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總在行路的某一瞬間回頭,
仿佛看著自己歪著頭顱,
坐在某一塊霓虹招牌頂端,
覷著靉靆世間,
也不微笑,也不皺眉,
好像一隻擱淺在半空中的雲豹,
忘了自己是誰。
1
任荷總是想到死亡。
那是一種微暈的搖晃,獨立於死亡證明書、訃聞與葬儀社估價單之外,仿佛轟轟烈烈遷入精心裝潢的新居首夜,賀客的餘音與酒肴香氣混雜在新屋特有的油漆味裏,形成一種搖晃;或是歡愛之後,身旁的伴侶規律地發出均勻的鼾濤,隻剩她留在淺眠的夜晚迷路,忽而朝睡眠的沼澤下沉,忽而被莫名的力量打撈而浮升,接著發現**流淌著曖昧的光,以為是棲息的月亮,認真看,赫然是**的、肥美的白蛆。她甚至缺乏驚栗的感覺,也不想喊醒背對她而睡的伴侶,隻是安靜地看著它們繁殖,擁擠地、快樂地淹沒了她。
故事要求另一個故事以協助詮釋,形成記憶鎖鏈,連續地占據時間和空間,蠶食人的一生。而任荷幾乎無法逆溯最初的迷戀是從哪一個時空刻度開始的。她也不能詢問母親是否在子宮時期即已察覺她對生命的質疑,是否曾聽到腹部深處傳來胎兒以暗碼敲出“請結束”的哀求?海洋無法被取消,不管初始是以遊戲或是認真的意念踏上一艘不返航的海盜船,任荷不難想象,一個站在診所掛號櫃台指揮護士、協助甫開業丈夫推動婦產科業務的強悍醫師娘,不可能聆聽她不想聽的話。
她嚐試用搜索來的知識與雜藝,梳理留在她腦海深處整個過度憂傷的孩提時期,是否來自畸形的家庭或暴力婚姻或被反鎖在衣櫥或性騷擾諸如此類具有統計意義的事件對兒童成長的致命影響,但任荷想不出哪一項適合用來解釋她對死亡的迷戀的起源。她的父母一向很努力地在她與妹妹麵前保持微笑,接近於做功德。她也不願意質疑這樁記憶,並且放縱它繼續發展細節。譬如,在碎花小陽傘的庇護下,一家四口到照相館拍全家福,母親特別允許她含著一顆糖,這項隆恩使得照片中的她看起來兩頰豐潤,非常可愛。任荷願意盡一切努力保護這樁記憶的完整。多年之後,當她數次在生與滅的夾縫中喘息時,或多或少從這樁記憶萃取靠岸的感覺而恢複流淚的能力,願意相信她的周圍還有愛。雖然少量但畢竟還有,這讓她覺得被季節放棄的枯木上也可能有小樹苗正在抽長,被另一個季節收留。她漸漸明白,小戶人家要經營出可讓外人讚揚的幸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總是想起斯文的父親蹲在地上拿著布,慢慢擦淨自郊外踏青遇雨回來一家四口皮鞋底泥巴的情景,而收音機裏流出輕快的鋼琴演奏,是春天某個早晨蝴蝶繞著盛放的花朵的樣子。她後來才領悟,幸福藏在微小的事物裏,而且像麥芽糖自有其延展性,拉成絲即使像一條線也還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