,是何可者?不觀其父母利令智昏,寧將骨肉之親,付之蒿裏,亦不以嬪單寒無告之兒如餘者。當時餘固年少氣盛,遂掉頭不顧,飄然之廣州常秀寺,哀禱讚初長老,攝受為“驅烏沙彌”,冀梵天帝釋湣此薄命女郎而已。前書敘餘在古刹中憶餘生母者,蓋後此數月間事也。

第六節

餘自得雪梅一紙書後,知彼姝所以許我者良厚。是時心頭轆轆,不能為定行止,竟不審上窮碧落,下極黃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餘乳媼,以半百之年,一見彼姝之書,亦慘同身受,淚潸潸下。餘此際神經,當作何狀,讀者自能得之。須知天下事,由愛而生者,無不以為難,無論濕、化、卵、胎四生,綜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後四日,侵晨,晨曦在樹,花香沁腦,是時餘與潮兒母子別矣。以媼亦速餘遄歸將母,且謂雪梅之事,必力為餘助。餘不知所雲,以報吾媼之德,但有淚落如瀋,乃將雪梅所贈款,分二十金與潮兒,為媼購羊裘之用。又思潮兒雖稚,侍親至孝,不覺感動於懷,良不忍與之遽作分飛勞燕。忽回顧苑中花草,均帶可憐顏色,悲從中來,徘徊飲泣。媼忽趣餘曰:“三郎,行矣,遲則渡船解纜。”餘此時遂抑抑別乳媼、潮兒而去。

二日已至廣州,餘登岸步行,思詣吾師麵別。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學暴徒毀為墟市,法器無存。想吾師此時,已歸靜室,乃即日午後易舟赴香江。翌晨,餘理裝登岸,即向羅弼牧師之家而去。牧師隸西班牙國,先是數年,攜伉儷及女公子至此,構廬於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羅粵中古器及奇花異草為事。餘特慕其人清幽絕俗,實景教中錚錚之士,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遂從之治歐文二載,故與餘雅有情懷也。餘既至牧師許,其女公子盈盈迎於堂上,牧師夫婦亦喜慰萬狀。迨餘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淚盈於睫。餘萬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第七節

後此四日,牧師夫婦為餘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餘握別曰:“舟於正午啟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寵錫爾福慧兼修。爾此去可時以箋寄我。”語畢,其女公子曳蔚藍文裾以出,頗有愁容。至餘前殷殷握餘手,親持紫羅蘭花及寒羞草一束、英文書籍數種見貽。餘拜謝受之。俄而海天在眼,餘東行矣。

船行可五晝夜,經太平洋。斯時風日晴美,餘徘徊於舵樓之上,茫茫天海,渺渺餘懷。即檢羅弼大家所貽書籍,中有莎士比爾,拜倫及室梨全集。餘嚐謂拜倫猶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爾猶中土杜甫,仙才也;室梨猶中土李賀,鬼才也。乃先展拜倫詩,誦《哈咯爾遊草》,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歎曰:“雄渾奇偉,今古詩人,無其匹矣。”濡筆譯為漢文如左:

皇濤瀾汗,靈海黝冥。萬艘鼓楫,泛若輕萍。

芒芒九圍,每有遺虛。曠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運,振**粵夆。豈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見,決舟沒人。狂□未幾,遂為波臣。

掩體無棺,歸骨無墳。喪鍾聲嘶,逖矣誰聞。

誰能乘蹺,履涉狂波。藐諸蒼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風,立懦起罷。茲維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厲。自公匈中,擿彼空際。

驚浪霆奔,懾魂□神。轉側張皇,冀為公憐。

騰瀾赴崖,載彼微體。溺寒弘,公何豈弟。

搖山憾城,聲若雷霆。王公黔首,莫不震驚。

赫赫軍艘,亦有浮名。雄視海上,大莫與京。

自公視之,藐矣其形。紛紛溶溶,旋入滄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靈。多羅縛迦,壯氣亦傾。

傍公而居,雄國幾許。西利佉維,希臘羅馬。

偉哉自由,公所錫予。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遺虛,公目所睹。以敖以娭,回濤舞。

蒼顏不皸,長壽自古。渺彌澶漫,滔滔不舍。

赫如陽燧,神靈是鑒。別風淮雨,上臨下監。

扶搖羊角,溶溶淡淡。北極凝冰,赤道瀅灩。

浩此地鏡,無裔無。圓形在前,神光耷閃。

津變怪,出爾泥淰。回流雲轉,氣易舒慘。

公之**威,忽不可驗。蒼海蒼海,餘念舊恩。

兒時水嬉,在公膺前。沸波激岸,隨公轉旋。

淋淋翔潮,媵餘往還。滌我胸臆,懾我精魂。

惟餘與女,父子之親。或近或遠,托我元身。

今我來斯,握公之鬈。

餘既譯拜倫詩竟,循還朗誦。時新月在天,漁燈三五,清風徐來,曠哉觀也。翌晨,舟抵橫濱,餘遂舍舟投逆旅,今後當敘餘在東之事。

第八節

餘行裝甫卸,即出吾乳媼所授地址,以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邇,境絕嚴靜,汽車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鍾,吾當為客購車票。吾閱人多矣,無如客之超逸者,誠宜至彼一遊。今客如是急逼,殆有要事耶?”

餘曰:“省親耳。”

午餐後,逆旅主人伴餘赴車場,餘甚感其殷渥。車既駛行,經二站,至一驛,名大船。掌車者向餘言曰:“由此換車,第一站為兼倉,第二站是已。”

餘既換車,危坐車中,此時心緒,深形忐忑。自念於此頃刻間,即餘骨肉重逢,母氏慈懷大慰,寧非餘有生以來第一快事?忽又轉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變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獲麵吾生母,則飄泊人胡堪設想?

餘心正怔忡不已,而車已停。餘向車窗外望,見牌上書“逗子驛”三字,遂下車。餘既出驛場,四矚無有行人,地至蕭曠,即雇手車向田畝間轔轔而去。時正寒凝,積冰彌望。如是數裏,從山腳左轉,即瀕海邊而行。但見漁家數處,群兒往來垂釣,殊為優悄不囂。車夫忽止步告餘曰:“是處即櫻山,客將安往?”

餘曰:“櫻山即此耶?”遂下車攜篋步行。

久之,至一處,鬆青沙白。方跂望間,忽遙見鬆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麵海,橋下流水觸石,汩汩作聲。餘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餘大悅懌,蓋此九字,即餘乳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久之,闃如無人。尋複叩之,一婦人啟扉出。

餘見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審其為廚娘也。即問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婦曰:“然。”

餘曰:“吾欲麵夫人,煩為我通報。”

婦躊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醫者囑勿見客,客此來何事,吾可代達主人”。

餘曰:“主人即餘阿母,餘名三郎。餘來自支那,今早始蒞橫濱,幸速通報。”

婦聞言,張目相餘,自顱及踵,凝思移時,駭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嚐聞吾主言及少主,顧存亡未卜耳。”

語已,遂入。久之,複出,肅餘進。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禮餘曰:“阿兄歸來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覺,請兄來見阿娘。”

於是導餘登樓。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垂垂,據榻而坐,以麵迎餘微笑。餘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尤為酸辛萬倍。餘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湧,遽濕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爾且拭淚麵餘。餘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然脫體,爾勿悲切。”

言已,收淚扶餘起,徐回顧少女言曰:“此爾兄也,自幼適異國,故未相見。”旋複麵餘曰:“此為吾養女,今年十一,少爾五歲,即爾女弟也,侍我滋謹,吾至愛之。爾阿姊明日聞爾歸,必來麵爾。爾姊嫁已兩載,家事如毛,故不恒至。吾後此但得爾兄妹二人在側,為況慰矣。吾感謝上蒼,不任吾骨肉分飛,至有恩意也。”

慈母言訖,餘視女弟依慈母之側,淚盈於睫,悲戚不勝,此時景狀,淒清極矣。少選,慈母複撫餘等曰:“爾勿傷心,吾明日病瘳,後日可攜爾赴謁王父及爾父墓所,祝嗬護爾。吾家親戚故舊正多,後此當帶爾兄妹各處遊玩。吾臥病已久,正思遠行,一覘他鄉風物。”

時廚娘亦來麵餘母,似有所詢問。吾母且起且囑餘女弟曰:“惠子,且偕阿兄出前樓瞭望,爾兄仆仆征塵,苦矣。”已,複指廚娘顧餘曰:“三郎,爾今在家中,諸事盡可遣阿竹理之。阿竹傭吾家十餘載,為人誠篤,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樓,為餘治晚餐。餘心念天下仁慈之心,無若母氏之於其子矣。遂隨吾女弟步至樓前。時正崦嵫落日,漁父歸舟,海光山色,果然清麗。忽聞山後鍾聲,徐徐與海鷗逐浪而去。女弟告餘曰:“此神武古寺晚鍾也。”

第九節

入夜,餘作書二通:一致吾乳媼,一致羅弼牧師。二書均言餘平安抵家,得會餘母,並述餘母子感謝前此恩德,永永不忘。餘母複附寄百金與吾乳媼,且囑其母子千萬珍衛,良會自當有期。迨二書竟,餘疲極睡矣。逾日既醒,紅日當窗,即披衣入浴室。浴罷,登樓,見芙蓉峰湧現於金波之上,胸次為之澄澈。此日餘母精神頓複,為餘陳設各事無少暇。

餘歸家之第三日,天甫遲明,餘母攜餘及弱妹趁急行車,赴小田原掃墓。是日陰寒,車行而密雪翻飛,途中景物,至為蕭瑟。迨車抵小田原驛,雪封徑途矣。荒村風雪中,固無牽車者,餘母遂雇一村婦負餘妹。又至驛旁,購鮮花一束。既已,餘即扶將母氏步行可三裏,至一山腳。餘仰睇山頂積雪中,露紅牆一角,餘母以指示餘曰:“是即龍山寺,爾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餘等遂徐徐踏石蹬而上。既近山門,有聯曰:

蒲團坐耐江頭冷,香火重生劫後灰。

餘心謂是聯頗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龍鍾出,與餘母問訊敘寒暄畢,尼即往燃香,並攜清水一壺,授餘母。餘與弱妹隨阿母步至浮屠之後,見王父及先君兩墓並立,四圍繞以鐵柵,柵外複立木柱。柱之四麵,作悉曇文,書“地,水,火,風,空”五字,蓋密宗以表大日如來之德者也。餘與弱妹拾取鬆枝,將墳上積雪推去。餘母以手提壺灌水,由墓頂而下。少選,泛灑嚴淨,香花既陳,餘母複摘長青葉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餘等展拜。餘拜已,掩麵而哭。餘母曰:“三郎,雪彌劇,餘等遄歸。”

餘遂啟目視墳台,積雪複盈三寸,新陳諸物,均為雪蔽。

餘母以白紙裹金授老尼,即與告別,冒雪下山。餘母且行且語餘曰:“三郎,若姨昨歲卜居箱根,去此不遠,今且與爾赴謁若姨。須知爾幼時,若姨愛爾如雛鳳,一日不見爾,則心殊弗懌。先時餘攜爾西行,若姨力阻;及爾行後,阿姨肝腸寸斷矣。三郎知若姨愛爾之恩,弗可忘也。”

第十節

既至姨氏許,閽者通報,姨氏即出迓餘母。已,複引領顧餘問曰:“其誰家寧馨耶?”

餘母指餘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歸家。”

姨氏聞言喜極曰:“然哉,三郎果生還耶?胡未馳電告我?”

言已,即以手撲餘肩上雪花,徐徐歎曰:“哀哉三郎!吾不見爾十數載,今爾相貌猶依稀辨識,但較兒時消瘦耳。爾今罷矣,且進吾闥。”

遂齊進廳事,自去外衣。倏忽見一女郎,擎茶具,作淡裝出,嫋娜無倫。與餘等禮畢。時餘旁立諦視之,果清超拔俗也。第心甚疑駭,蓋似曾相見者。姨氏以鐵箸剔火缽寒灰,且剔且言曰:“別來逾旬,使人係念。前日接書,始知吾妹就瘥,稍慰。今三郎歸,誠如夢幻,顧我樂極矣!”

餘母答曰:“謝姊關垂。身雖老病,今見三郎,心滋怡悅。惟此子殊可湣耳!”

此時女郎治茗既備,即先獻餘母,次則獻餘。餘覺女郎此際瑟縮不知為地。姨氏知狀,回顧女郎曰:“靜子,餘猶記三郎去時,爾亦知惜別,絲絲垂淚,尚憶之乎?”因屈指一算,續曰:“爾長於三郎二十有一月,即三郎為爾阿弟,爾勿踧踖作常態也。”

女郎默然不答,徐徐出素手,為餘妹理鬢絲,雙頰微生春暈矣。迨晚餐既已,餘頓覺頭顱肢體均熱,如居火宅。是夜輾轉不能成寐,病乃大作。

翌晨,雪不可止。餘母及姨氏舉屋之人,鹹怏怏不可狀,謂餘此病匪細。顧餘雖呻吟床褥,然以新歸,初履家庭樂境,但覺有生以來,無若斯時歡欣也。於是一一思量,餘自脫俗至今,所遇師傅、乳媼母子及羅弼牧師家族,均殷殷垂愛,無異骨肉。則舉我前此之飄零辛苦,盡足償矣。第念及雪梅孤苦無告,中心又難自恝耳。然餘為僧及雪梅事,都秘而不宣,防餘母聞之傷心也。茲出家與合婚二事,直相背而馳。餘既證法身,固弗娶者,雖依慈母,不亦可乎?

方遐想間,餘母與姨氏入矣。姨氏手持湯藥,行至榻畔予餘曰:“三郎,汝病蓋為感冒。汝今且起服藥,一二日後可無事。此藥吾所手采。三郎,若姨日中固無所事,惟好去山中采藥,親製成劑,將施貧乏而多病者。須知世間醫者,莫不貪財,故貧人不幸構病,隻好垂手待斃,傷心慘目,無過於此。吾自顧遣此餘年,舍此采藥濟人之事,無他樂趣。若村婦燒香念佛,吾弗為也。三郎,吾與汝母俱為老人類。諺雲‘老者預為交代事’,蓋謂人老隻當替後人謀幸福,但自身勞苦非所計。顧吾子現隸海軍,且已娶婦,亦無庸為彼慮。今茲靜子,彼人最關吾懷。靜子少失怙恃,依吾已十有餘載,吾但托之天命。”

姨氏言至此,凝思移時,長喘一聲,複麵餘曰:“三郎,先是汝母歸來,不及三月,即接汝義父家中一信,謂三郎上山,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為言實也。餘與汝母,得此凶耗,一哭幾絕,頓增二十餘年老態。茲事亦無可如何,惟有晨夕禱告上蒼,祝小子遊魂,來歸阿母。”

餘傾聽姨氏之言,厥聲至慘,猛觸宿恨,肺葉震震然,不知所可。久之,仰麵見餘母容儀,無有悲戚,即力製餘悲,恭謹言曰:“銘感阿姨過愛。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過去陳跡,請阿姨阿母置之。兒後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顏色,即孺子喜幸當何如也!”

餘言已,餘母速餘飲藥。少選,上身汗出如注,憊極,帖然而臥。

第十一節

餘病四晝夜,始臻勿藥。餘母及姨氏舉家喜形於色。時為三月三日,天氣清新,餘就窗次卷簾外盼,山光照眼,花鳥怡魂,心乃滋適。忽念一事,蓋餘連日晨醒,即覺清芬通餘鼻觀,以榻畔紫檀幾上,必易鮮花一束,插膽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猶帶露滴。今晨忽見一翡翠襟針遺於幾下,方悉其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貽也。餘又頓憶前日似與玉人曾相識者,因餘先在羅弼女士齋中,所見德意誌畫伯阿陀輔手繢《沙浮遺影》,與彼姝無少差別耳。方凝佇間,忽注目紗簾之下,陳設甚雅:有雲石案作鵝卵形,上置鑒屏、銀盒、筆硯、絳羅,一塵不著。旁有柚木書櫝,狀若鴿籠,藏書頗富。

餘檢之,均漢土古籍也。迨餘回視左壁,複有小幾,上置雁柱鳴箏,似尚有餘音繞諸弦上。此時餘始驚審此樓為彼姝妝閣,又心儀彼姝學邃,且翛然出塵,如藐姑仙子。

斯時,餘正覺心中如有所念,移時,又憮然若失。忽見餘母登樓,手中將春衣二襲,囑餘曰:“三郎,今茲寒威已退,爾試易此衣。”

餘將衣接下,遂伴餘母坐於藍緞彈簧長椅之上。餘母視餘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案餘額問曰:“吾兒今晨何似?”

餘曰:“兒無所苦,身略罷耳。阿娘以何日將餘及妹寧家?餘尚未麵阿姊也。”

餘母曰:“何時均可。吾初意俟爾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報爾姊。蓋若姨有切心之事,與我相量。苟爾居此舒泰,吾一時固無歸意。爾知吾年已垂暮,生平親屬鹹老,勢必疏遠,安能如盛年時往來無絕?吾今舉目四顧,惟與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見爾,中心怡悅靡極,則爾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爾性耽幽寂,居此樓最適。此樓向為靜子所居,前日爾來,始移於樓下,與爾妹同室。三郎,爾居此,意若弗適者,盡可語我。”

餘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風物固佳,小住,於兒心滋樂也。”

此時侍者傳言,晨餐已備,餘母欣然趣餘更衣下樓禦膳。

餘既隨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謝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麵迎餘,欣歡萬狀,引首顧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無恙矣。靜子,爾趨前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見玉人翩若驚鴻,至餘前,肅然為禮。而此際玉人密發虛鬟,豐姿愈見娟媚。餘不敢回眸正視,惟心緒飄然,如風吹落葉,不知何所止。

餘兄妹隨阿娘羈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憐餘,餘惟凡百恭謹,以奉阿姨阿母歡顏,自覺娛悅匪極。苟心有棖觸,即倚樹臨流,或以書自遣。顧櫝中所藏多宋人理學之書,外有梵章及驢文數種,已為蟲蝕,不可辨析,俱唐本也。複次有漢譯《婆羅多》及《羅摩延》二書,乃長篇敘事詩。二書漢土已失傳矣,惟於《華嚴經》中偶述其名稱,謂出自馬鳴菩薩,今印度學人哆氏之英譯《摩訶婆羅多族大戰篇》,即其一也。

第十二節

一時雁影橫空,蟬聲四徹。餘垂首環行於姨氏庭苑魚塘堤畔,盈眸廓落,淪漪泠然。餘默念晨間,餘母言明朝將餘兄妹遄歸,則此地白雲紅樹,不無戀戀於懷。忽有風聲過餘耳,瑟瑟作響。餘乃仰空,但見宿葉脫柯,蕭蕭下墮,心始聳然知清秋亦垂盡矣。遂不覺中懷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餘母此時已屏擋行具,方思進退閑之軒,一看弱妹。步至石闌橋上,忽聞衣裙窸窣之聲。

少選,香風四溢,陡見玉人靚妝,仙仙飄舉而來,去餘僅數武;一回青盼,徐徐與餘眸相屬矣。餘即肅然鞠躬致敬。

爾時玉人雙頰雖赬,然不若前此之羞澀,至於無地自容也。餘少矚,覺玉人似欲言而未言。餘愈踧踖,進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視地。久久,忽殘菊上有物,映餘眼簾,飄飄然如粉蝶,行將逾離落而去。餘趨前以手捉之,方知為蟬翼輕紗,落自玉人頭上者。斯時餘欲擲之於地,又思於禮微悖,遂將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雙手進接,以慧目迎餘,且羞且發嬌柔之聲曰:“多謝三郎見助。”

此為餘第一次見玉人啟其唇櫻,貽餘誠款,故餘膠膠不知作何詞以對。但見玉人口窩動處,又使沙浮複生,亦無此莊豔。此時令人真個消魂矣!

玉人尋複俯其頸,葉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來安乎?逗子氣候溫和,吾甚思造府奉謁,但阿母事集,恐歲內未能抽身耳。是間比逗子清嚴幽澈則一,惟氣候懸絕,蓋深山也。唐人詠羅浮詩雲:‘遊人莫著單衣去,六月飛雲帶雪寒。’吾思此語移用於此,頗覺親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當不?”

餘聆玉人詞旨,心乃奇駭,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謹言曰:“謝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見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綸於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則寒舍東西詩集不少,亦可挑燈披卷,阿姊得毋嫌軟塵溷人?敢問阿姊喜誦誰家詩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矚我,囅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問愛讀何詩,誠為笑話,須知吾固未嚐學也。三郎既不以吾為瀆,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貫珠言曰:“從來好讀陳後山詩,亦愛陸放翁,惟是故國西風,淚痕滿紙,令人心惻耳。比來讀《莊子》及《陶詩》,頗自覺徜徉世外,可見此關於性情之學不少。三郎觀吾書匱所藏多理學家言,此書均明之遺臣朱舜水先生所贈吾遠祖安積公者。蓋安積公彼時參與德川政事,執弟子禮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賜。吾家藏此書帙,已曆二百三十餘年矣。”

此語一發,餘更愕然張目注視玉人。

玉人續曰:“吾嬰年聞先君道朱公遺事,至今曆曆不忘,吾今複述三郎聽之。”於是長喟一聲,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禎十七年,即吾國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際,孑身數航長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誌。迨萬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國遺民,恥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長崎,以其地與平戶鄭成功誕生處近也。後德川氏聞之,遣水戶儒臣,聘為賓師,尤殫禮遇。公遂傳王陽明學於吾國土,公與陽明固是同鄉也。至今朱公遺墓,尚存茨城縣久慈郡瑞龍山上,容日當導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國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聞公酷愛櫻花,今江戶小石川後樂園中,猶留朱公遺愛。此園係朱公親手經營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辭世,享壽八十有三。公目清人靦然人麵,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語至精,然當易簀之際,公所言悉用漢語,故無人能聆其臨終垂訓,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餘亦淒然。二人佇立無語,但聞風聲蕭瑟。

忽有紅葉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雙蛾,狀似弗愜,因俯首低聲曰:“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見背,舊學拋荒已久。三郎在,吾可執書問難。三郎如不以弱質見棄,則吾雖凋零,可無憾矣。”

餘不待其言之畢,雙頰大赬,俯首至臆;欲貢誠款,又不工於詞,久乃囁嚅言曰:“阿母言明日歸耳。阿姊懇懇如此,滋可感也。”

時餘妹亦出自廊間,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觀吾袷衣已帶耶?晚餐將備,曷入食堂乎?”

玉人讓餘先行,即信步隨吾而入。是夕餐事豐美,逾於常日,顧餘確不審為何味。飯罷,枯坐樓頭,兀思餘今日始見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學滋深,匪但容儀佳也。即監守天閽之烏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爾昂首見月明星稀,因誦億翁詩曰:

千岩萬壑無人跡,獨自飛行明月中。

心為廓然。對月凝思,久久,回顧銀燭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寢;複喟然歎曰:“今夕月華如水,安知明夕不黑雲靉靆耶?”

餘詞未畢,果聞雷聲隱隱,似發於芙蓉塘外,因亦戚戚無已。尋複歎曰:“雲耶,電耶,雨耶,雪耶,實一物也,不過因熱度之異而變耳。多謝天公,幸勿以柔絲縛我!”

明日,晨餐甫竟,餘母命餘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攜靜子偕行。餘聞言喜甚,謂可免黯然魂消之感。餘等既登車室,玻璃窗上,霜痕猶在。餘母及姨氏,指麾雲樹,心曠神怡。瞬息,聞天風海濤之聲,不覺抵吾家矣。自是日以來,餘循陔之餘,靜子亦彼此常見,但不久譚,莞爾示敬而已。

一日,細雨廉纖,餘方伴餘母倚闌觀海,忽微微有叩聲,少選,侍者持一郵筒,跪上餘母。餘母發函申紙,少選,觀竟,囑餘言曰:“三郎,此爾姊來箋也,言明日蒞此,適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來省我雲。此子亦大可憐。”

言至此,微喟,續曰:“諺雲‘養女徒勞’,不其然乎?女子一嬪夫家,必置其親於腦後,即每逢佳節,思一見女麵,亦非易易。此雖因中饋繁雜,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貧女,嫁數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謂兩口可以無饑矣。誰料不數日,女差人將其舊服悉還父母,且傳語曰:‘好女不著嫁時衣。’意諷嫁時奩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餘母言已,即將吾姊來書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顧餘曰:“三郎,晨來毋寒乎?吾覺涼生兩臂。”

餘即答曰:“否。”

餘母遂徐徐詔餘曰:“三郎,坐。”

餘即坐。餘母問曰:“三郎,爾視靜子何如人耶?”

餘曰:“慧秀孤標,好女子也。”

餘母爾時舒適不可狀,旋曰:“誠然,誠然,吾亦極愛靜子和婉有儀。母今有言,關白於爾,爾聽之:三郎,吾決納靜子為三郎婦矣。靜子長於爾二歲,在理吾不應爾。然吾仔細回環,的確更無佳偶逾是人者。顧靜子父母不全,按例須招贅,始可襲父遺蔭,然吾固可與若姨合居,此實天緣巧湊。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歲開春時成禮,破夏吾亦遷居箱根。茲事以情理而論,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懷方釋。蓋若姨為托孤之人,今靜子年事已及,無時不係之懷抱。顧連歲以來,求婚者雖眾,若姨都不之顧。若姨之意,非關門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齊,人心不古,苟靜子不得賢夫子而侍,則若姨將何以自對?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餘母言至此,淒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將見爾慶成嘉禮,即吾與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後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蒼必予爾兩小福慧雙修。”

餘母方絮絮發言,餘心房突突而跳。當餘母言訖,餘夷猶不敢遽答。正思將前此所曆,徑白餘母,繼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蘊淚於眶,微微言曰:“兒今有言奉幹慈母聽納,蓋兒已決心……”

餘母急曰:“何謂?”

餘曰:“兒終身不娶耳。”

餘母聞言極駭,起立張目注餘曰:“烏,是何言也!爾何所見而為此言?抑爾固執拗若是?此語真令餘不解。爾年弱冠不娶,人其謂我何?若姨愛爾,不陡然耶?爾澄心思之,此語胡可使若姨聽之者?矧靜子恒為吾言,舍三郎無屬意之人。爾前次懨懨病臥姨家,湯藥均靜子親自煎調。懷誠已久,尚不知爾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餘母言至末句,聲愈嚴峻。餘即斂涕言曰:“慈母諦聽。兒撫心自問,固愛靜子,無異骨肉;且深敬其為人,想靜子亦必心知之。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兒稚昧。”

餘母淒然不餘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爾當善體吾意。吾鍾漏且歇,但望爾與靜子早成眷屬,則吾雖入土,猶含笑矣。”

第十三節

餘聽母言,淚如瀑瀉,中心自咎,誠不應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傷心之言,此景奚堪?餘皇然少間,遽跪餘母膝前,婉慰餘母曰:“阿娘恕兒。兒誠不孝,兒罪重矣!後此惟有謹遵慈命。兒固不經事者,但望阿娘見恕耳。”

餘母徐徐收淚,漫聲應曰:“孺子當聽吾言為是。古雲:‘不信老人言,後悔將何及。’矧吾兒終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詳察耶?當知娘心無一刻不為兒計也。即爾姊在家時,苟不從吾言,吾亦麵加叱責而不姑息。今既歸人,萬事吾可不必過問。須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靜子則不然。彼姝性情嫻穆,且有夙慧,最稱吾懷,爾切勿以傅粉塗脂之流目之可耳。”

餘母尚欲有言,適侍女跪白餘母曰:“浴室諸事已備,此時剛十句鍾也。”言畢,即去。

餘母顏色開霽,撫餘肩曰:“三郎,娘今當下樓檢點冬衣,十一時方暇。爾去就浴。”

餘此時知已寬慈母之憂,不禁怡然自得。仰視天際遊絲,緩緩移去,雨亦遽止,餘起易衣下樓就浴。

餘浴畢,登樓麵海,兀坐久之,則又雲愁海思,襲餘而來。當餘今日,慨然許彼姝於吾母之時,明知此言一發,後此有無窮憂患,正如此海潮之聲,續續而至,無有盡時。然思若不爾者,又將何以慰吾老母?事至於此,今但焉置吾身?

隻好權順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勸慰餘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堅不見許,則曆舉隱衷,或卒能諒餘為空門中人,未應蓄內。餘撫心自問,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繼餘又思:日俗真宗,固許帶妻,且於刹中行結婚禮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為言,吾又將何言說答餘慈母耶?餘反複思維,不可自聊,又聞山後淒風號林,餘不覺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驅兒作啞羊可耳!

第十四節

越日,餘姊果來,見餘不多言,但亦勸餘曰:“吾弟隨時隨地須聽母言。凡事毋以盛氣自用,則人情世故,思過半矣。至爾謂終身不娶,自以為高,此直村豎恒態,適足笑煞人耳!三郎,爾後此須謹誌吾言,勿貽人笑柄也。”

餘唯唯而退。餘自是以來,焦悚萬狀,定省晨昏,輒不久坐。盡日惴惴然,惟恐餘母重提意向。餘母每麵餘時,歡欣無已,似曾不理餘心有閑愁萬種。一日,餘方在齋中下筆作畫,用宣愁緒。既繪怒濤激石狀,複次畫遠海波紋,已而作一沙鷗斜射墮寒煙而沒。忽微聞叩環聲,繼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遊玩?”

餘即回顧,忽爾見靜子作斜紅繞臉之妝,攜餘妹之手,佇立門外,見餘即鞠躬與餘為禮。餘遂言曰:“請阿姊進齋中小坐,今吾畫已竟,無他事也。”

餘言既畢,餘妹強牽靜子,徑至餘側。靜子注觀餘案上之畫,少選,莞爾顧餘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源寫江南山,李唐寫中州山,李思訓寫海外山,米元暉寫南徐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趙吳興寫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寫厓山耶?一胡使人見即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誠快心洞目之觀也。”

言已,將畫還餘。餘受之,言曰:“吾畫筆久廢,今興至作此,不圖阿姊稱譽過當,徒令人增慚惕耳。”

靜子複微哂,言曰:“三郎,餘非作客氣之言也。試思今之畫者,但貴形似,取悅市儈,實則寧達畫之理趣哉?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餘今觀三郎此畫,果證得其言不謬。三郎此幅,較諸近代名手,固有瓦礫明珠之別,又豈待餘之多言也?”

餘傾聽其言,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因退立其後,略舉目視之,鬢發膩理,纖穠中度。餘暗自歎曰:“真曠劫難逢者也。”

忽而靜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畫能見媵否?三郎或不以餘求在禮為背否?餘觀此景滄茫古逸,故愛之甚摯。今茲發問,度三郎能諒我耳。”

餘即答曰:“豈敢,豈敢,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誨,作我良師,不寧佳乎?”

靜子瑟縮垂其雙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羅帶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雖偶習之,然一無所成,今惟行篋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餘曰:“請問雲何《花燕》?”

靜子曰:“吾家園池,當荷花盛開時,每夜有紫燕無算,巢荷花中,花盡猶不去。餘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為之圖。三郎,今容我檢之來,第恐貽笑大方耳。”

餘鞠躬對曰:“請阿姊速將來,弟亟欲拜觀。”

靜子不待餘言之畢,即移步鞠躬而去,輕振其袖,薰香撲人。餘遂留餘妹問之曰:“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抑外出耶?”

餘妹答曰:“然,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謂往葉山觀千貫鬆,兼有他事,順道謁淡島神社。已囑廚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鍾,並囑吾語阿兄也。”

餘曰:“妹曷未同往?”

妹曰:“不,靜姊不往,故我亦不願往。”

餘顧餘妹手中攜有書籍,即詰之曰:“何書?”

妹曰:“此波彌尼八部書也。”

餘曰:“此為《梵文典》,吾妹習此乎?”

妹曰:“靜姊每日授餘誦之,顧初學殊艱,久之漸覺醰醰有味。其句度雅麗,迥非獨逸,法蘭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語。”

餘曰:“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靜姊平素喜談佛理,以是因緣,好涉獵梵章。嚐語妹雲:‘佛教雖斥聲論,然《楞伽》、《瑜伽》所說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別,曰正智,曰真如,與波彌尼派相近。《楞嚴》後出,依於耳根圓通,有聲論宣明之語。是佛教亦取聲論,特形式相異耳。’”餘聽畢,正色語餘妹曰:“善哉,靜姊果超凡入聖矣。吾妹謹隨之學毋怠。”

第十五節

餘語吾妹既訖,私心歎曰:“靜子慧骨天生,一時無兩,寧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長侍秋波也!”

已而靜子盈盈至矣。靜子手持繢絹一幀,至餘前;餘肅然起立,接而觀之:蓮池之畔,環以垂楊修竹,固是姨家風物,有女郎兀立,風采盎然,碧羅為衣,頗得吳帶當風之致。

女郎挽文金高髻,即漢製飛仙髻也。俯觀花燕,且自看妝映,翛然有出塵之姿,飄飄有淩雲之概。餘讚歎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靜子聞言,轉目盼餘,兼視餘妹,莞爾言曰:“究又奚能與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覘其中藏如何耳。畫中人外觀,似奕奕動人,第不能言,三郎何從諗其中心著何顏色者?”

餘置其言弗答,續曰:“畫筆秀逸無倫,固是仙品。餘生平博覽丹青之士,鹹弗能逮。嗟乎!衣缽塵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據行雲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獨造,使餘歎觀止矣。阿姊端為吾師,吾何幸哉!”

靜子此時,羞不能答,俯首須臾,委婉言曰:“三郎,胡為而作如是言?令淺嚐者無地自容。但願三郎將今日之畫見賜,俾為臨本,兼作永永紀念,以畫中意況,亦與餘身世吻合。跡君心情,寧謂非然者?”

餘曰:“餘久不複屬意於畫,蓋已江郎才盡。阿姊自是才調過人,固應使我北麵紅妝,雲何謂我妄言?”

靜子含羞不餘答。餘亦無言,但雙手擎餘畫獻之,且無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傾服之誠,非敢言畫也。”

靜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適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貴耳。”言已,即平鋪袖角,端承餘畫,以溫厚之詞答曰:“敬謝三郎。三郎無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畫,朝夕對之,不敢忘錫畫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興。餘乃負杖出門,隨步所之,遇漁翁,相與閑話,迄翁收拾垂綸,餘亦轉身歸去。時夜靜風嚴,餘四顧,舍海曲殘月而外,別無所睹。及去餘家僅丈許,瞥見有人悄立海邊孤石之旁,靜觀海麵,餘諦矚倩影亭亭,知為靜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靜子聞餘聲,卻至欣悅,急回首應曰:“三郎,歸何晏?獨不避海風耶?吾遲三郎於此久矣。三郎出時可曾加衣否?向晚氣候,不比日間,恐非三郎所勝,不能使人無戚戚於中。三郎善自珍攝,寒威滋可畏也。”

餘即答曰:“感謝吾姊關垂。天寒夜寂,敬問吾姊於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靜子則柔聲答曰:“區區弱質,奚雲惜者?今餘方自家中來,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鹹集廚下製瓜團粉果,獨餘偷閑來此,奉候三郎。三郎歸,吾心至適。”

餘重謝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見待,愧弗克當。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佇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稱消受耳。”

餘言畢,舉步欲先入門,靜子趣前嬌而扶將曰:“三郎且住。三郎悅我請問數言乎?”

餘曰:“何哉?姊胡為客氣乃爾?阿姊欲有下回,稚弟固無不願奉白者也。”

靜子躊躇少間,乃出細膩之詞,第一問曰:“三郎,邇來相見,頗帶幽憂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無鬱拂。今願竊有請耳。”

餘此時心知警兆,兀立不語。靜子第二問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禮淡島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審。”

餘聞語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靜子低聲而言,其詞斷續不可辨,似曰:“三郎鑒之,總為君與區區不肖耳。”

第十六節

餘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餘正怔忡間,轉身稍離靜子所立處,故作漫聲指海麵而言曰:“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似是魚舸經此,然耶?否耶?”

靜子垂頭弗餘答。少選,複步近餘胸前,雙波略注餘麵。餘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雲斜月,殊勝端麗。此際萬籟都寂,餘心不自鎮;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雲彌布,隻餘殘星數點,空搖明滅。餘不覺自語曰:“籲!此非人間世耶?今夕吾何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餘言甫竟,似有一縷吳綿,輕溫而貼餘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餘,一手扶彼枯石而坐。餘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脫也。久之,靜子發清響之音,如怨如訴曰:“我且問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關白三郎乎?”

餘此際神經已無所主,幾於膝搖而牙齒相擊,垂頭不敢睇視,心中默念,情網已張,插翼難飛,此其時矣。

但聞靜子連複問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語?三郎寧勿審於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背言?何見棄之深耶?餘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因亦不能無瀆問耳。”

餘乃力製驚悸之狀,囁嚅言曰:“阿娘向無言說,雖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記。”

餘言甫發,忽覺靜子筋脈躍動,驟鬆其柔荑之掌。餘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餘正思言以他事,忽爾悲風自海麵吹來,乃至山嶺,出林薄而去。餘方凝佇間,靜子四顧皇然,即襟間出一溫香羅帕,填餘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繡角梨花箋,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謹以奉贈,聊報今晨傑作。君其納之。此閑花草,寧足雲貢?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餘乍聞是語,無以為計。自念拒之於心良弗忍;受之則睹物思人,寧可力行正照,直證無生耶?餘反複思維,不知所可。靜子故欲有言,餘陡聞陰風怒號,聲振十方,巨浪觸石,慘然如破軍之聲。靜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餘胸間。既訖,遽握餘臂,以腮熨之,嚶嚶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願蒼蒼者佑吾三郎無恙。今吾兩人同歸,朝母氏也。”餘呆立無言,惟覺胸間趯趯而躍。靜子嬌不自勝,攙餘徐行。及抵齋中,稍覺清爽,然心緒紛亂,廢棄一切。此夜今時,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以還父母,又那能越此情關,離諸憂怖耶?

第十七節

翌朝,天色清朗,惟氣候遽寒,蓋冬深矣。餘母晨起,即部署廚娘,出餺飥,又陳備飲食之需。既而齊聚膳廳中,歡聲騰徹。餘始知姊氏今日歸去。靜子此際作魏代曉霞妝,餘發散垂右肩,束以帶,迥絕時世之裝,靦腆與餘為禮,益增其冷豔也。餘既近爐聯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語海邊之時,餘未以實對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辭行,餘見靜子拖百褶長裙,手攜餘妹送姊氏出門。餘步跟其後,行至甬道中,餘母在旁,命餘亦隨送阿姊。

靜子聞命,欣然即轉身為餘上冠杖。餘曰:“謹謝阿姊,待我周浹。”

餘等齊行,送至驛上,展車發,遂與餘姊別。歸途惟靜子及餘兄妹三人而已。

靜子緩緩移步,遠遠見農人治田事,因出其纖指示餘,順口吟曰:“‘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麵亦收租。’三郎,此非範石湖之詩歟?在宋已然,無怪吾國今日賦稅之繁且重,吾為村人生無限悲感耳。”

靜子言畢,微喟,須臾忽絳其頰,盼餘問曰:“三郎得毋勞頓?日來身心,亦無患耶?吾晨朝聞阿母傳言,來周過已,更三日,當挈令妹及餘歸箱根。未審於時三郎可肯重塵遊屐否?”

餘聞言,萬念起落,不即答,轉視靜子,匿麵於綾傘流蘇之下,引慧目迎餘,為狀似甚羞澀。餘曰:“如阿娘行,吾必隨叩尊府。”

餘言已,複回顧靜子眉端,隱約見愁態。轉瞬,靜子果蘊淚於眶,嚶然而呻曰:“吾晨來在膳廳中,見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體違和?敢希見告耳。苟吾三郎有何傷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見外也。”

餘默默弗答。靜子複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請?”

餘停履抗聲答曰:“心偶不適,亦自不識所以然。勞阿姊詢及,慚惕何可言?萬望阿姊饒我。”

餘且行且思,赫然有觸於心,弗可自持,因失聲呼曰:“籲!吾滋愧悔於中,無解脫時矣!”

餘此時淚隨聲下。靜子雖聞餘言,殆未見窺餘命意所在,默不一語。繼而容光慘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餘揾淚,慰藉良殷,至於紅淚沾襟。餘暗驚曰:“吾兩人如此,非壽征也!”

旁午,始蒞家庭,靜子與餘都弗進膳。

第十八節

餘姊行後,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繽紛,餘緊閉窗戶,靜坐思量,此時正餘心與雪花交飛於茫茫天海間也。餘思久之,遂起立徘徊,歎曰:“蒼天,蒼天,吾胡盡日懷抱百憂於中,不能自弭耶?學道無成,而生涯易盡,則後悔已遲耳。”

餘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此嬰嬰宛宛者於漠北。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餘以爾許纏綿婉戀,累餘虱身於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係於情者,難平尤怨,曆古皆然。吾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閑愁自戕哉?佛言:“佛子離佛數千裏,當念佛戒。”吾今而後,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餘輪轉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豔思,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第念此事決不可以稟白母氏,母氏知之,萬不成行矣。

忽而餘妹手托錦製瓶花入,語餘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當否?”

餘無言,默視餘妹,心忽恫楚,淚盈餘睫,思欲語以離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後,餘心顫不已,返身掩麵,成淚人矣。

此夕,餘愁緒複萬疊如雲,自思靜子日來懨懨,已有病容。跡彼情詞,又似有所顧慮,抑已洞悉吾隱衷,以我為太上忘情者歟?今既不以禮防為格,吾胡不親過靜子之室,敘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棄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樓,緩緩而行。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八雲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台絳蠟,伴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音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迄餘音都杳,餘已至窗前,屏立不動。

乍聞餘妹言曰:“阿姊,晨來所治針黹,亦已畢業未?”

靜子太息答餘妹曰:“吾欲為三郎製領結,顧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餘既知餘妹未睡,轉身欲返,忽複聞靜子淒聲和淚,細詰餘妹曰:“吾妹知阿兄連日胡因鬱鬱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餘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潸潸下,良匪無以。妹誠愕異,又弗敢以稟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靜子曰:“顧乃無術。惟待餘等歸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寧家,則必有以舒阿兄鬱結。阿兄蒞吾家,兼可與吾妹劇談破寂,豈不大妙?不觀阿兄麵龐,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問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餘妹曰:“無所聞也。”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餘雖勿慧,曷遂相見則……”言至此,噫焉而止。複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靜子言時,淒咽不複成聲。餘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歔泣下,乃歸,和衣而寢。

第十九節

天將破曉,餘憂思頓釋,自謂覓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訖,於是就案搦管構思,憮然少間,力疾書數語於箋素雲:

靜姊妝次:

嗚呼,吾與吾姊終古永訣矣!餘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幹雲,吾非木石,雲胡不感?然餘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言之恫,又胡忍以飄搖危苦之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今茲手持寒錫,作遠頭陀矣。塵塵刹刹,會麵無因。伏維吾姊,貸我殘生,夫複何雲?倏忽離家,未克另稟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湣,代白此心;並婉勸二老切勿悲念頑兒身世,以時強飯加衣,即所以憐兒也。幼弟三郎寒淚頂禮。

書畢,即易急裝,將箋暗納於骨細盒之內。盒為靜子前日盛果媵餘,餘意行後,靜子必能檢盒得箋也。摒擋既畢,舉目見壁上銅鍾,鏘鏘七奏,一若催餘就道者。此時阿母、阿姨鹹在寢室,為餘妹理衣飾。靜子與廚娘、女侍,則在廚下都弗餘覺。餘竟自辟柵潛行。行數武,餘回顧,忽見靜子亦匆匆踵至,綠鬢垂於耳際,知其還未櫛掠,但倉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適?夜來積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將備,曷稍待乎?”

餘心為赫然,即脫冠致敬,恭謹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卻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觀白瀧不動尊神,須趁雪未溶時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為念。”

靜子趣近餘前,愕然作聲問曰:“三郎顏色,奚為乍變?得毋感冒?”言畢,出其膩潔之手,按餘額角,複執餘掌言曰:“果熱度騰湧。三郎此行可止,請速歸家,就榻安歇,待吾稟報阿母。”言時聲顫欲嘶。

餘即陳謝曰:“阿姊太過細心,餘惟覺頭部微暈,正思外出,吸取清氣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時後,餘即寧家,可乎?”

靜子以指掠其鬢絲,微歎不餘答;久乃嬌聲言曰:“然則,吾請侍三郎行耳。”

餘急曰:“何敢重煩玉趾,餘一人行道上,固無他慮。”

靜子似弗懌,含淚盼餘,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衛三郎,亦所不惜,況區區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見卻,即幸甚矣。”

餘更無詞固拒,權伴靜子逡巡而行。道中積雪照眼,餘略顧靜子芙蓉之靨,襯以雪光,莊豔絕倫,吾魂又為之奭然而搖也。靜子頻頻出素手,謹炙餘掌,或捫餘額,以覘熱度有無增減。俄而行經海角沙灘之上,時值海潮初退,靜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餘矚靜子清臒已極,且有淚容,心滋惻悵,遂扶靜子腰圍,央其稍歇。靜子脈脈弗語,依餘憩息於細軟幹砂之上。

此時餘神誌為爽,心亦鎮定,兩鬢熱度盡退,一如常時,但靜默不發一言。靜子似漸釋其悲哽,尚複含愁注視海上波光。久久,忽爾扶餘臂愀然問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訝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郵筒,中附褪紅小簡,作英吉利書,下署羅弼氏者,究屬誰家掃眉才子?可得聞乎?吾觀其書法嫵媚動人,寧讓簪花格體?奈何以此蟹行烏絲,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餘以私心決之,三郎意似憐其薄命如櫻花然者。三郎今茲肯為我傾吐其詳否耶?”

餘無端聞其細膩酸咽之詞,以餘初不宿備,故噤不能聲。

靜子續其聲韻曰:“三郎,胡為緘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聞芳訊耶?”

餘遂徑報曰:“彼馬德利產,其父即吾恩師也。”

靜子聞言,目動神慌,似極慘悸,故遲遲言曰:“然則彼人殆絕代麗姝,三郎固豈能忘懷者?”

言畢,哆其唇櫻,回波注睇吾麵,似細察吾方寸作何向背。餘略引目視靜子,玉容瘦損,忽而慧眼含紅欲滴。餘心知此子固天懷活潑,其此時情波萬疊而中沸矣。餘情況至窘,不審將何詞以答。少選,遽作莊容而語之曰:“阿姊當諒吾心,絮問何為?餘實非有所戀戀於懷。顧餘素鞅鞅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餘周曆人間至苦,今已絕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餘言畢,靜子揮其長袖,掩麵悲咽曰:“宜乎三郎視我,漠若路人,餘固烏知者?”已而複曰:“嗟乎!三郎,爾意究安屬?心向麗人則亦已耳,寧遂忍然弗為二老計耶?”

餘聆其言,良不自適,更不忍傷其情款。所謂藕斷絲連,不其然歟?餘遂自綰愁絲,陽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適戲言耳,阿姊何當介蒂於中,令稚弟皇恐無地。實則餘心緒不寧,言乃無檢。阿姊愛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無任耳!阿姊其見宥耶?”

靜子聞餘言,若喜若憂,垂額至餘肩際,方含意欲申,餘即撫之曰:“悲乃不輪,不如歸也。”

靜子愁愫略釋,盈盈起立,捧餘手重複親之,言曰:“三郎記取:後此無論何適,須約我偕行,寸心釋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將毋令人懸念耶?”

餘即答曰:“敬聞命矣。”

靜子此時俯身,拾得虹紋貝殼,執玩反複,旋複置諸砂麵,為狀似甚樂也。已而駢行,天忽陰晦,欲雪不雪,路無行人。靜子且行且喟。餘栗栗惴懼不已,乃問之曰:“阿姊奚歎?”

靜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適,吾心至慊。”

餘曰:“但願阿姊寬懷。”

此時已近由腳孤亭之側,離吾家隻數十武,餘停履謂曰:“請阿姊先歸,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橋之下,拾螺蛤數枚,歸貽妹氏,容緩二十分鍾寧家。第恐有勞垂盼。阿姊願耶?否耶?”

靜子曰:“甚善。餘先歸為三郎傳朝食。”

言畢,握餘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歸。吾偕令妹佇伺三郎,同禦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積雪也。”

餘垂目細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現蔚藍脈線,良不忍遽釋,惘然久立,因曰:“敬謝阿姊禮我。”

第二十節

餘目送靜子珊珊行後,喟然而歎曰:“甚矣,柔絲之絆人也!”

餘自是力遏情瀾,亟轉山腳疾行。漸前,適有人夫牽空車一輛,餘招而乘之,徑赴車站。購票訖,汽車即發。二日半,經長崎,複乘歐舶西渡。餘方豁然動念,遂將靜子曩日所媵鳳文羅簡之屬,沉諸海中,自謂憂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餘即日入城,購僧衣一著易之,蕭然向武林去,以餘素慕聖湖之美,今應順道酬吾夙願也。既至西子湖邊,盈眸寂樂,迥絕塵寰。餘複泛瓜皮舟,之茅家埠。

既至,餘舍舟,肩挑被席數事,投靈隱寺,即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處也。餘進山門,複至客堂,將行李放堂外左邊,即自往右邊鵠立。

久久,有知客師出問曰:“大師何自而來?”

餘曰:“從廣州來。”

知客聞言欣然曰:“廣東富饒之區也。”

餘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審視牒訖,複欣然導餘登南樓安息。餘視此樓頗廣,丁方可數丈,樓中一無所有,惟灰磚數方而已。

迄薄暮,齋罷,餘急就寢,即以灰磚代枕。入夜,餘忽醒,弗複成寐,又聞樓中作怪聲甚厲。餘心驚疑是間有鬼,慘栗不已,急以絨氈裹頭,力閉餘目,雖汗出如瀋,亦弗敢少動。漫漫長夜,不勝苦悶。天甫遲明,聞鍾聲,即起,詢之守夜之僧,始知樓上向多鬆鼠,故發此怪聲,來往香客,無不驚訝雲。

晨粥既畢,主持來囑餘曰:“師遠來,晨夕無庸上殿,但出山門掃枯葉柏子,聚而焚之。”

餘曰:“謹受教。”

過午,複命餘將冷泉亭石腳衰草剔淨。如是安居五日過已,餘頗覺翛然自得,竟不識人間有何憂患,有何恐怖。聽風望月,萬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無憾:以是間風景為聖湖之冠,而冠蓋之流,往來如鯽,竟以清淨山門,為凡夫俗子宴遊之區,殊令人弗堪耳。

第二十一節

餘一日無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見壁上新題,墨痕猶濕。餘細視之,即《捐官竹枝詞》數章也,其詞曰:

二品加銜四品階,皇然綠轎四人抬。

黃堂半跪稱卑府,白簡通詳署憲台。

督撫請談當座揖,臬藩接見大門開。

便宜此日稱觀察,五百光洋買得來。

大夫原不會醫生,誤被都人喚此名。

說夢但求升道府,升階何敢望參丞。

外商吏禮皆無分,兵戶刑工浪掛名。

一萬白銀能報效,燈籠馬上換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華,藍頂花翎到處誇。

直與翰林爭俸滿,偶兼坐辦望厘差。

大人兩字憑他叫,小考諸童聽我枷。

莫問出身清白否,有錢再把道員加。

工賑捐輸價便宜,白銀兩百得同知。

官場逢我稱司馬,照壁憑他畫大獅。

家世問來皆票局,大夫買去署門楣。

怪他多少功牌頂,混我胸前白鷺鶿。

八成遇缺盡先班,銓補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還夙債,掩將妻耳買新歡。

若逢苦缺還求調,偏想諸曹要請安。

別有上台饒不得,一年節壽又分餐。

補褂朝珠頂似晶,冒充一個狀元郎。

教官都作加銜用,殷戶何妨苦缺當。

外放隻能掄刺史,出身原是做廚房。

可憐裁缺悲公等,丟了金錢要發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素珠金頂亦榮身。

也隨編檢稱前輩,曾向王公作上賓。

借與招牌充薙匠,呼來雅號冒儒臣。

銜條三字翰林院,誑得家人喚大人。

餘讀至此,謂其詞雅謔。首章指道員,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縣,其六光祿寺署丞,其七待詔,惜末章為風雨剝滅,不可辨,隻剩:

天喪斯文人影絕,官多捷徑士心寒。

一聯而已。此時科舉已廢,蓋指留學生而言也。

餘方欲行,適有少年比丘,負囊而來。餘觀其年,可十六七,麵帶深憂極恨之色。見餘即肅容合十,向餘而言曰:“敬問阿師,此間能容我掛單否乎?”餘曰:“可,吾導爾至客堂。”比丘曰:“阿彌陀佛。”

餘曰:“子來從何許?觀子形容,勞困已極,吾請助子負囊。”

比丘顰蹙曰:“謝師厚意。吾果困頓,如阿師言。吾自湖南來者,吾發願參禮十方,形雖枯槁,第吾心中懊惱,固已淨盡無餘,且勿知苦為何味也。”

第二十二節

晚上比丘與餘同歇樓上,餘視其衣單,均非舊物,因意其必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實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幾載?”

比丘聆餘言,沉思久之,淒然應餘曰:“吾削發僅月餘耳。阿師待我殊有禮義,中心寧弗感篆?我今且語阿師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餘於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淒迷,餘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於斯時當窗刺繡。餘引目望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餘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箋,以紅線輕係於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餘窗。蓋領窗與餘窗斜對,僅離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餘得箋,循還雒誦,心醉其美,複豔其情,因歎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夢魂,竟被鄰女牽係,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後朝夕必臨窗對晤,且饋餘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屢矣。”

“一日,女複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餘感鄰女之心,至於萬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告貸於廝仆。不料仆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餘曰:‘吾素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函,囑餘挈歸,致吾叔父。餘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餘含笑。餘正色告之曰:‘今日見擯於老父,後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

“女聆餘言,似不歡,怫然豎其一指,逡巡答餘曰:‘今夕無月,君於十一句鍾,以舴艋至吾屋後。君能之乎?’餘亟應曰:‘能之。’”

“餘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餘曰:‘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遊無賴耶?’餘惟恭默,不敢答一辭,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頃,叔父複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餘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鬥,亂剝餘肩。餘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

“黃昏後,餘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搖舟,欸乃而去。”

“及至其宅,剛九句鍾,餘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橈於屋角。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餘將孤艇駛至牆緣芭蕉之下,冒風雨而立,直至四更,亦複杳然。餘心知有變,躍身入水,無知覺已。”

“迄餘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餘側,頻以手按餘胸次,甚殷。餘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餘誠無麵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

“餘聞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發婆娑,搖頭歎曰:‘天下負心人兒,比比然也。客今後須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餘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嶽麓為僧。乃將腰間所係海棠筆袋並香屑葬於飛來鍾樹腳之側。後此附商人來是間。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謂情,所謂恨耶?”

餘聞湘僧言訖,曆曆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聞慈母責餘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思家之感。翌朝,餘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餘司湯藥粥施各事,餘輒於中夜感極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後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形影相吊,無片刻少離。餘病兼旬,始護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鍾,清人骨髓。

第二十三節

忽一日,監院過餘言曰:“明日中元節,城內麥家有法事,首座命衲應赴,並詢住僧之中,誰合選為同伴者。衲以師對,首座喜甚。道師沉靜寡言,足莊山門風範,能起十方宗仰。且麥氏亦嶺南人,以師款洽,較他人方便,此吾儕不得不借重於吾師也。”

餘答曰:“餘出家以來,未嚐習此,舍《香讚》、《心經》、《大悲咒》而外,一無所能,恐辱命,奈何?”

監院曰:“瑜伽炮口,隻此亦夠。尚有侍者三人,於諸事殊練達。師第助吾等敲木魚及添香剪燭之外,無多勞。萬望吾師勿辭辛苦,則常住增光矣。”

餘不獲已,允之。監院欣然遂去。餘語湘僧曰:“此無益於正教,而適為人鄙夷耳。應赴之說,古未之聞。昔白起為秦將,坑長平降卒四十萬。至梁武帝時,誌公智者,提斯悲慘之事,用警獨夫好殺之心,並示所以濟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陸道場七晝夜,一時名僧,鹹赴其請。應赴之法,自此始。”

“餘嚐考諸《內典》:昔佛在世,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間天上,莫不以五時八教,次第調停而成熟之;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滅度後,阿難等結集《三藏》,流通法寶。至漢明帝時,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後,漸入澆漓,取為衣食之資,將作販賣之具。嗟夫,異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與而不取之謂;今我以法與人,人以財與我,是謂貿易,雲何稱施?況本無法與人,徒資口給耶?縱有虔誠之功,不贖貪求之過。若複苟且將事,以希利養,是謂盜施主物,又謂之負債用。律有明文,嗬責非細。”

湘僧曰:“阿師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詞也。第餘又不解誌公胡必作此懺儀,延誤天下蒼生耶?”

餘曰:“誌公本是菩薩化身,能以圓音利物。唐持梵唄,已無補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雲棲廣作懺法,蔓延至今,徒誤正修,以資利養,流毒沙門,其禍至烈。至於禪宗本無懺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顧吾與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廣說其四諦八正道,豈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語哉?”

湘僧曰:“善哉!馬鳴菩薩言:諸菩薩舍妄,一切顯真實,諸凡夫覆真,一切顯虛妄。”

第二十四節

明日,餘隨監院蒞麥氏許,然餘未嚐詢其為何名,隸何地,但知其為宰官耳。

入夜,法事開場,此餘破題兒第一遭也。此時男女疊肩環觀者甚眾。監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離,睹音容而何在”,聲至淒惻。及至“嗚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又“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寒”,又“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等句,則又悲健無論。斯時舉屋之人,鹹屏默無聲,注矚餘等。

餘忽聞對壁座中,有嬰宛細碎之聲,言曰:“殆此人無疑也。回憶垂髫,恍如隔世,寧勿淒然?”時複有男子太息曰:“傷哉!果三郎其人也。”

餘驟聞是言,豈不驚但?餘此際神色頓變,然不敢直視。

女郎複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難言之隱耳。”

餘默察其聲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麥家兄妹,為吾鄉裏,又為總角同窗。計相別五載,想其父今為宦於此。回首前塵,徒增浩歎耳。憶餘羈香江時,與麥氏兄妹結鄰於賣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極可親,禦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於此,實屬前緣。餘今後或能借此一訊吾舊鄉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飄零否耶?餘心於是鎮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見僮仆至餘前揖曰:“主人有命,請大師賁臨書齋便飯。”

餘即隨之行。此時,同來諸僧鹹駭異,以彼輩未嚐知餘身世,彼意謂餘一人見招,必有殊榮極寵。蓋今之沙門,雖身在蘭闍,而情趣纓茀者,固如是耳!

及餘至齋中,見餐事陳設甚盛:有蓴菜,有醋魚、五香腐幹、桂花栗子、紅菱藕粉、三白西瓜、龍井虎跑茶、上蔣虹字退,此均為餘特備者。餘心默感麥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長者之風,於此炎涼世態中,已屬鳳毛麟角矣。

少須,麥氏攜其一子一女出齋中,與餘為禮。餘諦認麥家兄妹,容顏如故,戲采娛親;而餘抱無涯之戚,四顧蕭條,負我負人,何以堪此?因掩麵哀咽不止。麥氏父子,深形淒愴,其女公子亦不覺為餘而作啼妝矣。

無語久之,麥氏撫餘莊然言曰:“孺子毋愁為幸。吾久弗見爾。先是聞鄉人言,吾始知爾已離俗,吾正深悲爾天資俊爽,而世路淒其也。吾去歲挈家人僑居於此,昨夕兒輩語我,以爾來吾家作法事,令老夫驚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猶能會爾,寧謂此非天緣耶?爾父執之婦,昨春遷居香江,死於喉疫。今老夫願爾勿歸廣東。老夫知爾了無凡骨,請客吾家,與豚兒作伴,則爾於餘為益良多。爾意雲何者?”

餘聞父執之妻早年去世,滿懷悲感,歎人事百變叵測也。

第二十五節

餘收淚啟麥氏曰:“銘感丈人,不以殘衲見棄,中心誠惶誠恐,將奚以為報?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離之。後此孺子當時叩高軒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麥氏少思,靄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爾。”

餘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謝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麥氏喜形於色,引餘入席。顧桌上浙中名品鹹備,奈餘心懷百憂,於此時亦味同嚼蠟耳。飯罷,餘略述東歸尋母事。

麥氏舉家靜聽,感喟無已。麥家夫人並其太夫人,亦在座中,為餘言,天心自有安排,囑餘屏除萬慮。餘感極而繼之以泣。

及餘辭行,麥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餘,囑曰:“孺子莫拒,納之用備急需也。”

餘拜卻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時,已備二百金,至今還有其半,在衣襟之內。此恩吾惟心領,敬謝夫人。”

餘歸山門。越數日,麥家兄妹同來靈隱,視餘於冷泉亭。餘乘間問雪梅近況何若。初,兄妹皆隱約其辭,餘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餘聞言幾踣,退立震懾,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攙餘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實則……”語至此,轉複慰餘曰:“吾愛友三郎,千萬珍重。女弟此言非確,實則人傳彼姝春病頗劇耳。然吉人自有天相,萬望吾愛友切勿焦慮,至傷玉體。”餘遂力遏其悲。

是日,麥家兄妹複邀餘同歸其家。翌晨,餘偶出後苑噓氣,適逢其妹於亭橋之上,扶欄凝睇,如有所思。既見餘至,不禁紅上梨渦,意不忍為隴中佳人將消息耳。餘將轉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嬌聲問曰:“三郎其容我導君一遊苑中乎?”

餘即鞠躬,莊然謝曰:“那敢有勞玉趾?敬問賢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與否?賢妹可詳見告歟?”

其妹嚶然而呻,輒搖其首曰:“諺雲:‘繼母心肝,甚於蛇虺。’不誠然哉?前此吾居鄉間,聞其繼母力逼雪姑為富家媳,迨出閣前一夕,竟絕粒而夭。天乎!天乎!鄉人鹹悲雪姑命薄,吾則歎人世之無良,一於至此也!”

餘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急馳返山門,與法忍商酌,同歸嶺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貞魂。明日午後,麥氏父子,親送餘等至拱宸橋,揮淚而別。

第二十六節

餘與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定行腳同歸。沿途托缽,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驛,土人言此去俱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餘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舟資及糧食之用,於是揚帆以行。風利,數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餘二人憂思稍解。

是夕,維舟於野渡殘揚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北風瀟颯過耳,餘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者絡續而至。餘異而矚之,約有百數,均團臍胖蟹也。此為餘初次所見,頗覺奇趣。

法忍語餘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觀。”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複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刹告餘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矣。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於此,不觀腐草轉磷,至今猶在?嗟乎!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餘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餘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餘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記殆盡,扉亦無存者。及入,殿中都無聲響,惟見佛燈,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餘意其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

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

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酒滿巵。

餘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於群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時暴雨忽歇,餘與法忍無言,解袱臥於殿角。餘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之聲。

忽有念《寥莪》之什於側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為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餘視此僧,嗚呼,即餘乳媼之子潮兒也!餘愕不止;潮兒幾疑餘為鬼物,相視久之,悲咽萬狀曰:“阿兄歸幾日矣?”

餘曰:“昨夕抵此,風雨兼天,故就宿殿內。賢弟何故失容?阿母無恙耶?”

潮兒未及發言,已簌簌落淚,白餘言曰:“慈母見背,吾心悲極為僧,廬墓於此,三經弦望矣。”

餘聞言,震越失次,趨前抱潮兒而慟哭曰:“吾意歸南海必先見吾媼。餘自繈褓,獨媼一人憐而撫我,不圖今已長眠。天乎!吾媼養育之恩,吾未報其萬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兒導餘等出西院門,至其亡母墓前,黃土一杯,白楊蕭蕭,山鳥哀鳴其上。餘同法忍,俯伏隕涕。潮兒抆淚言曰:“亡母感古裝夫人極矣!舍古裝夫人而外,欲得一賜惠之人,無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箋,不知阿兄遄歸。今會阿兄於此,亦餘夢魂所不及料,寧非蒼天垂湣?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節

餘等暫與潮兒為別,遂向雪梅故鄉而去。陸行假食,凡七晝夜,始抵黃葉村。讀者尚憶之乎?村即吾乳媼前此所居,吾嚐於是村為園丁者也。顧吾乳媼舊屋,既已易主,外觀自不如前,觸目多愁思耳。餘與法忍,投村邊破寺一宿。晨曦甫動,餘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當行阡陌間。此時餘心經時百轉,誠無以對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餘佇立,回念當日賣花經此,猶如昨晨耳。誰料雲鬢花顏,今竟化煙而去!吾憾綿綿,寧有極耶?嗟乎!雪梅亦必當憐我於永永無窮!餘羈縻世網,亦懨懨欲盡矣。惟思餘自西行以來,慈母在家,盼餘歸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餘誠衝幼,竟敢將阿姨、阿母殘年期望,付諸滄渤。思之,餘罪又寧可逭耶?此時餘乃戰兢而前,至門次,顫聲連呼:“施主,施主!”

少選,小娃出,餘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餘以金者。侍兒忽而卻立,麵容喪失,凝眸盼餘二人,若識若不識。

餘未發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心,望子憐而恕我。”

侍兒聞餘言,始為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異哉!先生,人既雲亡,哭胡為者?曾謂雪姑有負於先生耶?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為誰魂斷也?”言至此,複相餘身,雙頰殷然,含赬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語已返身,力闔其扉。

餘立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為僮娃峻絕,如剚餘以刃也。餘呆立幾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餘不覺自緩其悲,乃轉身行,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塚之內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天曛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餘相對呼吸之聲而已。餘低聲語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於斯乎?”

法忍聞餘言,仰首矚天,少選,以悲哽之聲,百端慰解,並勸餘歸寺,明日更尋歸途。餘頹僵如屍,幸賴法忍扶餘,迤邐而行。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裏,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餘此時愁苦,人間寧複吾匹者?餘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複與法忍束裝就道。而不知餘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天涯紅淚記

第一節

涒灘之歲,天下大亂,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倉皇歸省,平明,辭高等學堂。諸生鹹返鄉間,堂中惟餘工役輩集廚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禍。街上不通行旅,惟見亂兵攢刃蹀躞。生盡棄書簏,促步出城。至小南門,童謠雲:“職方賤如狗,將軍滿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鹹掬萬愁於麵,蓋自他方避難而來,默不一語,輒相窺望。時有卜者為人言休咎,生靜立人叢中,心儀卜者俊邁有風;卜者亦數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內炮聲不斷,舟中人始大嘩,或有掩淚無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啟舷。舟行可數裏,生回注城樓之上,黑煙突突四起。是日天氣陰晦,沿途風柳飄蕭,生但默禱梵天帝釋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亂本屬司空見慣也。

亡何,生既寧家,生之慈母方製重九糕,女弟製飛鸞餅子。母見生,大喜,曰:“謝上蒼佑吾兒無恙,果歸矣”即傳言侍女陳晚膳,生視之,紅豆飯也。

母言:“今日為重九佳節,家中食睺羅飯,年年如此。”

飯後,女弟問生亂事甚煩。生垂涕曰:“嗟夫!四維不張,生民塗炭,寧有不亡國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顏色可耳。”

一日,母命遊聖恩寺。聖恩寺者,古寺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陽樓,觀濤三日。複徑西北,涉二小水,不複知遠近矣。忽至一處,湖水周環新柳,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更前,則為山穀。生心謂人間無此清逸,徘徊流盼,微聞異音如鳴環佩。母雲:“大有景處,昔人稱彈箏穀,殆指此歟?”生解騎,扶將母氏,賃漁莊居焉。時為暮春,猶帶微寒,斜月窺簾,花香積水。生乍聽疏籬之外,有人低詠曰:“石龜尚懷海,我寧亡故鄉?”生審此聲淒麗,必出白女子,心生怪異。

翌日,天朗無雲,湖水澄碧。生辭母氏出廬,縱步所之,仰望前麵山脈,起伏曲折,知遊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數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窺之,見飛泉之下,有石梁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覺穿榕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