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4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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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總在行路的某一瞬間回頭,

仿佛看著自己歪著頭顱,

坐在某一塊霓虹招牌頂端,

覷著靉靆世間,

也不微笑,也不皺眉,

好像一隻擱淺在半空中的雲豹,

忘了自己是誰。

1

任荷總是想到死亡。

那是一種微暈的搖晃,獨立於死亡證明書、訃聞與葬儀社估價單之外,仿佛轟轟烈烈遷入精心裝潢的新居首夜,賀客的餘音與酒肴香氣混雜在新屋特有的油漆味裏,形成一種搖晃;或是歡愛之後,身旁的伴侶規律地發出均勻的鼾濤,隻剩她留在淺眠的夜晚迷路,忽而朝睡眠的沼澤下沉,忽而被莫名的力量打撈而浮升,接著發現**流淌著曖昧的光,以為是棲息的月亮,認真看,赫然是**的、肥美的白蛆。她甚至缺乏驚栗的感覺,也不想喊醒背對她而睡的伴侶,隻是安靜地看著它們繁殖,擁擠地、快樂地淹沒了她。

故事要求另一個故事以協助詮釋,形成記憶鎖鏈,連續地占據時間和空間,蠶食人的一生。而任荷幾乎無法逆溯最初的迷戀是從哪一個時空刻度開始的。她也不能詢問母親是否在子宮時期即已察覺她對生命的質疑,是否曾聽到腹部深處傳來胎兒以暗碼敲出“請結束”的哀求?海洋無法被取消,不管初始是以遊戲或是認真的意念踏上一艘不返航的海盜船,任荷不難想象,一個站在診所掛號櫃台指揮護士、協助甫開業丈夫推動婦產科業務的強悍醫師娘,不可能聆聽她不想聽的話。

她嚐試用搜索來的知識與雜藝,梳理留在她腦海深處整個過度憂傷的孩提時期,是否來自畸形的家庭或暴力婚姻或被反鎖在衣櫥或性騷擾諸如此類具有統計意義的事件對兒童成長的致命影響,但任荷想不出哪一項適合用來解釋她對死亡的迷戀的起源。她的父母一向很努力地在她與妹妹麵前保持微笑,接近於做功德。她也不願意質疑這樁記憶,並且放縱它繼續發展細節。譬如,在碎花小陽傘的庇護下,一家四口到照相館拍全家福,母親特別允許她含著一顆糖,這項隆恩使得照片中的她看起來兩頰豐潤,非常可愛。任荷願意盡一切努力保護這樁記憶的完整。多年之後,當她數次在生與滅的夾縫中喘息時,或多或少從這樁記憶萃取靠岸的感覺而恢複流淚的能力,願意相信她的周圍還有愛。雖然少量但畢竟還有,這讓她覺得被季節放棄的枯木上也可能有小樹苗正在抽長,被另一個季節收留。她漸漸明白,小戶人家要經營出可讓外人讚揚的幸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總是想起斯文的父親蹲在地上拿著布,慢慢擦淨自郊外踏青遇雨回來一家四口皮鞋底泥巴的情景,而收音機裏流出輕快的鋼琴演奏,是春天某個早晨蝴蝶繞著盛放的花朵的樣子。她後來才領悟,幸福藏在微小的事物裏,而且像麥芽糖自有其延展性,拉成絲即使像一條線也還是甜的。

2

叫醒她的是小貨車的喇叭聲,“修理紗窗紗門換玻璃”,從遠而近。看來大家的門窗都是嶄新的,沒人搭理,又漸漸遠去了。

她躺在**靜靜聽那聲音,猜測應是一個認命的中年男人錄製的,講“修理”加重語氣,好像他是為了修理東西才生而為人。這麽說來,一輩子低頭幹活也不會抱怨。這是個本領。因為低頭,大約也沒人真正看清楚他的長相,而他也不在乎別人用什麽眼光看他吧!

寫滿藍字的三百字稿紙蓋在胸口,剛剛她就是這麽睡過去的。不記得是第幾次重閱,稿紙上端正的藍色筆跡是她熟悉的。她在作業簿、補習班講義、考卷上看過這秀氣中帶著執著的字跡,那些參考書、考卷後來傳到她手上,她再怎麽作答都跳不出已寫下的藍筆跡答案,得分不是一百就是接近一百。文科申論題更是如此,她根本不必思考,直接背藍色答案。不管什麽題目都難不倒那支藍筆。有人生來就是負責解答。

她記得那些藍色圓珠筆,筆頭被一個愛思考的人當成檳榔咬出鋸齒狀痕跡,好像什麽難題咬一咬就沒了。她讀過藍筆寫出《那天,我見到人性的光輝》《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等一篇篇洋洋灑灑、總是博得高分的作文,但她從未見過“總是想到死亡”的句子,打死她也不相信藍筆會寫出這種在父母老師眼中是病毒的文字。這讓她掉入萬丈深淵,一切都是偽裝嗎?書寫者每天從藏身的纏繞著水草的深淵出來,穿上假麵皮囊男裝,做一個乖兒子、好哥哥、資優模範生,卻在無人的時候化身為“總是想到死亡”的叫作“任荷”的女生。

她讀下去。

任荷不得不歸咎於宿慧,來自上輩子的滄桑之感,像娘胎帶來的宿疾不易根治一樣。這種結論無從佐證卻不失為簡單有力的理由。能相信玄秘思想也是一種本領,而且不見得比相信其他定理律則省力。她似乎預見人世是怎麽回事,遂提早在孩提階段確定性格基調,也提早設定整個人生的故事內容。她總是知道自己藏身的處所,時而在野獸麇集的熱帶草原,時而是酷雪覆蓋的岩洞,時而在媽祖廟簷下一隻遠方來的黑燕的羽翼裏。她不禁想象,如果曾經有那麽一次,隻要一次就好,當她午睡醒來,摟著媽媽買給她的布娃娃,坐在通往一樓父親診所的樓梯轉角處,含著眼淚,看著候診的陌生女人們時,有個女人來到她麵前,撫摸她的頭,彎腰問“小朋友,你剛剛夢中躲在燕子的翅膀裏不嫌黑嗎”,而不是“小朋友,不要哭,哭會被妖怪抓走喲”,她的人生會不會轉彎?也許不會出現往後的發展:在時間的進程中頂著一顆過度沉重的頭顱及一具拒絕轉型的童話式的身軀,熟練地駕馭她所設計的各套應用軟件,走入白花花的人世街頭。也不會出現這樣的尷尬:人們依照她的指令來認識她,卻沒察覺每一套係統都是一種取消。

於是,她總在行路的某一瞬間回頭,仿佛看著自己歪著頭顱,坐在某一塊霓虹招牌頂端,覷著靉靆世間,也不微笑,也不皺眉,好像一隻擱淺在半空中的雲豹,忘了自己是誰。

待續。

她記得那張照片,哥哥四歲,坐在媽媽腿上,她兩歲,嘴裏含著糖球由爸爸抱著。她太小,無從記憶拍照那日情景,即使後來從相簿上看到照片,也欠缺興致多看一眼。

她也記得以前住過的診所樓上,老式兩層樓透天屋,樓下是父親的診所,樓上住家。從父母的房間窗戶可以看見馬路對麵的菜市場及隱在後麵露出黃瓦屋頂的宮廟,年節時總會傳來鞭炮聲,打算把世界炸開似的。她不討厭硝煙味,比樓下樓上長年彌漫的消毒水味、藥味好聞。往窗外探頭,可以看到“鍾婦產科”招牌。年終掃除時,眼皮下垂的阿桑會靠在窗邊,伸出拖把擦那招牌,狀似與纏棲在上麵的鬼魅搏鬥,她曾壓低聲音說,招牌上有很多被打落胎、沒辦法出生做人的嬰靈爬來爬去,還拉她衣服到窗邊:“婷婷,看到沒有?喏喏,一個兩個三個……八個!”她嚇得尿褲子,再也不敢進爸媽房間。媽媽看到濕褲子,罵她,醫生的小孩怎麽膽小到像個廢物。

“我們這條路上的小孩,我家婷婷最膽小最醜。”她記得媽對鄰居說這話的表情。

她記得很多事情,包括那次午眠醒來坐在通往樓下診間的樓梯哭著喊媽媽。

媽媽嚴格禁止他們下樓幹擾診所運作,小孩冒出來喊爸喊媽,有損醫師、醫師娘的專業形象。二樓樓梯口設了一道門,平時鎖上,那日竟沒鎖。她記得自己抱著布娃娃,候診的陌生女人過來叫她不要哭,這讓她哭得更凶。後來是個胖護士過來哄她,帶她回房,接著把門給鎖上。她拍門繼續哭著喊媽媽,不多久,門開,龐大的身影像疾風中的獵鷹,展開雙翼卷起她的小身體,直接衝至房間,在她喊完“媽媽”後一把搶走布娃娃朝窗口丟去,接著一個火辣的巴掌打在臉上,大手掌捂住她的嘴,“不準哭!”

後來,診所的業務蒸蒸日上,需用到樓上。媽媽在巷內買新屋安家,新蓋大樓一層兩戶打通,共五個房間。她與自南部接來的中風阿嬤住左戶,右戶是爸媽的主臥、哥的房間及爸的書房。家變大,家人變多,也變散了。

記得很多事,但也隻是記得而已。她的心像一顆按時間長大卻不會成熟的瓜,欠那麽一股迷人的清香。這叫什麽?“笨笨傻傻”的瓜。媽媽罵她的台詞從“不用心”“用點心”到“你的心被狗吃啦”“你根本沒有心”“你賴在這裏做什麽”“你還要拖多久”,她覺得一針見血。被罵久了,也會生出抗體。

哥哥相反,他的細膩與敏銳近乎強迫症。小學時,媽媽檢查她的數學作業,錯得太離譜,氣得朝房門丟書,罵她:“你要是有你哥哥一半用功就好。”她哭,媽甩門而出,換哥哥進來,撿起作業簿查看錯在哪裏,雙手捧起她的臉,用手將她的臉頰往後繃緊,兩隻眼睛被繃成一條線,他說這方法可以快速止住眼淚。他試過,很有效。

“莫哭,士婷乖,莫哭,士承乖。”隔壁房間的阿嬤喃喃自語,念經一般。

那或許是個分界點,她從此越來越不用心,而哥哥越來越用心,除了自己的還一肩擔起她的責任額。隻要有人到資優班負責拿第一名就好,另一個人可以躲在普通班用彩色筆在課本上畫王子愛上又醜又膽小的公主。

“搞不懂你的腦子裏裝什麽!”媽說,翻開被她畫滿童話人物的課本。

她與哥哥各自找到生存之道,這兩條路從此沒有交集,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

哥哥毫不意外地上了明星男校資優班,目標清晰地朝向克紹箕裘的路走,名字裏有個“承”字,還能有什麽選擇?大家都覺得這麽漂亮的成績不當醫生簡直是傻瓜,他也這麽想吧。

“不走醫,你以後要花多少力氣跟別人解釋,不是你考不上,是你沒填醫學係。”媽說。

爸不管事,這個家能動的不能動的都歸媽管,她總是鏗鏘有力地分析事理,強迫別人服膺她的決定。要在這條號稱診所街存活豈是容易的,優秀隻是基本配備,優異更是家常小菜,讓優秀、優異的人佩服,那才算一號人物。在媽眼中,隻有人物才配活著,其他的都是來混吃賴活等死的。

她就是來混吃賴活等死的。不僅來到世上的時間在媽媽的計劃之外,據說,一度遲疑要不要讓爸爸用他的專業親手“中止妊娠”,但這傳出去豈不是讓那些等著抓把柄嚼舌根的人快樂死了,當他們餐桌上一整年的話題小菜。再者,名字裏的“婷”字更出乎意料地阻擋媽媽往下的生育計劃,生了她之後兩度流產,診所業務一忙,漸漸冷了生育這個心。更糟的,長相複製鄉下阿嬤這邊,寬額寬臉,單眼皮眼睛,一副勞動底層苦力沒睡飽的麵相。她也算配合媽媽對她“沒出息”的論斷,隻肯用部分精力穩住功課基本盤,其餘的沉浸在漫畫與小說中,每天晚上到升高中金榜保證班報到,無非是為了花費醫生爸爸的高收入,讓媽媽眼不見為淨省得慪氣,也讓自己在擁擠的百人集中營裏吹冷氣,安安靜靜地把小說看完,當作度假。沒出息的人,會自己找出口活下去。

“我腦子裏裝的,正好是你這種人要撲殺的東西。”

她把這句話寫在某本小說的最後一頁,看起來像讀後感。她知道有人會翻查她的筆記、日記,大概連**都會檢查,斷簡殘篇式的記錄法適合用在獨裁統治的家庭。

“人們依照她的指令來認識她,卻沒察覺每一套係統都是一種取消。”

哥哥看透這一切。

3

這個家有許多牆。

一牆之隔,阿嬤的房間常傳來半呻吟半呼喚的聲音,混雜在閩南語流行戀歌與盛讚保健食品功效的收音機放送中。恐怕是這原因,媽媽才把她的房間安排在這裏。對一個“不上進”每天混日子的人來說,旁邊是哀號病人或是動工中的挖土機,沒什麽差別。她最擅長的本事是無動於衷,能在補習班集中營老師的麥克風激動聲中把小說看完的人,用她媽媽的話來說,根本就是個死人。收獲也是有的,每天練閩南語,聽久了也懂。“聽眾朋友,下一首是桃園的阿娥點的,好聽的《春花望露水》……”當她正巧也躺在**發呆時,恍惚以為“這一生,像黃昏等待回航的船,回頭隻存冷冷的眠床,春花啊望露水,安慰一生的辛酸,操勞一生為子、兒孫”是唱給她這個等死的癱瘓老婦聽的,刹那間嚇得發顫,還好眨個眼回神,青春還在身上沒少斤兩。

“士婷喔,士承喔……今天幾號?”

起初,她會放下書本,到她麵前回應。隔不久,聲音又響:

“士婷喔,士承喔……今天星期幾?”

她還是去回應,順便問她要不要喝水、尿布有沒有濕。不久,又響了:

“士婷喔,士承喔,我的金孫啊,現在幾點?”

她跟阿嬤不親,一場中風外掛多重慢性疾病正好讓獨居鄉下老厝的阿嬤合情合理地被送來與醫生兒子同住。其他子女鬆了好大一口氣,頓時對最有成就的大哥大嫂巴結起來,按季節宅配自種蔬果以表謝意。

“阿桑,你拿回去吃。”媽用腳把剛寄達的蔬果箱踢到門口,拆都沒拆。

阿桑吃了這麽多箱蔬果,難免說溜嘴跟來探視阿嬤的“寄件人”稱讚並且請教種植之法。“寄件人”一聽就知道他寄的菜阿桑全吃過,反倒躺在**的老母親沒吃過。那天他親手拎一袋台農五十七號黃金地瓜加上剛采收的高麗菜、地瓜葉來,當下明白女主人眼裏看不上這些沾泥帶土的粗俗物,有錢醫生家欠兩把蔬菜三斤水果嗎?遂懨懨地自覺猥瑣不配在這間豪宅出入,從此不再寄,人也不來了。

“你這些兄弟輕鬆啦,把人丟在這裏什麽都不用管。以前還會寄菜,現在連菜也省了,當作人死了是不是。”她就是有這個本事,用最快速度讓周圍耳朵還聽得到聲音的人受傷。

每一句話,老人家都聽在耳朵裏——中風的人,垂手晃腳,偏偏聽力不僅沒受損似乎還升級。阿嬤是這個家的異鄉人。士婷漸漸發現擱淺在**的她,用喃喃自語的方式返回稻田與菜園欣欣向榮的鄉間,在長長的喟歎中跟熟識的老鄰閑話家常、評議蔬果的豐收與價格,卻靠聽覺**回這間在鄉人眼中有福報的人才能住的豪宅,呼來喚去兒子、兩個孫兒及看護阿桑的名字。爸爸偶爾在上班、睡前出現,停留時間以分鍾計,說的話多是短句,結束語不是“你莫想太多”就是“你好好休息”。哥哥鮮少到這個“回收站”來;媽媽要是現身大多跟喉頭癢想罵人有關;阿桑需兼顧診所庶務,三餐時間才會出入。表麵上整天人影飄來晃去,熱鬧若是拖著一條長長的等待的尾巴就叫作寂寞,會回應的隻剩她。

阿嬤一聽到她回來的聲音,開始喊“士婷、士婷、士婷”,像臥床的古堡主人拉鈴喚地下室女仆,若不現身會繼續喊下去。她做不到不理會,又覺得煩,以後便躡手躡腳開門進房間,像小偷。這讓她無意間聽到阿嬤的評論,對來探視的不知哪個親戚悄聲評論兒子媳婦:

“太忙啊,自早看到天黑,做醫生真辛苦,三頓飯,一頓久久兩頓相堵,身體都敗了……她以為我聽無,她咒我:你還要拖多久,你賴在這裏做什麽?她以為了不起啊,罵天罵地罵老母罵老爹。”

她聽得毛骨悚然,不,暗中叫好。支耳往下聽,卻沒撈到聽者的回應,悄悄走到半掩的房門探望,房裏除了阿嬤,沒人,唯有的人聲來自收音機。她忽然覺得與阿嬤像落在波濤洶湧的暗夜海麵上,各自浮浮沉沉,鯨魚、烏龜遊來遊去仿佛是路人甲乙丙。兩人恰好被浪濤衝在一起,不是伸手互拉一把,是評估對方離滅頂還有多遠。

她與哥哥也不親,他的存在證明了她的無能,這個結到中學才算解開——解得開的都不叫結——其實跟他也沒深仇大恨,幹嗎拉著他的衣角死命地跟呢?

資優生的背影是重的,掛著沉重的書包。他的作息從小被家教、補習班填滿。她記得他那個念大學、具古典美的家教梅老師,教他國文與作文。她曾多次借口去借文具,趁機問一兩個問題。老師曾說她是“女子中有英氣的”,她以為是“陰氣”,媽說的陰陽怪氣。梅老師特別寫在紙上遞給她,她不懂什麽叫“英氣”,說難馴頑劣還好懂些,卻留著那張紙,收在抽屜裏。老師也看出兄妹之間的潛在矛盾,引了李白詩“天生我材必有用”之類的勵誌話。這個台階還不錯,被當作“朽木”當久了,也會摸索出“朽木雖不可雕,燒火可旺呢”的自我感覺良好心理。後來,梅老師上研究所辭了家教,哥哥專心去補習班安頓。兄妹倆各上各的補習班,各回各的房間,一家人很少在那張夠坐十二人的昂貴柚木餐桌旁吃飯。

有一晚,她翹補習班的課在快餐店讀小說,從窗邊看到哥哥從另一家補習班出來,心生一計去跟蹤,離他四步左右,看這個呆鵝何時發現。直到一小時後回到家進電梯,他才發現被妹妹跟蹤,隻有淡漠的兩個字:“無聊。”

她從不曾那麽專注地看哥哥這個人,一路上不眨眼地看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的十七歲少年行走的樣子,看他是否轉頭注意店麵的陳設甚至興起好奇心進去逛逛。是否回頭多看一眼走過的漂亮女生,像雄性荷爾蒙分泌旺盛的高中生。都沒有,他像被操縱的傀儡朝著一條熟悉的軌道前行,在站牌等車時仍拿著書本看,四周喧囂的人事物像落葉浮塵,一切都在書本裏,他活在裏麵,這個軀殼隻是包裝紙。

僅有一回,離他大考近了,她有點怪自己為何不用心記下那一日的所有細節,包括是否因為風太野把不知何處的鬼魅花香吹進他的房間,以致他放下書本鑽回軀殼變成有血有肉的人。

他來到這個失敗者居住的“流放之地”,進她房間,那時她正對著鏡子剪發梢分叉,驚得本能地收起剪刀以為媽媽來了,看是他鬆了一口氣。“鍾士承你來幹嗎?”脫口而出叫他名字,不是平日習慣叫“哥”。太久沒叫哥,當下記的是名字。

他從巷口“新星麵包店”買了三個蛋撻,先拿一個給隔壁房間的阿嬤,用不流利的閩南語說很好吃,一個給她,自己墊著紙吃完一個,把紙揉成團以投籃姿勢拋向垃圾桶,一躍往**躺下,“啊”一聲,摸出壓著的小說、漫畫、偶像歌星CD、一把梳子及半包沒吃完的王子麵。

“現在的蛋撻沒以前好吃,原來那個麵包師傅結婚了,跟太太在菜市場邊開麵店。”她說。

“喔。”他隨口答,翻著手塚治蟲《怪醫黑傑克》漫畫,但顯然興趣不大,拋到一邊。

“我去吃過,蠻好吃的。她知道我們家,每次都送我一條鹵海帶。阿桑說,那個老板娘是爸爸的病人,在我們這裏做產檢,有個八卦,說是之前在這裏拿過小孩,現在回來做產檢,一定要在同個地方把小孩生回來,好執著喲。你以後也要跟爸一樣當婦產科醫生嗎?”

“不知道。”他翻另一本書,“原來你們女生都愛看這個啊?愛在遠方……多遠?十千米、隔太平洋還是外太空?男生送的!”書的扉頁題了一行字,落款的是個男生名字。

她一把搶過來。

“他是誰?你跟他約會了?在哪裏見麵?”他顯然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名字很感興趣,像問案,問得津津有味。

她說:“你很無聊。你來幹嗎?”

“不要跟媽講。”她避開這個話題。他也不追殺,眉眼間少了睥睨頓時柔和起來,看著妹妹剪發叉,咧嘴發出笑聲,與其說笑聲裏有不屑的意味,不如說發現了他從未想過的奇怪事物感到新奇。他的五官清明,鼻梁特別挺,框著高度近視加上散光的褐框眼鏡,卻掩不住炯炯有神的眼睛,掃描一下,十之八九皆在掌握中。

“難怪你功課不好。”進房不到十分鍾,他已掃描出房間裏窩藏的違禁品不可能讓念中段學校的她考上頂尖大學,更確認他與她的腦袋就像兩個星球那麽遙遠。

“幫我剪一下。”他的頭發天生自然卷,柔細帶點棕色,頭頂發旋處躥出一蓬亂發。他真的低下頭,好似等著妹妹幫他砍頭。

她哪敢真的剪,意思意思修一下,看起來別那麽蓬亂,翻著翻著,發現發旋邊有個圓禿。

“慘了,你有鬼剃頭,再禿下去以後交不到女朋友。”她大叫。

“多大?”

“十元大。”

“嗯,再一個就十全十美。”他摸了摸,似乎不在意,但對交不到女朋友這話起了不悅,一層迷霧落在眼神裏。

因為彎腰低頭,掃描到書架底層,他抽出一遝稿紙。

“這什麽?”他念出第一句,“‘她總是在想怎麽活下去。’不錯嘛……”

她趕緊奪回來,又被他搶去。

“你寫小說啊?”

“不要讓媽知道,不然我慘了。”她哀求。

“我今天有來你房間嗎?”他答得幹脆,“怎麽沒寫完?”

她招,小說看多了手癢,偷偷寫的,參加學校文學獎,落選,老師建議她重寫,沒時間,寫不下去,算了。

他忽然臉色一沉:“什麽叫沒時間?”

“沒時間就是沒時間,聽不懂啊?要注釋啊?”

他沒搭腔。仿佛置身於蔥蘢的樹林老藤草叢間,大時間中時間小時間,老時間新時間嫩芽時間,到處都是滿出來的綠色時間,而住這裏的人竟然喊沒時間。他生活的那個沙礫地,吃沙啃土,那叫什麽呢?忍不住回了:

“這叫沒時間?逃避。”他指了指鏡子與那把修發小剪刀。

“你才該寫,文筆那麽好。反正你什麽都好,我就是沒才氣,怎樣?沒見過失敗者嗎?”她垮著臉說。

話裏有酸味也有棍棒,他被激怒,把那幾張稿紙卷成棍形,用力朝**擲去。

“你吃錯藥了,忽冷忽熱,有病啊。”她不認識這個會丟東西的人,這個家誰都可以凶她,這讓她憤怒。

“對,我快要吃藥了。我們家每個人都該吃藥。”蔭翳的天色籠上這一張俊逸的十七歲少年的臉,那臉因積累過重的知識與課業顯出深沉的質地,像漢白玉大理石欠缺一點紅潤,可那目光還未幹涸,能穿透礦脈石材,抵達不存在生機、他人看不見的地方。

“你知道太陽係中坑洞最多的行星是哪一顆嗎?水星,謎樣的行星。”他撿回稿紙,重新攤開,用手掌熨平,“橢圓形軌道,距離太陽從七千萬到四千六百萬千米。溫度,白天四百三十二攝氏度,晚上零下一百七十二度。回答你問的忽冷忽熱。”

他把稿紙疊好,像女生折疊手帕一樣,要把天地萬物都疊到適當的位置。

“不要讓別人決定你是什麽,除非心甘情願。”

“那你呢,你心甘情願嗎?”

她被自己這具有挑釁意味的問話嚇住,立刻知道話語的背後是想要他留下來說說話不是要驅趕他。來不及,話太硬轉不了彎。他豈是能夠被質疑、批評的人,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她本想寫字條道歉,但不知道要道什麽歉。失敗者要向勝利者道什麽歉?“很抱歉,我應該爭氣一點才能襯托你的獎杯超級可貴。”她覺得自己簡直是白癡第一名,把紙條揉成團擲入垃圾桶,道什麽歉!

幾周後,她起了一點興致想重看稿子,怎麽找都找不到,也沒真當一回事,反正找不到的東西太多不差這一項。她一向的口頭禪,算了。

後來才知道,沒法算了。

4

即使擁有敏感度最高的偵察器,也不見得能偵測到任何異常。應該說,像失速貨車朝向山穀下墜,各色貨物隨機拋落,站在車上的人再怎麽身手矯捷也不可能接住所有。人過日子過習慣了失去警覺,怎料日子會反過來像虎頭蜂蜇人一下。

那陣子,爸爸的身體有些疑慮,排了一係列檢查,診所請朋友代診。阿嬤也湊熱鬧,發高燒住院去了,這是幾天後她才發覺的。從阿桑口中知道阿嬤還活著,家裏有個長期病號跟家裏開診所一樣,讓人對生老病死麻痹。

某日,她進門正要穿過客廳、餐廳往左邊房間走去,卻聽到主臥室傳來爭吵聲,她悄悄移近,關著的門關不住尖銳的女聲:

“什麽都丟給我,公平嗎?都死了嗎?你幹什麽好事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無能!”

“你還要我怎樣,你還要我怎樣……”頹喪帶著哀求的哽咽男聲,“可不可以讓我安靜,我隻想過簡單的生活……”

她害怕再聽下去會聽到讓自己無法承受的事,潛回房間,輕聲鎖上門,衣服沒換,躲入棉被裏。才閉眼,兩行熱淚滾落。她以為自己已脫離垂淚年紀,那麽多小說漫畫音樂電影已經把她戰備化了,不流淚至少也算一種勝利,可能是她唯一擁有的勝利,沒想到還有脆弱的部分尚未進化,成長怎麽這麽慢這麽煩。她後來明白,是“死”“安靜”這兩個關鍵詞瞬間擊潰她的防線。

“去死吧,通通去死吧,死了就安靜了。”淚痕在臉上幹成薄膜,腦子像自山頂崩落的石塊,泥流奔下,裹挾著一顆無助的心墜落於黑暗的深淵。

生命本應是向著光的,何以長得離生這麽遠、離死這麽近?

次日,工人將阿嬤房間的床、櫃清走。她回家看到空****房間,恍然以為海嘯衝來把一切卷到天邊海角去。收音機擱在地上,厚厚的毛發塵絮描出一個長方形,像床底曾有小動物做窩,不,描的是棺材形狀。

“阿嬤死了嗎?”她害怕起來,按下開關,仍是放送閩南語歌的那頻道,“所愛的人今何在,望你永遠在我心內……”她關掉,眼淚流下。戴手套的阿桑提著水桶拖把進來,看出她臉上的疑惑,壓低聲音:

“哭什麽,你阿嬤還沒‘回去’啦,說是以後要送去那種地方。”接著比一個旋轉的手勢,像女巫作法,要讓與這房間相關的一切從地球上消失。

那房間很快變成儲藏室,堆滿醫療用品。插了鼻胃管與尿袋的阿嬤直接從醫院送到某座山邊的照護中心。她與哥哥沒去探過,“阿嬤”這兩個字從此變成禁忌,像天花板上的壁癌,斑斑駁駁要落不落,有人拿掃把鏟一遍,現在幹淨了,不怕頭上落灰。

“總算有人靠岸了,塵埃落定就好。”她在日記上寫,“原來塵埃是這個意思。”

她把那台收音機收到房間,放在書櫥頂上。風吹動窗口的小陶鈴,很像以前隔壁房間傳來:“士婷、士婷喔,現在幾點?”

父親休養後恢複看診,原來代診的醫生頗受病患讚譽,在母親邀請下也來駐診。診所業務加倍繁忙,母親心情不錯,甚至動念另找地段擴大經營。除此之外,一切照常。

唯一的不尋常,是一向被看好的哥哥竟在“學測”大考铩羽,成績單寄來,上不了第一名校的第一名係,若要走醫路,須落在私立學校。這事很快在學校尤其是虎視眈眈的家長圈傳開,固然有撫著胸口的媽媽癡呆般問:“怎麽可能?他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動用了仿佛聽到閨密的老公外遇般的一級驚嚇表情,卻也不乏因兒子少一個競爭對手心中放下大石頭的家長以修飾過的語氣來一段勵誌的勸世文:“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既然這麽有“福”,何不讓你家孩子敗一下。

媽媽兩眼冒火,逼問一晚,他全程沉默。

“勝利的滋味千百種,失敗的滋味隻有一種。勝利,他人的眼神在你麵前閃耀;失敗,那些目光變成背後的箭。”這是後來她從他留下的參考書空白頁上看到的最直白陳述,除此之外,他的沉默類似冰封。那陣子,她也避免碰到他,即使碰到,視線也不接觸。她後來嚴厲地逼問自己為何這麽冷酷,最真切的答案是“害怕”:一個匍匐的人看到壯漢摔倒,不知如何扶起他,又不知如何安慰他,當下竟害怕起來,轉向避開,保全他的一點自尊。除此之外,沒別的嗎?她不敢繼續逼問自己,看到常勝軍落敗,滋味如何?

沒別的選擇,他報名魔鬼衝刺班,剃了大光頭,參加夏天難度更高的考試。考完,沒人敢問“考得怎樣”。

有一晚,她坐在餐桌吃晚餐配漫畫,媽進來:“你哥呢?”她指了指房間。

不知何時起,他用個大碗裝飯菜進房間吃,狀似監獄裏的囚徒,如今考完了,仍然如此。媽去敲門,門是鎖的,叫他也不應。媽有點生氣,要她去找鑰匙,門一開,一股汗餿味撲來。屋裏是黑的,媽開燈。窗戶關著,沒開冷氣也沒開電風扇,他躺在**身上還蓋著薄被。冷氣機上的溫度計顯示三十二。她看到書桌牆上貼著近幾年學校的發榜剪報,各組狀元露出笑容,記者采訪其讀書方法、製勝秘訣。

酷熱的豔陽沒有減威的跡象,用電量節節攀升,電視新聞恐嚇大家會有跳電危機。倏然消瘦的他,把短袖短褲穿得像秋風中被遺忘在曬衣竿上的衣服,一顆冒著黑發楂的頭顱框上眼鏡,蒼白的臉沒有表情,像剃度後又還了俗,真實的喜怒哀樂不知哪裏去了。他走到哪兒,那裏就分成兩個世界,他夾在中間。大家避著他,不知該用什麽表情該說什麽話。她覺得沒差,一周跟他講的話不超過五句,反正在家的時間少了,夏令營、社團活動、暑期課輔,還要抽時間談一點起起伏伏的小戀愛,忙得很,現在換她隻留一個殼放在家裏——稱作免費旅店可能比較貼切。

成績單寄來,沒考好,比原先的落點更差。

“打雷了打雷了,沒見過你媽發那麽大脾氣。”阿桑煮好晚餐來叫她吃飯,把門掩了,低聲說,“叫你哥重考,她去補習班把錢都繳了,你哥不要,你媽罵他丟臉。”

“幹!”她啐了一字。

“你女生跟人家罵什麽髒話,不死鬼喔。”阿桑口氣一轉,“你哥整天關在房間不行啦,這樣會破病。我跟你媽講,她說不用理他,肚子餓就會出來。唉,其實喔,你媽沒有她自己想的那麽能幹,什麽事都要管,說實在也很累啦,鐵打的都會生鏽,何況肉做的。”

她跑去敲他房門,一片死寂。她想找他的同學談談,一定有人跟他同樣遭遇,能在這當口相互寬慰,卻完全不知他有什麽朋友,繼而一想,他一向獨來獨往,恐怕是個絕緣體。

她塞一張紙條進去:“要不要去吃市場邊那家麵店,鹵海帶很好吃。”

沒回音。那道貼著“春”字的木門上了鎖,在它對麵父母的主臥門白天也是鎖上的,旁邊是父親的書房,事關工作、研究,更要上鎖。

她悶得慌,自己跑去吃榨菜肉絲麵,依然有一條免費的鹵海帶。

老板娘忙著煮麵,牆邊娃娃**睡著幾個月大的小嬰兒。天花板上的風扇嗡嗡地轉著,像聲音渾厚的男低音,一麵幹活一麵哼歌。小娃忽然醒來,哭了,綁著花頭巾的老板娘轉頭哄著:“乖喔,媽媽煮麵給你吃喔,爸爸呢,爸爸在哪裏?”

老板從裏間出來,收錢、收拾兩桌碗筷,喊了他的不太靈光的弟弟來洗碗,接著牽起腰間圍裙擦了擦油手,抱起小孩,大手大腳地搖起來,搖到老板娘身邊:“你抱,我來弄。”

她偷偷看著這些,忽然被這店裏熱鬧、喧嘩的聲音觸動而眼眶一熱。她不明白是什麽,既而理解,是冒煙的那種熱,是你喊我我叫你的那種嘈雜,是被現實抽鞭子必須沒日沒夜地幹活才能糊口,卻擁有一家人摟著護著的那股熱以及嬰兒身上散發的叫作“希望”的氣息,是所有的門都開著的那種口無遮攔的感覺。這麽世俗卻這麽溫暖,一家人嘩啦啦地一起往前奔流。

她外帶兩條鹵海帶回家,寫了條子塞進哥房門底。次晨,桌上的海帶原封不動,發黏,餿味像死了兩條小魚。

5

秋老虎在天空揚威,大樓中庭種著一棵欒樹,綻放黃金碎花,風一吹,一陣黃金雨。某個周六早晨,開學前,爸爸載哥哥到外縣市學校安頓。談判與妥協的結果,他去那所大學報到入學取得學籍,一兩個月後再辦理休學回台北進醫學係保證班準備重考。沒人知道那個被用來當備胎的理學院科係是不是他喜歡的。這節骨眼,即使是他喜歡的,他也沒條件愛下去。

她幫忙提包,一起到地下室停車場。電梯裏,聞到哥身上散出多日未洗的發垢味,那衣領也是一道黑汙。父親打開後車廂,塞進兩口皮箱。她看到箱子上還留著小時候貼的眼睛會動的小叮當貼紙。他們曾分別坐在打開的皮箱內,拿玩具鏟子當槳,假裝航海去找北海小英雄。短暫歡樂的童年無影無蹤,沉甸甸的箱子意味著旅途漫長且遙遠,這一去,何時能見?她想起小時候都叫他“葛葛”,什麽時候開始不這麽叫?也許因為長大了,這麽叫顯得稚氣可笑。她忽然迷惑,既然嫌孩提幼稚,人為何又會懷念童年呢?很想再這樣叫,跟他說話,騙自己還在童年,一下下也好,但他早早鑽進車後座,閉眼,把世界關在眼皮外。

她心冷,有點氣,硬著聲音叫:“哥。”原本要接的話:“你幹嗎給我臉色看,我又沒得罪你。”話到嘴邊硬是和著一股酸澀吞下,換成低聲叮嚀:“不用回來,打電話給我。”

他忽然睜眼,看她,露出淺笑,雖然僵硬,畢竟是個難得的善意的笑。

她覺得好溫情,揮手,車子駛離。

這麽熱的秋天到底要熱死誰,她一身汗進門,嘀咕著。冷戰氣氛彌漫整個暑假,媽媽把寬敞的室內凍成空****的冰宮,正拿起茶幾上一包切好的蘋果——她早上切的要給他們路上吃,顯然他們忘了拿——粗手粗腳地把水果往冰箱裏丟,撂了話:

“我這一生的努力全白費,你們每一個都讓我失望透頂,全丟到水溝裏!”

丟給誰看呀?“你們”,隻有她一人在就該接球,她不客氣了:

“耍什麽脾氣,考不上台大醫學係就是廢物嗎?那麽愛考你不會自己去考,考考考,考個夠。”

“你說什麽?”

她不理,直接進房,用力關門。驚覺自己第一次頂嘴,莫名地升起一股快感,突然又直覺自己說錯話,但一下子沒抓住哪裏錯。算了,按照她的習慣,解決問題最快的方式就是,算了。

一旦開學,日子的運轉方式像遊樂場旋轉木馬,尖叫幾聲,雲層帶來雨水,東北季風吹來涼意,滿街商家換了布置,一看到紅紅綠綠就知道已到歲末。

他沒辦休學,仍留在學校。媽也懶得追殺,放牛吃草。

聖誕節前,他寄信來。依然用藍色圓珠筆,寫在一張照片後麵:“鄉間路上,遇到這棵枯樹,害蟲啃噬的傑作。我不回去了,痛苦到底要把人帶往哪裏?”

一棵以仰角拍得的枯樹樹影,瘦黑樹幹開展彎曲枝條,像小楷毛筆描出般,幾片枯葉掛著,更顯得空**,背景天色陰沉,如思考中的哲人額頭。信寄到學校,隻寫年級沒寫班級,幸好她在社團還算活躍,但交到她手上已是隔周。

她特地翹補習班的課去選聖誕卡,還買一條有節慶圖案的圍巾,雖然他所在的南境麗日多過冷天應該用不上,但不知怎的,覺得他那兒天寒地凍讓人哆嗦。

掏出賀卡與禮物正要包裝才發現漏買包裝紙。“真是個豬腦袋。”她敲敲頭,還得再跑一趟文具行。下雨的周末晚,她到樓下大門口正要撐傘,警察與幾位陌生人詢問管理員,管理員叫她:“你爸媽在家嗎?你哥出事了。”

“在,我哥怎麽了?”

沒人理她,誰都不把一個綁馬尾撐花傘的高中生放在眼裏。管理員帶那四五人搭電梯上樓也不招呼她。門關上,她像被灌了石膏,腦中回**“你哥出事了”,回神跑向樓梯直上八樓,心髒快要衝破胸口,聽到父親哭著喊:“小承啊,小承……”聽到母親喃喃自語:“怎麽會墜樓……”

躥入她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要買黑色包裝紙”。多年之後每次想起這一刻,她深深以自己為恥。

6

他們趕到醫院急診室已近子夜,病床被安排在最靠牆邊的單獨角落,簾幕拉密,醫療機械聲規律地運轉著,不,不是從那簾幕發出,是斜對方罩著氧氣沉睡的老人床邊。那簾幕後是靜止的,警方帶路隻帶到簾邊,讓他們一家三口鑽進簾內相見。

媽見狀暈倒,她立刻扶住她,護理師撲來,有人拉來椅子讓她坐下,量血壓、測血氧。她站在背後扶她的頭,幫她揉太陽穴,感覺母親的臉高熱而自己的手指冰凍。父親身影遮住哥的上半身,恢複一個訓練有素的醫生應有的冷靜,聆聽急診室醫生說明致命傷及死亡時間,掀開染著血跡的被子察看傷口。隨後趕來的校方人員接著說明經過,事發地點在校園某棟樓,有人目擊,監控錄像已交給警方。

她的耳內有山崩地裂聲,年華一片片粉碎、記憶一截截撕毀。現在的時空人物是全新的,必須重新指認、決定、儲存,而過去的積累幫不了現在。她隻能感知自己與這一群人同時存在,但彼此是什麽關係、何種牽連竟一片空白。此時此刻非常不真實,像在高速旋轉中隻靠一絲蠶線理智懸吊在噩夢與黎明微光之間,底下是萬頭攢動的魑魅魍魎,等著吞噬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她害怕,想逃竄,想把這一切像摳貼紙一樣從腦中摳掉轉頭跑走,亂石崩塌、岩塊滾落的現場都交給他人。她不想待在這裏,不想麵對不想記憶,沒有記憶就沒有回憶,沒有回憶就能無感地返回熟悉的日子裏吃喝玩樂,繼續往下走。

可是,感官不放過她。她看到床尾露出年輕男子的腳,陌生的蒼白的腳,應該不是哥的。這時候,“哥”這個概念回來了。忽然問自己:“他穿幾號鞋?”接著看到地上有鞋,一隻正著一隻倒扣,即使沾著髒泥與暗血她也認得這雙有品牌的休閑鞋,是他唯一愛穿的那款那色。可笑的人,居然靠鞋子指認親哥哥。她猝不及防舉起右手甩自己一巴掌,仿佛有個無名的幽靈指使那隻手這麽做,沒人聽見,因為母親發出憤怒且淒厲的哭聲掩蓋了巴掌聲。此時她清醒了,那些關係與牽連都繞到她身上,她讀到**哥哥未止息的情愫,渾身起了疙瘩。他知道家人來了,渴望相認渴望擁抱渴望說話。她終究沒有逃,不知哪來的勇氣,牽起母親的手,拉向前,牽起哥下垂的大手,她感受那手的僵硬,讓兩隻手握著。母親半跪半蹲著,牽起那隻冰冷的手撫自己的臉,又張口咬著,恨不得吃下肚。她站在一旁把這一切收入眼裏,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天葬的意義,高度的愛接近了恨,反之亦然。

她站在床尾,不停地不停地搓揉那隻年輕男子的腳,仿佛要搓回童年,打開兩口皮箱當作船的那日,哥哥說:“妹妹,我們來劃船。”

拿到“死亡證明書”後,接下來的事情幾乎聽她安排。殯儀館的靈車載著遺體北返,爸媽隨車。電話裏房東說:“沒見過你哥這種人,把房間收得幹幹淨淨,兩個皮箱,還留住址。你順便來載,我在門口等你。”她另外包車到租處運載行李回北。這個傷心地,不要再來。

離開醫院前,恢複理智的母親向醫生、護理師鞠躬:“辛苦您們了,謝謝。”撫著屍袋說:“兒子,媽媽帶你回家。”

7

兩口皮箱幾乎是空的,除了重要證件及可堪再用的小家電,已無個人書籍衣物用品,連一雙襪子、一支牙刷的現實氣息、日常情分都不留。他整理行李的時候一定懷抱一顆要遠行的心,執行堅定的不再返回的計劃,斷了該斷的、舍了該舍的。多麽像他啊,從來就是這麽精準、周詳、明快。唯有一隻牛皮紙袋,寫一個“妹”字,再無其他。裏麵是她的那幾張沒寫完的小說原稿,不知何時被他拿走,以及一遝字跡還算端正的他的手稿,沒有題目,沒有說明,沒有署名。

沒有遺書,那麽這就是遺書了。看來是一篇小說草稿,有人用小說當遺書嗎?

她收起來,沒讓父母知道。他們浸泡在她不想進去的沉默、闃暗深淵,除了阿桑公然在她麵前歎息流淚,他們三人很小心地不碰觸任何一條會觸及亡者的線索。他的房間保留原樣,連掛在牆上的高中書包、外套都在。而任何一個人,包括自認不被重視而離開的人,都低估了自己在家中留下的龐大訊息。她每天必須管控才能避免說出“哥”這個字,可是無須用語言發聲的意念裏,她無法克製地想到他寫在參考書上的話:“失敗,那些目光變成背後的箭。”背後插滿箭是什麽感覺?她有點懂卻也不太懂,從小習慣“失敗”的她,從未覺得背後插滿箭,這麽說來,梅老師說過的“英氣”大概可以理解成天生配備了盔甲以致能夠刀槍不入。她錯過了跟他“分享失敗”的重要時刻,然而她很快搖搖頭,來自一個習慣性失敗者的勸告根本就是屁話,她錯過的是不曾認認真真地問他:“你認為什麽叫作成功?”

還有,錯過了問他:“你拿我這篇沒寫完的爛稿子做什麽?”

她鼓起勇氣讀他的手稿,讀到最後一頁最後一段隻有兩個字“待續”,讀不懂,以為待續是正文。熟悉的是文中那些童年經驗是她原稿裏的,但靈魂不是她的,是他的嗎?她想起多個因社團活動而遲歸的夜,看到他的房門縫流出燈光,靜悄悄的。她從小認識的他隻不過是門麵上的,現在,這些文字透露靈魂的光色。

“待續”,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寫不下去?

第六日是個陰沉的冷天。在殯儀館提供給家屬做七的小室,一場近似隻是一家四口到快餐店吃早餐的告別式悄悄地辦了。

一位法師及兩位師姐誦經,十多位不知從何處得知消息的高中同學來送他一程。廳小,他們聚在室外低聲說話,如同下課十分鍾在教室外麵討論功課、對考卷答案。

她雙手合掌,全心全意呼喚他。“痛苦到底要把人帶往哪裏?”她想起他信上寫的,隨即想到最後一麵就是他離家那個秋日,她對他說:“不用回來。”原來說錯的是這句話。她無意間偵測到他的意念,他才給她一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笑容。

他去哪裏了?剛才出門前她再讀一遍手稿:“歪著頭顱,坐在某一塊霓虹招牌頂端,覷著靉靆世間,也不微笑,也不皺眉,好像一隻擱淺在半空中的雲豹。”今天他會以一隻雲豹的靈魂原形出現嗎?如果會,她能辨認嗎?環顧四周,沒看到豹影,卻看到坐在椅上摘下眼鏡頻頻拭淚的父親。現在她能看穿了,父親除了兩手兩腳還有血肉,頭顱身架已成骷髏。而一身黑衣的母親,除去平日淡妝畫眉閃著精銳眼神、佩戴首飾顯出威勢的樣貌,一夜間灰白了頭發、慘白了素顏,現出小女孩形貌,不知被誰欺侮、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大操場啼哭。時間不理她,飛快地轉動,把身體撐大,可那小女孩還在原地哭,等著被發現、被擁抱、被安慰。她頓時明白,母親所有的憤怒來自於她是被遺忘的小女孩,而她之所以無法恨母親,是因為她必須負責拯救她。

封棺前,她放入聖誕卡與圍巾,卡上寫:“葛葛:冷的時候記得圍上圍巾。想你、永遠想當你的妹妹,士婷。”她原想把手稿也放入,卻在最後一刻縮手。她無法解釋那一瞬間的遲疑從何而來,可能是“待續”兩個字吧——帶著強烈的暗示,留在世上的要替離去的人活下去,活得驚天動地,活到愛盡恨消。

同學們護送棺木到火化場,她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旺盛的青春能量,每個人或許都是孤鳥,帶著秘密創傷在雨中孤獨地飛行。

一直飛,總會飛到棲身的地方吧。

她捧著骨灰罐出來時,雨,終於落下來。

8

行李都整理好了,用他的皮箱裝,上麵還貼著小叮當貼紙。

不記得是第幾次重閱手稿,叫醒她的小發財車已走遠,她忽然莞爾,有時叫醒我們的是很微小的事物。

她似乎讀懂了,他在模擬她的形貌,同時試著釋放內在自我,把這兩部分搭在創造出來的人身上,以觀看他人故事的不涉入態度,借以窺伺成長與傷害的軌跡。

這是一種療程嗎?為何他不能用尋常人理解的方式直麵自己的困難,難道捆綁他的魔物竟剝奪了他麵對自己的勇氣?為何封鎖任何一種可能的傾訴?她忽然領悟,他筆下的人是他們兩人的合體,“總是想到死亡”,想的是他們兄妹倆各自尋找的解脫。他把妹妹放在創造出來的成長模式裏,現在換她把他放入自己的成長模式內。

“待續”,是這個意思嗎?她將手稿收入袋內,連同空白稿紙放入皮箱。

她必須找個安靜的所在,思考、續寫那篇小說,不,不是小說,是人生。她後來想起那日他曾說到謎樣的水星(Mercury),翻查看到在神話傳說中,這顆星對應的神是墨丘利,一個戴著有翅膀的頭盔、雙腳長有雙翼能健行如飛的信使,持著雙蛇纏繞的魔杖,自由進出冥界、穿越邊界的旅行者與商業之神。

這篇待續的手稿,是他傳遞給她的訊息:接著,換她必須傳遞下去。傳遞什麽?她還不知道,但總會找到的。

父親支持她離家的決定,幫她安排住處。至於母親,她管不了那麽多,讓她內在的小女孩在操場上再哭一會兒吧,時間到了,她會去拯救她。

次日清晨,晴朗的天氣適合離家。父親打開後車廂將皮箱放入,她正要鑽進車內,看到母親提一袋水果走來。

她伸手接了,走向車門。

停了兩秒,回過頭,主動抱她:

“媽,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