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2章 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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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在天邊燒得橙紅,

早月已升空,

這時分正是倦鳥歸巢的時刻,

唯獨他在秋風中朝向未知的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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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桌聲,“安啦!”

“有我黑三在,這攤大的,穩賺!”原本敞開的襯衫,經他這麽一拍,扣子又往下溜開一個,露出肩頭半條不知是虎是貓的尾巴刺青。

“來來來,幹啦!”喚作“落腳仔”的高瘦男子順勢舉起酒杯,碰了黑三及阿郎的杯,三人仰頭飲盡。昏黃燈色下,臉色都泛出豬肝紅,一手夾煙,喝完酒立刻吸一口,噴出灰霧,預先慶祝豐收。

這三個未到服役年齡的年輕人,曾在同一間以管教嚴格著稱卻效果不彰的窮鄉中學落腳過,也常在朝會時被訓導主任叫上升旗台當模特兒,公然罰站示眾。雖然各自犯行不同,卻十之八九都同台,太陽底下站久了,不免在麥克風放送罪行的聲浪中、頭低低貌似羞愧的姿態下交換幾句自家兄弟才會說的幹話,因此日久生情,生出革命感情。水塘裏浮萍與浮萍的交情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往往跟豪大雨有關。三人先後因被學校記過滿貫或是家中發生這般那般的困難而學業中輟,離開學校後失去音訊,再相逢,就是在白花花的太陽下、熱滾滾的馬路上,在一個無須躲避訓導與教官、不必靠學曆與操行成績也可以活下去的江湖邊緣。

將近子夜,黯淡無月的寒冬,小鎮夜市已沒什麽人聲,早過了店家拉下鐵門的時間,幾盞要死不活的路燈亮著,這時候會經過這裏的人,不是迫不得已出門就是無家可歸。

挨著夜市邊界一處無須付租金又不必被驅趕的三不管空地,擠著兩攤小吃。為了營生空間寬闊些,兩家說定,賣車輪餅的白天開賣,小麵攤從黃昏開火到夜宵。這時刻不可能有人來,老板也不希望再躥出哪個三頭六臂的餓鬼要他煮麵。他女兒是唯一幫手,她此時雙臂環抱上身,歪頭靠在不遠處民家牆邊打盹。她身上那件外套單薄了些,煮麵時哈著熱氣跟夏天似的,要是打盹那就是結結實實的冬天,冷氣流不放過任何人。他看了心疼,那麵牆後是茅廁,比臭豆腐還嗆,若不是累癱誰也受不了那股一直攻擊鼻腔的騷臭味。他也煩,這三個少年仔是常客,有他們光顧是好事,但一來就喝到淩晨還不散,跟暗光鳥一樣,七月半的鬼都比他們早睡。他尤其不喜歡那個叫黑三的,動不動兩隻眼睛掃他女兒胸部。他不止一次跟女兒講:“你眼睛要睜大一點,以後千萬不要交那種混江湖的,一輩子衰。”還好已托遠房親戚幫忙留意,說不定過完年後她將到台北工作,不必再跟他陷在這個餓不死吃不好的麵攤裏一世不能出脫。他打了嗬欠,把剩下的麵條一束一束地塞進塑料袋,鍋碗瓢盤都收妥,就等這一桌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