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種寂寞

第9章 三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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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轉路轉,

路不轉人轉,

人不轉頭轉,

頭不轉我念頭轉一轉

可不可以啊!

1

秋鳳把摩托車停在一棵茂密的茄冬樹下,慶幸自己無須半路停車穿雨衣就到達目的地。雨開始變大,發怒摔臉盆的下法,夾著閃電驚雷。摘下安全帽,目測隻需跑五大步可到騎樓,吸口氣開步跑,一、二、三步,腳踩上一塊布著青苔的磚石,那苔平日在太陽下裝死,遇到連日雨水活了,第四步一滑,身體往後仰,本能地側身用手去撐,右半身順勢往花圃仆倒,不多不少算第五步。

“啊,是怎樣?我有得罪你嗎?”歪在地上的秋鳳對老天翻白眼,還沒翻全,一臉盆雨水潑來算是給她點眼藥水,隻好緊閉眼睛。她受過訓練,知道跌倒後不可立刻站起,要分解動作慢慢來。總算站起來,檢視結果,除了手掌抓泥巴、褲子髒之外,居然連個擦傷都沒有。出門前本想穿短褲,可能媽祖有保庇改穿牛仔褲,那撮青苔再怎麽狠也狠不透牛仔布的厚。車鑰匙係了繞境時買的媽祖小公仔,果然有感應有靈驗。

這下全身濕透透,轉念一想:“沒差啦,反正要來洗澡。”

2

秋鳳最近——其實也不近,三個多月以來不能算最近,不過如果跟五十多歲的時間比,說最近也沒錯——常誦念“轉念一想”四字訣。遇到不順心的事,該發的牢騷當然不會少發,但跟以前不同的是,發過之後會用“轉念一想”鼓勵自己朝事情的另一麵探探頭、揮揮手。這招是演講聽來的,院裏曾請一位作家來演講,那作家講什麽她聽不大懂也不多大想懂,不過作家說了一段話:“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頭轉,頭不轉我念頭轉一轉可不可以啊!”秋鳳聽得目瞪口呆,這就是她講不出卻很有感覺的道理,沒想到就在“魷魚不嚼”要不要辭職的時候聽到這話。“魷魚不嚼”就是“猶豫不決”,她跟同事後來改說閩南語搞笑版“柔魚沒哺”,魷魚若是不嚼整條吞,痛死你老娘的胃,猶豫做不了決定的時候,那粒胃也是很痛的。

三個月前她向老板娘辭職。以她當選過多次“年度最佳照護員”的榮譽紀錄,老板娘當然不放人,要知道像秋鳳這樣耐磨耐操、會抱怨但很勤勞的人真難找,馬路上多的是“工作不努力,努力找工作”的人,尤其長照這一行,資深臥床者不能動,說句不禮貌的,等於搬重物,可比搬家工人。人家搬家工人幹脆,不必考慮沙發會不會發神經捏你奶奶、冰箱會不會嘔吐噴你一身。找到一個有體力、有耐心、有愛心的人,那是照護界的台積電股票,理應長抱豈可輕拋?老板娘隻有碰到老板時犯糊塗,其他時間是個精明角色,立刻針對薪水做調整,馬上提供各種方案供她選擇以度過“職業倦怠”。秋鳳很感動老板娘用這麽有學問的話幫她診斷,一下子好像她這個“倦怠”變得很專業、很高級、很光榮。可是,秋鳳半夜睡不著躺在**滾床單的時候越想越糊塗,如果說,一個人很認真地一直做一件事就會倦怠的話,那老板一直K老板娘(大家都知道他是個爛人),老板娘一直被老板K,他倆怎麽就不會“倦怠”咧?

家務事是“你不清楚我的明白,我不了解你的知道”,他們打得高興、揍得開心就好,不關秋鳳的事。老板娘先讓秋鳳一周休兩天半的假,三個月後再說。三個月後,秋鳳眉頭仍然鎖出一條溝,說身體好累,還是想辭,老板娘秒速流下愛的淚珠,說:

“這樣好了,留職半薪一個月,你先調養身體再說。”老板娘從皮包掏出票券,撕下一張給她:“洗三溫暖加按摩一節附送一餐,免費,你去放鬆放鬆!”

秋鳳不敢拿,目瞪口呆:“洗三溫暖,那要脫衣服?”

“你洗澡不脫衣服?”老板娘笑著把票券塞入她口袋。

“大家脫光光一起洗?”

“什麽大家,女子三溫暖,都女的。你以為那麽好啊,有男的。”

秋鳳啐一聲:“神經病,有男的有什麽好?才不好咧。”神經病是心裏話沒說出口。她對男人身體興趣不大但認識太深了,一般人隻知那副四兩重的“牲禮”,她不同,從丈夫那兒認識到病體、遺體,其餘的不是太小(她兒子)就是太老(受照護的病人)。她有句名言:“不是跟自己一起老的男人身體,不騙你,真的很不OK。”嚴格說,男人身體在秋鳳眼裏隻有兩種差別,一種不需要你喂飯、帶他去廁所、幫他洗澡,一種要你喂飯、幫他把屎把尿、刷背搓鳥鳥。你若問她對男人追求製冰盒形腹肌、人魚線的看法,她會說,什麽都是假的,健康最重要啦,隻要一條血管給你爆掉,你就變成麵團而且持續發酵,當腎功能急速衰竭時,收尾的口頭禪是:“我看太多了。”

話說回來,全是女人也不OK,秋鳳瞪大眼睛:“哎喲喲,被看光光……”

“有什麽好看?”老板娘撲哧一笑,拍她肩頭,“你有的她們都有,她們有的你也有。”

“是沒錯啦,可是……”秋鳳覺得很怪,終於抓到重點,“可是不一樣大!”

“你去洗澡還是挑水果?”

“可是,”秋鳳的眼睛越睜越大,“我不想被看光光……”

“你也看她們呀。”

“啐,我更不想看她們,她們有錢有閑整天洗三溫暖皮膚白泡泡,我做工的人一身粗坯能看嗎?我都覺得丟臉!”

老板娘沒時間陪她糾纏,她自己都欠缺高人幫她做前世今生的心理治療,沒能力幫秋鳳打開心扉或脫光衣服,匆匆丟一句:“我要去接小孩不跟你說,你去就對了,跟櫃台報我的名字,她們會幫你安排最好的按摩師,你不去洗就別來上班。”

這句話把秋鳳定住,她還沒回過神,老板娘又丟來一句:“人家八十幾歲阿嬤都去洗了,你怕什麽?”

局麵翻轉。首先,要她“別來上班”這句話打到她了。秋鳳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沒工作,自從丈夫早逝她獨力撫養一兒一女,靠的就是全年無休的拚勁,如今女兒上班、兒子念大學,仍不敢鬆懈。年輕人那點薪水填自己的嘴洞都不夠,況且兒子是能念書的,打算繼續念研究所,還得靠她兩手兩腳給他“撒鋪”(support)。就算他們都有工作,秋鳳仍然不敢“退休”,要存養老金。她在贍養院聽到耳朵都長包皮了,多少老人敗在一個錢字上。有錢老人放的屁都有麝香味,隻剩“兩憶”(記憶加回憶)、“一憶”(失憶)的很慘,在兒女麵前抬不起頭來,尊嚴是什麽?是天邊那顆一閃一閃的星,還不見得天天看得到。退休享受第二個人生,那是幼綿綿白泡泡好命人才有的福氣,她認定自己這款人唯一享受得到的就是“做到死”,再講一遍,做到死!三個月來,原本以為自己看開了想辭職、休息,老板娘的話針刺一樣幫她找到症結:她想休息,不想辭職,職業倦怠隻能倦怠一下下,終究要回去上班。既然人家把路開好,紅毯也鋪好,她隻要去洗澡有個交代就可以順應天然回去上班,何樂不為?當然,就算她沒去洗澡老板娘也會讓她複職的,但做人就是這樣,有時你必須給出一點空間讓上位的人覺得他幫到你,有成就感,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潤滑技巧,秋鳳懂。

還有,“八十幾歲阿嬤都去洗了”這句話也打到秋鳳。她對皺巴巴、具備“黃土比例”(即將入土之人的身材比例,相對於健身房裏肌肉男的黃金比例以及她這年齡層的黃銅比例)的老人**很熟悉,在她手裏洗了人生最後一次澡的老人超過三十個。瞬間,本來跟隱私、羞恥感相關必須用衣服扣子拉鏈隱藏起來的身體,忽然轉變成器具類用品,好像吃飽飯需洗碗刷鍋一樣自然。她心裏那隻忸怩的蟲子被太陽曬死,恢複幫老人洗浴的職業本能,隻不過擴大到幫自己洗浴而已。秋鳳心情活絡起來,追著那台“米奶”(BMW)問:

“那我要帶什麽去?”

老板娘搖下車窗:“帶身體啊。”

3

櫃台小姐沒見過有人從水裏撈起直接來洗澡,秋鳳的頭發在滴水,一麵掏出弄濕的票券一麵抱怨怎麽沒人跟裏長反映那邊會滑。小姐小心攤開票券做登記,沒怎麽理會,秋鳳報了老板娘名字,她臉上立刻活絡起來,主動幫秋鳳辦會員還送一張咖啡券。秋鳳暗想,老板娘應是貴賓級,這女人“真討債”不知花多少錢在洗澡上,有錢人一根腳毛比我們的手臂還粗,趁勢補上:“她說,你們會幫我安排最好的按摩師,還說我洗得怎樣要跟她詳細報告。”最後一句是她添的,秋鳳太了解人的眼睛跟樓梯一樣高高低低,該借光的時候,“恁祖媽”不會跟你客氣。

有個很有禮貌的小姐知道她第一次來,詳細說明流程,給了一把鑰匙一條白色大浴巾,親自引導秋鳳到樓下更衣間置物櫃前。

“阿姨,您把衣服脫下來放櫃子裏鎖好喔,鑰匙圈在手腕上就可以去洗了喔,裏麵什麽都有喔。”年輕人講話一直喔喔喔,又不是公雞這麽會喔。

忽然不知該怎麽脫衣。秋鳳最擅長幫重度臥床老人脫、穿衣服,這項高難度技術若有比賽她必定得名,現在卻不知怎麽幫自己脫,怪怪的,說不上來。忽然懂了,這還真像醫院照X光前到更衣間換衣服。老毛病犯了,一麵脫衣一麵喃喃自語:“你看看,人家好命的,脫衣服去洗澡;我們歹命的,脫衣服照X光。今天來做好命人。”說完咯咯笑起來。這是個不錯的開始,心情飄飄的。

等她戴好浴帽圍著浴巾走到入口,眼見無邊無際白茫茫、一陣翻騰的暖煙夾著嘩啦啦水聲撲麵而來,她卻步了。

秋鳳很少卻步。不,從未卻步。

這大半生遭逢的事件由不得她有任何怯懦,專心悲傷與他人的同情都是珍貴、奢侈的,她明白自己除了認命沒別的選擇,而以她有限的求學經曆與毫無人脈的現實處境,她的最佳選擇就是去走一條最辛苦卻能最快賺到錢的路。丈夫癌末多次進出醫院,那一年等於是職前訓練,抽痰、管灌、處理尿管她都會。她老早安排妥當,辦完喪事隔周,穿起中介公司的背心、掛上識別證在另一家醫院當日薪兩千元的特別看護。有親戚議論她無一點哀戚之心,不滿一個月就趴趴走,好歹過了百日再拋頭露麵。話傳到她耳裏,秋鳳直接去敲門:“丈夫死了也要坐月子啊?你養我們孤兒寡母,我就專心在家哭我老公。”

千萬不要惹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尤其這女人剛跟死神交過手。

現在她卻步。整間彌漫著溫暖水霧,飄著沐浴精香氛,聽到女人高聲對答,有笑語,有招呼聲,像來到一個被隱藏的水幕仙境。秋鳳從未想象過這樣的所在,但她祈求過菩薩,有一天功課做完了要帶她去極樂世界享福。現在,腦內幹巴巴的“極樂世界”名詞與眼前景象做了聯結,瞬間擴大、加深,變成唯一真實,她不隻脫去衣服也脫去一切龐雜記憶。她停住腳步,重新指認自己。

正好有個工作人員(當然都穿著製服)走過,知道她第一次來,親切地指引她洗浴程序:最裏麵是一排沐浴間,先洗澡洗頭,再到水池泡;三大池,溫水、冷水、冰水,一般都是泡溫水、衝一下冷水,很少人敢碰冰水。泡過後記得要補充水分,茶水區有多種健康養生飲品。旁邊是兩大間烘烤室,兩大間蒸氣室,隨意隨喜進出。總之,洗泡烤蒸,看個人喜歡自行搭配。末了,女職員指向另一個出口說,去那裏吹幹頭發穿好浴袍,上樓就是按摩室,櫃台小姐會幫你安排。按摩後去餐廳吃飯,飯後若想小睡,休息區有大躺椅沙發、小床,隨你躺,愛躺多久就躺多久,我們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

秋鳳聽得霧煞煞,洗個澡還有這麽多花樣。因為新奇,還沒洗就覺得年輕五歲。朝沐浴間走去,迎麵走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輕鬆自在,拿隨行杯到茶水區倒水喝,喝完往大池去,池中有三兩位高聲招呼她,她熟練地下池有說有笑。怎麽自然到像去Seven買咖啡!秋鳳剛剛偷瞄她,三秒鍾正麵大特寫、四秒鍾背後掃描,秋鳳心髒撲通臉麵發紅,替她害臊。身材普通,皮膚白皙,手腳靈活,一等健康。秋鳳忽地領悟到,該害臊的是她自己:“人家天生自然,我在替她不好意思,我有病啊?”

十多間沐浴間都沒門。“是怎樣,沒錢裝門嗎?”秋鳳大開眼界,她即使一個人在家洗澡也要關門的——但不鎖門,很多老人在浴室跌倒,這點是普通常識。走過去,正好看到一排洗浴中的虎背、熊腰、馬臀、象腿,秋鳳從沒看過自己的背後,心想“我應該也差不多”。她們這一行比較關心血壓血氧、體重體脂肪,對身材沒感覺。沒想到今天很變態,怎麽腦子裏裝的都是身材胖瘦、皮膚黑白、大腿粗細、**大小。

“不該來。”秋鳳不喜歡自己的腦子陷在這些……該怎麽說呢?這些“有的沒的”不正經的念頭裏。

她進去最裏間,探頭確定沒人看她,鼓起勇氣卸下圍著的浴巾,開始洗頭洗澡。適當的水溫、豐沛的三段式大蓮蓬瀑布、熏衣草香氛沐浴泡泡,她好像一條蚯蚓被人從百年泥巴灘裏拉出來。這輩子從未如此奢侈,平日為了省水,連熱水管線前端的冷水都不浪費,變通之法是用水桶接水調溫,一桶溫水夠她洗頭洗澡五分鍾解決。現在,站在溫熱小瀑布下,跳躍的水珠圍繞全身,她低頭承受源源不絕的水吻,完全忘掉省水這回事,連帶也忘記省電省瓦斯省吃儉用、付房貸付學費付補習費付保險費這一串堿粽、肉粽。她調換出水方式,水柱射著背部十分舒服,麵朝外站著,正好被經過的人看光光。秋鳳沒有閃躲,活潑的水精靈纏繞她,她閉眼進入遺忘狀態。

洗畢,依規定戴好浴帽,下一步去浸泡。

三座大池中有一池人較多,秋鳳本能地朝無人的那座小池去,匆匆解下圍身浴巾掛在壁鉤上,迅速跳下,撲通一聲,她大叫:“啊!救人哪!”旁邊兩位姐妹立刻將她撈起,有人舀一盆溫水朝她潑,有人幫她拍背揉臀搓大腿,有人喊“快帶來這裏泡”,一群垂來晃去的**姐妹七嘴八舌護送她五六步,像海邊營救人員護送擱淺鯨魚返回大海,把秋鳳送入溫水池。兩個特別熱心的姐妹遊過來,四隻手盡情地幫她搓呀揉呀拍背收驚。秋鳳說:“沒想到那麽冰,夏天也會冷死人喲!”姐妹們大笑。有人說自己第一次也是沒看清楚告示跳入冰水池,之後看到手搖冰都會抖。笑聲比水聲還響,女人國國運昌隆。

秋鳳自嘲:“去了了,不隻給人看光光,還摸光光。”

池邊池裏,環肥燕瘦的女人們各有喜好組合,去烘烤室或蒸氣室,隻剩秋鳳及另外兩個結夥的泡著。池邊有幾個半圓形設計,人坐著,頭伸出水平線,兩手搭在圓弧上,水柱噴射背部有按摩效果。秋鳳移入,坐著享受水的服務,那感覺又不同。水的浮力托起身體像托一隻小狗,瞬間鬆弛想睡,瞬間又無比清醒。她深深吸一口氣,又重重歎息,如是數回。剛剛一陣混亂,現在有空閑回想,感受到善意與親和,身體放鬆,被觀看的羞怯感消失了,她現在像一片葉子漂在安靜的河麵,被溫柔的風吹著。閉眼,腦中影像亂竄,歎息中浮現贍養院裏常常問她“今日幾號”那個老人家最後的身影,與老人同寢室的那位中風阿嬤幾日前也走了。生來死去、人來人往,秋鳳早已麻木無感,但無感的經驗堆棧起來就像積木堆得太高也會掉落。現在,水霧氤氳中,所有堅硬的東西忽然柔軟起來,塵封已久的她的人生、她的歲月,包括記憶與感受,在水中像幹香菇一朵一朵泡發開來。

她想起丈夫騎摩托車載她,回頭問她想吃什麽的樣子,那時兩人剛結婚。但腦中一閃,卻閃出贍養院那兩位情同姐妹的老人家倚在窗邊吃乖乖的影像;她們現在應該重逢了,極樂世界也有乖乖吧,說不定口味更多。她鼻塞,察覺到池裏不宜擤鼻涕,用力吸鼻子,恢複正常。這一用力,躥出在醫院當看護時遇到的那個老頭的記憶,正因為他,秋鳳才會在“用力吸鼻子”後反擊,接著發生的事促使她辭去醫院看護工作改到贍養院上班。那位老先生恐怕不在了吧。現在想起他覺得好笑,但當時被這個因急性腎炎住院的失智色老頭氣到快失控。八十歲中過風,身材肥腫,一身“癩膏爛濁”,脾氣焦躁不安,滿口“挫幹拉譙”,一輩子才聽全的髒話在他身旁一周就聽滿。某次,秋鳳扶他下床,他竟伸手捏她奶子,秋鳳超級不爽,一把火躥升大聲嗬斥:“你幹什麽?”色老頭罵:“幹你老母。”秋鳳被他慪到快吐血,又不能出手打,隻能靠伶牙俐嘴:“我老母死了,你要先去死才幹得到。”他提高聲量:“幹你XX。”哎喲,母女一起惹,這下秋鳳不客氣:“你要先站起來才幹得到。”老頭血壓飆到一百九,大口喘氣全身無力,病情有一點加重,她不免有點小內疚。俗話說:“強驚勇,勇驚雄(狠),雄驚無天良,無天良驚神經不正常。”幹這一行,被罵被電被嫌都是家常便飯,她原以為自己修行很夠,沒想到差點毀在老頭身上。幸好他病情好轉,才解除心理負擔。從此,秋鳳發展出一套呢喃模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在誦“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這事刺激秋鳳,她想:“你皮癢,我命賤,難道就該任你糟蹋?命賤的難道一定要幫皮癢的做嗎?老娘不幹可以吧。”辭職去贍養院,一轉眼也十多年了。不知道原來的他是怎樣的人,病痛把人變成豬狗牛羊,說不定他也有可愛的時候。啊,身邊可愛的人一個一個走了。她想起丈夫最後對她說的話:“阿鳳,對不起,無法照顧你到老,一大擔攏交給你。”秋鳳把頭埋入水中,喃喃自語:“不是你願意的,我沒怨你,攏是命,攏是命啦!”

淚,流入水中。

4

吹幹頭發,秋鳳穿妥寬袍上樓到按摩室,櫃台小姐已幫她指定三號按摩師。想必這個就是老板娘口中最好的按摩師。

一個笑眯眯、短發、四十多歲壯女人,深色製服,還沒開口先笑一朵花給你,一秒內讓人覺得已認識她一個月。她自我介紹“三號”。秋鳳不喜歡用號碼記人,問她名字,每個人都有父母給的名字,為什麽用號碼,又不是犯人,而且長得這麽漂亮叫號碼太委屈嘍。“委屈”這兩個字在某些行業、某些人內心非常敏感,因未曾被他人察覺以致變成關鍵詞,加上從未有人一見麵就送一盤話語小甜點,三號大方地答:“叫我阿觀,姐仔,你呢?”

“秋鳳,菜市仔名啦。”

仿佛已認識一年。

阿觀請秋鳳脫下寬袍,趴在指壓**,臉嵌入圓洞。秋鳳沒這樣趴過,一時手忙腳亂差點跌下來。阿觀笑起來,幫她調姿勢,把那頭炸發順了順別在耳後,手指輕輕撫過耳朵、頸線、肩頭,在上背畫圓收起。這隻是準備而已,連前菜都不是,但秋鳳像被電波掃到,忽然間被觸過的肌肉都鬆了。

“哦,阿觀,你的手軟Q軟Q,親像麻糬。”秋鳳讚歎。

阿觀笑:“哪、哪有。”從來沒人這樣稱讚她。

秋鳳心一揪,聽出她有一點大舌頭,難怪是最好的按摩師,有瑕疵的人隻能比別人更拚命才有機會活下去。秋鳳又有點鼻塞,吸了鼻子。

阿觀看著秋鳳的身體:皮膚黝黑粗糙,手臂粗壯手骨變形,脊椎側彎,腰臀大腿布著贅肉,腿部多處有靜脈曲張。女人隻要脫光衣服,不必一句話,身體說盡一切故事。阿觀看多了精雕細琢、細致白嫩的女體,沒看過勞動者的肉身,畢竟來這裏一趟不便宜。她知道秋鳳的票券是那位貴賓招待的。

阿觀幫秋鳳選了茶樹香氛按摩精油,她對人與香氛的聯結具有敏銳度,秋鳳的屬性不是花,是山上生生不息的茶樹,一小撮茶葉能讓人喉韻回甘。

抹了按摩油,她先沿秋鳳的肩線滑動,輕揉慢推三五次,再以指節刮下,聽到秋鳳發出“啊——”聲,意味著鎖頭已被鑰匙打開。

阿觀轉向左右兩邊上斜方肌、下斜方肌施力,大範圍按摩,節奏與播放的輕音樂吻合,靈活運用大拇指、四指指腹、曲握的指節、掌肉,時而順著肌肉紋理、時而逆向,或單點穴位按壓,或小塊擒拿,或大片推揉,或合掌敲擊,或雙手張開如起飛的禽鳥在背上滑行。往下行進,側彎的脊椎、腰部兩道勒痕,阿觀知道這是個跟她一樣需要戴護腰工作的女人身體,聯結到與她一般必須比別人更拚命才有機會活下去的命運。這一回合忽急忽緩的手舞,最後停在膏肓位置做點狀按壓、腰部畫小圓周運動,她知道這兩個地方傷得最重。她不隻偵測到秋鳳身體裏層層堆棧的勞動檔案,也從那不間斷低吟的聲息中判讀,這一副身軀是無人疼惜過的原始山野。

秋鳳不間斷發出低聲歎息,趴著,不必擔心別人看到表情,但必須借由吐息避免自己哭出聲。有一雙溫柔又強勁的手在她的裸背上自由自在地探索,好像大宅院被人闖入,暢行無阻,搜出她的珍寶。珍寶不是塞在某一處孔洞裏,而是到處放,現在有人破解,在肩頸搜出珍珠,肩胛找到瑪瑙,腰部搜到金子。她並不知道自己身體的強烈觸感藏在這些地方,上麵還用幾十年勞動傷痕像雜草一樣掩蓋著,必須先移除雜草才能找到。一直沒人發現,即使跟丈夫生了兩個小孩,被使用過的隻是那個孔洞而已,她的走了樣的五十多歲身體還是處子狀態,現在被找到了。她低聲歎息挾著舒暢的呻吟,每每被揉推的手指推至哭泣邊緣,如潮浪往返,像風箏高飛,怎麽有一種舒服是這麽奇妙。秋鳳的身軀被解密者敲開鎖,肌肉鬆了筋絡軟了骨架正了,她覺得自己一直縮小,欲仙欲死的舒暢會讓人變小而非變老,她變回戴草帽少女,沿著夏日故鄉的河堤奔跑。那時,她還是個愛笑的快樂女生,命運之神還沒有找到她。

阿觀推完兩手自三角肌至手指後,要秋鳳翻身。

“啊!正麵也要?不好意思呢。”秋鳳以為隻按背麵就好。

阿觀笑說:“姐仔,交給我,你躺著睡、睡覺就好。”

一條熱巾蓋住秋鳳腰部,阿觀繼續推揉。背部被推鬆了,正過來恰好是睡眠姿勢,秋鳳閉眼,把身體全部交出去。除了蓋住的腰際機關重地,阿觀的手指舞遍全身,連長著粗皮龜裂的腳跟都被油潤過了。輕盈的睡眠把秋鳳帶到夢境,依稀感覺有幾根軟嫩的手指在她的**處回旋,輕輕地往上推好像要把它推到雲端,接著緩慢地畫小圈圈,順時針又逆時針,像一群少女在上麵跳芭蕾舞。電流從左躥到右,從右躥到左,連成一脈,從來沒人這麽溫柔地撫摸過這兩團山丘,這是愛撫,連她自己也不曾這樣對待過供應嬰兒奶水的母職聖地。秋鳳沉睡,甚至發出輕微的鼾聲。

一覺醒來,竟是兩個鍾頭後,扣掉一節五十分鍾按摩,她睡了七十分鍾。

“你醒了?不、不敢叫你。”阿觀換到另一張指壓床,正在幫另一個女人服務。

“喔,一年欠的眠都補回來,全身都輕了,你實在是一流的啦!”

秋鳳豎起兩根大拇指,一直念“讚讚讚”。阿觀笑著點頭,指著一張紙,請秋鳳留電話,她也留了自己的電話,提醒秋鳳去餐廳用餐,這裏的梅子雞腿飯是招牌。

秋鳳身心無比暢快,雨停了,真幸運不必穿雨衣。騎過一個街口看到水果攤,買兩個特大的豐水梨折回去托櫃台轉交給阿觀。秋鳳忽然想,她的工作不是普通的累,靠兩隻手吃飯,酸痛了怎麽辦?誰幫她按摩?

5

當天晚上,阿觀打電話來,謝謝水梨。

“姐仔,你、你有去餐廳吃飯嗎?”

秋鳳把梅子雞腿飯稱讚一番,但怪罪自己沒認份喝了咖啡,晚上恐怕隻好起來打蚊子到天亮。阿觀接著問她有沒有去美容室做護膚護發,不過那要另外計費。秋鳳自嘲我這身“舊皮衣”洗幹淨就很對得起她嘍,護膚給誰看?再接著,問哪裏人、住哪裏、職場經曆。

阿觀沒結婚,一個人住,接著吞吞吐吐起來。

“姐仔,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秋鳳警戒,一定是麻煩事,江湖曆練讓她起戒心,這個人會不會要來詐騙我?

“什麽事?”

“我想、想了很久,姐仔,我不是很確定,說出來你、你不要生氣去公司告我,那、那我就慘了,可是不講,我……”

“不會啦,什麽事?”

阿觀壓低聲音:“姐仔,我今天按摩你的胸部很久,你、你有感覺嗎?”

秋鳳不懂這話什麽意思,該說“有感覺”還是“沒感覺”?是有感覺呀,但現在怎麽可以隨便跟你說有感覺,這不是很奇怪嗎?為什麽要問我有沒有感覺?這樣很沒有禮貌咧。

阿觀在等她回答。秋鳳不知怎麽答,沒穿衣服時發生的事,現在穿上衣服了,思考的方向都不一樣。

“沒有感覺……”秋鳳說。

阿觀有點意外,“嗯”了一會兒:“我就直說,你右邊靠近胳肢窩的地方有一個硬塊蠻明顯的,姐仔,趕快去看醫生,不要拖。”

換秋鳳感到意外,沒講話。

她有點生氣,氣阿觀為什麽講這些,今天這麽美好都被她破壞掉,這是不可能的事,這種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這輩子夠倒黴了,怎麽可能衰到胸部有硬塊,那是什麽意思每個女人都知道。秋鳳想:你在咒我嗎?

“你有沒有做過**攝影?”

秋鳳沒講話,甚至沒伸手去摸胸部,她的氣往上噴。

“姐仔,我覺得你是古意人,我多說幾句你不要罵我,”阿觀沉默一會兒,“我們都是天公伯不惜的人,要靠自己惜自己。”

秋鳳沒講話,把電話掛掉。

她更氣了,氣阿觀為什麽要把話說穿說破呢?突然朝向陽台趴跪在地,如繞境時鑽轎腳,喃喃自語:“媽祖會惜我,媽祖會惜我!”

接著,秋鳳把衣服脫掉,對鏡摸到硬塊,藏在還算豐滿的半球體裏。摸著它到天亮,好像跟冤親債主開一夜討價還價的債權會議。

次日一早,手機響,又是阿觀。

她說她早上休假,現在巷口Seven門口,叫秋鳳換衣服下來,她騎摩托車載她去醫院檢查,有個口碑不錯很親切的**外科醫生今早有診,很多客人看過他,加掛沒問題。

秋鳳笑出來,完全明白這女人跟她一樣是信奉“立刻、馬上、現在、快”的急性子。要不是行動派怎麽求生存?

兩人乍一看都認不出對方,一個穿上便服戴安全帽,一個穿上衣服,在大太陽底下、在煙火人生裏,麵對麵。

先去做**攝影。醫生看著片子,表情嚴肅,先數落幾句為什麽之前沒做過,開單叫她去照超聲波,照時說有點問題,當場做穿刺,開了預約單,幾天後回來看報告。

“沒事了沒事了,”秋鳳笑眯眯地說,“多謝你這麽關心我,從來沒人這樣關心我,你是媽祖派來的喔。”邀她一起吃中飯,阿觀急著趕回店裏,下午有預約的熟客。

“要不要陪你看報告?”阿觀問。

秋鳳說不用,會叫女兒陪。看著阿觀離去的背影,直到轉彎不見。

秋鳳心裏有數。

日子照常,該吃飯就吃飯,該倒垃圾就倒垃圾,該給在外縣市上班的女兒打電話就囉唆幾句,順便問:“你有沒有愛媽媽?”該給在南部念書的兒子匯錢就去轉賬,打電話告知也順便問:“你有沒有愛媽媽?”接著把保險箱的金飾取回,銀行、保險的事都順過一遍,寫了一張清單。

“真是急性改不掉,趕著去投胎啊!”秋鳳喃喃自語,接著朝上翻白眼,“啊,是怎樣?你比我更急嗎?”

看報告那天,秋鳳一個人提早到醫院,逛了一圈,摸清各部門。坐在候診室閉目,回想在醫院、贍養院當看護照顧過的人,人來人往、生來死去,不知還有幾人活著,就算活著大概也免不了被病磨成豬狗牛羊吧。醫院是離死亡最近、離慈悲最遠的地方,如今輪到自己要照顧自己了,轉念一想,也好,十八般武藝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人拍她肩膀,是阿觀。

“你幾號?”阿觀問。

“十三號。”

燈號顯示現在看十一號,下一位十二號。

“我、我陪你進去。”

“不用,阿觀妹妹,我自己來。”秋鳳以堅定的眼神看著她。

阿觀掏出一張員工優待票券給她:“下午來洗,我、我幫你按摩。”

“怎麽這麽好,連續有人請我洗澡,我要發了!”秋鳳收下,拍拍她的手說謝謝。有時,嗬護你的家人最初是以朋友身份出現的。

提示音響起,燈號跳到十三。秋鳳起身走向診間,回頭跟阿觀說:“你回去吧。”

阿觀答:“沒關係,我等你。”

秋鳳下定決心,不管等一下醫生說什麽,她都要把自己照顧好。找一天,帶著完好的身體去洗三溫暖,讓阿觀的手指再次把她變回戴草帽少女,在故鄉的河堤奔跑,奔向那個她曾經設想過卻遲遲沒來的美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