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8章 老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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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被店二樓窗台繁殖了一大叢曇花,

張牙舞爪霸住半麵牆,

好像跟這個世界無冤無仇,

也沒什麽情義可言。

她吃過粥了。

每天早上六點半,魚鬆、紅燒豆腐、軟爛青菜及一碗白粥準時來到她的房間,包括看護那句帶嗬欠的招呼語:“早,阿鵝嬤!”勉強也算一碟小菜,清清淡淡,半雲半霧。有時,菜色嘀嘀嘟嘟豐富些像蓮藕會牽絲,如果隔壁床又尿濕床單的話。

“Yukiko,你真乖,今日幾號?”剛剛她一麵喝粥,想起什麽似的,問看護。

“八月……十二號吧。”

手腳利落的看護腆著壯碩的臀部正在更換床單,那位八十多歲癱瘓老婦如一尾幹煎的四破魚攤在**,非常瘦也非常安靜,從不發表意見,對食物或飄浮在空氣中自己釋放的溫腥尿騷都能接受。躺在長方形瓷盤上的四破魚,基本上也有沉默的尊嚴。

“舊曆幾號呢?”她又問。等不到回答,提高聲音再問一遍:“舊曆今日幾號?阿雪啊。”

其實,被喚作日語Yukiko也就是雪子或閩南語“阿雪啊”的看護紮紮實實答了一串,但跟日子無關。她是個勤快敬業的本地婦人,五十多歲,身材中等偏壯,臉上有不少淡斑但懂得用微笑遮掩,脾氣還算穩定,除了習慣性自言自語發表一些柴米油鹽式的個人看法外,稱得上是長照界不可多得的人才——把屎把尿清穢物不嫌髒,她照顧的住民身上沒老人味。再說,她的自言自語也保持一種含蓄且委婉的風格,聲音拿捏得有分有寸,接近耳語與呢喃之間。剛剛,她一手鏟起四破魚一手鋪床單,嚶嚶嗡嗡地誦經:“問幾號做什麽?你兒子會接你去美國住嗎?你媳婦會煮稀飯伺候你嗎?幾號還不是一樣,出日頭摔大雨也是同款的啦,早上也Yukiko,晚上也Yukiko,阿雪啊、阿雪啊,叫魂哪!”

她的聲音宛如暗自哼歌的少婦,有一點春夢乍醒的慵懶味。她十分了解四破魚是個具有傳統美德的老婦,絕不會搬弄閑話,事實上,除了偶爾嗆到咳嗽幾聲或喉嚨蓄著未吞咽的食物發出咕嚕聲,她幾乎沒聽過四破魚開口吐一個字。這一點她試探過了,曾對她透露薪水,留意第二天有沒有耳語生出來,結果沒有,證明她真的是語言能力受損。因此,喂四破魚用膳時,她也呢呢喃喃磨出一攤話水,不過內容寬闊,媲美一本有聲版八卦雜誌,諸如:幾號房那個誰昨天一大早做仙去了,家屬有夠離譜到下午才來,要是分財產,哼,一定跑到裂褲腳馬上來;幾號房那個誰昨天被送進來,晚上哭哭啼啼吵著要回家,老人跟小孩一樣,第一晚都會哭,第二晚哭一點點,第三晚就認命了;VIP房照顧那個鼻胃管、尿袋阿公的印籍看護娃蒂可憐啊天天哭,聽說她老公外遇,沒良心地把她當提款機,她在這裏抱老男人下床,他在那裏抱年輕妹妹上床,有沒有天理啊,老天瞎眼了?聽說今年薪水不會調,是不會去問問外麵東西有多貴喔,最起碼也要調個意思對不對;聽說老板又揍老板娘,這次老板娘硬起來有去驗傷喔,那個不死鬼老板在外麵偷吃很久了,奇怪咧男人怎麽都管不好那一根小黃瓜,給它剁掉去喂豬豬都嫌臭腥,再鬧下去說不定贍養院要關門,我就要回家吃自己嘍,很煩咧……

依照員工手冊規定,員工不可以對“客戶”透露公司營運狀況——包括老板、老板娘的婚姻營運狀況——但這豈不是叫他們被一肚子爛話堵住要便秘了,反正這些“客戶”連聽懂都有問題,會搬弄是非的話那就是醫學發生重大奇跡,所以八卦看護沒在怕。不知道的人從房門經過看到這一幕,倒以為母女倆正在說什麽體己話。人老了隻有三種,一種可恨,一種可厭,一種可憐。八卦看護很會分類,她覺得四破魚是可憐的,阿鵝嬤在可憐與可厭之間。這樣說來,人老了不止三種,把之間算進去的話,那應該算五種嗎?她不會算排列組合,把四破魚當作舉“可憐”牌子,阿鵝嬤舉“可厭”牌子,自己舉“可恨”牌子,用手指點來點去,總算算出有六種。她算出來時,差不多也喂好了,一碗喂了八分,很不錯。幫四破魚梳洗、漱口,把藥磨粉泡水喂好,“早課”算結束,才七點半,太順利了。她一高興就會對這個安靜老人做搞笑動作,把自己額頭與老人額頭相碰,發出不知哪個原始部落的嬉鬧聲:“阿喜嬤,你好棒,來,啊嘟嘟、啊嘟嘟嘟嘟嘟……”

叫人家四破魚太不禮貌,人家有個好名字,阿喜。說來話長,那是阿喜嬤剛中風時的事,兩個年輕女看護來幫她洗浴,一個說她躺著不動像一尾秋刀魚。隔床的阿鵝嬤聽到了,要知道她雖然生在日據時期,日語、中文、閩南語都通,還會一點英文,人家是老不是笨,她插嘴道:“小姐,不是秋刀魚,我們老了都變作四破魚,親情破、錢財破、身體破、希望嘛破了了,拜托你兩個輕一點,莫把她的骨頭搬散了。”從此,背後被叫四破魚。

“舊曆今日幾號啊?Yukiko。”阿鵝嬤隻關心這個。

“舊曆喔,嗯……七月初七。”看護踅至她麵前大聲說,輕輕拍弄她那軟綿綿的臉頰,幾粒大大小小老人斑隨著鬆垮的頰肉**了**,大的像鬆子眼看要**出去,又被絲絲縷縷的皺紋給拘回來。看護順手替她捏起幾綹銀發別到耳後,發絲沒剩多少,十分寶貝,連梳子也碰不得,用手指替她順了順,勉強遮一遮粉膩膩的頭皮,搖一串牛鈴似的說:“阿鵝嬤,你今日氣色真好,有沒有睡飽?胃口不錯喔,比昨天吃得多呢。”

裏裏外外聽到這聲音都知道收餐盤了。

房間恢複安靜。

“吃飽未、困飽未,講來講去這幾句,人說呷老有三壞:哈嘻流目屎,放尿加尿苔,放屁兼滲屎。呷老有三好:顧厝、帶囡仔、死好[1]。我現在呷飽、困,困飽、呷,剩‘死好’啦!”

阿鵝嬤說完,自己咕咕笑起來,深吸一口氣,還聞得到魚鬆的甜味,不禁再吸幾口,像一群天真無邪的小魚不斷啄弄她的白發,一瞬間竟有兒孫滿堂的趣味。她有時會亂亂想,像插頭找插座,插到好插座跑出奇妙感受,想起幾件有趣的事;插到壞插座,那些死人骨頭咽氣事情通通跑出來纏她,心情一下子沉到穀底。今天不錯,插到好插座,心情很輕,像羽毛。

這間雙人房還算寬敞,十五坪附帶一衛,擺兩張電動醫療床,中間放一張雙人座沙發做間隔,各有衣櫥、桌子、椅子及一部輕巧型輪椅,電視嵌在正中央牆上,冰箱放在房門後,都不礙通行。牆壁掛著複製花卉油畫,裝潢偏暖色粉嫩,好像有錢人家把女兒送去貴族寄宿學校,住的宿舍就該洋溢少女風情,最好每晚還有不良少年羅密歐來窗下扯喉嚨唱歌,那就更像了。

“看得出來,布置得很用心啦。”入住前先來參觀,阿鵝嬤溫溫地給這個評語,說給帶她來的孫女小慈聽,畢竟這家贍養院是她花心思找的,標榜像大家庭般溫馨的小型贍養機構,甚至有些事項可以客製化管理,收費稍貴一些,這不是問題,阿鵝嬤留三棟房子給她。

依規定,先入住的可以選床位,阿鵝嬤選擇離廁所近的,原本小慈建議選窗邊較不吵,這床位離門也近,進進出出很幹擾。阿鵝嬤雖說靠九十這個數字不遠,腦袋瓜還很清楚,隻不過該記得的一下子記不起來、該忘記的老是忘不掉而已,聽孫女這麽說,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

“靠門吵,靠馬路窗戶不吵?等你老你就知,半夜起來放尿兩三次,有時四次,離廁所遠,像去爬山。吵有什麽關係,橫豎我耳聾聽無,若是佛祖好心來接我,離大門近,人家抬出去也利便。”

“阿嬤,你每次都講這些有的沒的。”

“講這些有什麽要緊,阿嬤活到這些歲,講這嘛理所當然,早也要去、晚也要去,去才見得到我的心肝查某囝(女兒)啊!”話到結尾,理所當然掏手帕擦淚。

孫女嘟著嘴,不主動提什麽了。

起初孫女每周都來,買一堆阿鵝嬤喜歡吃的零食,奶油椰子乖乖、蝦餅、海苔米果、花生夾心酥、布丁、水果軟糖之類的,連衣櫥都塞滿。阿鵝嬤隻好拜托阿喜嬤“出一支嘴”幫忙消化。好在院方飲食以養生健康為主,稍嫌清淡寡味,正好用零食救一救快淡出一隻麻雀的嘴巴。這樣吃下來,阿鵝嬤本就胖看不出,瘦瘦的阿喜嬤很快見出成績,臉頰豐潤起來。阿鵝嬤還開玩笑:“我叫鵝,你叫喜,合起來‘鵝喜’(音似閩南語‘餓死’),現在盡量吃,免驚會餓死。”說完兩人呱呱笑,天天回到童年,好像兩個逃課躲在樹下吃零食的小女生。

後來阿鵝嬤叫孫女沒事不用常來,話挑得很明白:

“阿嬤知道你有這點心就好,你來阿嬤也是這樣,吃飽飽、看電視、等死。你少年人事情多,上班真累,有閑去交一個‘懶捧油’(男朋友)要緊,莫浪費時間在老歲仔身上,無彩工。”

這一句中聽,下一句就不中聽了:

“交‘懶捧油’,眼睛要睜亮咧,莫像你媽媽,多少人欲給她做媒,伊自己千揀萬揀,揀到一個勤勞吃、懶惰做,還愛賭博……”

哇啦哇啦一大串,越講越順嘴。孫女的嘴又嘟起來。

阿鵝嬤的論述方式很固定,隻要碰觸到關鍵詞“賭博”“好吃懶做”——其實隻要提“男人”——不管什麽劇情,她都可以進行繞道手術繞到那個沒出息的“前女婿”身上,接著提出警世箴言:“人講,嫁到臭頭尫(丈夫),有肉又有蔥,嫁到賭博尫,整厝內空空。你那個老爸口袋空空,總有一天會來找你,你不要傻傻地賣房子給他去爽爽花,知道嗎?”

“知道啦,你每次都講這些。”

既然阿鵝嬤叫她沒事不用常來,孫女很聽話,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

阿鵝嬤真的這麽想:“莫浪費時間在老歲仔身上。”其實是花了一些力氣教會自己這樣想。女兒死後她痛徹心扉地反省,一定是心肝女兒放不下她這個老母,那幾年她心髒病發又跌倒傷到髖骨動手術,為了省錢堅持不請鍾點阿嫂來做家務,女兒每周台中台北兩邊跑,直到她身體穩定,這當中那個“死人”不知怎麽為難她給她氣受,一定是蠟燭兩頭燒落下病根的。她一直後悔自己當時為何看錢那麽重,把女兒累成這樣,想起來還會扇巴掌教訓自己,到了吃飽等死的年紀,她才不要換孫女掛心她。

阿鵝嬤扶著助行器還能自理,院方也鼓勵住民一定要做“胡自強”“陸小曼”。話說有一次,院方請大學銀齡關懷社團來教健康操,順便請職能治療師倡導“保密防跌”——保持骨質密度、防止跌倒——老師在白板上寫兩個名字,叫阿公阿嬤要學“胡自強”“陸小曼”:“胡自強”就是那個胖胖的台中市市長,意思是凡事要自立自強;“陸小曼”呢,老師還沒解釋,底下撲來亂七八糟的聲浪:

“胡自強他太太出過車禍?”

“是啊是啊,他好像有中風,要學他什麽?”

“人家複健得很好,看不出來,複健很重要。”

“陸小曼是誰?”

“陸小曼是胡自強的太太啊?”

杵在旁邊的大學生忍不住出聲平亂:“陸小曼是徐誌摩的太太啦。”

“徐誌摩是誰?”

“徐誌摩是陸小曼的先生啦。”另一個大學生搶著說。

“陸小曼是誰?徐誌摩是誰?”

終於有一個腦袋瓜清楚的大學生打破循環,說:“徐誌摩是個作家,後來摔飛機死了。”

“哎喲喲,阿彌陀佛喔!”一個阿嬤手持念珠,立刻念佛號。

另一個說:“摔飛機,咻一下就沒了,快死,這也是一種‘胡報’(福報)。”

老師用力拍拍雙手,總算把阿公阿嬤渙散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陸小曼,就是走路要小小步喲,慢慢來喲,才不會跌倒喲。”

阿鵝嬤記住了,很堅強,每天都做“胡自強”“陸小曼”,凡事慢慢來,慢慢起來、慢慢站穩、慢慢開步、慢慢坐下。既然動作變換之間都要慢,也就養成自己配樂的習慣,不是“哦”一長聲就是“哎喲喲”三短音,反正礙不著別人,自己覺得熱鬧些好像左仆右婢跟著。聲音太重要了,尤其當你的室友是個過度安靜的人時。三年前她入住,曾擔心室友太吵幹擾她喜歡清幽的習性,沒想到比她晚幾天搬進來、小她幾歲的阿喜嬤越來越安靜。剛開始還好,能聊幾句,阿喜嬤個性內向,要把生鮮的家常話燉熟總要幾天,那沒關係,反正老人多的是時間。等到越來越熟有說有笑了,阿喜嬤卻中風,整個安靜下來,好像聲音被強盜搶走,連睡覺都不打鼾。聲音很重要,無法靠別人隻好靠自己,還好這一點是她的強項,聲嗓還算有力。

阿鵝嬤把剛剛看護拿來的心髒病藥吃下——其實有時偷偷把它吐掉,她喜歡吃糖果不喜歡吃藥——去浴室梳洗,出來時發現看護忘了把窗簾拉開,這是每日標準動作,可見看護今天心不在焉。當然阿鵝嬤不會去投訴,可是能夠一大早發現他人的小瑕疵就像池邊番石榴樹掉下一顆番石榴發出“咚”般,整個早上變得不一樣,讓她的精神也得到振興。扶著助行器慢慢踱到窗邊的路上,同時發表一小篇評論:“沒拉起來,室內暗蒙蒙,點燈浪費電,出一下手拉起來,是不是就光燦燦,人看起來也元氣。”拉開少女風的粉紅碎花窗簾,八月陽光像武俠片,滿天銀刀子飛來飛去,倏地把室內挑亮。

“你有沒有吃飽?”她問阿喜嬤。

每天早晨這時候,當她扶著助行器朝窗戶蹣跚而行時,總會問她吃飽沒,移到窗前先到她床頭邊仔細看一下,要知道對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這段路等同於奔出自家竹圍到目光所及的鄰厝去打招呼那麽遠,雖然阿喜嬤沒響應,但她相信她都知道,也等著聽這一聲招呼。這句話,像古早時代甫從路頭走出來、打算到鎮上市集逛逛的少婦對河岸洗衣的另一名少婦的招呼。沒什麽大意義,卻家常到不可或缺。女人的日子捶過來壓過去,都是燒鍋舉爨、養家糊口的重活,一下子這輩子就被碾得碎碎的,隻有少少的空隙能夠迎著讓人放鬆的野風。

今日因急著去拉窗簾,次序顛倒,阿鵝嬤拉好窗簾才回身移到阿喜嬤床邊,路途更遙遠了些,有點喘,坐在床邊椅子上,一口氣調理了一會兒。阿喜嬤總是盯著天花板,這棟樓有歲數了,天花板被時間畫成一幅有山有水的小品風景,整棟樓五十多個老人,說不定隻有阿喜嬤最懂天花板圖畫。依照規定,原本中風後不能自理的她需搬到長照區,但阿鵝嬤跟她有感情了,“情同姐妹”,她是這麽對院方及阿喜嬤的兒子、媳婦說的,負責這間房的八卦看護也覺得阿喜嬤乖乖地蠻好照顧,既然大家都讚成便照舊,有狀況再來調整。

“咱的日子長長短短誰知道,住一起,我看得到你,人家有沒有照規矩給你照顧我才知道,你兒子媳婦住那麽遠,一年能來幾次,你講對莫?”拍板定案那天,眾人都走了,阿鵝嬤附在阿喜嬤耳邊小聲說,好像兩個情報員講天大秘密一般。

阿喜嬤難得發出一長串聲音:“噢哦,我咕唷嘟你驀墨,得得喔喔哀……”

“你欲講啥,我都知道啦。”阿鵝嬤說,拍拍她的胸口,順便幫她擦口水。

現在,她摸摸阿喜嬤消瘦的臉頰,歎口氣:“你要多吃一點,要不要吃布丁?”有時阿鵝嬤會喂她吃布丁。兩人四目對看,阿喜嬤嘴裏發出咿嗚咕嚕聲。“吃不下啊?好啦,剛吃過早餐吃不下。”孫女雖然少來,每個月都會網購一堆零食叫宅急便送來,兩人的貨源極為充足。接著,阿鵝嬤嘟嘟囔囔發表評論:“天氣熱,被子給你蓋這麽密,是欲把你熱乎死喔!”隨手替她掀開一些,雖說室內有空調保持穩定溫度,但窗外陽光這麽烈,照進來一下子就升溫。別以為照顧臥床的人很簡單,她是不會動不會講但不是沒感覺的木頭石塊,冷冷熱熱的變化都要預先幫她設想,要不然她熱到包著尿布、蓄著尿液的臀部流汗,悶濕久了長疹子,一旦紅腫破皮,接著就發炎變成褥瘡。阿喜嬤瘦,長期臥床更容易病變,這點阿鵝嬤很清楚,她的Yukiko後來瘦到剩一隻骨,屁股沒肉,皺皺的皮膚常發紅。她想起這事就心底艱難,那時替Yukiko洗澡,一麵抹沐浴精一麵歎:“你怎麽這樣瘦,阿母割肉給你,阿母割肉給你!”洗到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幫阿喜嬤弄好薄被,阿鵝嬤慢慢站起來,一麵用話語“哎喲喲,快死不老、快老不死喲”鼓舞自己,好像激烈的運動比賽場邊,妖嬌的啦啦隊小美女跳大腿舞鼓動男性的腎上腺素一般,賣力移了六步,來到窗前。

這間房在二樓,麵對還算寬的街,從窗口望去是一條狹仄的菜市場長巷,蔬菜水果攤、每樣九十九元的家用雜物鋪,還有幼兒童裝店……大多數女人生命中總可以找到幾處市場是從年輕逛到年老的,從一把蒜頭到一顆高麗菜,從幫小寶寶買圍兜到幫公婆買防漏尿護墊布,一生就像一條結結實實的大白蘿卜,轉眼間被刨成絲,下鍋一煮爛成蘿卜泥,連用筷子夾都不能夠。鍋鏟執久了,手臂還念舊的,阿喜嬤還沒中風前,那條右臂總在寤寐之間揮動。隔床的阿鵝嬤淺眠,歪著頭看,數清楚是三菜一湯,才微笑躺下。第二天問她:“你昨夜在炒什麽菜?”兩人談起廚房的事立刻變成三頭六臂的灶頭女神龍,你公我婆、祖宗三代都能因年節祭拜的牲禮習俗串出來。“哎,原來白斬雞要先抹糖再抹鹽再去蒸,可惜現在才知。”頗有相逢恨晚之感。“唉,咱那口鼎的執照給人吊銷去嘍!”阿鵝嬤說的是弄鍋舞鏟的日子已被沒收了。

對街一樓是一家棉被店,差不多這時刻,約莫五十出頭的老板娘會騎摩托車來。一眨眼,鐵門拉上,床包、枕頭套堆在門口平台招攬生意。倚在窗口的她回頭告訴阿喜嬤:“有聽到莫?你媳婦把鐵門拉起來嘍。”

穿梭於街道的機車聲像開山刀劈掉行人耳朵,但她相信阿喜嬤跟她一樣清楚外頭世界何時開門何時打烊。杵在棉被店門前幾步處,鵝肉攤已伺候過幾巡早客,不外是空腹出門的婦人攜著小孩叫一碗米粉湯、切一碟鵝肉;或是菜巷小販大清早批菜不及填腹,此時補個早頓。太陽白晃晃籠著這條菜市場小巷,有煙有霧的,載貨、提籃的,打傘、戴草帽的,叫賣、聊天的,無一不在八月驕陽中浮浮漾漾,那種鼓噪的溫暖有一種升騰的力量,慢慢從鵝肉攤兩口滾鍋開始,像熱氣球一樣顛顛****往上浮,掠過“長興牌棉被店”斑駁的招牌,頑皮地往她所倚靠的這棟大樓飄過來,仿佛伸手可以抓一把嗅嗅看,飲食世間的油炸味、人情世故的醃漬味,有油蔥酥有辣椒醬,香得叫人眉開眼笑。她看得樂暈暈的,就像當年她拿錢給雪子,讓他們夫婦去台中開小吃店,她大老遠看見店門係兩球菠蘿紅彩不禁提聲叫“Yukiko喔”一樣,有什麽可以阻擋胖碩老婦沿路叫女兒的快樂,何況是疼入心的獨生女。

那時的日子甜蜜蜜,一切是那麽順利,萬事萬物都朝著正確的方向走。小吃店生意蒸蒸日上,小慈出生後送到她這裏來照顧直到進小學,雪子夫婦每兩周上來台北一次,換她煮一桌澎湃地盼著。如果日子繼續順下去,該有多甜。那個“死沒人哭的”什麽時候沾了賭,雪子一句話也不吭,她看他講話越來越“五四三”[2],手上戴一隻假“露螺”[3],心中有疑,難怪後來隻有雪子回台北來,再後來店頂讓了,再來隻剩雪子帶著小慈搬回台北,順便背一屁股那個“死人”的賭債。結果還不是她拿錢出來擺平。

“Yukiko喔,我的心肝Yukiko喔!”阿鵝嬤勉力睜開鬆塌的眼皮朝那團不斷升騰的熱風低喚,聲音低到一出口即消逝,可是喉嚨深處馬上又轉出新的更溫柔更綿長的呼喚。她眨著幹澀的眼睛,接著看見從棉被店二樓窗口丟出什麽東西,“叭”打在鵝肉攤桌麵上。女人放下長勺,朝上罵了幾聲,又從棉被店旁的樓梯上去,閃到窗口把玻璃窗關上、窗簾拉密,隱約揍了惹事的人,沒多久,下樓繼續提刀切肉做生意。

“唉,鵝肉娘仔那個兒子又丟拖鞋喔,嘖嘖嘖,真慘。”八卦看護不知何時進來,站在她背後看到這一幕,嘀嘀嘟嘟結出一串話珠子,“有一次我去吃麵,嚇,我險險被拖鞋丟中,把我驚到睡不穩,後來去行天宮收驚。生到這種兒子還不如去死,一世人說短很短,說長也很長,賣鵝肉能存多少錢?不如死了卡歸去(死了幹脆)!”看護幫阿喜嬤翻身、拍背,拍得“波波”響,好像給自己的現場廣播配樂。員工訓練千叮嚀萬囑咐,不可以在住民麵前提“死”這個字,不得已要提的話用“做仙”“極樂世界”“出國去天頂七逃(遊玩)”代替,她全忘了,簡直把這兩個老的當作自家人,一開口百無禁忌。拍背完,喂阿喜嬤喝水,檢查尿布有沒有濕。順道把阿鵝嬤床頭的茶杯拿過來讓她喝兩口水,稍微整理房間,收起換洗衣服,飄出去了。

阿鵝嬤僵在窗口不動,耳畔嚶嚶嗡嗡繞著“死了卡歸去”的餘音。

雪子自小孩子起就懂得貼心。臘月天她在後陽台洗衣,雪子提一壺熱水給她溫手,怎麽趕也不進屋,縮頭流涕情願陪她洗衣,生到貼心的女兒怎麽疼她都是不夠的。前陣子夢到雪子叫她:“阿母、阿母,你過來好不好?”夢中那個所在好像是她的鄉下老家,她嘴裏說“好哇阿母來了”,卻不知路在哪裏,一轉頭,場景變成她站在桌前吞藥,五彩藥粒,好像幫雪子吃一些。

有人從棉被店出來,提著涼席、軟褥之類往這邊走,約莫是哪個新住民的親屬,順便在附近采買生活器物。院方有個細膩做法,鼓勵住民用自己的床單被褥,這樣像在自己家不像贍養院,減少搬遷的淒涼感。人老了跟小孩一樣,必須靠自己熟悉的物品、氣味維係一點尊嚴與安全感,東西在哪裏,家就在哪裏。唯一不同的是,小孩的熟悉感建立在被子玩偶玩具上,老人除了用品還需一尊觀音像或十字架,確認神與我同在贍養院。

棉被店二樓窗台繁殖了一大叢曇花,張牙舞爪霸住半麵牆,好像跟這個世界無冤無仇,也沒什麽情義可言。注意時,它不開花,沒留神,倒起起伏伏開過了,四處懸吊白手帕似的花屍,一起風**來**去,像在跟誰揮別。一隻羸瘦的貓從隔壁窗台躍過來,站在曇花叢邊忽左忽右弓背,白色的毛在這個汙濁的城市裏流浪久了染成灰塵色。忽然,那扇玻璃窗被拉開,探出十來歲少年的憨臉,貓扭頭看一眼,也不驚,繼續坐在曇花陰影下覷著菜市場巷的行人,或者覷著這邊窗口的阿鵝嬤的臉。

“哎喲,阿喜呀,曇花有開呢,二三十朵有喔。”阿鵝嬤偏著頭跟阿喜嬤報告,麵露喜色,好像同班小女生看到隔壁班心儀的男生站在樹下往這裏看,不禁心旌搖**。

回過頭來,看著晴朗的藍天,心情快速翻過一頁,喃喃自語:“Yukiko,今日七月初七嘍,阿母真想Yukiko呢!”

她站久腳麻,扶著助行器又到阿喜嬤床前的椅子坐下,伸手撫了撫阿喜嬤的手臂,今天不知怎麽搞的,很想跟她說幾句體己話。

“阿喜呀,今日七月初七嘍!”她頓住,忽然忘記往下要說什麽,太熟稔的日子或事件明明在心裏燉得爛熟了,端到嘴邊一下子化掉,嗯嗯哼哼又得重新再燉一次。

“今日七月初七嘍……你記得嗎?我跟你講過,我女兒托夢叫我去她那裏,阿喜老姐妹,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阿喜嬤仍舊安靜地欣賞天花板上霧蒙蒙的風景,凝滯的眼神仿佛什麽都沒看見,又仿佛看穿這棟大樓每個老人的哀怨人生;仿佛癡情地浸泡在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悲喜回憶裏,又好像一尾被野貓叼到櫥櫃下藏起來的魚,廚房裏的人忘了它,貓也忘了。日子一張張撕下來,垃圾一包包運走,隻有它永遠藏在櫃底,不腐不爛,睜著兩珠濁白的魚目諦視櫃底的蜘蛛網,連蟑螂也不屑與它分享小道消息。現在,她聽到“阿喜老姐妹,我們一起去好不好?”竟恍恍惚惚有了出遊的感覺,好像舊時代從路頭轉出鄰家媳婦,邀蹲在河邊洗衣服的她要不要一起到鎮上逛街。她的心被勾動,突然野起來,渴望去玩,把沒洗完的衣服擱到草叢下,兩手往腰身抹幹,說:“等我回家換條裙子一起上街。”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麽想從**爬起來,她甚至覺得自己的腳在動了,要一起去遠方。

“Yukiko也會孝順你,我生的女兒我知道。”阿鵝嬤兩手顫巍巍捧著阿喜嬤枯柴似的手流淚、吸鼻子,這一吸忽然斷了下文,好像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對不能言語的阿喜嬤掉淚。人家不比她,阿喜還有兒子媳婦孫子在牽掛,她還有家人,雖說很少來,來了也是蘸一下醬油就走,但是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她覺得乏了,拍拍阿喜嬤的手背:“就這樣,阿喜啊,我會來看你!”

扶著助行器往自己的床鋪走,東摸西扶,走了一年那麽久。雪子是個乖女兒,就是太瘦,她以前常跟雪子講:“要是能割一半的肉給你就好了。”牆上那隻掛扇輕輕地吹著,從左邊到右邊,從阿喜嬤的床到她的床。“說不定Yukiko現在變胖了,會不會認不得呢?”她想著雪子變胖的樣子,肉肉的屁股變大,嘴角**出了笑,笑著慢慢躺下,“啊,躺下困不著,卡想嘛想過去!”給自己一個評語,忽然覺得很累很累,收起了笑,胸口又悶又重,鉛塊壓下來,漸漸起了困意。

八月驕陽兀自在外頭滾燙著。整個白天都沒事,中午八卦看護下班,換另一個看護值午晚班。阿鵝嬤午餐吃不多,晚餐吃不下隻喝一點湯,看護協助她洗了澡,上床。八點以後基本上整棟贍養院就進入夜間模式,老人睡不好,但大多睡得早。

除了阿喜嬤,沒人知道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什麽事,致使阿鵝嬤倒在窗口地上“出國去天頂七逃”——好像這個窗口是機場的出境海關,阿鵝嬤拿著登機證,飛機等在停機坪上——次晨早膳時間,八卦看護一推門看到,大叫:“阿鵝嬤、阿鵝嬤!”其他房間的看護員聞聲立刻奔來,乒乒乓乓整個院像地震。院方護理人員做了初步鑒定,確認俯臥的阿鵝嬤身體已冷,早已出境登仙,說不定已抵達目的地入住酒店了。

八卦看護哭喪著臉一再向警方澄清,她叫秋鳳、阿鳳仔,根本不叫什麽Yukiko、雪子啦、阿雪啊,也不知道阿鵝嬤為什麽顛三倒四這樣叫,怎麽講都講不聽,就隨她去。那個棉被店老板娘根本不是阿喜嬤的媳婦,她也一直說是,不信你去問,大家都知道。警察問昨天有沒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看護怎麽也想不起來,隻嘟囔說阿鵝嬤問農曆幾號,她告訴她“七月初七”。有人糾正她,今日才是七月初七、七夕,昨天是七月初六。這事顯然不重要,阿鵝嬤常常問日子,別房的老人也是如此,沒多少日子的人特別喜歡問日子。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警察無用武之地,醫生也沒找到可疑傷口,阿鵝嬤有心髒病史,裝過支架,心肌梗塞導致猝死,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事。孫女小慈很快趕來,一個男性友人陪她,院方有一套標準作業程序,她隻需在一堆文件上簽名即可。

三小時後,阿鵝嬤換穿漂亮衣服在孫女陪伴下搭乘禮儀社的黑色箱型車去殯儀館報到。出房門前,禮儀師將她移入白色往生袋,拉鏈拉上之時,阿鵝嬤對阿喜嬤眨了一下眼睛,雖然兩床之間的粉紅簾子拉密,但阿喜嬤看到了。她看到阿鵝嬤從雪白的往生袋爬出來,好像從下雪的地方趕來,不用助行器快步走到她床邊,幫她把頭發順了順、拍拍臉頰,高興地對她說:“我要去跟我女兒團圓嘍。”阿喜嬤說:“阿鵝姐啊,你要來帶我去喲,你答應我,莫忘記。”這一串伴隨著口水的咕嚕咿嗚聲,比不上一隻蚊子的音量,自然是無人聽到。

下午,這間房恢複平靜,大家各忙各的,仿佛這一攤事是電視裏的報道。不平靜的隻有看護秋鳳,她夾在幫阿鵝嬤整理遺物、消毒房間與頓失“親人”之間異常煩悶,想到從此沒人叫她“Yukiko”“阿雪啊”,既輕鬆又有沉重的失落感,竟忍不住抱緊阿喜嬤喔喔地哭,惹得阿喜嬤也流眼淚。不知情的人從房門口看見,還以為這個老人是不是也不行了。她還打手機問禮儀師阿鵝嬤的牌位號碼,下班後要去上香。這一來,動了真感情,哭多了,第二天竟起不來必須請假。

隻有阿喜嬤知道她的老姐妹早走一天。

三年前,她住進來那幾天,阿鵝嬤興奮地告訴她所有的故事,包括她的苦命女兒Yukiko如何婚變、如何背債、如何罹癌、如何在七夕那天死在她的懷裏,而她哭到昏過去,他人費好大的勁才能從她懷中把Yukiko抱出來換穿衣服。

“唉,呷老等死,若能跟Yukiko同一個日子走,也不錯,像換我去做她的女兒。嘻嘻嘻。”

阿鵝嬤說那句話同一天,她們看到棉被店二樓窗台有人種下好茂盛的一叢曇花。

那是短暫的歡樂時光,她們每天一起靠在窗口吃零食,用僅剩的視力很仔細地看菜市場風景、看路人甲乙丙,說這個像誰、那個像誰。她們相逢太遲,沒機會參與對方的人與事,用這種模擬方式可以稍為接近彼此已逝去的人生。

還有,共同期盼未來——曇花什麽時候開。

阿鵝嬤的七七佛事尚未做完,曇花瘋狂綻放的某個夜裏,阿喜嬤像落單的妹妹拚命地跑,終於趕上姐姐,一起去了遠方。

注釋

[1]台灣俚語,意思是人老了有三個壞處:打嗬欠時流眼淚、尿液混濁好似長苔、放屁時會滲屎,都是指身體衰老。但人老了也有三個好處:一是在家裏顧著,二是帶孫兒,這兩項指尚有利用價值,若沒了利用價值,那就“死好”,第三項是自嘲。

[2]“五四三”,指胡言亂語,此人不可靠。

[3]勞力士表,英文ROLEX,發音似閩南語“露螺”,即蝸牛。民間因此戲稱此昂貴名表為“露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