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2章 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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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在天邊燒得橙紅,

早月已升空,

這時分正是倦鳥歸巢的時刻,

唯獨他在秋風中朝向未知的暗路。

1

拍桌聲,“安啦!”

“有我黑三在,這攤大的,穩賺!”原本敞開的襯衫,經他這麽一拍,扣子又往下溜開一個,露出肩頭半條不知是虎是貓的尾巴刺青。

“來來來,幹啦!”喚作“落腳仔”的高瘦男子順勢舉起酒杯,碰了黑三及阿郎的杯,三人仰頭飲盡。昏黃燈色下,臉色都泛出豬肝紅,一手夾煙,喝完酒立刻吸一口,噴出灰霧,預先慶祝豐收。

這三個未到服役年齡的年輕人,曾在同一間以管教嚴格著稱卻效果不彰的窮鄉中學落腳過,也常在朝會時被訓導主任叫上升旗台當模特兒,公然罰站示眾。雖然各自犯行不同,卻十之八九都同台,太陽底下站久了,不免在麥克風放送罪行的聲浪中、頭低低貌似羞愧的姿態下交換幾句自家兄弟才會說的幹話,因此日久生情,生出革命感情。水塘裏浮萍與浮萍的交情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往往跟豪大雨有關。三人先後因被學校記過滿貫或是家中發生這般那般的困難而學業中輟,離開學校後失去音訊,再相逢,就是在白花花的太陽下、熱滾滾的馬路上,在一個無須躲避訓導與教官、不必靠學曆與操行成績也可以活下去的江湖邊緣。

將近子夜,黯淡無月的寒冬,小鎮夜市已沒什麽人聲,早過了店家拉下鐵門的時間,幾盞要死不活的路燈亮著,這時候會經過這裏的人,不是迫不得已出門就是無家可歸。

挨著夜市邊界一處無須付租金又不必被驅趕的三不管空地,擠著兩攤小吃。為了營生空間寬闊些,兩家說定,賣車輪餅的白天開賣,小麵攤從黃昏開火到夜宵。這時刻不可能有人來,老板也不希望再躥出哪個三頭六臂的餓鬼要他煮麵。他女兒是唯一幫手,她此時雙臂環抱上身,歪頭靠在不遠處民家牆邊打盹。她身上那件外套單薄了些,煮麵時哈著熱氣跟夏天似的,要是打盹那就是結結實實的冬天,冷氣流不放過任何人。他看了心疼,那麵牆後是茅廁,比臭豆腐還嗆,若不是累癱誰也受不了那股一直攻擊鼻腔的騷臭味。他也煩,這三個少年仔是常客,有他們光顧是好事,但一來就喝到淩晨還不散,跟暗光鳥一樣,七月半的鬼都比他們早睡。他尤其不喜歡那個叫黑三的,動不動兩隻眼睛掃他女兒胸部。他不止一次跟女兒講:“你眼睛要睜大一點,以後千萬不要交那種混江湖的,一輩子衰。”還好已托遠房親戚幫忙留意,說不定過完年後她將到台北工作,不必再跟他陷在這個餓不死吃不好的麵攤裏一世不能出脫。他打了嗬欠,把剩下的麵條一束一束地塞進塑料袋,鍋碗瓢盤都收妥,就等這一桌完結。

“春如,拿啤酒來……”黑三的聲音。

“春如累了在那邊眯著。夠了啦,要收了,這麽晚……”老板好言好語。

“想死啊?叫你拿來你就拿來!”

他雙手不自主地往圍裙上又搓又揉,提起腳卻不知該怎樣邁步,還是彎腰心不甘情不願地拉出一瓶啤酒,趁機嘟囔一兩句。

“不過,黑三,萬事還是謹慎一點好。前不久,碑頭那一幫才被料理過……你知道的。再說,那隻老猴也不是三歲囡仔,恐怕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有一雙不成比例的長腿因而得到“落腳仔”綽號的他,比其他兩人多一份小心。好似腿長天生看得較遠,能辨識結實累累的果樹高枝深處有潛伏的暗箭等著。四個小時前,他們分別喬裝成路人、工人到“業主”宅屋周邊勘察,確認被前波強台風掃壞的後院鐵門尚未換新。他們早就鎖定這隻肥滋滋的老猴,其單純規律的生活模式也滲透入他們的作息中。好一陣子以來,這位八十靠邊的有錢老頭好似跟他們一起生活,至少對負責摸清他作息的阿郎來說是如此。他任何時刻看手表,都能推算出老頭現在正在往餐廳的路上,還是看過連續劇進浴室正要洗澡。如今,帶給農漁業慘重災情的強台風提供一個破口,倒像老天爺給他們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落腳仔,什麽時候吃到女人口水變縮頭烏龜,一點膽也沒。放心,我全準備好了,軟的不行來硬的,就算他是孫悟空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黑三那張臉現出猙獰奸笑,他側身斜向落腳仔,低聲說,“要是真不行,一不做二不休……”黑三豎掌猛力比出一個斜切的手刀,仿佛刀下人頭落地。落腳仔持筷夾著的豆幹落到桌下,眼珠瞪得像龍眼剝去白肉之後的黑籽,舌頭就像碟子上鹵得爛透的大腸,吊在兩排牙齒之間。

“幹!”啪的一聲,筷子被壓在桌上,阿郎倏地站起來,瞪著黑三。黑三那個斜切手勢激怒了他,說好的,謀財不害命。桌上空酒瓶撞在一起,差點跌個粉碎,空氣在瞬間凝固。黑三猛地灌一口酒,也站起來。

“少年仔,拜托別這樣,我生意還要做……”老板手裏牽著油汙圍裙,不知道該衝著黑三還是阿郎為難地搖頭擺手,活像一隻落水狗。

“有話坐著說,再商量再商量,自己兄弟,統統是自己人嘛……”落腳仔慌了,用力把阿郎按坐下去,再去按黑三的肩頭,這兩人從未這麽僵過,他忙著按左按右,好似他們是他抽筋的兩條腿。

黑三慢條斯理地張開那兩片厚唇,嘴角刻意地壓彎著,從齒縫間迸出話:“男子漢大丈夫,要幹就幹徹底。若像老鼠看到貓尾就破膽,我勸你回家溫棉被算了,走這途,不狠無路!”

“黑三,少講一句,阿郎心情不是很好,算了算了,自己兄弟,再商量再商量……”落腳仔用手肘推了推黑三,場麵總算緩下來。

“家私我準備好了。”黑三的聲音冷酷地刺入夜風的心髒。付過錢,各自無聲地散了。

阿郎凝視遠處一盞朦朧的路燈,年輕瘦削的臉有太多棱角,好像會割人,也像被什麽力量硬是削出來,濃眉糾在一起,雜亂的發絲垂覆額頭,血絲在他眼裏結網但掩不住眼珠的黑亮,他的眼神看來遙遠,漫著一層迷茫,像那一盞路燈。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吭,沉默慣常是他的武器,也是唯一藏身的地方。

2

最後一次勘察地點後的傍晚時分,阿郎隨便找一家自助餐廳吃飯,出來時帶兩個便當。冬風像一匹饑餓的狼,迎麵撲進他微暖的胸膛。

老舊公寓頂樓,加蓋的一間漏雨小房間。屋內黑,開燈,隻見桌上散開的作業簿、鉛筆及沒吃完的泡麵、蘿卜幹,好似底下有洪水猛獸,所有的日子都堆積在桌上,舊的新的生的熟的香的臭的,堆久了自成半壁江山、熟悉的小窩。六七坪破爛小房間,夏熱冬冷,散著久未打掃的黴味與廁所飄來的尿騷臭。地上擺幾個小桶小盆,隨時準備承接雨水,桶子不夠多,攤著幾件破衣吸水,像陣亡者無人收屍。壁上疊掛大大小小的衣服,又是短袖薄衫又是套頭毛衣,窮人家的夏天和冬天是一起來的,四季沒什麽意義。沒有床架的雙人床底下鋪塑料布防水氣,**蓬著兩條太空被,被子裏還藏著一件黑外套,沒套子的枕頭清楚可見黃漬黴斑,倒也不妨礙睡眠——累極的人隻求一處淋不到雨能躺下來的地方,至於讓他躺平的是床還是地板,沒差太多。唯一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家用雜物堆得像小丘,那沙發無辜地拐了一隻腳,不知是撿來時就如此還是被壓垮。其實,對受傷的人或物而言,怎麽受傷怎麽弄壞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日子過下去。

門推開,聲音像打破玻璃似的流出來:

“哥,肚子好餓。哥,我跟你說,阿弟又跑去打電動,輸十幾塊,我叫他不要打,他一直打……”

他沒吭聲,裝滿一壺、一鍋水擱上瓦斯爐,靜靜地開了瓦斯,這兩個總有三天沒洗澡了吧,剛一進門,一身油垢臭比垃圾桶還嗆鼻!

“哥,你你不要聽聽她亂說,我沒沒有咧!她偷偷偷我的錢都都不講,不不要臉!”

“我沒有偷你的錢,你自己丟掉的還說,我什麽時候偷你的錢?你有看到?”

“有有有啦,昨天晚上,我睡睡覺了,你起來小小便就偷的啦,哥不不在,你就就偷啦!”

“大舌猴大舌猴黑白講,我根本就沒有!”

“你你你有有有……”

“沒有!”

“有有……”

“砰!”他使勁蓋上鍋蓋,水滿出來灑在瓦斯爐上,爐火嘶的一聲消了半圈。

兩姐弟同時住嘴,互相給對方指責的一眼,無言地一個坐桌邊、一個坐**吃著半冷的排骨便當。

他背對他們,蹲在廚房門口抽煙,深吸一口,緩慢吐霧,好似要把整個肺部吐出來,結果吐出的是埋得不夠深的鬱悶,故又追加一聲旁人難以分辨的歎氣。幾隻大蟑螂光明正大地在他眼前逡巡。他盯住,右手拔下腳上拖鞋,待剛吸入的一口煙噴出後將撲殺其中一隻。這不知死活的醜物並不知僅有兩秒鍾可逃,他將煙蒂彈入洗碗槽正要動手,蟑螂已遁逃無蹤。是誰指點它們巧妙地掌握他僅有的兩秒鍾猶豫逃過一劫?為何他從未遇上這種仁慈?

3

不,不是他,是他老爸沒遇上。

高瘦的阿爸光靠祖上沒敗光剩下的一塊貧瘠田地很難養活一家,常年至鄰鎮漁港隨漁船出海作業,久久才回來一次。阿郎隻記得他身上飄散難聞的魚腥味,他在家的時候整座竹圍都籠罩在海鹽、魚腥交糅的氣味中,大麻竹的葉片頓時都像魚群在風中亂遊。晚上,他看見寡言的阿爸蹲在地上叼著煙,湊著昏黃燈光用拔雞毛的小鑷子清理嵌入腳趾縫的魚鱗,微拱的背撐開汗衫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也像鱗,那樣子好似他本來是魚,短暫回到陸上當人,終究還要回去有鹽分的海浪裏。

那尋常的一天應是年關將近大家開始忙亂之時,也是他母親盼著討海男人捧回錢財把舊賬清掉、寬裕地采買年貨給孩子添新衣過個豐年的時候。傍晚,晚炊剛開始,一隊陌生人由鄉親帶路來到他家。穿警察製服的兩個人圍著母親不知說些什麽,隻見她哀號幾聲昏厥過去。他們協力救醒她之後立刻分派搭車方式,不顧及他還是個小學生根本沒能力弄懂事情便架起他往摩托車後座一放,叫他抱緊前座警察的腰部,說是要去“認屍”。

他們被帶到山邊一處菅芒草高掩的地方,一輛掛著破藤籃的腳踏車倒在不遠處路上,天雖黑,他認出那是阿爸的也是他借以學會騎乘的車。人聲嘈雜,從田地收工路過、尖著嗓門咒罵是誰這款沒天良的婦女,嗬斥圍觀人群退後的男人聲,紛紛攻擊他的耳朵。接著的事他都不記得,隻記得有人用力推他向前,麵對地上那一團黑影,他就要看清楚時猛地被母親捂住眼睛往她腰後一拉。他被母親的手臂夾得發痛正要掙脫,那手臂忽然鬆了,伴隨一聲呼叫丈夫名字,母親昏過去。他的眼睛乍從黑暗中睜開,手電筒光線下,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斜躺在凝固血泊中的男人,胸膛上插進一把斷刀。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那尾以人的形象做了他父親的魚。

那晚,山邊五六戶人家都派出代表看過這個陌生人的遺容,最有可能在這區域活動的農人在熱心鄉親火速查訪下,沒一個人能提供任何異常情節,連一根發絲的線索也沒有。最後,大家異口同聲推薦田邊的土地公,紛紛見證它的神跡,說它是破案的唯一關鍵。他與母親在土地公前下跪、磕頭,圍觀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語幫著陳述案情、咒罵歹徒之凶殘,激烈的情狀讓人相信泥塑神像也會在憤怒下變身為持槍彪漢,為孤兒寡婦做主,下一秒鍾就把殺人犯重重地摔到大家麵前。

次日起,漁港那邊吹過初期震驚、惋惜的風之後,接著便有一波又一波隱在稱讚死者是古意之人背後的小話傳揚開來。賭這個字後勁強大,起初是四色牌,接著加入骰子、麻將,傳到他母親耳裏時小賭客已變成大賭徒。傳言積欠的賭債是天文數目還沾到地下錢莊,但無人敢來向孤兒寡婦追討,免得遭受嫌疑,聽說自認倒黴的人遍及漁港的每一條船及隱在妓女戶內的賭場常客。這傳聞多少解釋了這個寡言男人常年在外跑船卻無法像其他討海人一樣豐收的原因。

從那時起,母親變了一個人。

母親喃喃自語、忽而高聲咒罵的次數頻繁起來,最常被罵的是生來憨傻的小弟,隻會喊餓喊渴的年紀加上那麽明顯的癡樣,在太平盛世富含慈愛的家庭裏或許別有一股惹人憐愛的天真,但在這個被衰神附身、村人視作前世造惡今生報應的破落戶裏,隻能得到“怎不跟你無用老爸一起去死”的咒語。

大約是次年中秋節前,他跟母親依例去市場賣菜。她挑擔,他騎那輛父親唯一留下的財產腳踏車,用塑料繩纏好破藤籃,前籃後筐可裝下不少菜貨,頗有流動攤位的架勢。

母親堅持帶憨弟一起去。

依例他們分頭叫賣,流動菜販的路線不定,大抵在市場周邊活動。他腳勤,很快賣完一車又回家補第二回,待售完回到家已是午後,直接累倒在**睡到黃昏。

妹妹搖醒他,告知阿弟走失了。他衝到後院井邊,母親低著頭,發絲散亂,兩手機械般刷洗衣服好似木匠刨木頭,喃喃自語:“真失禮,老爸沒路用,老母也沒路用,去找好家庭,免隨我吃苦。”

他忽然心裏有數,不發一語,騎腳踏車衝出去,兩隻腳還踩不到踏板底竟能在碎石路上飛馳起來。晚霞在天邊燒得橙紅,早月已升空,這時分正是倦鳥歸巢的時刻,唯獨他在秋風中朝向未知的暗路,他不知哪來的怒氣對每個擋路的人狂撥車鈴,即使前麵是熟識的長輩也全然不管。

他進派出所。那些無用的穿製服警察抓不到殺他父親的凶手,年節時隻會在市場口驅趕他的車攤,此時卻有一點用處。

有個警察說,今日下午五公裏外有人在水壩附近撿到一個哭傻的癡孩送過來,盤問許久,連住哪裏、家中有誰、父母叫什麽名字都講不清,忽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老爸被壞人殺死了。翻查舊案,猜測跟去年那樁懸案的苦主有關,有個警察騎腳踏車帶他去碰運氣,剛出去沒多久,動作快一點,說不定追得上。

他攔住他們,那警察鬆了一口氣反過來稱讚他夠機靈。待辦好認領手續,夜已黑透。警察給他們兩個黑糖饅頭,憨弟三兩口吃完一個,他把手上那個也給他,也吃光。走出派出所,他向警察致謝,心裏原諒了他們無能破案、驅趕他的菜車等種種積怨,而且堅定地想要做一個好人。

憨弟吃飽也放心,回程路上頓時困眠起來。他不敢騎改用牽的,讓他趴在坐墊上酣睡。途中,不止一次停下來看他那張無邪的臉,能這麽無憂無慮活著是一種天賦。他想起有一次午眠,被憨弟弄醒,他左臉靠近太陽穴有塊拇指大的暗紅色胎記,憨弟趴在**摳它,下手不知輕重,弄痛他。他被弄醒很火大,一拳揮過去:“笨喔,老爸老母給你什麽就是什麽,這是點油做記號,摳不掉的啦。”挨了一拳的憨弟哭了起來,他忽然一驚,天生傻也是父母給的啊,到底誰笨?

“老爸老母給的要接受,那生下我們這樣的小孩,老爸老母能接受嗎?”

從此,他沒再打過憨弟。

其實他想奮力騎車快點回家,肚子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剛剛那個微熱的黑糖饅頭他真想一口塞入嘴裏快樂地咀嚼,但自尊心阻止他這麽做,他決不讓人看見饑餓的樣子,況且飽受驚嚇的阿弟比他更需要靠咀嚼忘掉可怕的今天。一手扶車把一手攬阿弟肩膀,邁著越來越緩慢的腳步,他覺知自己就這麽一步一寸地長大起來。思及母親今天的作為,不敢多想她心中到底是厭棄他們還是疼愛他們,三個小孩是不是累贅把她困在無望的牢獄裏?他流下眼淚,還好路上無人不必掩藏,以致在夜風中他確實閃過一絲念頭,不如就這麽連車帶人、兄弟做伴一起衝入河裏替母親除去累贅。但這絲念頭比蜘蛛絲還微弱,畢竟對一個剛上中學的男生而言,一堆功課等著做,下周還有運動會,他要代表班上跑兩百米比賽,這是他該負責的,況且單單留下妹妹叫她怎麽辦?但他確切有了新認知,母親遲早會離開家。“真失禮,老爸沒出息,老母也沒出息……”他直覺到母親像在告別什麽。那麽,此時帶弟弟往回家的路走,恐怕是最後一次清楚明白的溫情。將來,家如果拆散,就不能稱作回家了。

起初母親離家數周才返回,留下生活費又不見了,接著數月才返,留下夠他們省吃儉用大半年的錢又不見,終於失去音訊。他向幾個可能知道行蹤的人打聽,每個人說的城市都不同,結尾都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屁話:“好好照顧弟弟妹妹,用功讀書,將來做個有用的人。”

這期間,他一麵當家長管教弟妹,一麵在學校當登記有案的劣等生,終於走到輟學、四處打零工那條通往未知的險路。起先他跟隨一個裝潢師傅習藝,受不了老板娘想盡理由克扣薪水、把學徒當作家中奴工使喚的惡行,熬了一年不幹了,轉往建築工地幹活。無意間竟在工地遇到跟隨營建界大哥來洽談業務的黑三、落腳仔,昔時升旗台上的好兄弟會合,這時的他們都已長成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

他拉著手拉車搬家那天,“家”這個字散成雜草屑,被野風吹入水溝裏。

但他不覺得悲情,沒老爸老母,就自己當老爸老母,沒什麽了不起。

4

阿郎從**拖出那件仿皮黑外套穿上,打開門正要挪步。

“哥,你又要出去?”這個早熟而且最會念書的妹妹,細小聲音中帶著一點撒嬌與畏懼,她的臉在燈泡亮光中暈出不尋常的酡紅,應是被冷風冷水刮傷。

“嗯。”阿郎的眼光有些逃避。

“哥,不要出去啦,昨晚房東有來,她要收房租,她說今晚還會來,臉很臭。”

“你跟她說,我這幾天會給她。”帶上門,他又折回,對兩個看似無邪又比同齡孩子多幾分生活刻痕的弟妹說:“我們會搬到好一點的地方。”

他在樓梯口頓了頓,接著像一支箭下樓。冬風更緊,他不禁縮著脖子,雙手插入口袋,朝向希望之路。

行人不多,隻有車輛偶爾劃破厚厚的風袋,冬風便肆無忌憚地冷得更狠。

這樣的晚上,應該圍在熱騰騰的桌邊吃火鍋,任由母親為你夾了又夾。這樣的天氣,飯後隻合窩在鬆軟的被子裏,做一些也溫暖的夢。這樣的風……阿郎感覺到腳指頭似乎僵了一半,他用力吸著不知不覺流出的鼻水。

一輛出租車在他麵前停下,一位婦人牽著小男孩下車,走進一棟透出燈色的房子。他停步,怔怔地注視那扇有人影走動的窗戶。他的目光在黑夜裏透露內心的秘密,那份遙遠的記憶。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像那位被牽著的小男孩,和年輕的母親一起搭客運去漁港等他阿爸的船返回。他們一家三口逛夜市,吃炸蝦餅配魚丸湯,還得到一支像大朵雲的粉紅色棉花糖粘著他的頭發、臉,夜宿一間吹著鹹海風的旅社。他記得每個細節,包括口袋裏那一盒很珍貴的牛奶糖的滋味,爸爸從他的兩腋抱起他架在自己頸部,遙指那條他工作的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低頭走著,從口袋掏出煙,把僅剩的那一根點燃,呼出的煙霧使他的眼神更迷茫,記憶就像煙頭上的紅點,忽隱忽現。如果時間可以重返,他願意付一切代價返回港邊那個被爸爸架在頸上的小男生,嘴裏含著牛奶糖,慢慢感受糖果在嘴裏融化接著一咕嚕咽下奶香口水的感覺。不,他不要返回那個隻會吃糖的小男生身上,他要回到山邊菅芒草那裏,攜帶家中那把柴刀。他會事先磨得像陽光那麽鋒利,握緊刀柄屏息躲在草叢裏,待他阿爸與那個想必身材十分壯碩的男人出現時,像野豬一樣撲向即將犯案的凶手,狠狠給他一刀,那麽一切都不會發生。他跟阿爸騎車回家,即使口袋裏沒多少錢能交給等著過年的母親也沒關係,頂多被罵到臭頭而已,踩著腳踏車回家的路上,說不定他與阿爸會一起吹口哨。

他緊握拳頭,那截未燃完的煙在他掌中捏碎。記憶中的刀傷永遠不能磨滅,更隨著他的成長擴大了傷口。他咬牙切齒,一股森冷的氣流刺透他的背脊以及毫無防備的心房。他坐下來,鼻頭一放一縮,嘴角還是倔強地抿著。他緊抓頭發,企圖擺脫糾纏他的那一幕:他聽到那把刺進阿爸胸膛的刀被左右旋轉卻抽不出直到“啪”的斷裂的聲音,鮮血噴出,自他摯愛的阿爸軀體……他叫一聲:“幹!”一切幻滅,隻剩無盡黑暗濃縮成一塊鉛塞進他的嘴巴,硬是擠過食道壓入胃部。對麵亮著路燈,燈芒照出微微雨絲,他平靜地站起來,瘦削的臉頰又恢複冷漠,過馬路,經過路燈下時,銀白光灑在那件破舊黑外套上,使他看起來仿佛披著白布一樣。

他走向黑三與落腳仔的租處。

今晚動手。

5

“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等他過年回來,我勸勸他。我這個伯父看著他長大,我的話總要聽幾句吧。來,喝酒喝酒!”

老董舉杯,那張原本紅潤福相的臉被酒意染得更深,笑起來像彌勒佛的孿生兄弟,什麽煩惱都能在咧嘴一笑中灰飛煙滅。坐對麵的是老朋友,這一對做了祖父母剛滿一年、尚未戒掉到處炫耀孫兒胖嘟嘟照片習慣的夫婦,近來煩惱得要死,已有一個氣到心髒病發去掛急診——他們那個在大都市幹得不錯的兒子被豬油蒙糊了心,竟然搞上野妖精要跟媳婦離婚。

“唉,老哥,還是你好,沒成家,老了沒煩惱,清閑啊!你看看我們,幹脆氣死算了,偏偏又氣不死。”

“我還羨慕你們,有人讓你操心也是福氣啊!”

“老哥,不怕你笑話,我這是福個屁啊!”

老董是這家餐廳熟客,有個小包廂供他隨時與老友餐聚,等同自家廚房,無須看菜單,廚子都知道這位出手寬裕像家人般親切的貴客喜歡什麽。人老了求什麽?無非是銀行裏有個深不可測的財庫,平日有個懂腸胃與口味的廚師伺候著,幾個能共話國事家事天下事而不翻臉的老友,加上信得過的醫生等在邊上。這些他一向不缺,唯一缺點是屋子裏有一櫃人參卻沒半點人氣。

這一餐破例,陪苦惱的老友喝多也聊晚了,回到家已近十點。他讓出租車在路口停,刻意想吹一吹夜風醒醒酒,卻忽然感到頭暈。真不中用了嗎?他頗不服氣。大約是整晚聽老友抱怨家庭瑣事,雖然慶幸自己沒這些腥臊事纏身,可是又不免在杯酒間浮出欣羨心思,雖說在慈藹的笑容裏不至於讓人察覺這絲欣羨有多強韌,保存了一個富商晚年的自尊心,但自己騙得了自己嗎?才反常地用不成熟的方式提前下車走個路,要證明什麽?想證明自己還保有年輕時三更半夜應酬後小跑步回家發一身汗迎接天際微亮洗個澡小眯兩小時又上班去的體能,還是證明八十靠邊的人管你有錢沒錢、英雄或狗熊都一個樣,沒用了。

他微喘著,停步休息一會兒,彎進暗巷。他的日式老宅位於巷底,隱在幾棵老玉蘭樹間,獨門獨院是個幽靜所在。附近的老宅廢屋這幾年陸續被收光,正值開發潮,已蓋好、剛蓋好、未完工的大樓如新竹嫩筍交錯,儼然是個熱鬧的大工地,他的老屋在這撥翻騰的建築裏顯得格格不入。這一帶沒住幾戶人家,加上都是新住戶,平日雖然打過照麵卻也不知道東家是長西家是短,鄰人與路人尚未分明。

老董開了朱紅大門,院落有一株還飄著香的老齡桂花樹,一排聖誕紅綻著大紅苞葉,點綴歲末節氣,牆上高高低低掛著幾盆從後院花房移來的蝴蝶蘭,喜氣地開著花。他今晚喝多了有點反胃,一直線開了兩道門直接進屋。

“真是老了。”

他沏一壺茶,屋內漫著俗稱報歲蘭的墨蘭幽香,但他渾身酒氣聞不到。十點三刻,還沒半點睡意,不知接著該怎麽打發。想翻報紙,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今天的,也想不起擱哪兒去了,便覺得索然。開電視,沒像樣節目,僅僅隻是貪圖那一點瘋言亂語的人聲及罐頭笑聲。心底那絲欣羨便鑽出來作怪了,想必老友回到家,夫婦間還有吐不完的苦惱可以整夜續著,不像他無牽無掛,一個人閉嘴就全家閉嘴。這種飄著年關歲末氛圍的冬夜,對不必為生活拚搏、沒有家累且無憂慮的獨居富豪來說,就是一台豪華型冰箱。

在廁所取下假牙泡入杯裏,一陣頭暈令他差點腿軟,“真是老了。”不如去躺平。

他把床幾上的電話聽筒拿下,怕被吵醒,十多年的老習慣,要是半夜被吵醒再也睡不著。關燈,靜靜地躺下,把被子拉好時,順勢歎了一口氣,好似歎給那些在背後羨慕他的人聽。

6

電話亭裏。

“嘟嘟嘟……”通話中或電話沒掛好的聲音。

“睡了。”黑三放下電話,拉緊手套。他一身是黑,包括那頂毛線帽。落腳仔和阿郎也是同款打扮,從背後看,除了高矮胖瘦不同,實在分不清誰是誰。

“都記住了吧,我和落腳仔在工地那邊,阿郎你進去後,在門下閃三次手電筒,我和落腳仔再開車靠近,那隻老猴的保險箱沒我沒法開。大家謹慎點,得手了一輩子不愁吃喝。阿郎,你記得,一進房間馬上塞他嘴巴再蒙眼睛,你身上的繩子夠你綁,必要的時候……”

當黑三說“必要的時候”時,遞來一柄尖刀。阿郎看一眼他們,收下。

其實原先的計劃是由黑三打頭陣,阿郎反對,他的理由是黑三塊頭大而他身形瘦巧適合鑽探,且在工地待過善於捆綁,不管是木頭還是石材,他捆過太多購屋者裝潢甜蜜的家所需的建材,必能在老頭清醒前綁妥。黑三覺得有理。

他們出發了。

阿郎靈活地鑽過那道半塌的鏽鐵門縫,進到後院,把門打開。黑暗中悄步移位,屏氣凝神穿過一個興起養蘭趣味的人搭建的小花房,不碰倒瓶瓶罐罐,不踢翻花鏟花剪。他感謝今晚沒有月亮且夜風森冷,掩護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初次犯案的壓力。早被他們鎖定的那扇被花架遮住、外人不易察覺的木頭窗戶,對當過木工的他是小菜一碟。他悄悄搬開堆放的花土花肥,卸下玻璃窗鑽入屋內的廁所,從廚房打開通後院的雕花鐵門,閃三次手電筒,至此他開始冒汗。

停了幾秒,他讓自己適應客廳那一種富麗的黑暗與陌生,摸索臥房方位。他的蒙麵罩被呼吸弄濕了,不敢用力吸那快滴下的鼻水,手在棉手套裏浸了汗,伸手掏褲袋裏的大手帕,準備潛入臥室來個猛撲,將手帕塞進老頭嘴裏。他感到一陣沁冷,在應該全神貫注的此刻卻被腦中亂流衝擊,竟閃過憨弟夜間熟睡露出肚臍次日必定著涼、妹妹會不會被躲在樓梯間的流浪漢攻擊拖到暗處強暴、那年冬夜菅芒草邊的黑影,遂發抖、牙齒打戰,以致掏不出手帕。

總算掏出手帕,他摸到臥室門邊。門內,有一個他要製服的富人;門內,有一台沉甸甸的保險箱,箱子裏有一大遝明日太陽升起時將改變他們兄妹命運的鈔票。他左手輕輕握住門把,兩秒鍾停頓,右手捏著那團布,狠狠地吸一口氣,以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暇思索的猛勁衝了進去。

“哐啷!”門撞倒門邊擱著的立體玻璃框飾物,這是獨居者不為人知的布局。

“誰?”

阿郎猛衝過去,將老董按在**欲塞住他的嘴,卻發現手帕不知掉落何處。老董趁機翻身,阿郎撲空,不偏不倚撞向床板,踉蹌跌倒,後腦勺撞到窗邊五鬥櫃,一陣麻疼。阿郎掙紮要站起,老董更伶俐地把一床毯子抖開向他飛蓋過去,自己站在**伸腰開燈,接著欲按壁上警鈴。身體這一延伸失去重心,像規劃好的完美動作一般筆直跌落在那一攤崩碎的玻璃框上,頭部正好對著框裏木雕關雲長拿著的那把青龍偃月刀。

蒼白燈色,血從麵龐富態紅潤的老者額頭湧出,倏地沿眉眼流下。前襟也冒血,一塊鋒尖的玻璃刺進他的胸肉,米色睡衣迅速染血。阿郎嚇呆,他從未告訴任何人此生自己最害怕的是血,那埋入腦海深處的一幕像猛虎躍出,就在眼前,他看到一個斜躺在血泊中的男人,胸肉上插著凸出的斷刃,那漸漸逼近的臉孔使他眼前一黑幾乎暈倒。他臉色蒼白,胸口悶痛,半爬過去,全然沒感覺碎玻璃刺傷手掌,出聲叫他:“阿伯!”搖他肩膀,高聲叫:“阿伯!阿伯!”抓起地上那條手帕壓住他額頭的傷口。

黑三與落腳仔躥進來,見狀立即明白一分鍾前發生的事。

“怎麽辦?怎麽辦?”阿郎的聲音發抖。

“快!”黑三說。

阿郎以為他們要協力扶起老者送醫,立即恢複力氣,沒料到黑三要阿郎放下老者趁機搜括值錢之物,他與落腳仔直接撲向保險櫃,試圖合力搬走。

阿郎愣住不動,黑三見狀,朝他肩頭捶去一拳,斥責:“幹,你死人啊!”

阿郎瞬間無法思考,不能言語,忽然那悶痛的胸膛崩塌,接著以一種連自己都不知來自何處的力量抱起老者,朝門口快跑,衝進冬夜長巷,一邊朝醫院的方向飛奔一邊喊:“阿伯、阿伯……”

沒有人知道那老者倒下之前伸長的手指確實按到了警鈴;同樣,沒有人能在淩厲的風中聽明白這瀕臨崩潰的年輕人,呼喊的是“阿伯”還是“阿爸”?

關於警鈴,很快的,大家都聽到警車呼嘯著趕來,當場逮到現行犯。而呼喊,隻有年輕人自己心裏明白。

不,恐怕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把老者交給急診室醫療人員後,他連夜叫醒弟妹打包行李,踏上清晨第一班開往遠方的自強號火車。

阿郎決心封鎖記憶,不再想起屬於冬夜的那兩個人。

管他叫阿伯,還是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