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5章 弱水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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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藍著,

欖仁樹舒開翠綠新葉,

杜鵑鬧著,

流蘇初積嫩雪,雀鳥輕啼。

年年都看的風景,

怎麽今日如此不同?

1

趙聖宇拾著階梯,上了文學院二樓。

十月中旬,微雨天氣,秋意正醉,廊上窗外的欖仁樹葉色殷紅,經雨洗過,帶了幾分“濃睡不消殘酒”的淒清之美。趙聖宇看在眼裏,不免心惻。

他扶一扶眼鏡,依次看著每一間研究室門牌,在整棟文學院繞過來彎過去找了好一會兒,還是不知道“中文係辦公室”在哪裏。自揣著,該去配眼鏡,高度近視大概又加深了。

一聲聲“空、空、空”的跫音從前頭傳來,趙聖宇抬頭,是一個高挑纖瘦女子:米色上衣配灰長裙,一條淺灰與粉紅雙織的圍巾係在肩包上,膚色白皙,脂粉未施隻搽了薄薄的口紅,秀發垂肩遮去半張臉,從這樣陰沉無趣的秋日午後一聲聲走來,像隨身攜帶一座春天的空穀。趙聖宇不禁眼亮,甚是忘情地拿她瞧。她邊走邊翻閱手上的精裝厚書,神魂全在裏麵,不理會九陌紅塵。

錯身刹那,趙聖宇瞄到那是古典中文書,忽然喚她:“請問您是梅運同學嗎?”

那女子從書中抬頭,一雙慧眼露出微驚,仔細地將眼前這人壯碩結實的身軀審了一遍:暗紅色長袖毛線衣,露出個白淨襯衫領子,加了件黑色外套及長褲,臉方耳大的,眉宇之間甚是厚實,乍一看覺得是大樹濃蔭;框上眼鏡,又顯得溫文儒雅,笑起來有“綠水逶迤、芳草長堤”之感,仿佛這一笑不打算收。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要看透人家的身體發膚似的。趙聖宇被她審得有些不安,說:

“您……在考據嗎?”

她卻不理會這話,兀自深思,倏然眉目一燦,說:

“您是趙聖宇同學!”

換他吃驚,忙點頭:“是。”被認得心脈俱熱。

這一回答,兩人竟不約而同問對方:“您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兩人都覺得好笑,先後笑出聲,這一笑抵過半生疏離,當下如故。梅運搶著道:“您先說。”

趙聖宇看她舉止很是落落大方又不失端莊,尤其笑起來音質輕柔親切,與她剛剛埋首書頁的用功樣大相徑庭,心下也就不拘泥,便又將她冰清玉潔的身姿記了一遍,說:

“覺得,您應該就叫梅運。”

梅運一笑:“好吧,不成理由的理由,暫時接受。”

“那您呢,我臉上可沒刻‘趙聖宇’三字。”

“嗯……”她沉吟一會兒,深看他一眼,嘟著嘴抱一個怨,“我都詞窮了……”又不甘心,似乎要捕捉什麽奇妙的感覺,到最後輕歎一聲,逞了一個小口舌:

“您要不是您,您又能是誰啊?”

趙聖宇以為她要說什麽蛛絲馬跡,聽她這麽狡辯,直呼:“謬論,謬論。”

梅運一赧,隨即說道:“這名字讚天地之化育,就該是您這樣子。您怎麽遲到,都已經開始上課了。”

趙聖宇的臉上閃過一瞬黯然神色,扶正眼鏡之後支吾著:“因為……個人的一些私事,所以……”

梅運期待他把話說完,聽他斷斷續續,像在避什麽,以為他初來乍到難免認生,當下替他把話一截:

“所以,那一定是十分重大的私事。”不等他插嘴,輕溜溜轉了題,“補注冊了嗎?”

“尚未。”趙聖宇心下如釋重負,不免生出幾分謝意,“慚愧,我還不知道辦公室在哪裏。”

“這叫咫尺天涯。”梅運走在前頭帶路,偏過頭來笑著說,“喏,前麵就是。”

“不勞梅同學您……”趙聖宇趕上一步,說,“我自己去辦。”

梅運停步,有點慍然:“叫名字就好。我們這一屆十個碩士班研究生裏頭,隻有你一個是外校的,有朋自遠方來,大家等著認識您。您還沒有來,我們都老朋友似的急著要找您討教呢。”說完,撇著嘴學他剛才的話:“趙同學……”

趙聖宇不好意思地笑出來,心裏一脈溫暖汩汩而流。

“其實,跟您這個榜首比起來,我還得多討教。報考的時候,一個朋友說:‘你不用考了,中研所隻開出十個名額,他們係有個叫梅運的,連拿四年書卷獎,左手考都會第一名!’所以,對您才是久仰了!”

梅運豎著書,羞得半遮臉:“聽起來像壞事傳千裏。我是拜專書之賜才上的,據說文字、聲韻您考得最好。”

“當兵時閑著沒事,抱著韻書啃,沒才情隻能靠苦功夫。”

“這功夫才不得了呢。”梅運很認真地點頭稱讚,心裏對有人肯下這苦功而賞識不已。半晌,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抬頭問他:“您服過役?”

“是。”趙聖宇扶了扶眼鏡,腆然,“虛長幾歲,馬齒徒長,一事無成。”

梅運一笑,半鬧著玩兒說:“那我們得保持距離,有代溝呢!”說完自覺造次,初次見麵鬧人家的年齡不成體統,這不是她的作風,奇怪的是,怎麽跟這個人一見如故全無生分?

“我本將……”趙聖宇霎時住口,改回一句,“放心,我會設法把那個溝填平。”說完,也自覺這話是否輕佻了,有點懊惱,隨梅運往前直走。窗外的欖仁樹一路走一路更殘豔,雨打在麵包葉盤上,有意無意似琴弦。趙聖宇夙聞這兒杜鵑花好,不免留意看,季節不對,一叢叢杜鵑斂於雨中,隻剩老舊的枯枝空葉,看不出美。

梅運點頭一笑,轉身正待提步離開,回頭輕笑:“還有,我們別再‘您’來‘您’去,明明近在眼前,感覺遠在天邊。”接著,眼光從他臉上一移,水漾漾地把窗外的美景都攝入,臉龐清朗明亮,往外一指,對他說:“那就是杜鵑,花期短,開的時候酣暢得不像樣。”

趙聖宇看著她那瘦姿清影,眼睛沒移開。

“那邊那棵,看到沒?那是流蘇樹,開的花像雪。”

“像血?”趙聖宇嚇一跳,尋她所指,乃瘦樹一棵。

“嗯,像雪花。”梅運兀自賞著,“風一吹就謝了。”

趙聖宇一下子有些昏頭,從杜鵑花到流蘇樹,從血到雪,跟不上她的語詞指向的幽林秘境,但聽到風吹花謝,不禁湧現李商隱的詩境:“簾外辛夷定已開,開時莫放豔陽回。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當下心情為之憮然。

“到了。”梅運在係辦門口停下,“你找助教,他會幫你忙。”

她叮嚀:“明天有高級英文課,雖然不計學分,但是必修,希望你來和大家見個麵。再見!”

“謝謝您……你,梅運。”趙聖宇誠意說。

梅運踩著空空的跫音往樓梯行去,臨回身,卻停住,回頭,隔一箭之遙,看見趙聖宇也還站在原地目送。這樣遠遠互望,仿佛心事未了,卻又似夢醒,舉手向對方揮別。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她心中轉著他剛剛說出口立刻刹住的話,不禁抿嘴偷笑。她當然知道浸**在古典世界久了,詩詞歌賦早已化成血液在體內奔流,常常因一字一事觸發而脫口引出,有時適切收一針見血之妙,有時反之,旁生歧義引人誤解。他剛剛猛然收口,一定是警覺對初次見麵的人說這話太輕浮,由此看,應是個磐石心性之人。

“虧他收口,他要是不知輕重說出,看我怎麽收拾他。”梅運才動完這念頭,察覺自己在樂著,又自問:“若他真這麽說,我怎麽回?”腳步輕快,就這麽自顧自遐想,忽地停住,發覺自己跟他揮別了卻在心裏延續對話,不像這季節該有的現象。

她走了好一會兒,趙聖宇猶靠在窗邊遠眺鐵灰天色發呆,摘下眼鏡,揉眉沉吟:“梅運,梅……運……”嘴角浮起微笑。

這尋常午後相遇,不及一盞茶工夫,卻給他的人生犁開一道土堤,河水奔流而來。

2

研究所的課不似大學部緊鑼密鼓,除了必修“高級英文”,必選“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經學史”“中國語文史”隻要三選一,其餘是專書。研究生各自選修自己感興趣的課,路徑各異,雖同在文學院上課,各自出沒的時間不定,碰麵的機會反倒少。

趙聖宇有誌於批評,梅運素愛文學,兩人選的課便甚少相幹。趙聖宇連脫了兩次“高級英文”,梅運再碰到他已是兩個星期後。

這天,五點鍾下課,教授走出後,同學們也陸續離去。隻見趙聖宇站起來,攏了攏桌上書籍、筆記,走上講台拾起板擦,把黑板上滿滿的字跡一一抹淨。梅運坐在下麵,瞧他舉止從容,絲毫沒有時下青年的浮華,心裏先給他一評:“這人,倒還知書達禮。”

趙聖宇擦完黑板,洗過手,回身正要抱書走,發現梅運坐著不動,有點喜出望外,便問:“你還沒走?”

梅運心神正千般忖度著他,被猛地一點,有些心虛,隨口掩飾:“把……把筆記整理一下。”

“那正好。”趙聖宇離開書,走向她,“有幾個問題請教梅同學。”許久未見她,他的話頭起得拘謹。

梅運聽他這麽稱呼,太拒人於千裏的口氣,便低頭沙沙寫字,道:“梅同學走了!”

趙聖宇一愣,隨即赧然會意:“梅運在嗎?”

梅運還他一笑。

正說著,窗外傳來當當的鍾響,梅運語重心長地看他:

“文學院麵對著傅鍾,真讓人覺得念中文係是任重道遠的事……”

趙聖宇知道她在問脫課之事,沉默半晌,闔書招來:

“我回南部兩趟,一趟搬家安頓自己,一趟安撫別人,主要是……”眼睛裏淨是匆匆行路風塵,漫漫一片。

梅運心想:“倒錯怪他了。”聽他遲遲不將話說明,便擱上一句:“說得出的或說不出的?”

趙聖宇一驚,定定看她麵目,隻是一臉體貼意,遂心凝神重道:“說不出。”兩眼瞪著廊下黑黑的天色看。

梅運默默點頭,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時提不出話頭,隨口扯了一問:“南部天氣好吧?”

趙聖宇回過神,答:“今年怪,比台北冷。”說完,兩隻手掌奮力搓一搓,要搓掉什麽似的,抽出夾在左脅的厚書,打開,找了幾頁,指給她看:“這一段怎麽解法?”

梅運轉述諸注家說法,與他論了一回,兩人唇槍舌劍一番,談完學問話就越扯越遠。梅運一向是教授們公認的得意門生,對係上裏裏外外的風土人情知之甚詳,趙聖宇初來乍到恍如隔霧看花,梅運不免仔仔細細地為他提綱挈領。

“總之呢,方老師的戲唱得雖不怎麽很好,”梅運也為自己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愛護好學之徒,你隻要帶瓶好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來一段兒給你聽啦!”說著,比了一個蓮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兒,眉目傳神。

“聽起來很是‘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趙聖宇聽得暢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運自己硬撐住笑,“他老人家最愛票‘紅娘’,那扮相……”梅運撐不住,幹脆趴在桌上自個兒笑個痛快。趙聖宇隨她笑著,見她兩肩圓滾圓滾簌簌然動,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內,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於王老師……”梅運吸一吸鼻子,慎重起來,“他是係上的瑰寶,學識淵博,自然沒話說。”梅運縷述他的生平逸事,最後,很認真地點點頭:“老師那份曠達超然的心胸,我們學得了一二,也就終生受用了。”

趙聖宇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黑亮的眸子流漾流漾的,那裏麵有許多慧黠、聰穎,還有誠心誠意讚歎世間美善的溫婉光輝。他心裏不禁一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你看,”梅運歉意一笑,“我說著說著就自我陶醉了,怎麽扯這麽遠呢?”

趙聖宇把書一闔,說:“走,我請你吃晚飯,繼續扯。”

梅運看一看四周,乍然一驚:“啊,這麽快天黑了。”

窗外都闃暗得深,隻剩文研教室兩盞微亮的燈。屋外,秋雨沛然且寒氣波湧。文研雖小,於此夜晚卻靜得安穩。梅運被這一霎時的寧謐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這秋天、這課堂、這夜晚,心裏有一種“相逢”的感覺。仿佛千萬年可以渾渾噩噩過,唯這一刻須清清明明認取。

趙聖宇見她沉思不語,以為自己的邀請過於冒昧,便說:“如果需……”

“如果需回家晚餐?”梅運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話,一麵伸手將長發掠到耳後。

趙聖宇一驚,心忖:“她怎麽知道我要說這話?”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個人住台北的房子。”

兩人相視一笑,她便隨他走出文研教室。

雨中,他為她掌傘,竟有不知如何調適距離的苦惱,若即不是,若離也不是。梅運看他掌得這麽辛苦,說:“來,我幫你抱書,濕了不好。”

趙聖宇兩手空了,便專心打傘,誰知那把黑傘竟有一世風雨那般重,他空落落的左手更不知如何安措。才走幾步遠,梅運便站住,左手撥正他拿傘的右手,說:“別盡往我這兒偏,你看你淋的!”

趙聖宇挨這一罵,挨得心裏暖烘烘,頓然心頭怦怦動,臉色也燥熱及耳,這女子連他小小的嗬護之心都知道。

“請放心,我姓梅,又是臘月生的,從小不怕冷。”

“對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早就想請教,‘梅運’這名字怎麽來的?有沒有什麽典故之類?”趙聖宇追問,有點想知道她的一切。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家父說,我出生時他正好圈點到《莊子·天運篇》,不問吉凶,就給我取個‘運’字,作為他讀書的紀念碑。我上頭的哥哥,是《尚書》的‘尚’,害他考運不佳,梅尚,沒上嘛。我從小被叫黴運,好不到哪兒去。”

“伯父學問大,梅這姓不好取名。”

“好險,要是他念到《詩經·維天之命》,我豈不叫‘梅命’?”

“哈哈,那我就得尊稱你‘小命’小姐!”趙聖宇心直口快,還橫來左手抱拳以為敬。傘一偏,雨正好淋了兩人。梅運笑彎腰,不假思索說:“你叫我‘小命’,我豈不是要‘死生相許’了!”

這無心的話一出,兩人登時心頭轟然一震,依稀仿佛這話擱在心裏幾生幾世了,怎到今日才說得聽得?

“該死,羞死人,怎麽搞的今天!”梅運心裏嘀咕。

走著,尷尬的沉默。趙聖宇斜斜地往她偷覷,見她兩手緊抱著書,頭壓得猛低,幾綹長發落在臉頰邊晃呀晃的,兩隻鞋越劃越快,早溜出傘沿,雨水打濕她一頭秀發。趙聖宇跟著半跑隨上,一輛腳踏車疾駛而來噴起積水,趙聖宇拉住她袖子喊:“小心水!”兩人便站住。

梅運也不搭腔,隻牽著袖子擦懷中書皮上的水,一遍又一遍。趙聖宇等她擦完書,其實是得了勢好好欣賞她。她這晚穿的仍是過膝長裙,深藍色越襯出她的腳白,雨天裏大概為了涉水沒穿絲襪,腳指頭圓細粉白乖乖躺在露趾鞋子裏,唯獨那兩隻拇指,一個勁兒劃上劃下,和她一尊肅然模樣大不相同。趙聖宇見她羞成這樣子,打心底憐惜起來。雨越下越大,要打破傘似的,趙聖宇雙手掌穩風雨,挨她近些,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好不?”

梅運隨他走。趙聖宇存心要解她的窘,自告奮勇高聲說:“至於我的名字,嘿嘿,那來曆可大!”

梅運兀自淺笑著,撩起長發,抬頭,破窘而嫣然:

“就是嘛,‘聖宇’這兩個字頗具百官之首、宗廟之美,好像孔夫子住的萬仞宮牆。”梅運存心調侃他,話一轉,咯咯笑說,“好——大的聖人房子啊!”

“別挖苦我了。我家是大家族,當年老家大厝新居落成,席開三十桌,家母飯吃到一半羊水破了,上醫院,我當天晚上出娘胎趕來共襄盛舉。我是長男,老爺爺一高興就用這事為我命名。不過,名字取得太氣派往往事與願違,我這一生恐怕是茅茨土屋的命。”

“茅茨土屋也有茅茨土屋的安穩日子。陶淵明詩:‘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這種生活也讓人向往。”梅運說。

趙聖宇若有所思,看看她雲鬢膚白的側影,深深吸一口冬雨的寒,卻管不住心頭躥出的熱,便說:“堂前應該種梅花,平時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運怎聽不出他話中有話,心內嗔也不是,怒也不是,轉著眼珠子瞪他一眼,卻連反駁的招式都無,隻在嘴裏嘀嘀咕咕:“越說越離譜啦。”

那晚回去,趙聖宇一夜難眠,才體會《詩經·關雎》“優哉遊哉,輾轉反側”的滋味乃如此這般。夜雨敲窗,他躺在**,兩顆眼珠子滴溜溜如夜明珠,遂奮然躍起,找出《莊子》翻讀《天運篇》。天運者,天象運行不止,喻天地日月萬事萬物皆在變化之中,人不應墨守成規,應因時而變、順物而化。趙聖宇見此文意仿佛得到天啟,不免心思**,喜不自勝。他平日以練字修心養性兼自娛,此時情急,裁紙、開筆、研墨,三更半夜濡墨暢書,寫得一會兒喜、一會兒猶豫,又一會兒苦甘皆具。寫罷,把燈扭到最亮,烘幹墨汁,又嫌太慢,雙手支住桌沿,提口氣呼呼地吹。

也不顧更深夜寒,撐把傘摸黑出門,要把字寄給她,卻站在郵筒前猶豫不決。綠色郵筒上有兩個口,“本地”與“外埠”,兩個都開著大大的口。趙聖宇就著路燈把信送進“本地”那個口,連手掌都進去半截了,還在猶疑要不要放下:放,自己心內一局棋要翻了;不放,卻有說不清的依戀,仿佛錯過最好的時光。眼睛歉然地瞪著“外埠”看,直到雨打濕他的長褲,冷得背脊都鎖緊,才不顧一切地放手,聽到信落筒內“空”的一聲,連忙哈口氣暖一暖手,自言自語:“好冷!”

隔天,梅運收到,待要展開,發覺有一角緊緊咬住,她又想快看是誰又想存個完膚,伸來一指濡些舌上唾沫,輕輕去解墨,張開一覽,見一手行雲流水的好字,便心撞如羚鹿:

“竟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上款落款皆無。梅運竟動容了,她懂,這是你知我知的意思。

3

流年易過,乾坤正長。農曆年過後,便是研一下學期了。趙聖宇與梅運平日見麵的機會少,又各自忙於專題研究,不是上文圖、總圖、研圖找資料鑽研,要不就跑國家圖書館與書為伍,兩人難得有並肩閑步的心情,就算有,一盞茶一頓飯之間所談,也是義理多兒女少,談興大開之際也免不了燃起爭論的火花。然則,靈犀往來,本不限於時間;恩義情緣,也不由空間做主。何況書信深交,更勝於言詮。兩人偶有魚雁往返,梅運越賞愛他穩若泰山、以學術為終生誌業的懷抱。趙聖宇則敬佩她筆頭千字胸中萬卷,如師亦友了。

元宵節將至,梅運特地約了幾位碩班同學一起到家裏喝下午茶、吃湯圓,自然也包含趙聖宇。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們不約而同以淡然護著濃鬱,每一步都在人群中,卻又於人群中目遇成情、靈犀互通。論交以來,梅運第一次請他上家裏,個中意義自是深厚。

那日下午,梅運早已齊備待客的吃食,水果、甜點擺了滿桌。湯圓更不用說了,芝麻、花生、豆沙餡兒都有。諸事俱備,隻等東風吹來。

門鈴響起。

梅運應門,一開,沒人影,卻人身也似的站著兩盆盛開的梅花,枝丫扶疏宛若舞袖,一紅一白,一綺麗一澡雪,都開得喜滋滋的。

梅運驚叫一聲,問:

“誰呀?簡直——”

無人回應。

“誰嘛?”梅運急得跺腳,又氣不見人,又感動至極。

“我。”

是趙聖宇。

“你,來就來,這是做什麽?”過年後梅運第一次見到他,心裏亦嗔亦嬌,罵起他來,別存一番秀媚。

趙聖宇亦深情望她,隔著花,說:“送你。”

“你怎麽扛來的?好大盆呀。”

“學校對麵夜市巷口有個賣花的老先生,”趙聖宇說,“我跟他訂的。這老先生有趣,算熟了,今年我還給他寫春聯呢,剛剛他幫我用車拉過來。”

“你給他寫什麽?”

“家門口貼的一般,放花的地方是他的工作室,有個門。歐陽修寫西湖的那十闋《采桑子》,有一句‘人在舟中便是仙’,我把舟改成花,‘人在花中便是仙’。他很樂。”

“你怎麽知道我家放得下?”梅運狐疑。

“先探過了。看到前院這個小魚池荒廢了,積水招蚊蟲不好,正好可以種樹。”趙聖宇說實話。

梅運看花,有說不出的愛;看他,有說不出的嗔怪;聽他字句,又是說不出的惜。千萬言語在嘴邊都成多餘,就心領不說了。見他穿戴整齊,頭發梳得妥帖,胡子也刮得幹淨,越顯得一表人才,隻是外套上沾了一塊灰白,大約是剛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運瞧見,伸手替他拍去,順便調侃他:“招女婿去呀?穿這麽漂亮!”

趙聖宇聽這話,眼眸子一瞬間刷暗,隨即柳暗花明,清澈澈映出她那一身倩影,回說:“就差進門而已!”

梅運聽他這麽一語雙關,鼓著嘴歪了幾歪,瞪他一下,說:“你這人真是,還不進來!”

老公寓一樓有前庭後院,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居處。趙聖宇搬了兩趟,將花送進來,進屋,舒口氣打量著,說:“一看就知道是梅運住的。”

三十坪見方,客廳即是書房,三壁環書,分經史子集、西洋、現代入櫃,書桌靠著窗邊,桌上堆了幾摞書稿、一筒各色用筆。見得出獨居息遊,客廳的功能不彰,隻有一條花梨木長椅配著小木幾,可堪稍坐。又自天花板懸下一盞紙糊方燈,上書“清風明月”,顯然是親自鋪設的。另一麵牆掛一幅字,錄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落款處一枚篆印,正是“梅運”二字。

趙聖宇是寫字的人,一麵賞一麵舉起右手運著虛筆臨摹,歎:“不好寫。東坡這詞,字字是奇景奇情,飽含蒼茫與力道。你的字柔中傳神,寫出千古興亡那份悲壯。”

“亂寫罷了,別理它。”梅運遞來一杯烏龍茶。

“‘清風明月’,在哪裏看過……”趙聖宇思索道。

“《南史·謝譓傳》。”梅運提醒他。

趙聖宇恍然擊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風;對吾飲者,惟當明月。”

梅運頻頻頷首而笑,脈脈看他,引為知己。

待兩人坐下,梅運看鍾:

“奇怪,他們是不是迷路了,怎麽還沒來?”

趙聖宇拿起一塊鳳梨酥正要吃,聽她一問,擱著,局局促促說:“忘了說,他們都……都被我騙走了!”

梅運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鏡,照得趙聖宇更是不安:“我跟他們說,你臨時回台中……取消。”

“你……”梅運氣得臉都紅,“我的事要你做主?你做得了主?”走到電話旁,找出同學的電話要打去。

趙聖宇自知理虧,眼盯著滿桌子肴果發直,不敢看她:“隻是想單獨和你過節,就不計後果,你罵吧。”

梅運撥到一半,放下電話。

“其實,”趙聖宇語重心長一歎,聲音放低,“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兩眼茫茫不知所以,許多無奈。

梅運聽他語意淒惻,看他一臉癡迷惝恍,好像無限委屈,氣他的心登時軟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誠,就饒他這次“情有可原”,自顧自去把各種肴果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不須鋪張。

趙聖宇見她走來走去不發一語,更覺如坐針氈,幹脆走到院子賞梅,見不遠處有建案正在興土建屋,旁邊的接待處貌似待拆,綠茵花台都將作廢,突然福至心靈,匆匆出去了。

梅運聽到帶門聲,出來一看,鞋子果然不見了,打開門看,也沒,以為自己悶走他,又悔又惱,在屋子裏踱過來想過去,覺得空洞得快塌下來。

不一會兒,門鈴響,開門,見趙聖宇抱著兩大袋沙土進來。

“你,又……幹什麽嘛你這人!”

“先別問,快來幫忙。”

趙聖宇脫下外套,好自然地交給梅運。卷起兩袖,蹲下察看那口廢池,見排水良好,抓除殘枝落葉後,砌磚圈堤,將梅花脫了盆依著距離姿態調好,倒土掩上,兩手推推捧捧堆成一個小丘,兩株梅樹像土裏長出的,更添天韻。趙聖宇退後端詳,很是滿意。突然又劈啪出門去,這次鏟了茉莉花與草皮來,又抄起院落一隻水桶往返幾趟去裝土,一一鋪成。頓時,小小院子異趣橫生,不似人間。

“如何?”趙聖宇摘下眼鏡往衣服上一擦再戴上,看花的眼神流露著戀意。

“你,衣服都髒了……”梅運疼惜地說,看他手上、指縫、鞋沿全是土,很為他這一磚一瓦的苦心感動。

“不管它,如何?”趙聖宇忘情地看她。

“沒想到你通園藝。”

“我家花園有人打理,看久了,略懂皮毛。”

梅運點頭一笑,挨著他而立,一起看花賞花疼花,心裏有一份暖暖的平安。屋子裏暈黃的燈光從窗口透來,點亮這將暗的冬日黃昏。梅運想到《詩經》“之子於歸,宜其家室”句,大約就是“一燈如豆”的室家幸福了。想著想著,眼潤鼻塞,恨不能拿住乾坤換此一刻永遠停留。

“養梅的學問我一點也不懂,你送我這麽漂亮的梅,叫我怎麽照顧?”

“剪枝施肥,都還是形而下的……”趙聖宇深情地說。

梅運怎不會意,瞪他一眼,說:“你這人,怎有那麽多說法?”卻同意這話,提水來,曲掌如瓢,輕輕潑灑。梅幹帶露、梅蕊含羞,水珠紛紛落下,被土吮入。梅運聽這珠落土含款款之聲,料想天地亦應為之語塞吧。

趙聖宇蹲下,就著桶內洗手一邊想道:“這……梅丘已經被張大千用走了,梅嶺……”

“不好,太粗氣,還不如‘振衣千仞岡’的‘岡’字。”

“你記不記得東坡有一句‘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梅運打開書櫥抽出《東坡樂府箋》一翻,說:“《望江南》。”便輕輕盈盈吟給他聽:“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趙聖宇接過書,看了下半闋,心頭有些冷凜,隨即開顏,大聲念出:“……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正是《望江南》最後兩句。

梅運知他心意,微笑地引了李後主的一句詞算是回答:“天教長少年。”願這年華天長地久。

“所以,我們就叫‘梅壕’。”趙聖宇別有含意地說著,“對蘇東坡的‘鬆岡’。”

《江城子》“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是東坡懷念愛妻王弗之作。趙聖宇拿“梅壕”來配它,隱含夫妻之意且是死生相許了。梅運一羞,抱著半拳向他捶去,可是,心裏頭卻另有一股莫名的暗鬱:“鬆岡”是亡妻墓塋,“梅壕”有“落花流水”之傷。當下心頭埋了一個疙瘩,但沒說。

花事畢,已近晚餐時刻。梅運還在意趙聖宇支開同學一事,趙聖宇既得了數小時與她共處,又能為她栽花,已是心滿意足,便提議這缺口由他來補,選日不如撞日,請梅運致電那幾位同學,改到餐廳聚餐,由他做東。當晚大家歡聚,沒人看得出他二人已偷天換日過了。

那晚,趙聖宇一路踩著腳踏車回住處,歌聲口哨不斷,到了門口鎖好車,得意忘形地雙手一比,學那京劇身段闊步一圈,頓住,頭往後乍時一偏,做一個驚喜神色,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呀啊哈——哈——哈!”

可不是,燈火雖然闌珊,那女子卻千真萬確來到眼前。

4

四月正是春深,陽氣萌萌然動,杜鵑鬧得正熱,流蘇也綻放積雪。這日周六,趙聖宇與梅運依然上圖書館,不期然相遇,便對坐而讀。清晨霧茫茫,空氣芳香。趙聖宇望向窗外:“難得的好天氣。”

“是啊。”梅運深深吸一口花香說,“花開得真好!”

“可惜,梅雨一來就完了。”趙聖宇隨意脫口而出。

“化作春泥更護花不好嗎?”梅運忽有興致,“喂,我們看海去好不好?難得這天氣。”

趙聖宇燦笑:“當然好。”

海邊人少浪卻高,天藍得很薄,海風有些厚。大海鑲著一圈白花花的浪,看來有些飄飄然。

“多美的浪,剛出嫁的一匹紗。”梅運指著說。

“你這念古典中文的,倒作起現代詩。”趙聖宇笑她。

“神來之筆嘛。”梅運不好意思道。

兩人挨著沙岸坐。趙聖宇摘下眼鏡,用手揉一揉刺著的眼,說:“近來念了點淵明的東西,有些感觸……”

“哦,說說看心得。”梅運頗感興趣,她一向愛淵明。

“至少……”趙聖宇戴上眼鏡,看著遙遠的海,“至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很難,尤其‘心遠地自偏’,怎麽個‘遠’法?”

“我想,”梅運用一指在沙上寫著“遠”,說,“既不是‘對待遠’,亦不是‘滅絕遠’。”她沉思一會兒,若有所悟:“應是‘超越遠’!”

趙聖宇吃驚看她:“是這麽解?”

梅運想了想,說:“要不,怎麽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趙聖宇吟哦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其實,”梅運又層層剝落,“這兩句詩仍有高下的,‘采菊東籬下’雖是怡然自得,畢竟還是著了相。”

“悠然見南山,”趙聖宇癡癡地念了一會兒,搖搖頭,“很難,很難。”

梅運聽他這樣語重心長、神色黯淡,猜想他必有難解之事,絕不是拉她談學問、做注解,便試探:“家裏一向好嗎?”

趙聖宇長長一頓,答:“都還好,就是爺爺奶奶年事高,身體大不如前,尤其老爺爺一年來進出醫院多次,最近又住院了。我屬大房,又是長子獨孫,難免掛心。”

“你還有弟妹嗎?”

“有個妹妹,”趙聖宇心思遠揚,好一會兒才澀著臉麵對梅運,“訂過婚了,她未婚夫在美國留學,近來不大回她的信了,怕是有變。我認為他們的婚約過於倉促,需要再考慮……你對這種問題看法如何?就男方來講。”

梅運想了又想,說:“訂婚就是承諾,既是承諾就該履行。”

趙聖宇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呆了一晌,很努力地辯:“可是,於法無據。”兩隻手掌攤得開開的,眉目都鎖。

“君子重然諾。”梅運認真說,“就算‘情有可原’,也應該‘義無反顧’,是不是?”

“難道無解?”

“解也是有的,解鈴還須係鈴人,除非兩人都有意解除。”

趙聖宇渾身無力,轟然欲暈,躺在沙灘上閉目不語。梅運不敢躺下,自然看不到他的神情,隻得欣賞眼前海天一色,哼她的歌,哼了一曲又一曲,看他猶臥著,再也忍不住,拉他手說:“別偷懶,散散步吧。”

梅運一麵走,一麵側著頭編了一條長辮子擱在肩上。趙聖宇走在後頭,看她那浪中裙裾之影,越走腳步越重,就著淺灘卷褲管,自個兒歎道:

“滄浪之水濁兮!”

梅運聽到了,回頭招呼他:“誰說濁?清得很呢。”

趙聖宇趕上她,往浪深處探去。梅運果然合掌掬了一捧水給他看,說:

“是不是很清?”

趙聖宇點頭。梅運樂得什麽似的,說:“還可以喝呢。”

說著,果真喝了一口,趙聖宇要阻止,她早飲了,還咂咂嘴說:“嗯,這玉液瓊漿……好鹹。”

趙聖宇的眉頭都替她鹹起來了。梅運大笑,又捧了水遞上,說:“你喝!”趙聖宇作了一個逃勢說:“決不上當!”閃了幾閃,梅運追他不著,雙手插入浪裏,往他一潑,落得他滿身衣濕,梅運捧腹大笑:“算你喝過了。”

水潑上臉麵,進了唇舌,果然死鹹。

到傍晚,兩人走累了,隨意找一家小店吃麵。梅運先吃完,看老板娘背著小娃一個人忙,便去幫她端麵給客人。趙聖宇一邊看報紙一邊吃大碗紅燒牛肉麵,辣得滲汗。小孩醒了,啼哭,梅運要老板娘解下背巾,她抱著,邊踱邊搖。小孩被搖得舒服了便不哭,水靈靈的眼睛友善地看她,她一樂,香了小孩的嫩臉蛋兒,要抱給趙聖宇看。趙聖宇吃得呼嚕呼嚕正滿頭大汗,梅運走到他背後,突然起了一個促狹念頭,悄悄將嬰兒抱向他,挪開兩隻小腿往他脖子肩頭一坐,低聲說:“喏,你兒子!”

小孩骨軟,一身肥嘟嘟都壓在他肩頭,趙聖宇突如其來一驚,又聽得這句話,一口麵吞岔了,辣汁滲入氣管,一時嗆住,咳到淚流。梅運趕忙拍他背說:“不咳,不咳!”向老板娘討杯水給他喝,趙聖宇一咕嚕喝下,麵吃不下了,付錢出來。

走到外頭,梅運問:“還難受嗎?”

“喝了水,好多了。”趙聖宇猶抹鼻涕擦眼淚,自我解嘲,“差點死在麵碗裏,這太壯烈了!”

梅運站住,歉然道:“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說,趙聖宇辛淚又出,忍不住一把摟得她緊緊的,斷斷續續說:

“……是我對不起……”他一臉糾纏,許多話說不出般,千辛萬苦開口,“天,叫我早認識你多……多好!”咬住唇說不下去。

梅運在他懷裏偎得厚實,心如溫酒,淚似清茶,許多溫柔心思都絲絲縷縷牽動,自顧自想的是:“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歎的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心裏更加綢繆。又想到《詩經》裏這詩乃是“新婚夜”,不免一羞,長發一甩,拉他的手說:“我們坐渡船去。”

趙聖宇看表,說:“晚了,早收了。”

晚上送梅運回家,趙聖宇扛著心事回住處,顧不得梳洗,坐下來想寫信給她,正思索間,電話大響,妹妹哭著要他速回,爺爺怕是過不了今晚。

趙聖宇頓覺天坼地裂,如遭雷殛,火速整裝搭夜車南下。窗外,白日的鮮翠春景已融成一脈黑汪汪的惡水,他是行吟澤畔的人,仿佛一滑,將跌入萬丈深淵。

第二日起,綿綿春雨下了數日,姹紫嫣紅都在水裏凋落。

5

直到六月,梅運一直未見到趙聖宇。打了兩次電話沒人接,寫了短信沒回。甫伸枝展葉的情愫速速回縮,縮到隻剩一截布著芽點的枝幹,在流轉的季節中靜默。她猜想他要不是回家閉關寫報告,就是有意冷卻彼此剛燒起來的熱流,因此細想認識以來兩人之間的話語,自覺是自己先涉水撩動天光雲影的,如今岸邊人無意,轉身而去,一場鏡花水月戛然而止,她也該上岸,整頓這一團既羞慚又失落的情緒。她本不是一個會纏人的人,對事對人常抱著來自來、去自去的態度,有老莊之風,加上課業繁重需訂定學術方向,更無閑暇於兒女之情,專心趕自己的報告要緊。

隻是,每日到學校,行走間還是有所期待,花徑上、回廊前、樓梯間、課室裏,盼著一點點風吹草動,那人影飄來眼前。

終究不見人影。

等她繳上這學期最後一篇報告,研一算是結束了。這天,梅運照例參加係上的學術研討會。會後,大夥兒談興仍濃、論戰方酣,便說好一起吃飯,餐桌上續戰。走過布告欄,幾個人湊著看消息,一位同學指著一張“學術研討例會研究生缺席名單”說:

“趙兄怎麽搞的?好幾次沒參加例會。”

“他呀,”另一位說,“小登科都來不及了,哪裏有空。”

梅運一驚,不信,陰慘慘地問:“你說他怎麽了?”

“結婚啊。我隔壁寢室有個人跟他是同校還是鄰居,消息自然不假。聽說,他爺爺過世,依照‘乘孝娶’習俗須在百日內完婚,否則就得等一年後。”

梅運腦子裏轟然都是霹靂聲。

“梅運,”這人拍拍她肩,“你平日跟趙兄挺熟的,沒聽他說要結婚啊?”話中頗有試探意。

梅運深吸一口氣,硬是擠出一聲輕笑:“還沒熟到問終身大事。”話出口,自覺有雙關意,趕緊支開:“是何方佳人?”

“是他的高中同學,也算青梅竹馬了。女方在中學教書。”

她想起“梅壕”,死死瞪著“趙聖宇”三個字看。

“聽說去年考上研究所後暑假訂的婚,為了衝他爺爺八九大劫,今年老人家往生,順理成章就結了。”

“我不懂,這有什麽關聯?”有位同學不以為然。

“你懂什麽!他們家是望族,大家族繁文縟節,處處都是規矩,他們很在乎喪禮上有沒有子孫滿堂,快快完婚,有孫媳婦為他戴孝跪拜就是不同,告慰老爺爺。”

“封建,封建!”這同學直搖頭,頗不服。

“你幹嗎這麽激動,又不是要你娶。”

這頓飯吃得粒粒辛苦,撐了一晚上,進了家門,雙眼一閉,淚溢滿腮,心肉被一根一根地刺紮,痛得徹骨。見滿壁經史子集都在,可是,哪一本能教她這人間的道理?她一顆心掉入五欲六塵的泥沼裏不能自拔,人癱坐椅上,淒淒地哭,把眼睛都哭濁、哭腫了,也還不肯相信那些話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她深藏的“芒鞋踏破嶺頭雲”的知遇便是假,那“梅壕”的知音也是假,那“詩酒趁年華”的知情也是假,這天地間還有哪樁是真的?若連“一燈如豆”的下午那栽花男子也是假,這乾坤流年、聖賢詩書、學問道理豈不都騙她騙得好苦。

梅運哭到無力,才收拾涕淚,誰知,抬頭看到牆上自己寫的“……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又觸目驚心地哀慟起來,這一哭,年歲月日都斷了線,紛然跌落,從此,日不日、月不月,分分秒秒如年了。

梅運不忍再待這屋子,看到梅幹空餘恨就覺得無所逃遁。理一理行裝,回台中去。在家裏待得抑鬱,心中的苦結了痂,刮不掉也說不出,成天關在書房裏借苦讀度日,讀得病懨懨的。

有一天,窗外兩隻鴿子停在花架上,梅運定睛看它們的剪影,看得心頭不似以前的緊,自忖著:“也許,該去看看溪頭的雪鴿飛的樣子。”遂稟了家人一聲,自個兒去住幾天。誰知,第一處就不該擇溪頭,那兒不安不靜不清不幽,暑假人多,十分嘈雜,鴿子都不來。好不容易,一天清晨,梅運等著鴿子都下地來了,一一將鴿米撒給它們吃,嘴裏正嗞嗞哄它們快來啄,看那一地雪白亮麗的雲朵在走動。她心裏正興致,突然一個聲音喊住她:“小姐,麻煩你幫我們照張相。”

梅運抬頭,一對男女手挽著手向她遞來一台拍立得相機,是新婚蜜月的模樣,腳步聲把一地的鴿子驚得四處逃竄無影。梅運從鏡頭裏望出去,一對璧人依偎著。她的指頭抖得凶,心重重地沉,按好久才捉住人家夫妻的笑。彩色照片出來了,梅運拿在手上,看普天下男子,淒淒然問:“這就是你嗎?這就是你!”對方拿過照片,謝了她,雙雙走了。

她看那儷影,才體會兩千多年前唱“宴爾新婚,如兄如弟”那位婦人心中滅絕之苦。她捂著臉不願看那些蜜月人群,一個人越跑越遠,像穀裏一陣習習的陰風苦雨,登天難,行路更難。

下山車上,她看著車窗外蓊鬱山色化成層層綠波,想著與他論交同遊的日子裏,日日良辰、處處美景,微小事物也有不可思議的歡美,隻是短暫。她自省,是否因為太貪心了,要求“天教長少年”,才叫不可測的蒼天收回這一切?

下山來,情意理智漸次恢複齊全,以《鎖麟囊》中薛湘靈所唱“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自勵,借筆墨敷情傷,苦讀之後寫完一篇論文。秋意漸濃時節,提早北返準備開學。積了兩個月的信件堆裏有一封寄自南部的厚信,字跡分外眼熟,看郵戳,已寄來一個多月了。

是他,拆還是不拆?

她沒拆,不想聽任何解釋。把信裝入大信封,臨封口,在白紙上引了蘇東坡的兩句詩放入,寫上原址,寄還。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她想,他會懂的。

6

雲,怎可能永遠避開湖泊而不落雨。新學期開始,終究要見麵。

兩人不約而同調整到同窗情誼刻度,不淡不濃,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學文學的,大多是心思縝密、觀察敏銳、直覺警醒之人,或有懷疑他們曾過從甚密的人欲捕捉蛛絲馬跡,亦找不到破綻。他們落落大方地在研討會談論學問,筵席時曾被不知是無意還是蓄意地排在鄰座,彼此也親切地勸菜、敬酒、說謝謝,就算師長於酒酣耳熱之際拿他的早婚開玩笑,要他傳授同學成家立業之道以提高本係的結婚率,她也掩口而笑,站在等著看他發窘的這一方毫不出手救援。大家放心了,那些八卦看來是窮極無聊之人編的。隻有趙聖宇知道,梅運對他豎起一道隱形的屏障,即使坐她旁邊,他也別想越過屏障遞給她一碗湯。有一回係上宴客,餐廳經理特來說明這湯如此這般熬了一日夜,請大家趁熱享用。他起身為她盛一碗,放她麵前,她點頭說謝謝,卻從頭到尾不動那碗湯。他懂了,這女子分是分、寸是寸,盡在不言中。

碩班畢業之後,梅運與趙聖宇雙雙以優異成績攻上博班,畢業後皆獲留係任教,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除了隱隱約約聽說趙先生有弄璋弄瓦之喜,遙遙遠遠看見梅先生走過杜鵑花叢的倩影之外,身在黌宮,皓首窮經,彼此的日子各有彼此的晴雨,參商不見。卻不巧,後來係上重新規劃使用空間,他倆被安排在二樓鄰近的研究室,相隔一間,說遠不遠,聽得到腳步聲及年久失修的木門呻吟聲,要說近嘛也聽不到彼此的歎息。梅運自此幾乎不去研究室,趙聖宇也知道她不會來。

雖則如此,兩人靈犀互通的地方卻是有的。海報街上貼出通報:“趙聖宇教授主講:談兩首安身立命的詩。某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時。”梅運特地叫學生去聽聽趙教授如何個安身立命法。自己正好路過,隨興聽那渾厚磁性的聲音誦著:“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梅運聽得頻頻點頭,想起他說過自己是茅茨土屋,想必對聖途、俗世已有體悟與安頓,立時升起禮敬。

公布欄又寫道:“梅運教授主講:杜詩三吏三別賞析。某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時。”趙聖宇看到,也叫他的學生通通去聽,自己故意路過,站在旁邊賞聽那珠圓玉潤的聲音朗誦史詩,讚歎她識見之深、胸懷之遠,暗地擊掌相應,無比敬愛,卻又不免動念:三吏三別,還要加上你對我這種“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冷漠別。

這天,是個春暖花開、柳密藏雀的周六,梅運因約了一位有情緒問題的導生談話,顧及隱私,不得不進研究室密談。學生走後,她關窗鎖門正要走,才轉身,卻看見趙聖宇帶著一兒一女朝這兒走來。

躲也躲不掉。

“梅先生,好久不見!”他全是驚喜,一臉的笑。

“好久不見,趙先生。”梅運亦笑著看他。見他發色微霜,便知這些年該是日夜拚搏,不得喘息。黌宮似海裏行舟,豈無風浪?學也無涯,更是案頭嘔心瀝血的事業。梅運對人際較為疏淡,趙聖宇相反,出身大家族的他一向人情練達、不辭其煩冗,對係務參與較深,頗獲倚重,更添疲累。她自忖,年華似水流,看過彼此年輕的樣子,接著要看老去的麵貌了。

“快叫梅阿姨!”趙聖宇吩咐道,又對她說,“雙胞胎,四歲。”

四歲小孩正當聰穎可愛,齊聲叫:“梅阿姨好。”她被叫得心喜,摸摸孩子的臉蛋,握握他們胖嘟嘟的小手,越看越愛。她本就喜歡小孩,臉上原本的肅顏退去,笑逐顏開,有如赤子。

趙聖宇定睛看她,這是那年元宵節趙聖宇記得的樣子。

“恭喜梅先生高升了。”趙聖宇知道她順利升等,是他們這一輩中最快升等的。

“也恭喜您,學報收到您的論文了,好精彩。”梅運今年接任學報的編務。

“我擔心又會被梅先生退稿。”這是玩笑話,論文審查自有程序,不是個人能做主。趙聖宇說完就發現這話說快了,“又”字太敏感,此話一被說出即自行跑馬,指向當年她退信一事,氣氛為之尷尬,仿佛天外砸來石塊,正在半空中,兩人即將受傷。既然,跑馬跑到往事上,趙聖宇壯了膽,歎口氣,渾厚低磁的聲音軟了下來:

“梅運,我欠你一個解釋,這些年一直放在心裏,很苦。”

梅運沒料到他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時語塞,眼睛往窗外飄了一圈又回來,想要四兩撥千斤,可又不知那四兩在哪裏。她完全沒想到有一天會麵對麵談往事,又有兩個稚子在側,笑臉也不是,苦臉也不是,不知怎麽辦,硬生生轉了話題:

“要謝謝你,那兩棵梅樹與茉莉長得好呢,後來我找人把池子敲掉,鋪上一車土老老實實種好,現在每年都開花,真的如你說,人在花中便是仙。”

說完,蹲下來拉拉兩小兒的手,對趙聖宇說:

“多可愛的孩子呀,這就是最好的解釋。”

又問孩子:“告訴阿姨,叫什麽名字呀?”

女孩說:“我叫趙思梅。”

男孩說:“我叫趙思運。”

她轟然欲暈,幾乎承受不住,眼裏有淚光,抬頭悠然望他。

悠然見南山。

他攙扶她起來,兩人都望進對方深邃的靈魂深淵去,那裏麵不須言、不須語,苦也無、甜也無,喜也無、怨也無,有的,隻是“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梅運別過頭,窗外,天藍著,欖仁樹舒開翠綠新葉,杜鵑鬧著,流蘇初積嫩雪,雀鳥輕啼。年年都看的風景,怎麽今日如此不同?

梅運看他,兩人相視一笑,春天真美啊!

“謝靈運說,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今天,你讓我四者皆並了。謝謝你,聖宇啊,保重,再見。”

“梅運,你也保重,再見。”

她聽到自己的跫音“空空空”響著,也聽到弱水三千浩浩湯湯地流著。年華青春走過了,恩情悲喜嚐過了,漾漾三千弱水也一瓢飲過了,所有的滋味留下來,都那麽美那麽好。她的心在這一刻頂禮天地,合掌萬事萬物世間有情。她不禁喜悅,停住,回首,見趙聖宇與一兒一女仍在目送。

她自心深處綻出一朵燦笑,舉手,向他們揮別。

依稀仿佛,在她揮別的手勢裏,一世姻緣已過。

她臉上漾著溫婉的光輝及一個深情女子無憾的笑容,輕快地走入等著她的春天的花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