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6章 花

字體:16+-

他早就習慣人來人往、潮起潮落的日子,

任憑歲月在他眼前把冬天帶走、春天送來。

閉著眼,看開也原諒,

惡作劇的歲月曾經像一隻野貓撲向他,

留下花一般的泥巴印。

1

夜市巷口一把矮凳上,沈昌明坐著,不動。

這幾天碰上寒流,比入冬來的任何一天冷。人都不出門,街道上原本川流的車輛在冷寒中也縮頭縮尾起來,偶爾一兩輛車疾馳而過,把街心的破報紙、塑料袋吹得漫天翻滾,更見冷清。隻有機車劃過時才顯得活絡些,不過,那呼嘯的尖鳴聲,在冷得半死的冬天聽起來像閻王殿奔出來的厲鬼。

對南區這個曆史悠久的夜市來說,情況好些,不隻見得到人,而且還擠得很。才下午四點多,紅磚人行道上已有兩排大大小小的塑料布鋪著,都是占位置等著開賣的。有一兩條塑料布被吹到馬路上,立刻有人跑去撿回,不知哪來的磚塊就這樣鎮下去,接著小貨車運來一大捆衣物,往上麵擺開,不用拉鐵門放音樂,一喊,路人靠過來,挑好、包起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走了一個又來一雙,人潮越來越多。年關近了,否則這麽冷的天,實在不適合拋頭露麵。又有人從小發財車拖出一包鼓鼓的貨物到路旁來,才轉眼,賣鞋、包包、衣服、飾物的把路都占滿,隻留中間一條縫,叫行人排隊前進,順便趕一場夜市博覽會。管它刮風下雨,就算飄雪下刀子,生意還是要做,年關近了,現金才是王道。

人行道邊岔進去是一條窄巷,原本散著亂七八糟的違建戶,後來被建商收拾幹淨,巷子變寬,接著搭起工寮,圈起一道圍籬豎起廣告牌,轟轟烈烈大興土木,打出廣告要蓋驚天動地的頂級大廈。可不知怎的,挖土機、大卡車、工人進進出出大半年,突然間安靜下來,都睡著似的,遲遲不見大廈冒出來。消息靈通人士解釋,建商財務出問題,公司高層這個掏空、那個訛詐,這個失聯、那個出國,買預售屋的人去鬧,永遠隻有工讀生出來接待,隻好組自救會聘律師尋法律途徑解決。大樓沒冒筍,工地成了野鳥戲水的生態池。既然售屋、買屋兩造都忙管不到這兒來,於是就有人加以利用:沿著圍籬擺上各色鮮活花卉、盆栽,齊齊整整的,**一排,馬拉巴栗樹擺在一塊兒,萬年青一截一截地養在水桶內,仙客來、海棠開得奇豔,靠近巷口人行道的是梅花、水仙,擺在青瓷淺盤裏的水仙莖上紮了圈紅紙,年的感覺就這樣張揚起來。這一隊花樹活潑地從巷子往路口延伸,小花園似的,路過的人總要停下腳步欣賞一番。想買花的,左看右看沒見著人,扯喉嚨叫:“老板,老板?”

沈昌明蹺著腿,凳子矮,蹺腿的姿勢有些下陷,雙手交握擱在膝頭,棕色鴨舌帽壓得極低,像在沉思又像在盤算什麽,那模樣讓人想到間諜片電影,下一秒應該交換情報而不是把你要的花包起來。聽到有人叫,他慢悠悠地站起來,藏青色雨衣上布了泥印,幹了就像貓爪花紋,好像歲月是一隻有攻擊性的野貓,在他身上抓了又抓。寬大領子被風吹得翻動,像兩把荷葉扇,把風扇進頸子裏去。他朝喊叫的人走去,步履緩慢,好像剛走了十裏路那麽累。

“老板,這水仙怎麽賣?”很花哨的一位胖婦人蹲下來看,淺盆裏養著二十多株水仙,每一株都被她拉起來數過花苞了。

他伸出三根指頭。

“這麽貴?那邊才二十。”

“我的花好。”低啞的聲音,慢條斯理的,帶著習慣性的冷靜。

那女人托著蒜頭似的花端詳,用手指捏了捏又拉了拉,一副買菜的架勢。沈昌明看在眼裏,冒了火苗,但他今天不想吵架,便忍住。胖婦挑了許久,每個花苞都被她的手指**過了,末了,彈了彈指縫間的泥屑,很委屈地說:

“好不到哪兒嘛。”哼一聲,走了。

他把水仙花重新理好,手勢溫柔像安慰受委屈的人。回到老位子撩起褲管,取出一塊酸痛貼布貼在左膝頭,兩手在胸前交叉,又不動了。

沈昌明原本擺攤的地方在另一條窄巷,人流稀疏,移到這裏開闊些,但吵鬧。在他前麵人行道上有兩個攤,一攤賣睡衣,另一攤賣大衣——一根鐵條上掛滿大衣,生怕別人不識貨,掛了一件全白的雨衣在樹上,朱紅的字:“海關充公,外銷日本大衣,亡命大甩賣!!”那兩個驚歎號尤其驚人,風颼颼的,白衣一晃,像吊死鬼長長的舌頭。一到黃昏,擠滿各式各樣的女人,倒不是白衣血字的效果,而是禁不起兩個大男人手持一截竹竿敲打硬紙板,命案似的嘶喊:“先生小姐小弟小妹,盡量看、仔細看,破產大甩賣,通通九百塊,買到像撿到——好,包起來!”腰帶上係了一包塑料袋,懷個怪胎似的鼓在腿側,像要臨盆。鈔票當然塞在另一側,也像個瘤。

睡衣的生意也不差,跟大衣打擂台。那邊的女人買了大衣,自然要過來瞧瞧睡衣。“純棉的啦,一律兩百八。”沒有人規定穿了大衣可以免穿睡衣,白天穿大衣出去風風光光,到晚上脫光光,總得找件睡衣穿。有些女人身上的衣服裹得太厚拿不準尺寸,便一件一件地脫,脫到適可而止,抓一件睡衣往頭上套下來。

“哎呀老板,太薄了,你看你看。”

“不會啦不會啦,家裏穿的,薄才好哇。”

有些話一語雙關,當街更衣的女人自然懂。

那兩攤搶去不少風頭,相對的,他的花就冷落了。

沈昌明一向做整天生意,除了補貨到下午才賣之外,刮小風下毛毛雨都準時坐在那把凳子上。白天,地攤沒出來,自然他的花最受人注目,所以,他也習慣七八點鍾就收攤。不過快過年了,晚上人特別多,他也想趁年節多做些生意,總要熬到十點多才肯收。偏偏最近一連幾天寒流——太冷太熱都不是買花天,熱得要死,拿著花累贅;冷得半死,手躲入口袋取暖也不宜拿花——生意清淡,看看沒什麽人,幹脆早點收攤。

他從巷底拉出車,這車是向做回收的鄰居頂的——病了做不動,半賣半送給他——雖然舊,載花倒很方便。他一盆一盆地把花搬上車,長花園突然變成方塊,總有些不習慣,尤其今天賣得不多就顯擠了。他把掛在廢棄工寮牆上的花肥連牆角的塑料花盆一並收上去,最後把凳子也收了。家離這兒不遠,來回需運兩趟,路人都規矩,沒人偷花。

他踩著車,一上一下地頗吃重。夜市的喧囂在他後麵沸騰著,不斷地幹擾他卻又與他無關的樣子。他的世界都在小車上,花卉像他的親族,每一盆都經過他親手整理,隻差沒幫它們取名字報戶口。這當中有不少是他私心喜愛的,當然留不住也不能留,要是賣花人舍不得花,還做什麽生意?這種兩難情境他習慣了。起初,他過不了這個檻,花費心力把盆栽整理得千姿百態,明明知道第二天最有機會賣出的就是這盆,基於賞愛多留它在身邊一天,但多一天又能怎樣?後來,他變成看人賣花,他賞愛的盆景價格因人而定,若是舉止溫文、言談有味,他自動降價還附送花肥,要是看不順眼,就說這盆已經被訂了。賣花兼看人,好像在市儈江湖裏尋覓知音,美則美矣,然而有人這樣做生意嗎?明擺著跟錢過不去,果然,賺得溫飽沒問題,要想致富,門兒都沒有。

家離這裏不遠,老舊小區靠小山丘邊有一塊閑置空地,被沒公德心的人堆滿廢棄物。沈昌明花錢整頓成花房,放置花卉盆栽,也成了忘憂解悶的處所——一般男人在外拚搏,本就應該有個小基地喘息,更何況是他——開了門,把花卉盆景一一搬置妥當,鎖上花房的門,門上貼著春聯“人在花中便是仙”,他每見一回就伸手撫平一回。那是前年一個向他買盆景的中文係研究所男學生寫給他的,這七個字寫進他的心坎彎彎曲曲處,給他無比的滋潤。總想著最近要是能再碰到,央他再寫張新的,這張貼久了被雨打糊。

鎖好車,把雨衣、帽子擱在車把上,家就在拐彎處一樓。推門進去,室內漆黑,他開燈,客廳燈管一閃一閃地刺眼,關了,改開餐桌上頭的燈。

餐桌上蓋著綠色紗罩,底下有飯鍋和兩盤菜。兩把椅子像吵過架,東一把西一把,另兩把在沙發旁,剛好補了缺。三人座咖啡色塑料皮沙發,最右邊破了洞,彈簧露一半在外邊。沙發上一堆未疊的衣服,衣架上夾子都還咬著。茶幾底下堆著報紙和水電費收據之類的紙張,茶幾上散著電視遙控器、沒吃完的零食、玩具及一瓶裝著奶的奶瓶。大大小小的拖鞋像街上結集的黑幫人,這裏一群,那裏一堆。

沈昌明喜歡整齊幹淨,每次踏進家門,第一眼看到客廳餐廳的景象總要歎一口氣。廚房也盡量不進,一整天的鍋碗瓢盆都積到睡前才洗。但看久了也習慣,對改變不了的事,除了改變自己沒別的選擇。

他掀紗罩坐下來,嚼著冷飯菜。真的太冷了,是吃滾燙麻辣火鍋的天氣。去廚房探,奢望看到爐台上有一鍋湯,不敢奢想香菇雞湯,青菜豆腐湯就滿足。當然沒有。燈下,早禿的頭顱顯得油亮,前庭飽滿,卻也刻上幾刀頗深的皺紋。他的外貌跑得比年齡還快,才中年就有一張老臉。鵝蛋臉型,因為黑瘦,顴骨突出,像個有山有穀的人。嘴動著,下巴的花白須茬也跟著動,疏疏的,像一根一根小針刺進針包。

扒完飯,撳了一碗熱開水正要喝,太太拖著三歲女兒一進門直往浴室衝,紗門“啪嗒啪嗒”地打了來回。

“等一下,褲子還沒脫,哎呀——”那聲音好似破喇叭般響著。

他聽到鋁盆“哐啷”掉地、水龍頭被扭鬆“嘩啦啦”瀉下的水聲。他慢慢噓溫那碗開水,一口一口喝,看著浮在水麵上的油花,覷眼,也可以想成好天氣時一個旅人往山裏湖泊垂釣時看到的天光雲影。他這樣想,更加刻意地慢喝,一小口一小口,好像舍不得把好日子喝完。浴室傳來響脆的拍打聲,使他不得不仰麵喝最後一大口,因為小孩光著屁股尖哭,跑到他麵前叫:“爸爸,爸爸!”太太跟著跑出來,從腋下架起小孩:“進來洗,笨死了,還不進來!”

沈昌明坐在沙發上核賬,戴上老花眼鏡。太太拖著女兒也來坐著,從那堆衣服中找女兒的褲子,像菜裏挑蟲似的怎麽也沒找到,後來發現被他坐著,欠身過來拖。他移一下,頭抬也沒抬。

“吃過了?”太太偏著頭問,小指頭勾著鼻孔挖鼻屎,挖了又挖,挖出來看一眼往身上抹。

“燈管呢?你沒買?”早上出門時,他要太太買燈管與發電機,型號、瓦數都寫在紙片上,顯然沒買。

“哦,你有叫我買啊?”

沈昌明沒吭聲。

她去收桌上的碗盤,發福的身材讓背影像水鴨左右晃動。

“沒吃完哪。”她麵對他,肚子擱在桌沿。

“菜沒爛。”他低頭記賬,聲音低沉。已經懶得再說一遍,苦瓜不能大火快炒,要小火燜才會爛。人生的苦也是如此,爛在肚子裏久了,慢慢就淡了。

“我吃的時候是爛的咧。”她不相信,拾起他用過的筷子,桌上頓一下,夾了一口嚐。

“有爛啊,有爛啊。”她麵向他,嚼著說。他沒搭腔,她以為自己沒嚐準,又夾一口,大嚼著,把話說了三遍。他仍是不理。她便幹脆坐下來,把那盤小魚幹炒苦瓜吃完,嚼得哢滋哢滋的。

“明天起,中午、晚上不回來吃。”

“喔,不回來吃,那你吃什麽?”她轉著嘴,好讓聲音有個縫出來。

“你不會提來給我吃?”

沈昌明一拐一拐地進房去。幹園藝這行,搬泥土運盆栽,腰椎滑脫、膝關節半月板磨損,帶的傷隻會越來越重。每到冬天就發痛的左腳,習慣了,也覺得像個沒忘記他的老朋友準時來看他。

2

活到快五十,沈昌明沒後悔過什麽事。

應該說,像他們這種出身的人沒權利談昂貴的後不後悔。他父親是老兵,當年離開窮得活不下去的家鄉跟著國民黨軍隊跑,跑到孤島上來,一撒,就像油麻菜籽。再怎麽孤零零的島都有肥沃的跟貧瘠的部分,有辦法會鑽能蹭的人走到哪裏都能吃上好肉。他父親不識幾個大字,口不善言、個性比石頭還硬,幹的都是山區開路墾荒、菜園掘地、果園噴藥的粗活。唯一幸運是娶了部落姑娘,生下他。但老天給窮人家的好日子一向不長,母親懷第二胎,卻在臨盆時母子死在產台上。他父親繼續幹粗活把他帶大到中學畢業,好像仗終於打完,可以解散,失蹤數日,後來在山區產業道路被發現,是不是失足落崖隻有天知道。父親與母親及弟弟葬在一起,他們算一家團圓了。

父親沒了,沈昌明十五歲當了孤漢,之後一路往北部流浪,幹的也是體力活,直到十多年前走入景觀園藝業,後來得了機會擺花攤自己做生意,總算有個定局。孤漢的路上哪有什麽後不後悔的,唯獨娶阿嬌這一件事讓他後悔好久。

他和阿嬌是一個向他買盆栽的婦人撮合的。他後來一直怪自己,相親的時候怎沒瞧清楚。其實瞧清楚又怎樣?好端端一個白淨圓臉女人穿得整整齊齊坐在他麵前笑容滿麵,旁邊圍著她的兄弟也是有說有笑,年齡雖然稍大,但哪裏瞧得出來腦子不靈光?

婚後不到一個月,他路上遇見那婦人,當街和她爭執,沒想到反而被挖苦,而且挖得夠深夠徹底:

“笑話,你有什麽不滿意?不照照鏡子自己是個什麽人才?人家一棟房子一批嫁妝給你還不滿意啊,娶了別人,你還找不到地方圓房咧,笑話!”

他著實把家具搗得一塌糊塗,出去逛三天兩夜才回來——沒錯,他回東部他母親的家鄉轉了一圈,而且有一夜是抱著歡場女人睡的——回來一進門,她娘家兩個哥哥一個姐姐虎著臉等他,說的話有硬有軟,硬的是:“睡也睡過了,不然要怎樣?我們家人麵闊,流氓也認識幾尾,有什麽事,大哥家離這裏騎摩托車隻要五分鍾。”軟的話是最後進門在雜誌社做記者的弟弟輝信說的:“姐夫,辛苦您了,我姐憨憨的,您就多包涵。”胳臂一勾,把他拉去路邊攤吃熱炒喝酒。三杯下肚,他掏心掏肺連那夜跑去抱女人花多少錢都說。小舅子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姐夫,以後這種男人的事不必說。”

婚後,都是沈昌明燒飯、洗衣,她啥事也不會做,連下雨也不曉得收衣服。他一個大男人蹲在地上洗女人衣褲,簡直窩囊到家,更別說提鍋揮鏟。後來他像開家事訓練班,一步步教她下廚做家務,從鹽巴、白糖怎麽分,到醬油、黑醋怎麽放,三遍不會第四遍總該會了吧。

日子就這麽往下過,他也看開,連肝火都懶得動,免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奔回家告狀。娘家什麽都沒教她,單單這一點教得異常成功。好在出外擺攤的時間長,回家還有花房讓他透透氣,關起門放鄧麗君、蔡琴、費玉清的老歌,享受一人份的孤獨。最愛聽文章的《三百六十五裏路》,對歌詞特別有感,坐在矮凳上閉目時,腦海裏盤旋:“多年飄泊日夜餐風露宿,為了理想我寧願忍受寂寞,飲盡那份孤獨。”

日子不順人的意,躲遠一點總可以吧。他想。

後來,她懷了孩子,他有些驚喜,巴望有個兒子傳香火,對她倍加體貼和耐心,誰知生了女兒,他的心涼去半截。日子就這麽過,漸漸不痛不癢。他也到哀樂中年,再不敢巴望什麽,也曉得什麽都巴望不來的。每天搬上搬下地賣花,日子也是能過的。

當了媽,她倒清明許多,在家帶小孩,也會四處走動。大概娘家嫂嫂教她一些訣竅,孩子倒還聽她話。她也懂得生氣和打罵,罵女兒:“笨死了,笨死了。”他聽得刺耳,後來想,一定是從小被這樣罵才隻會這一句,心裏也會替她酸一下。有時當著他的麵,持拖鞋猛抽小孩屁股,蓬散的頭發一扇一扇的,產後臃腫的身軀扭來扭去。他猛一抬頭,又霎時不認識這個人是誰。

還好女兒一切正常,會說會笑,會吵會鬧,他漸漸疼起這個女兒,心想:他與女兒這輩子注定要與她綁在一起,對女兒的同情更深一些。有時被太太激怒,氣極悶在心裏不說話,想:女兒有這樣的媽,跟他從小沒了媽,哪個慘?但沈昌明很快斥責自己這樣想不是個男人,不管怎麽說,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她把小孩顧得緊緊的,也算對這個家有功。

他寬慰自己,花,帶來一個家,像他這樣比孤魂野鬼好不了多少的人,還有什麽不滿意?

3

第二天竟然出太陽,難得的意外。巷子人家紛紛把棉被扛出來打曬,連他的花都照得分外嬌美。他隻穿一件白色衛生衣,帽子也摘下,挨著花坐著,臉色卻不是很和悅,眼睛盡往前麵瞪。

他的正前方人行道上新來一攤“糖炒栗子”,正好堵在巷口。

這裏本是流動地盤,誰也管不了誰,因此,他心裏有些不痛快。更糟的是,那炒鍋拚命冒臭煙,把他的花香都吞了。那推車又特別寬,要不注意,誰也不曉得車後麵還有花攤。當然,坐在矮凳上的他也被擋了。整個上午,沈昌明的心情沒好過。

中午,阿嬌背著小孩提飯盒來,看到他換到巷內工寮牆邊坐著,離巷口七八步距離。

“吃飯了。”

沈昌明沒搭理,站起來把靠裏邊的**一盆盆搬到人行道來,就放在糖炒栗子那輛推車的左邊,整整齊齊的一半大黃、一半大紫,嫵媚鮮活極了。那炒著栗子的女人看了一眼,低下頭,明白他為何這麽做。得空時,把推車移開一點,但也隻能一步而已。

“吃飯啦。”阿嬌又叫他,不明白他搬那些花幹嗎。

女兒在背後扯阿嬌的頭發,她氣得嘴裏咕嚕罵,一麵反手去掰她的手。女兒越扯越緊,她簡直全身都氣動了,用力搖背上的女兒,兩坨大奶也左搖右晃起來。女兒手是放了,卻“哇”地哭出來。她罵“笨死了,笨死了”,在巷子裏走來走去反掌拍著女兒屁股,她還是哭。沒辦法,從口袋掏錢,走到那女人麵前買一包栗子塞給女兒,小孩才不哭。

沈昌明一麵吃飯,眼睛瞪得像牛眼。

“那個女的好咧,給阿妹吃,不用錢。”她一麵剝栗子殼,一麵笑嘻嘻。

“呸!”他把嘴裏的一口飯噴到地上,放下筷子,“收回去!”

“不吃了?沒吃完哪。”尚有半盒飯菜。

“誰叫你蚵仔炒甜的?”

“甜啊?”她拾起筷子,嚐了又嚐,“不甜啊,不甜啊,我隻有放一點點糖而已。”

她沒再說什麽,很疑惑地嘟著嘴,收了收要回家。到路口,跟那女人打招呼,重新掏出鈔票,這次真的買了。飯盒用袋子裝著掛在手上,兩母女一麵剝栗子殼一麵吃。

那天晚上回去,沈昌明的衣服全是油煙味,連花也是。

夜市越來越喧囂,警察也巡得越緊。附近居民對大量流動攤販霸占騎樓、人行道造成出入不便已經忍無可忍,給民意代表壓力,民意代表當然給警方壓力,巡邏、取締、開罰玩真的。沈昌明不用怕,他的花在巷子裏不礙路。那兩攤賣衣服的躲得才凶,一有風吹草動,從顧客手上把衣服搶回,背起布包就跑,那衣架推來推去,“軋軋”地響,如在戰場。吊在樹上的白雨衣沒來得及收,成了標準的吊屍。等警察走遠,老鼠們又出來了,衣架推回、燈泡一亮,驚天動地重新喊價,人潮又圍上來,啥也沒發生似的。

沈昌明看“糖炒栗子”那女人應該是個生手,慌慌張張地不知該把車子推到哪邊才好,也不及把燈泡撚熄,當場就是個現行犯,被帶走。

沈昌明看著空出來的巷口,隻牽動一下喉頭。沒了臭煙味,空氣清新許多,把凳子移回老位置,坐佛似的繼續看眼前這貓追老鼠的浮生。

三天沒看見她。

第四天,那輛車出現了,隻是揮動鏟子的是個壯得接近胖的大漢。

沈昌明也隻能牽動一下喉頭,還能怎樣?都是討生活的人。他坐的位置不免會看見那男人的臉,滿嘴粗話,嚼著檳榔,檳榔汁在唇角蓄動,“呸”一聲連汁帶痰射在地上,還穿著夾腳拖鞋去壓塗;肚子圓渾,皮帶隻能圈在肚臍下,一動一動的,讓人擔心褲子會掉落。嚼完檳榔掏出煙來抽,噴得到處是煙霧。沈昌明歎口氣,又把凳子搬回巷內牆角,眼不見為淨,但遠遠地聽到男人罵:

“幹伊娘,不買算了,你嫌東嫌西嫌個屁!”搶回老太太手裏那包栗子,把錢往地上丟。

老太太拾起錢:“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凶,做什麽生意,我跟你講,囂俳(傲慢)沒落魄久!”

吵得很凶。落魄,這兩個字在這裏是忌諱,每個人都有一本活該或不應該的落魄史。他靜靜坐著,偶爾起身巡一巡花樹盆景,招呼客人。江湖裏到處都是風波,拿刀子出來比畫的場麵都見過了,這種嚷嚷不足為奇。大家生意照做,一聲高過一聲叫賣:

“一百五,一百五,通通一百五!”

“小姐看看,毛衣、外套、飛行服,最新款式。”

“三百賣一百,三百賣一百,明天就沒有了,啊——看看哪——”

“玩具狗熊大減價,四百賣三百,好啦,算你兩百五,百貨公司賣七百呢,謝謝,再來啊!”

小嚷嚷不曉得什麽時候停的。沈昌明聽見那男人扯喉叫賣:“糖炒栗子,現炒、燒的啦——”被他一喊,幾個人圍過來,見有人圍著,後來的人也停下腳步觀望。群眾都會不自覺地盲從,所以有些攤會雇人冒充群眾挑貨誘引路人圍過來。他一麵包栗子一麵繼續高聲叫喊,生意滾燙起來。擺攤的都有個小心思,如果碰到“奧客”觸黴頭,立刻要設法做成生意把黴運去掉,那男人大概基於此才格外賣力叫喊吧。

一個粗壯的人,聲音洪亮,吵得能把人推到懸崖邊。

沈昌明踱來踱去,幹脆去超商買煙——他從不在花攤抽煙,免得汙染了花——今天竟破例,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搞不懂自己幹嗎心浮氣躁起來,樣樣不順眼,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不到七點幹脆收攤,腿疼又犯了,最主要是不想跟那個男人同一處,聽他大聲吆喝,奇怪,他喊整天怎麽不累呢?

然而,隻因那粗魯的男人嗎?像是又像不是,沈昌明的心情從懸崖邊往下墜,掉到穀底。

4

意外的,幾天後,那女人又出現。

那天下著微雨,白天人少。她在車上撐起一把大傘,站在傘下炒栗子。她的側影瘦瘦的,燙過的頭發夾在一邊,臉麵收拾得幹幹淨淨,穿著淺色毛衣,配暗紅色七分褲,身上圍著圍裙,一抬手提鏟子,毛衣一上一下動,有時會滑出白皙的肩頭,露出米色的內衣肩帶。栗子和砂炒動的聲音一波波像海浪拍岸。她專心炒著,不時揮汗。他有時起來走動,在她的斜後方看著,倒像她的傘裏傘外都在飄雨般。

她的生意還過得去。一個白天炒了三鍋,那隻膀子恐怕要塌了。難得她還撐到晚上,換了左手繼續炒。偶爾和顧客說幾句話,除此之外並不和人閑言閑語。他聽過她的聲音,細細的,帶一點柔。

他又搬回巷口老地方,招呼生意方便,離她也近了些。

那晚,他到十點才收。路上都冷清了,滿地的紙袋、垃圾。他習慣性地拿枝竹掃帚把人行道、巷口掃一掃,順便把垃圾運走——正是因為不計較,攤販們對他都客氣——她忙不迭地把車子推開讓他掃,直說“對不起”“謝謝”之類的話。他這才正眼看了她,秀氣的臉堆著笑容,眼窩很深,一臉和氣,大約四十靠邊了。他掃到路口,她幫忙把大塑料袋撐開,讓他倒垃圾進來。沈昌明左腿抽了一下筋,強忍著把車子拉出來,搬妥花卉,一跨上去,腿竟踩不下去,卡著不動。她連忙過來,幫他推車,直推到大馬路上。

他說了謝,問她怎麽還不收。她說:“等我先生。”

他問她貴姓,她說先生姓蔡、她姓李,他想了兩秒鍾叫她“李小姐”,禮貌性地掏出一張名片給她,上麵寫:“人在花中便是仙。專營園藝景觀設計施作。花籃、花材、盆景。沈昌明,聯絡電話……”這也是那個研究生幫他設計的,他很喜歡這名片,像是隨身攜帶的小屋給他踏實感。她拿著名片一直看,好像裏麵有座花園,沿徑賞花。

他簡單交代自己的花攤,她也簡單說明炒栗子實在不是她擅長的。本來在雜糧批發行做事,店收了,失業,一個常叫貨、賣糖炒栗子的熟客介紹她這個能很快上手的小本生意,其他還好就是吃力氣。沈昌明趁機告訴她這一帶的生態以及跑警察技巧,指點她可以把車推到巷子內,他會清一個地方給她。沈昌明本不是多話的人,不知怎的,隨口問:“之前有個男的,是你先生嗎?”也不知怎的,她避開:“我再幫你推一下,你比較好踩。”沒回答他的問題。

這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話。那晚,沈昌明無法成眠,起來坐在沙發上揉膝蓋,一麵漫不經心地抽煙。

第二天,他起得特別早,在花房準備一對花籃;當記者的小舅子常有需送花的婚喪喜慶,都交代他辦。他騎摩托車把花籃送到殯儀館,回來才出門擺攤。

她見了他,點頭道:“沈大哥今天來晚了。”還露出微笑。他從沒被喚過大哥,有些心跳。發現她的牙齒很白,鼻子也挺,說不定跟他母親一樣是原住民。

一連幾天,彼此都客客氣氣地招呼,若需去附近菜市場上廁所,也會幫忙看顧一下。沒客人時,她過來欣賞花攤,一盆盆看、問花名,甚至蹲下來聞花香。她顯然是喜歡花的人,說了不止一次曾在陽台養一株九重葛,花開得看不見葉子,可惜搬家,不知現在怎樣了。

他注意到她用“養”不用“種”,這個字讓他對她的好感度迅速提升,他才發覺自己對待花也是用“養”的。喜歡植物跟喜歡動物是很不同的兩類人。閑談間,他隨口問她先生做哪一行。她淡淡地答:“跟朋友合作。”話說得像斷枝殘葉,他知道分寸在這裏,不可再往前踏一步。

有一天,她來晚,後麵跟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幫她推車。

“叫伯伯。”她對兒子說。

男孩羞澀地叫了一聲。他笑開,稱讚孩子有禮貌,教得好。午餐時間,她叫男孩去買包子,也給沈昌明帶上兩個菜肉包。他掏錢要付,她說什麽也不拿,兩人四隻手推來推去。吃過後,男孩要回家,沈昌明裝了三株花苞頗多的水仙送他:

“養在水裏就會開花。”

“怎麽好意思呢,這樣,算我買吧!”她趕忙掏錢。

“別別別,我送小孩,你看他這麽乖,過年嘛,討個吉利。”

“沈大哥這麽好,做你的家人很幸福啊。”她摸兒子的頭,要他道謝。

“謝謝沈伯伯,伯伯再見。”

孩子提著花走了。下午生意好起來,她沒再和他麵對麵。他倒是從來沒有過地愉快著,有時會不經意地瞧她幾眼,不相信四十歲的女人還能這樣禮貌、細致。心情好,生意順遂許多,竟例外地和顧客談起養花訣竅,說要把花當作人,跟它說話,放著聲音夾了笑語,還破天荒地打了折。

收攤時刻,她包一袋栗子遞給他,也說給小孩。他接過來,熱熱的,似乎她捧過的地方特別熱。這當然是他的想法,因而有一霎的暖流躥進心頭。他從背包拿出一長片貼布,告訴她這款“一條根貼布”治酸痛效果不錯,皮膚不會過敏發癢。她收下,臉上掠過感激的神色。

回到家,阿嬌正在哄小孩睡。他把那包栗子給她,自去盥洗。待他進房,見她將紙袋撕開墊著栗子,攤在**正在剝咬。燈下,栗子看來油亮小巧,他瞧著栗子在**顫動,不由得想起栗子的主人及她瘦瘦的側影,心裏竟有一股溫情**出來,隻是沒一會兒,栗子全被咬爛了。

他關燈躺下,也不知是怎樣的心情點燃了小火苗,轉身去剝阿嬌的衣服,自己的也褪了,跨過來壓在她身上**起來。火苗燒旺了,比往常都激烈。她一向都依他,而他的心緒今晚卻起了漣漪,飄忽飄忽的,**到他從未去過的地方,領受從未享過的舒暢。

半夜醒來,其實是被阿嬌的鼾聲吵醒。坐在床頭,看身邊這女人睡得天寬地闊無憂無慮,攤著肢體,每呼一聲,肚子便隨之起伏。

“阿嬌。”他叫她,“阿嬌。”

據說叫打鼾的人名字會止住鼾聲,這招管用。

鼾聲止了,他卻睡不著。到客廳抽煙,黑暗中,很疲憊卻又清醒。他幹脆抱枕頭棉被睡沙發上,用椅墊遮住那個爆開的彈簧,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一人份的孤獨裏也天寬地闊,隻是腦子裏轉啊轉,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像,想理又理不出來,最後隻回音一般跑出一句:“做你的家人很幸福啊。”

5

隔天,她沒來。

到中午,仍舊沒出現。

他已經習慣那輛車的存在,突然空出一大塊位置,令他很不習慣。

他看著自己穿上當年為相親而買的酒紅色套頭毛衣,還穿了皮鞋,今早臨時換上,襪子也很新。他想想很可笑,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打點這些,後來又推翻這個想法,今天下午必須送花籃去五星級飯店的會議廳,不能太邋遢,還有,天氣太冷的緣故才穿的,左腿不能再凍了。

偏偏中午阿嬌送飯來,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沒來賣啊,我想買咧,阿妹要吃。”

他沒說話。

“啊,可惜哩,她真的不會來?”

他“啪”地蓋上飯盒。

“吃飽了?”她問,覺得吃得太快了。

他去整理花土,不搭腔。

“她晚上會來吧?”偏偏她又問這一句。

“晚上不必送飯來。”

“啊?”她疑惑極了。

他自顧自去栽花。她呆站著,等他說話。他一抬頭,發現她還在,莫名地動了肝火:

“還不回去啊!”

他一整天都有莫名的脾氣,熬到晚上十點多,不得不收了。持竹掃帚一拐一拐地掃那風中的紙屑,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老態與不中用。風把他的鴨舌帽吹掉,他拄著掃把,彎腰去拾,頭皮馬上吃了一片涼,舉起手習慣地往頭上一劃,才醒覺自己早就禿了,緊緊地扣上帽,那兩隻沾著幹泥的手竟停在空中不知舉措。他早就禿了,隻是從來不像今晚這樣令他難受,他的歲月哪裏去了?童年、少年還有漂泊的、寂寞的青春,都哪裏去了?手上沾泥巴的人有資格問這些嗎?路燈下,鞋麵清清楚楚地罩了一層灰,他心底的悲涼就像地上的紙袋,掃了,總被風吹回一兩個。

回到家,問阿嬌:“有沒有人打電話找我?”

“沒有啊,沒有啊。”

還有幾天就過年,夜市最熱鬧的時刻。扯破喉嚨的叫賣聲此起彼落,人潮更擁擠,甚至擠到馬路上。

他的花色比以往更多,應景的花卉與吊著小飾物的發財樹、萬年青很受歡迎,每隔一天就得補貨。除夕當天,他直到晚上七點才收攤,還是阿嬌來喊他該回家圍爐了。從來不曾在年節做到這麽晚,從來不曾有過地賺了一大筆。

年假期間,阿嬌帶女兒回娘家住幾天,他推說腿不舒服,一人在家修理門窗換燈具,還把沙發上那個不安分的彈簧塞回去,補牢破洞。更花了幾天整頓花房,給自己清出可以放躺椅及泡茶的空間。門上,被雨打糊的“人在花中便是仙”撕下,人海浮浮沉沉,要碰到那個研究生不知何年何月,幹脆買了毛筆墨汁紅紙,依樣寫一張,大年初六開工拜拜那天貼上去。

直到元宵節後,沈昌明才恢複擺攤。還是戴那頂棕色鴨舌帽,穿那件藏青色雨衣。

什麽都沒改變,夜市的喧嚷,車輛的呼嘯,討價還價的流水客。圍籬邊,依舊一排花草盆景從巷子往路口延伸,花色做了調整,以各種平價花草為主。春天到了,人們喜歡在陽台種幾盆花,萬壽菊、非洲鳳仙花、海棠……沾一點春天氣息,雖然隻有一季,總比什麽都沒有好。

糖炒栗子攤一直沒來,很快的,那位置被賣麻糬的占去,像機器鳥每隔幾分鍾扯喉嚨喊:“三個十元,隻有今天。”

隻有今天。什麽都隻有今天,沒有明天。

沈昌明把矮凳搬到牆角邊去,不再挨著巷口坐。依舊蹺著腿,雙手交握擱在膝頭上,一動也不動。客人叫,才起身招呼做生意,大多時候坐著,閉上眼睛什麽也不看。

可不是嗎?什麽也留不住。

他早就習慣人來人往、潮起潮落的日子,任憑歲月在他眼前把冬天帶走、春天送來。閉著眼,看開也原諒,惡作劇的歲月曾經像一隻野貓撲向他,留下花一般的泥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