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3章 一天一夜和第二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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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家鄉路邊常有玉蘭樹,

開出一陣香風,

此刻看到玉蘭花竟有莫名的感動,

好像有人帶訊息給她。

1

她下車,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一手扶住路邊燈柱,一手壓著胸口,猛然一股酸刺從胃部噴泉似的湧上喉頭,五髒六腑都拉扯起來,攪得她渾身發軟,止不住嘔滿一嘴酸水。她忍住暈眩,勉強移動正在發冷的身子,趕緊從手提袋拉出幾張衛生紙捂緊嘴,跑到小巷拐角處,對準水溝,嘩啦啦大吐起來。

早餐吃下的麵包牛奶都化成一攤濁液泄洪似的衝下。蹲在地上,身子又冷又軟,呆呆地望著溝裏濁黑的水映著亂發及頭上那方破碎的天空,好一會兒才擦掉眼角淚水,嘴裏的腥酸卻怎麽也吐不掉,不死心地用力磨搓,把嘴唇都擦得幹白死灰,沾著衛生紙碎屑。她勉強撐起身,走了幾步又站住,拿不準要往哪兒走,眼睛來來回回兜圈,像兩隻迷途小鳥困在暴風雨中。

周一早晨,車輛人流特別洶湧,尤其是趕著上班的摩托車,紅燈尚未轉綠,連一秒鍾也要搶,一群饑餓鯊魚似的向前衝刺,尖銳聲劃破清晨最後的寧靜,留下漫天臭煙。城市的一天就這麽開始,任何一個沒睡飽的人站在路邊都會覺得前途渺茫、人生無望。公車站牌旁依例聚了一堆人,年輕的年老的,各等各的車。公交車駛來,停下、開門,下來幾個吞進幾個,關門、開走,無情無義的樣子。這班開走,另一班駛來,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無須交談。除了一兩班行經醫院學校市場的公交車搭乘的人較多,難免在上車時出現推擠,其餘的看來還算平和,好像要去的地方都是不得已的,早到不如晚到,晚到不如不到,不到不如從來不知道。

她站在路口,也是一副不得已的樣子。附近陸續響起拉鐵門的聲音,打嗬欠的年輕小店員拿著掃把揮掃,不知在掃垃圾還是殘夢。睜著像兩隻迷途小鳥的眼睛,她看著這些,尤其多看幾眼那個年齡與她相仿、披散一頭長發的掃地小妹,猜測她應是剛到這家店沒多久,一麵掃地還伸手巡看粉紅色指甲,生怕漂亮指甲被灰塵玷汙般,模樣像憋一肚子悶氣心不甘情不願。要是老店員,凡事照規定,老板怎麽說就怎麽做,別說掃地,就是叫你刷馬桶也得麵帶笑容認命地刷,否則遭罵:“不甘願啊,奴才命不要給我擺大小姐臉,有才情去做少奶奶呀!”

她聽過老板娘對一個挑剔工作分配不合理的女同事罵這種話,那人說要忍到拿了年終獎金才離開。她羨慕這個心不甘情不願的長發小店員,看起來她的字典很小本而且沒有“忍”這個字,說不定今天要是老板娘講話稍為不客氣,她翻個白眼立刻走人,邀朋友逛街看電影吃夜市,反正家裏不看她的薪水袋,自由自在。而她,現在最缺的就是自由。這陣子以來,覺得頭頂上有一團烏雲陰魂不散地罩著,厚雲越來越低,快要變成鉛塊,非把她壓成肉餅不可。

紅燈亮起。她站在路旁,不自覺地拉了拉稍嫌厚重的格子毛料外套,這是同事穿不下給她的。便宜的東西畢竟不耐洗,格子上結出拈也拈不完的小毛球,猶如每一天看起來跟昨天沒什麽不同、其實暗地裏長出的新煩惱,加總起來就是一年份的繚亂。她拂著幾個月前燙的現在已炸開的卷發,重新把發夾夾好,露出這陣子常常泡在淚水裏以致微腫的瓜子臉,剛才那陣大吐把原本素淨的臉逼得更蒼白。她忽然把發夾拔掉,讓發絲稍稍掩去半邊臉,好似現在掛起簾子,外頭的人看不到屋內秘密。綠燈亮了,她把外套往下拉直遮住肚子,雙手插進兩邊口袋,駝背走路,整個人透著不應該出現在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人身上的瑟縮與沉重。

對麵馬路掛了一排爭先恐後的招牌:銀行、郵局、旅社、商店、理發廳、平價自助餐店及小吃攤。至於招牌最大的還是那幾家私人診所,除了一家牙科,其他都是婦產科。這裏是滾滾煙塵的老商區,主街道內藏著一條長巷,走進去是寬闊的傳統市場,像產道與子宮的關聯。大馬路上貨車、摩托車忙碌進出,買菜的路過的辦事的看病的人川流不息,將一條舊舊髒髒具曆史風塵的老街道踩踏得更淩亂,但在這個把各種需求攤開於太陽下任君選擇的地方,亂才讓人有安全感。那些偌大的婦產科招牌懸在半空中,既嶄新又紮眼,那麽幹淨反倒讓人無法掩藏。

她第二次到這裏。有一回在自助餐廳吃飯,背後兩個大嗓門婦人嚼舌根,提到某個女人惹上感情麻煩事後來去“XX街那邊的婦產科處理”。她記住街名,也記得她們講“處理”時壓低聲音的神秘感,好像那裏是下水道內蒙麵人聚集施行妖法的地方,很忌諱,不可在光天化日下提。

現在,她站在招牌最老舊的“鍾婦產科診所”前,假裝在等車,其實她的回程車站牌還得再往前幾步才是。診所位於巷子口,過了巷子是一家“新星西點麵包店”,這是她選擇這家診所的唯一理由,不,唯二——老舊表示經驗豐富,處理過很多事不會拒絕人,而麵包店提供很好的掩飾,畢竟從外人看來,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子去買麵包的需求大於進婦產科診所。還有,父親麵攤前麵那條路叫新生路,同樣有個“新”字,而麵包麵條都跟麵粉有關,她心裏覺得一腳踏在家鄉路上,有個依靠。

不知何時,旁邊站著一個老頭,抽著煙,眯眼邪邪地打量她。她臉上露著被窺視的緊張,仿佛自己是**的,回避地轉身,剛好瞥見診所門口那道墨色自動門映著自己的身影:燙短的頭發包覆著臉,雙手插在口袋裏,黑長褲自顧自地直下,把上半身擠得好臃腫,像被丟棄在路邊的淹過水的枕頭。她巡視左右,確定沒人看她,安心地退到牆邊斜靠,還把手提袋擱在前麵,卻又忍不住瞄四周一眼,好像到處都有間諜監視。她的視線落在巷子口,正巧看到麵包店後門閃出一條年輕男子身影,將大包垃圾塞入桶內,背對著她抽起煙來。這麽冷的天隻穿一件短袖,瘦瘦的身影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可那煙味讓她反感,年輕男子加上煙味的記憶像蛇盤繞腦海,她恨不得把頭砍下來像切除哈密瓜發爛部分把那塊記憶切掉。即使要死,也不要帶著爛記憶一起死。想到這裏,眼眶紅起來。

門“嘩”一聲開了,走出一位高挑少婦,像小姐模樣,正往皮包擱下一包藥,走幾步,又拿出藥包一麵走一麵看,頭也沒抬,拐入巷子不見了。她有一點寬心感覺,注意到那小姐的洋裝顯出微微的半圓,大概跟自己一般年齡吧,隻不過高了一些。

有一班車來,正是她前麵站牌的車班,許多人上車,有人嫌擠,寧願等下一班。她想,不會有人注意她的。忽然走來一位婦人,腆著大肚子,走路搖搖晃晃的,一位瘦高男人攙著她一起進門。這次她瞧見門裏正好有個護士走過,趕緊過來攙扶那位婦人還招呼了幾句,這讓她覺得一下子鬆了口氣,好像人家招呼的是她。門關的刹那,她看到裏麵有一個小窗口,寫著兩個紅色大字“掛號”。

“掛號”,這兩個字攫住她的腦子。她打開手提袋,摸著袋底的信封,厚厚的,早上數過一次,臨出門又多放幾張進去,她想,應該夠的。可是又不免擔心,如果不夠怎麽辦?會不會被趕出來?想得心髒都撞得發疼,眉頭鎖得死緊,低低地歎氣,眼眶又濕了。抽出衛生紙擤了鼻水,揉在手裏不敢去丟,明明不遠處就擺著一個垃圾桶。

有個婦人走到站牌旁,瞧了老半天,發現她,好大一聲:“小姐,借問一下……”沒等說完,她猛搖頭,人就躲開,本能地進了麵包店,把架上的吐司麵包糕點巡過幾遍差不多可以背出品項,才夾兩個菠蘿麵包結賬。也許真的餓了,咬一口竟覺得從頭香到腳,好像被誰緊緊擁抱,回到光天化日的世界來。她不好再杵在診所門口,慢慢地往前踱,走到該搭的回程公車站牌才停下。吃完一個麵包還想吃第二個,又怕吃多會吐,留待晚餐吃吧。那現在呢?正當她心裏七個水桶往婦產科診所**、八個水桶往回家的路上晃時,卻見回程的那班公交車駛來,怎麽辦?腦中一片空白,世界等著她做決定,一秒兩秒……忽地一股力量推她上車,當司機關上門,她竟有解脫之感。

車開動,卻後悔。大老遠來買兩個菠蘿麵包,今天又白跑了。

一小時後,回到那間四五坪小房間,她倒在**哭起來,臉蒙入被子裏,咿咿嗚嗚一聲高過一聲,猛然一陣酸又湧上喉頭,跑到浴室去嘔,嘔到胃抽搐,幹咳一陣,眼淚、鼻水一起滾落。早上出門前鼓起的勇氣都消失了,如今又恢複一團爛泥。她沉沉睡去之前喃喃自語: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我求求你,不要讓我醒來。

2

“這房間不錯吧,看得到天空。”麗香說。

十個月前,大年初六開工日前一天,她提著一口舊皮箱隨麗香踏入繁華城市。麗香是遠房表親,大她四歲,介紹她到同一家成衣廠當作業員,還幫她找到這間除了漏水有黴味、嘈雜多油煙之外房租很公道的棲身處。

確實看得到一小片天空,有時鐵灰像被大鴿子展翅遮著,有時水藍好像家鄉的夏日海洋。她很滿足,能夠脫離麵攤生意到大城市賺錢,替父母分擔,讓她興起成就感。母親的廚藝不錯,礙著一條瘸腿不能久站,隻能在家備料做鹵味,全靠身體不佳的父親一人扛那小攤,料想弟妹們放學應會去幫忙,然而那畢竟是靠體力在風中雨裏、水中火裏討生活的艱苦事,父親總有撐不住的一天。一家擔子她挑定了。城市給她一條活路,窩在小床鋪上,想家的淚水多過悶熱天氣流的汗水,她很滿足,有時也做起買一棟四室兩廳兩衛房子的夢,雖說那條路在哪裏還不知道,但美夢不就是為了給“不可能”一巴掌叫它變成“可能”而存在的嗎?

窗口吹進冷流讓她醒過來,還活著,觀世音菩薩不救她。躺在**瞪著天花板,那盞日光燈汙黑得幾乎要掉下灰塵塊。天色陰沉,房間又暗,更覺得那盞燈仿佛要化作魑魅來攫她,一閉眼真的有一團黑影逼近,斥罵她是不要臉的人,幹出這種事來,對得起父母嗎?甩來兩個巴掌,是她自己的手!懼得她不敢再閉眼。塑料衣櫥上那口舊皮箱裏麵是空的,想到還有兩個月就過年,可以回家去。她還沒有回去過,從出來到現在。她曾想過給家人帶些禮物,把皮箱裝滿,那一定是很甜蜜的沉重,說不定重到把手扭傷,她甘願。但現在皮箱是空的,空得像一口棺材。

牆壁上掛了幾件毛線衣和一條老爺褲,不是她買的,是麗香的舊衣送給她。隻有那條米黃色褶裙是她買的,這輩子第一次到百貨公司幫自己買衣服,感覺像地下室奴婢變成花園裏的時髦小姐。那是唯一一條像樣的裙子,她很喜歡穿它,隻有穿那條褶裙時她才覺得自己是美麗的,可以在陽光下邊走邊唱歌。同事也說她皮膚白身材瘦,配上米黃色,更細致嬌美。第一次穿去上班時,裁剪部的小王對她吹口哨:

“春如,水當當喔!”

麗香瞪了小王一眼,他倆是一對,大家都知道。

跟小王同組叫阿銘的,跑到她身邊笑嘻嘻地說:

“小如,晚上請你吃飯!”

她們說,她打扮起來根本不像二十歲。她為此還去燙了一次頭,讓自己成熟些,好像運氣會變好。

她現在不喜歡那條裙子,甚至想撕碎它。那是她唯一喜歡的裙子,選了很久才決心買。上班、逛街都穿它,每一個重要的日子都穿,包括那一天。她恨恨地想撕碎它,撕碎那一天。

兩個月前,阿銘邀她:“我請大家吃飯,永和的涮羊肉你一定沒吃過。中秋節連假,你第一次在外頭過中秋吧?”

“你們去就好,我還是回去。”她對這個時常借機在她麵前晃的人保持戒心。

“有什麽關係?都是外地人,出門在外互相照顧,再說,我也把你當妹妹看待,我妹妹都比你大一歲。”

“不好啦,你們去就好了。”

“小王、麗香也要去,你一個人回去啃月餅?”

“她也要去?”

“是啊,就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飯,團圓團圓。告訴你一個秘密……”阿銘湊近她耳邊,“我打算做到月底,先別跟他們說。”

“團圓”這話打動她的心,在外人像浮萍,餐桌上冒煙的四菜一湯都是夢中的事,更何況他將離職,說什麽也該顧念這份情誼。

永和鬧市到處亮晃晃得像白天,把她撩得很興奮,走路像踩在雲端。她穿著那條米黃色褶裙跟在麗香後麵,麗香也穿得很漂亮,還化了妝,高跟鞋“叮叮”地響著。

除了涮羊肉,還有海鮮。阿銘帶來一瓶洋酒,很漂亮的瓶子,她第一次看到。他們勸她喝一些,她不要。他們說不會醉,甜甜的,她還是不要。麗香說沒關係啦,過節嘛意思意思。小王弄來一瓶白葡萄汽水,讓她們摻著喝,說這樣後勁才不會那麽大。她看麗香喝,也就喝了。“幹杯!”兩個男人燦笑著,酒杯一舉高,節慶的感覺都出來了。她放心喝,甜膩帶點辛辣,喝第一口覺得甜,第二口開始有些紮喉嚨,等到她喝完那杯汽水摻酒,打一個響嗝以後,全身便熱烘烘起來,甚至火燒似的燙。

她說:“是不是地震?好暈喲。”他們大笑。

屋子開始旋轉,她想舀湯喝,沒舀到。她被攙著站起來,圍著圍裙的老板娘臉好大,街道彎彎曲曲的,好像一條大蟒蛇,而且是凹凸不平的大蟒蛇,每走一步就踩進一個窟窿。蒙矓中,好像回到老家,那次鄰居阿嫂坐月子,她去送禮,母親吩咐她:“阿婆若端麻油雞給你吃,你要吃光,阿婆下次才會抱男孫……”她吃光,回到家倒在**睡到天黑。母親的話、阿婆的笑容,麗香的聲音、阿銘的話語,在她腦海交疊追逐,牽著她一下子往天邊**去一下子跌落地麵。她記得自己吐了,吐完說想睡覺,仿佛被塞進一個密閉箱子,掉入大窟窿不斷地墜落,煙味濃濁,是火燒嗎?黝黑的影子緊緊包圍她,有個東西重重地壓著她的頭、胸口、手和腳……她迷迷糊糊地感應到火燒後的虛脫與疼痛卻無力判讀,隻要躺平就好,沉甸甸的便什麽感覺都停止了。

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宿醉像身體遭小偷,一陣暈眩攪得她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待坐起,怎有散不去的煙味?到浴室洗澡,**不尋常的悶痛敲醒她的腦袋,她看到**沾著鐵鏽色血汙,全身被電擊般驚跳起來,這不是生理期提早來,恐怕是被……她奮力抵擋那個強烈的念頭襲來卻無效,跌坐地上前腦子被“強暴”這兩個字狠狠地敲了一棍。

她打電話給麗香,問昨晚怎麽了。

“你啊,我會被你氣死,吐得跟豬一樣。”

她是不能喝酒的,吃帶酒的東西都會暈。

“我跟小王要去看電影,隻好叫阿銘送你回去。你要謝謝阿銘,好好一頓飯沒吃完就結賬,白花錢。”

她縮在**,一直發抖。

連假後,阿銘沒進工廠,離職了。

她問到他的租處電話,每晚到樓下打公共電話,沒人接就是沒人接。有一天終於通了,接電話的人說,這人已經不住這裏,你別再打。她不死心,去人事室謊稱欠阿銘錢要寄還他,查到他家住址。高雄縣鄉下,那是什麽地方?就算她有膽拿刀子也殺不到那麽遠的地方!

該拿刀子是一個半月後的事,生理期遲遲不來。顧麵攤時最恨生理期,常搞得狼狽。她從沒像現時那麽渴望看到經血,一滴就好。恐懼襲來,她是翅膀被反折的鳥,頭頂上一條繩子係一把刀,落下就是砍頭。牆上掛著那條米黃褶裙,她沒再穿過,褶線都爆了,皺得很厲害。她扯下褶裙,使命地撕,用盡全身力氣撕,連手都顫抖,卻怎麽也撕不破。像一根針紮進帶血帶肉的腦心,她拚命地捶床,痛哭起來,猛然一個翻身,拿枕頭扔牆上褶裙,連棉被也扯起來丟,半杯水也一起飛拋,水把褶裙潑濕一角,像那天的血汙,抓起梳子再丟,把木板牆打得像要潰倒。一切靜止,大事定了。

跑去西藥房買瀉藥吃,她天真地以為隻要讓肚子裏的東西全部瀉下便會沒事。瀉了好久,在廁所坐到腳軟,一麵誦念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一整天沒吃東西,想站起來沒半絲力氣,幾乎爬著上床。她撫摸腹部,似乎不再那麽凸,嘴角露一線微笑,喘息著任時間在她的暈眩中流逝。

熬了一個多禮拜,每天向觀世音菩薩祈求,這一帶的宮廟也求了,月經依舊沒來。她想起女人們進進出出的婦產科診所,害怕到牙齒打戰,她想:“人家會說我是一個無恥的賤女人!可是我沒有錯,我被欺負了,被欺負也是我的錯嗎?”

“你最近怎麽搞的,老出錯。”麗香板著臉把她交上去的貨退回,叫她重新車線。

她虛弱得頭昏眼花,低頭拆線重車,什麽事都不能讓麗香知道,她一知道,整個親戚圈全知道,叫媽媽的臉往哪裏擺?她一想到媽媽跛著腿在廚房盤麵條、炒油蔥酥、鹵黑白切,從早到晚走不出那間酷熱小廚房,心就揪緊,把湧到喉頭的話語像吞石頭一樣吞下去,就算吞刀子也要吞,沒別的選擇。

饑餓撥醒她的理智,剩下的那個菠蘿麵包三兩口吃了,止不了饑。冬冷天氣,讓人特別想喝點熱騰騰的湯。

此刻應是父親最忙的時候,四張桌子一定都滿座,她恨不得飛回去接手,讓父親喘口氣。如果有一間自己的店麵,這是父母的夢想,如果有一間自己的店,不必餐風淋雨跟人家搶地盤該有多好。

她出門覓食,一路這麽想,遙遠的夢想讓她移開注意力,似乎也灌進來不一樣的心思。進麵館點了陽春麵,麵端來,她一眼就知道這碗麵除了燙,其他的都不及格。她遺傳母親的廚藝本能,一眼一嚐就能抓到八九分,隻是沒有立足的半寸地。

一個穿小學製服的小女生提花籃進來兜售夜來香、玉蘭花,傻笑著招徠,說出來的話像一團麻糬不清不楚,是個可憐孩子,沒人理她。她想起家鄉路邊常有玉蘭樹,開出一陣香風,此刻看到玉蘭花竟有莫名的感動,好像有人帶訊息給她,是什麽?她還不知道,大概跟未來有關吧。她不忍那女孩空手,買了一串。這種天氣還在外討生活的人要得不多,不過是想活下去而已。她帶著一串玉蘭花在回去的路上下定決心:“我要得也不多,活下來而已。”仿佛自言自語又像說給肚子裏的某個存在聽:“做人很艱苦,不要來做人。我沒有能力生你,對不起!”

她打電話給主管,明後兩天還要請假,同意要請,不同意也要請。要把她開除也沒關係,工作再找就有,要做牛不怕沒犁可拖。

明天,太陽下山的時候,她發誓:“我也要翻過這一頁。”

3

搭同樣的車,還是在那一站下。同樣是昨天那套衣服,好像時間暫停,隻不過她去攀了一趟懸崖,等她回來,時間繼續往前走。

她站在“鍾婦產科”門口,九點才看診,還有半個鍾頭。等車的人不多,她比較放心些。那道墨色自動門被鐵卷門遮住,一動也不動,安靜得像永遠也不會開似的。她盯著地上那塊鬃毛擦板,已經磨禿了,布滿灰塵泥土,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鞋印踏過。今天,她也要踩上去,用力擦鞋底,把過去擦幹淨。

既然需等待,她本能地往“新星麵包店”逛去,怕暈車今早還沒吃東西,也許還是買一個最愛的菠蘿麵包吧,把它當作唯一知情的好朋友,躲在胃裏給她力量,陪她渡過這一關。

她推開玻璃門,門上小掛鈴響起,叮咚叮叮咚,響得特別清脆。

店內沒人看著,正在遲疑間,從櫃台後麵的烘焙間走出一個瘦高男子,穿短袖、圍著圍裙,第一眼看起來嚴肅,好像笑容是很昂貴的東西,不可以輕易拿給人看。

但第二眼,他臉上有塊紅胎記聯結到不算遠但必須翻山越嶺的過往時光。他倆臉部表情同時牽動、**開,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對方,嘴角不自主地綻出昂貴的笑,同時翻山越嶺。

係圍裙的麵包師傅笑著說:“你不是麵攤那個春如嗎?你跑來這裏做什麽?”

“我跑來這裏做什麽?是喔,我跑來這裏做什麽?”她笑著重複他的問話兩遍,像個傻瓜,記起這個常常跟朋友來吃麵要不就是帶弟弟妹妹來、每次都點炸醬麵配貢丸湯的人。

“你就是那個阿郎對不對!”春如高聲指認,叫出他的名字。時間在這時亂掉了,竄成旋渦。

她打算告訴他為什麽在這裏,才一開口,話還沒說,眼淚先流下來。

阿郎站在她麵前,問:“發生什麽事?”

時間旋出一朵水淋淋的紅花,九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