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痛苦時候種下的不起眼東西,
竟然也會默默地開花結果。
這棟公寓的命運就這麽定了。
原本是城市南區較早開發的區塊,帶中庭花園的兩棟雙並五層樓共二十戶,名字響亮:“極美公寓”。當年抱著新生兒歡喜入厝的年輕夫妻、換屋的三代同堂大家庭,風吹雨打四十年後,有的被送入養老院,有的由外傭攙著去醫院當盡責的老病號;翅膀硬的都飛了,不是飛過一個海峽就是一個洋。當年足以睥睨周遭的樓房,如今被高聳的電梯大樓給壓下去,人跟建築物一樣,老了,除非老得優雅又氣派,否則自己識相一點閃一邊去。
後來,轉機出現。政府推動都市更新,台北市老屋高達一百三十多萬戶,建商、房仲、掮客、代書從腐朽潮濕的氣息中嗅出放在未來的那一箱新鈔票的酥脆味,跟狼犬一樣四處搜,一時老屋的房價往上躥,那些受夠樓上漏水不修、老人家爬不動樓梯、兄弟一天到晚吵著分產的,幹脆賣掉了事。
接手的人莫不等著都更賺一間新屋,可惜都是計算器上的夢幻數字,手一滑愛按幾個零隨你自己高興。
毫無意外,開“都更:區分所有權人大會”時,發言踴躍,出現一根慷慨激昂的釘子說這是他家的發跡地誰也不準動,以及一個被外傭用輪椅推來的老伯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他要死在這裏,能怎麽辦?當然是氣嘟嘟地散會。該送禮的、該疏通的、該威脅的先順一遍,下次開會,有人先發八仙果給大家潤潤喉,接著發言的人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果然釘子鬆動、老人沒意見。怎知,船正要鳴笛入港,換另一根釘子及另一個哭著要死在這裏的人冒出來。這種劇情搞幾次,雖說大家都追過劇,也是會累的。加上建商調出地籍圖發現有一塊畸零地卡住整體規劃,而那個有先見之明買畸零地當關鍵少數的人是一頭大開口的獅子,一打聽,根本是個揩油專業人士,立刻澆熄建商欲望,兩事相加,住戶們做好心理準備你綁我、我綁你一起死在危老建築裏。那些投資客反正不缺錢跟你耗著,有的房子空著、有的出租,一個小區一旦租客多過自住,加上沒管理員,居住質量完全照“破窗理論”所言,一窗被打破不修,二窗三窗跟著破。亂丟垃圾廚餘招惹蒼蠅、發出惡臭不必細表,竟然還出現夾鼠板及死老鼠,把這裏當福德坑垃圾掩埋場,那住這裏的人豈不都成了垃圾人。
沒跟上翻新潮的極美公寓,破舊得連住戶都不好意思叫這名。有個住頂樓、膝蓋嚴重退化的老婦下樓領掛號,早就不爽未能都更,那日不知哪條神經絆到電線,一陣劈啪走火,站在中庭往空中甩手,好像摑哪一戶耳光,高聲罵:“哪一天給地震壓死了再來後悔,哼,什麽極美,寂寞還差不多。”罵得好哇,這話是土製炸彈,聲音刺耳且有嗡嗡嗡的回音效果,很痛快,聽到的人都點頭,同意這名字比較符合本小區目前的身份地位。真難得,這是唯一取得共識的事。
俗話說,有一就有二,對寂寞老公寓而言,第二項有共識的事竟然很快發生了。
其實是被迫的。依照“公寓大廈管理條例”規定需組織“管委會”,管理小區安全與生活質量相關事項。開會時,租客沒一個出席,自住戶相互推諉,沒人願意吃飽沒事幹當什麽“管委會主委”。後來,那個膝蓋不好、每年聯絡廠商清洗水塔再挨家挨戶收錢的阿桑不想再當誌工了,氣撲撲地回顧本小區之“窮酸落魄史”與她的“誌工血汗史”,再岔出去跳躍式報告“膝蓋求醫史”與“女兒不婚史”,最後在大家快要受不了時講到重點:提議提高每月管理費,請管理員專責整頓本小區,好歹有人代收掛號郵件、宅配包裹,畢竟“我們都老了,哼,快要可以申請殘障手冊”。
大家嚇一跳。開會真的是很耗腦力的事,尤其跟一個講話沒有重點卻又意見很多的人,主委怎麽選還沒結論又冒出花錢請管理員一事,這下會議變得更複雜。可是很奇怪,某些事就是要在複雜與混亂中才能獲得解決。首先有幾個人的心被刺到,不是同情她的膝蓋,不是感念她當誌工,是“窮酸落魄史”傷到尊嚴。這還得了,有一位難得出席的屋主,雖是投資客,卻是注重小區質量的,大力讚成此提案,誇下海口願意出錢在本小區中庭邊角弄個管理亭,還立刻打電話詢問幾家保全公司給了報價,風向被帶往請管理員專責管理本小區提升生活質量。一時大家變得高尚起來,情緒滾沸,有人喊表決啦表決,算一算出席符合法定人數,不知是氣周圍新大樓的住戶不知道他們不少人是土財主,沒換屋不是買不起是戀舊,還是氣那些從不出席小區會議的人自私,或是更氣“都更”不成讓小區從極美變成極醜或寂寞,隨便哪個,總之,竟然無異議地全數舉手,讚成提高管理費請管理員。
問題是,誰去做後續聯係,還是需要把管委會組織起來,起碼要有一位主委一位財委。大家看著那位投資客,他說:“別看我,出錢沒問題,我不住這裏凡事不方便。”這時,住二樓在三溫暖當按摩師的阿觀舉手,站起來說:
“我、我是這樣建議啦,啊、啊怎麽做也要看大家同不同意,因為、因為那個……”
她一急就結巴,大家都知道,平日笑眯眯的,碰到喊腰酸背痛的鄰居老太太還會出手按摩幾下,人緣極佳。在大家的鼓勵與猜測、相互插嘴與彼此修正下,她的提議點亮每個人的腦袋:主委、財委分別選出,純義務,符合規定;重頭戲是由小區住戶擔任管理員,有給職一年一聘,上下班製,薪水自己人賺,不必受製於保全公司高價收費及人員流動引發不安全的疑慮。阿觀的結巴讓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接龍起來,等於還沒表決已充分發言、取得共識了。
“有沒有人想當?”
“我認為應該請保全公司。”
轟天一聲雷,誰呀誰呀?
一樓住戶,退休多年的小學老師,姓謝,去年初太太走了。他是唯一持反對意見的,平日不大與人往來,現在換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直接跳過,集體不跟他往來。
“有沒有人想當?”
放眼望去,住戶們頭發白的白、禿的禿,腰椎歪的歪、膝蓋壞的壞,老員外、老夫人不缺錢但缺人服侍。阿觀再度發言,推薦她的堂妹秀華:上個月搬來與她同住,離婚帶一個六歲孩子,目前還沒找工作,如果有點收入又能在家照顧小孩,等於幫她一個忙,“給她重新站起來的機會”。阿觀說堂妹個性隨和,很愛幹淨。立刻有住戶呼應,看過她主動掃中庭,還提水將生苔的地方刷幹淨免得老人家滑倒。“重新站起來”很有說服力,聽在這些膝關節不好快要站不起來的人耳裏,特別勵誌。
“真的,足感心的喔。”住戶說。
表決時,不少人像伸懶腰般高舉兩手。接著,主委及管財務的財委也有了,每月管理費提高至若幹、如何收取,大小事像搭上順風車一一得到解決。
散會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勝利的微笑,好像寂寞小區經過醫美整治終於回春變成極美公寓一般。
沒人注意到,謝老師臭著一張臉。
1.老孤兒
謝老師總在五點五十五分醒來,接著鬧鍾響,喨喨喨……六點整。
四十多年習慣,太太起得早,先去準備早餐,他是夜貓,大清早爬不起來,鬧鍾響一陣才醒,有時還得太太跑來按下鬧鈴,搖他:“快遲到了。”
兩人都在小學任教,不同校。太太開車先送他再到自己學校,為了補眠讓他坐後座,有個大椅墊歪靠,下車時他還拎著昨晚太太做好的便當、早上現切的水果與現煮咖啡。太太姓方,不孕,同事笑說方老師把謝老師當小孩子寵。同事不知道的是,太太每天早上幫他把牙膏擠好擱在裝了水的漱口杯上。他除了上班,什麽都不知道。
自從去年春天太太走後,謝老師的生理時鍾變了,鬧鍾還沒響就醒,不下床,望向窗戶,讓鬧鈴響個夠。他幻想會聽到拖鞋聲,太太從廚房跑來按掉鬧鈴叫他起床,他開口說:“好險,做了噩夢。”太太問:“什麽夢?”他說:“竟然夢到你先走,你答應過我,要走在我後麵!”
謝老師按掉鬧鈴,每天都在這種循環中開始。
一個多月以來,二樓的秀華被迫在六點醒來。樓下鬧鍾一直響,好像旁人都聽不到,聲音直接灌入她的耳朵。她被吵醒後心情鬱悶,掉入失敗婚姻造出的暗黑深淵。通常這時刻,也是謝老師幻想太太腳步聲的時候。如果從空中用透視眼觀看,會發現一道黑霧朝下卷動,自二樓臥室穿透天花板落下一樓臥室再直直下陷,秀華與謝老師都在滾滾的濃霧之中飄**,沒有目的地。這是一天當中他們兩人靠得最近的時候。
不過,最近秀華反倒感謝這鬧鍾,讓她準時六點起床。堂姐幫她找了小區管理員工作,月薪兩萬,她很感激。趁兒子還在睡覺,騎機車去附近早市買菜,回來弄早餐、中餐,以便八點半準時到中庭小亭子上班。她推測那時間大概每戶陽台都有人從盆景枝葉縫隙往下探,那些眼睛像扇翅的蝴蝶,看她這朵花有沒有準時開。
秀華一向準時,大家都放心了。堂姐叫她熟記住戶名冊、各家習慣,主動招呼人家,這一點寡言的她還要加強。“不要穿花花綠綠洋裝,要有專業的樣子。”這沒問題,可能就是平常穿得太像專業用人才被前夫嫌醜,幹脆在海峽那一邊找美女。先天氣喘的兒子跟她在小區轉,安靜的小孩,稍嫌瘦,兩隻眼睛總有黑眼圈,在亭子裏畫畫,秀華喊他過來幫忙也會照做。小兒科醫生建議要多運動,曬太陽、打打球,現在天天曬,黑了一些。
小區的信件包裹收發都在近午時間,該巡視的範圍也不多,很輕鬆。秀華覺得大家給了她恩惠,她要做出比人家預期更好的表現。她話不多,一頭直發,臉型秀氣不施脂粉,力氣倒是飽的,主動幫住戶提菜籃、送掛號信上樓——唯一例外是謝老師,他特別叮囑不要幫他代收掛號,他不想別人碰——每周掃一次樓梯、擦牆壁,連信箱都擦得發亮。接著整頓中庭花圃,種了住戶不要的桂花、茶樹,把石欄實實在在刷洗一遍。次日起,四個阿公阿嬤下樓,坐在石欄上像老猴子曬太陽,郵差來時還幫忙收信件,像四個助理。隔天,有五個下樓,其中一個還帶自己煮的冬瓜茶給秀華喝。他們沒事時就觀看秀華勞動的樣子,好像看生態實境秀。
勤快又不計較的人,誰不喜歡呢?不到一個月,他們已離不開秀華,而秀華重新發覺自己是有用的人,臉上有了微笑。
靠近一樓住戶後院旁有塊公有畸零地沒人理,長滿一人高的芒草,晚上經過這裏還真有墳墓的感覺。某日近午,秀華全副工作服蹲著割草,忽然聞到燒焦的煎魚味。
謝老師的一天是從八點跨出家門才正式開始的。
每天早上賴到將近七點才起床,用慢動作盥洗,不像六十多歲倒像八十歲老頭,其實高瘦斯文的他若能多點微笑多長些肌肉,謊稱五十多歲也像的。小學老師五十歲就退休,夫妻倆玩遍世界,有些國家還去過不止一次。刷牙洗臉時,他在腦中挑選旅行紀錄片,回憶一遍。去廚房倒一杯溫水,慢慢喝下,再用妻子的鳶尾花馬克杯裝一杯溫水,放在她的靈桌前。
說是靈桌其實是柚木飯桌,兩邊靠牆,謝老師把太太的照片墊高,前麵放小香爐,旁邊放小花瓶,養著長青竹。他放上那杯溫開水,點一炷線香,坐下來,開始對太太說話:“有一年我們跟團去土耳其,你為了一個花瓶跟小販殺價害我們差點被導遊放鴿子,記得吧?我對你發脾氣,真不該。那個花瓶放哪裏去了,我找不到……”
類似小學朝會升旗典禮,謝老師的晨間談話大約半個鍾頭,接著換衣服出門。八點左右,沿著附近河堤走路,彎進巷子,看小學操場上學生打球,總要看個十分鍾,如果不是一堵圍牆隔著,他真會衝去排解起了糾紛的學生。之後到7-11買報紙,最後到麥當勞吃早餐看報紙,每天都點豬肉滿福堡加蛋套餐。熟識的店員多次建議他換口味,他不要,說:“到我這年紀你就知道,改變是很可怕的事。”
吃過早餐,走一段路到菜市場買菜,一魚兩菜幾個水果,回到家將近十一點。再花一個多鍾頭準備他與妻子的午餐。每天的菜色相近,隻不過虱目魚變成鱈魚,高麗菜變成A菜,水果大多以軟爛的香蕉木瓜為主。雖然很愛大西瓜,但小販都以四分之一個為單位販賣,他提不動也吃不了那麽多。四分之一個大西瓜是家庭號,簡直歧視他這種獨居者。
太太過世後,自國外買回的漂亮盤子、大碗都送人。他用小飯碗裝食物,飯一碗、魚一碗、菜兩碗、水果一碗,共兩份,總共十隻碗擺上桌。煮完飯累得吃不下,先歪在沙發看電視午間新聞,約一點鍾,點香,招呼太太:“該吃飯,魚又煎碎了,真糟糕。”他一麵吃一麵看報紙,念一段新聞再評論一番給太太聽,“真是胡搞”是最常用的語助詞。照片前那五碗飯菜在線香繚繞中仿佛也被食用。有時,他會把不想吃的菜夾到太太碗裏,像從前一樣。
謝老師的下午過得很快,用過午膳,把自己的五隻碗收到廚房,不洗,徑自去臥室午眠。但自從樓上住了個小孩,他的午覺常被打斷。公寓樓板薄隔音差,小孩跑步聲或是拉椅子發出嘎嘎聲,這些他不陌生,小學生每天都在製造這種聲音,當時不覺得刺耳,現在聽來像有人拿鋸子鋸他耳朵。有一回他火了,拿掃把頭往天花板捅兩下,安靜了,結果換他有愧疚感:“不過是個孩子,皮一點也很正常,自己當一輩子老師怎麽連這個都容不了呢?”自從那媽媽當了小區管理員,孩子大多在戶外活動,樓板沒聲音,照說可以靜眠,可他不自覺地會去聽中庭的動靜,那媽媽喊:“小可,你過來。”或孩子叫:“媽,你看,毛毛蟲。”謝老師聽著聽著胡亂想一些小學自然課本的內容,鬆垮垮的倒也睡了個好覺。起來後,洗衣服或處理信件。六點鍾,把太太的那四碗飯菜放入大鍋子蒸,就是他的晚餐。飯後再把一天的鍋碗瓢盆洗淨,這是他最討厭做的事,花去不少時間。之後看情況去河堤散個步,回來洗澡,差不多一天也就熬過了。
有一天午眠時候,忽然聽到砰的一聲,什麽東西掉地碎了,接著有人按門鈴。這種幹擾從來沒有過的,他戴上眼鏡,有點生氣。
一顆棒球落在前院地上,碎玻璃四散,那是去年臨時用來當香爐插香的玻璃杯,換了新香爐後隨手放在鞋櫃上,現在碎了。謝老師愣住,接著辨識就是那顆球砸中玻璃杯。他的情緒往上衝,沒來由地新加入一股很強的氣流,就在他彎腰撿球時,時間的齒輪忽然卡住,被一根比頭發還細的意念卡住,這意念來自靈桌上那張照片,有人必須決定謝老師盛怒中這一彎腰是血液衝破血管還是存下一絲善意給未來。
門鈴又響,謝老師沒開門,直接把球從矮磚牆上丟出去。他原想大聲吼:“這裏是棒球場嗎?”話到嘴邊咽下,他知道門外是誰。都是新生,一個是等著進小學、以後日子不見得好過的氣喘新生,而他也是新生,剛進入一所艱難的人生學校,學得也是氣喘籲籲。學習,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他想起一個有學習障礙的小男生對他說:“老師,好羨慕你們大人不用上學。”他現在想對他說:“我才羨慕你們,在學校有老師教,我們在外麵沒人教。”
門外,小男生怯聲:“謝老師對不起。”
往後幾天,秀華怕遇到他。還好他們出入的時間都錯開,也有可能彼此刻意回避。小男孩再也不敢丟球,大部分時間在家裏看卡通。
秀華每天都聞到煎魚味。她精於廚藝,從油煙聞得出那條魚不新鮮。她很想告訴謝老師市場哪攤魚新鮮,終究忍住。她是個缺乏自信的人,總是先行替別人做好判斷:人家一定不喜歡她,嫌棄她。
有一天傍晚,她做出正確的判斷。
五點下班,她回家整理垃圾,順便幫五樓膝蓋痛的阿桑家的帶下來。垃圾車五點半到巷口,她看到謝老師家門外也有一包,一起提著奔去丟。這本不是她分內的,但她常常體諒他人順便做許多事。回來時,聽到謝老師屋內發出叫聲:“誰來啊,幫幫忙……”秀華按門鈴,沒開,判斷出事了,情急下拿椅子墊腳翻過矮牆,看到謝老師倒在地上呻吟,旁邊有嘔吐物,虛弱地說:“肚子好痛,吐好幾次……”秀華立刻叫救護車,鄰居圍過來,有個五樓租客、長發年輕人二話不說跟著上救護車,臨走,謝老師遞來鑰匙:“我忘了瓦斯爐火有沒有關。”
秀華接過鑰匙。
在住戶們的注視下,咿嘔咿嘔救護車開走。關於獨居老人孤獨死的臨時研討大會就在蚊子叮咬、手提廚餘桶回收袋的狀態下開了起來。秋天的天色緩緩暗下,空氣像經過千萬葉片扇出的香氣稀釋過,但還聞得到炒菜的油煙味,花木與人生的氣流混合在一起,有時清新,有時不好聞。
秀華進屋,按亮燈,嚇一大跳,沒見過有人可以把屋子住得像回收場。報紙、書籍、衣服、箱子,四處亂放。大大小小的箱子本應用來整理東西,結果反而加強混亂,像鎮暴警察變成殺手。一個人不整理屋子,最後會被屋子吞掉。
瓦斯爐上果然開著火,大鍋裏有四碗飯菜正在蒸,水槽裏泡著好幾隻碗。她隻見過清明掃墓把祭品用碗裝,一碗一碗排著祭拜祖先,沒見過有人這樣吃飯。但待她看到餐桌上的照片與香爐時,明白一切,謝老師每天都在掃墓。
秀華回家晚餐後,再到謝老師家把屋子清理了,這花不了太多時間,但對一個還活在每天掃墓的老人來說,拾一張紙片都要去掉半條命。
臨走前,秀華仔細地把香爐四周心事未了般的香灰抹幹淨。站著,合掌一鞠躬。此時看清楚照片中的人:站在參天神木下,笑得很燦爛,大大的眼睛,溫煦的笑容,雙手捧著櫻花瓣,好像整個季節最美好的時刻就在她手上,好像信任這世界其實就是森林小火車,被善意推著往前走,一路嗚嗚嗚地冒著讚歎的白煙。
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朵多年前在山林中綻放的笑容、雙手捧著的櫻花瓣,都是專程給秀華的,好像在說:
“家裏這個老孤兒,拜托你了。”
2.當Q遇到A
五樓膝蓋痛的阿桑對麵住的是租客翟先生,聲音低沉有磁性,中等身材,常跑健身房鍛煉,肌肉看來結實有嚼勁,一隻耳朵戴銀耳環,左臂三角肌有個船錨小刺青,據他說是尋找“靈魂的錨”,跟卡通大力水手波比無關。留一頭披肩長發,發絲柔細偏褐色,陽光下頗吸睛,據他說可能先祖來台開墾時不小心沾上荷蘭血統。苦惱的是,不時有人在背後喊“小姐小姐你東西掉了”。他對女性很尊重,但不喜歡被誤認為女性,這會妨礙他的桃花運——同居兩年的女友另謀高就,現在處於療傷止痛的空窗期——畢竟他想交的是女朋友不是男朋友。那為何不幹脆理個短發呢?他偏執地認為發絲是繆思寄放靈感的免投幣置物櫃,也就是繆思會在頭發下蛋的概念——一般人隻知道頭皮屑,但他畢竟不是一般的人——理短了,破壞靈感,開玩笑,對搞創作的來說這等於是閹割。為了增加男性辨識度及雄風風力,開始留小胡子,沒想到竟提高驚嚇指數,那些在他背後喊“小姐”見他猛然轉身竟有胡子的人,嚇得像見鬼。
他行走藝文江湖多年,多才多藝,沒有他不碰的領域,博得“藝文浪子”雅號,熟識的人都叫他“老Q”。Q指Question,每次跟他開會都需吃高血壓藥,他提的問題特多,不按牌理出牌,喜歡挑戰製度,口頭禪:“這沒道理你懂嗎?”出名地難搞。話說回來,藝文界哪一個好搞?都是怪胎。那些好料理的怪胎,隻有兩種可能:第一,修養已登峰造極;第二,沒才氣。問題是,哪個作家會承認自己沒才氣,所以第二種改為,除非他死了。
老Q的經濟狀況跟他的才氣不成正比,沒辦法,這是不幸生在膚淺時代、身為作家的悲哀。為了申請一筆豐厚的獎助金,不得不耐著性子對付一遝申請表格,包括:計劃大綱、創作理念、自傳、預算分配單、運行時間表、推薦信、著作簡介(每件作品需附三百字內容摘要)、切結書(若未如期完成需退款,若抄襲也需退款)、銀行存折複印件、身份證複印件。除了未要求提供病曆,主辦單位把老Q的身家數據都掏光,讓他不禁懷疑這獎助有警政署的經費在裏麵,為了抓通緝犯。老Q一麵填一麵罵白癡,須知作家最不耐煩的一是看說明書,二是寫申請書。就在火爆脾氣躥至喉頭之前,老Q對付完最後一張表格,叫快遞把一大包文件送走。
次日,承辦這個案子的年輕貌美女職員、大學畢業才四五年就學會擺點小架子的Anna傳來簡訊:“翟先生,還欠五張照片,×日前補齊,逾期不受理。Anna。”
恐怕是酷夏太熱了,尤其頂樓室內三十三攝氏度,烤箱等級,讓老Q渾身像塗一層膠水般難受以致喪失修養(話說他本就沒啥修養),簡訊看兩遍,眼睛著火,打電話找那位超級沒禮貌不用“您”“請”,隻留洋名的Anna。也恐怕是辦公室冷氣太強、工作量太多,Anna那超級冷淡的說話方式讓人覺得她非常瞧不起你們這些靠申請補助才活得下去的文人。
老Q是這麽問的:“我很好奇,為什麽要交五張照片?”
“不需要好奇,申請辦法第五條寫得清清楚楚,你看不懂嗎?”
老Q覺得他的肝髒像烏魚子快烤焦了需翻麵,繼續問:“這沒道理你懂嗎?”
“不用跟我講道理,規定就是規定。”Anna答,她最討厭講話帶一句“你懂嗎”的人,好像他高高在上其他人都是個屁,更加冷淡地複述補交日期,切斷電話,連一句“再見”都沒有。
“哇靠,你誰呀,好大的官威!”
老Q踢翻一把椅子後,在一罐冰啤酒的協助下恢複冷靜,接著對那罐啤酒說:“好,很好,非常之好,我們來交照片!”仿佛它是他的另一顆腦袋。
音響放的是“We will rock you”,我們要搖滾你,皇後合唱團,他的偶像Freddie Mercury主唱。這首運動賽事必放的聖歌激勵老Q的鬥誌,他甚至學Freddie甩麥克風棍的姿勢,隻不過老Q甩的是掃把。三十分鍾後,喊快遞送去一張不多一張不少共五張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出的“側麵”照片,內附紙條:“希望這些照片能增進您對我的認識。”
次日,照片退回,內附紙條:“請交正麵、脫帽兩英寸照片。”
老Q大笑三聲,遵從指示火速翻箱倒篋,又順利地找出五年前參加示威遊行頭綁布條激動照、十年前水上摩托車露六塊肌照、當兵時還沒坐穩拍下的光頭軍服照、大學時燙爆炸頭的憤青照、被他視為經典的高中學生證苦悶處男照,共五張“正麵、脫帽”照片,再附一言:“我對您無所隱瞞。”
第三天,又退件了,紙條上寫:“依規定請交最近正麵、脫帽兩英寸照片。”“最近”二字畫紅線打三個星號。
老Q立刻架好數字相機自拍,綁馬尾、綁衝天炮、綁左右兩邊小甜甜卡通發型、左分抹油、右分抹油,他親自送去,放在Anna麵前。她正在講電話,點個頭,收下信封。老Q笑著搭電梯下樓,猜想明日一定會再收到退件,不管如何今天玩到這兒。接著約朋友吃晚飯泡小酒館,過了午夜才歸,開信箱時赫然發現原封退回,內附紙條:“相貌不統一,不符規定。”又括號寫下一行字:“你看來很正常,何必把精神浪費在這種小事上,難道沒有更重要的事嗎?”
帶著酒意的老Q歎一口氣,遇到對手了,她那個A像尖牙正好刺著他的Q,刺得他心癢難耐,於是徹夜不眠,自拍一張咧嘴、一張撇嘴、一張露齒、一張擠眼、一張瞪眼如乍聞晴天霹靂狀。天蒙蒙亮,騎機車送去。
Anna一上班看到熟悉字跡心頭一熱,幾日來這位單身漢翟先生(她從資料上得知)把她弄得心浮氣躁卻又充滿前所未有的刺激,至少至少,比其他申請者所附五張同樣露出死魚眼照片有“朝氣”多了。她拆開信封掏出那些照片,笑得花枝亂顫竟把茶杯打翻,老Q的紙條隻有五個字:“因為您值得!”字跡被水暈開,如五隻眼睛正在放電,必須遮眼喊:“好強的輻射!”
Anna撥老Q手機:“請問您在附近嗎?我要退件。”聲音嗲嗲軟軟的,尤其“退件”二字,牽麥芽糖絲。
“又怎麽啦?”老Q問,也牽麥芽糖絲,口吻像多年的老相好。
“嗯,表情不統一,看了好難受喔。”Anna說。
“好哇,如果您要退件,我就會在附近。”老Q慢悠悠地答,忽發奇想,“您希望我在您辦公室對麵咖啡館點好一杯咖啡等您來退件,還是我親自帶那杯咖啡去找您呢?”他也開始掛語尾助詞了。
Anna忍著笑,說:“才不要你來呢,我去。”
三十分鍾後,出現在老Q麵前的是一位笑眯眯、胖嘟嘟的總務阿姨:“安娜要我把信封交給你,然後說,帶一杯咖啡回去,熱拿鐵不要加糖。”
五分鍾後,Anna桌上放著那杯咖啡,她正在猶豫要不要喝,有沒有被下藥?忽然,一條人影停在她麵前,披頭散發、黑T恤黑長褲的老Q笑得燦燦的,以紳士手法打開蛋糕盒,裏麵有五杯一模一樣的提拉米蘇,溫柔地說:“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放心托媽媽桑帶回來,怕被她偷吃。還有,受了您的影響,我越來越喜歡一模一樣的東西!”
Anna笑到彎腰趴桌,低聲罵:“神經!”紅著臉不好意思看他,故意裝冷淡,丟了句:“明天最後一天,逾期我不管你喔。”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之前,毫無動靜。Anna一麵吃便當一麵揣測老Q是不是放棄了?她摸出手機,沒有留言,開始覺得那條照片規定莫名其妙,一張就夠了幹嗎要五張,煮“味噌湯”啊?定規定的這個人腦袋瓜有問題。該不該打電話勸勸他?正在尋思之際,電話響了,老Q的聲音:
“我正要拍照,是否有榮幸請您來現場指導,我就在一樓警衛室。”
Anna趕緊去化妝室梳發撲粉搽口紅噴香水戴耳環,整一整衣服,嘟著嘴下樓。老Q綁個馬尾露出一張還算俊的臉,小胡子充滿挑釁與挑逗,難得穿上襯衫還是粉紅色的,一副要上台領獎的樣子,問:
“您覺得我笑好還是不笑好?”
Anna還沒答先笑出來,這個人怎麽這麽逗啊?
“隨便。”
“頭發要不要放下來?都聽您的。”
“隨便。”
“我真喜歡聽您說‘隨便’。”
老Q教她操作相機,Anna是個好學生,聽得很認真,還確認這樣對不對那樣對不對。“要照嘍,一、二、三。”幫他拍下正麵露五官沒得挑剔的標準照。
照完,老Q說:“您今天好漂亮,我幫您照幾張,讓您同事嫉妒。”
拿相機的老Q一副專業架勢,讓人覺得他是攝影師正在幫時尚雜誌拍封麵,而你就是那顆Super Star。被他這麽一拍,Anna甩發叉腰都有巨星風采了。接著,老Q溫文有禮地邀請:
“小A,有沒有榮幸跟您合照?”
Anna心中大叫:“好過分,竟然叫我小A!”騎虎難下,心想:“照就照嘛,怕你啊?又不會死!”
被抓差的警衛幫他倆拍照,快門按下那一霎,老Q摟了她的肩。
照完,老Q說:“我現在回家印照片,晚上一起晚餐,親手交給您好不好?這樣才不會逾期。”
Anna一聽,也對,逾期不好。撇撇嘴,算是答應。
跟老Q合照當然不會死,會沒完沒了。
六個月後,這張合照印在喜帖上,旁邊有個小標題“Q&A”,他倆結婚了。
3.種馬
一張淡粉紅信封跟一堆銀行對賬單、廣告函躺在黑暗信箱裏,四天後才被一隻煙熏味的手給掏出來。他是小章,一個不快樂的中年男人,最近都拖著腳走路,進公司像去地獄報到。
這遝信連同皮膚科、精神科藥袋攤在茶幾上兩天兩夜才又等到小章的手,這隻手以王建民的金臂神力將玉山、中國信托、國泰世華、台北富邦、遠東、台灣、華南……各銀行對賬單或信用卡賬單一一投入垃圾桶。進行到這兒,累了,藥袋壓著粉紅信封繼續擱在茶幾上,不久被報紙蓋上,再不久報紙被外套蓋上。
這半年來小章很不好過。交往一年的女友分了,原因很簡單,一個以婚姻為前提進行交往,一個以體驗為目的進行交往,他被“體驗”過了當然就“結案”。結案後搬回父母家,兩老一個轟炸他一定有缺點女生才不要,一個廣發英雄帖安排相親;一個說他要先通盤檢討改正缺點再去交友,一個說先交友再來“做中學——一麵做一麵學”。兩老唯一共識:“你是獨子,要負起責任。”老媽的手機裏都是別人家的孫子照片,不知道的人看了以為她在網拍小孩,那是型錄。有一天小章受不了,拍桌發飆:“我要負什麽責任,我要負什麽責任?一天到晚叫我結婚生子,有什麽好生的,這種爛基因有什麽好生的!”
話到嘴邊留三分德,對自己父母不必留那麽多,至少留一分半。都怪情場失意引發智力受損,才說出這麽缺德的話,這是小章媽的診斷。同個屋簷下,父子越看越不順眼,一個說:“我怎麽會有這種兒子?”一個說:“我怎麽會有這種爸爸?”夾在中間做媽的跟牆頭草一樣兩麵附和:“就是說嘛!就是說嘛!”
小章搬出父母家,租到寂寞公寓來。從此,在親戚圈多了“毒子”封號。根據成語“虎毒不食子”,他父親改成“虎毒不食父母”,老虎再毒也不會吃父母,而小章用毒舌食了父母。“毒子”是他父親給封的,像古代皇帝封親王一樣。
人真的不能衰,一衰就會再衰,“壞壞壞連三壞”,棒球場上的投手魔咒出現了,小章情場失意、家庭失和,接著職場失利。衰到極點。
人稱“白目王子”的小章跟總經理八字相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在服膺管理、追求績效的老總眼中,小章不長進、跟不上潮流、缺乏鬥誌,是個舊零件。同樣,在小章眼中,老總是工蜂楷模投胎轉世,要逼員工爆肝、過勞死。
其實,老總追求的是管理的最高境界,老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兩句請書法家寫下裱框懸於牆上,早晚膜拜,以誌不忘。但屬下們另有體會,說它活脫脫指的是網絡世界、數字人間。老總崇尚數字生活幾至五體投地,要求屬下不論公私事都用E-mail、Line、Facebook聯係,他認為活體人際、麵對麵言談是阻礙文明進步的陋習,更是散發口臭、傳播病毒的快捷方式,會導致人類滅亡。所以,五六十坪辦公室在他統治下宛如五六公頃般“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也是老子的理想。偏偏,小章不喜歡沒有溫度、沒有肢體接觸的“網球”——網絡地球——他常常幻想把筆記本電腦丟入澡缸或是用手機打水漂這種沒出息的事。
終於出事了。
一日,小章從電梯出來,迎麵看見老總、同事陪著客戶等電梯。小章眼尖,發現老總身上有個小瑕疵,心想:“算了,管他的。”下一秒想:“這不好,告訴他吧。”遂隨他們又進電梯,找空隙要告訴他。
“老總……”小章低聲呼喚,老總故意不理,盯著電梯降落燈號。
“老總……”小章壓低嗓音,如間諜欲交換情報,“有件事可否私下跟你談?”
電梯抵達一樓,門開了,老總頭也不回,丟一句正大光明的話:“有什麽事Line我。”Line這個字要加重語氣拉長尾音,再聽一遍:“有什麽事Line——我。”
“白目王子”之所以永遠成不了“白馬王子”,在於抓不準應對進退的節奏又欠缺預測他人感受的能力。小章恨透Line來Line去,看了幾個月的精神科都白看了,大聲昭告天下:
“Line個屁,我隻是要告訴你,你拉鏈沒拉,老鳥跑出來了。”
次日,單位主管暗示他,“年輕人”要多多接觸其他工作機會拓展可能性以備不時之需。
“他丟人算什麽,你丟工作,開心嗎?”小章在廁所對著鏡子說。
“我算年輕人嗎?”他拿這個無聊問題問無辜的精神科醫師。醫師的答複就像蕁麻疹被治好一樣不痛不癢:“跟其他病人比起來,你算年輕。”這什麽回答?不痛不癢,但很白癡。
現在,外套被拿走,報紙被移開,小章拿起藥袋吞了藥,放杯子時看到那張淡粉紅信封,點根煙,拆開,是喜帖,上麵貼了一張合照,這不是老Q嗎!小章驚叫,嚇得連叼著的煙都掉了。
“真的假的?”
老Q與小章高中同班、大學同校,同樣是NBA公牛王朝喬丹大帝的鐵粉,球友兼攝影社社友,但畢業後各奔各的,最近六年音訊全斷。老Q住寂寞公寓一號五樓,父母家住台北市北區;小章租在寂寞公寓七號四樓,父母家住新北市。這張喜帖簡直像戶政巡查員,由北區翟宅寄到新北市章家,再由章家改投遞到台北市南區小章住處。老Q以為小章還住在新北市父母家,畢竟他是獨子。小章以為老Q說不定漂流到哪個聽都沒聽過的小國,搞不好被當地原住民同化在叢林裏打獵。高中時老Q唾棄製度,向往背著行囊流浪,認為死在征服高山的路上是一種榮耀。小章相反,巨蟹座的他向往愛情、渴望女人、擁護婚姻。當老Q說男人最屌的是“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時,小章用大吸管攪動杯裏的珍珠奶茶說:“變態。”他認為最屌的是“三代同堂,子孫繞膝”。換老Q攪動杯裏的綠奶珍珠說:“變態,你想當種馬!”從此老Q喊他“種馬”,後來修飾為“馬”。當然這是兩人的秘密典故,在小章的曆任女友麵前,老Q知輕重守規矩,叫他“小章”,免得真的妨礙他播種的機會。
現在這張喜帖像中度台風以十五級風力掃**小章的腦袋,他自言自語:“一定是詐騙集團,打電話去問?不行,電話是假的,接電話的一定是他媽媽,他媽媽也是假的。都六年沒聯絡了還發喜帖給我,天女散花呀!可是,萬一是真的,表示他心裏還有我這個人,我們曾經那麽好,他想跟我分享喜悅而已。嗯,不可能,詐騙的成分比較高。”
小章就這麽踱來踱去整夜沒睡(本就有睡眠障礙),最後,寫一封信附一張支票寄給老Q。信是這麽寫的:
老Q:
命運開我們玩笑,想當浪子的你被俘虜變成家禽家畜,立誌結婚生子的我變成愛情廚餘,在餿水桶裏掙紮。幸運之神眷顧你,它的兄弟厄運之神目前跟我住在一起。我被老爸老媽趕出來,醫生診斷我有焦慮症,七家銀行借錢給我吸我的血,我的主管暗示我有機會要多多接觸其他公司以備不時之需。老Q,雖然結婚不是什麽大事,照規定還是要慶祝的。但,我的精神與財務狀況讓我反應遲緩,無法實時為你慶賀。內附支票乙張,兌現日期在明年此時,就當作一次考驗吧,如果明年此時我還活著,這支票會兌現;如果明年此時你的婚姻還在,支票也會兌現。
不管你結婚是不是真的,老友,幹杯吧,你朝著光明,我朝著黑暗,讓我們繼續前進吧!
小章要騎摩托車去郵局寄掛號,正戴上安全帽,忽然聽見有人大喊:
“種馬!”
一看,竟是老Q,兩人露出笑容,大大地擁抱、拍背,同時問:
“你怎麽在這裏?”——腦子裏各自跑出答案,老Q認為小章特地來祝賀他,小章認為老Q特地來關心他。
這一刻起,小章家的厄運之神被幸運之神用狼牙棒狠狠地打一頓之後,趕出去了。
4.膝蓋桑與桶柑的共伴效應
五樓那個膝蓋痛的阿桑,有嚴重的家庭問題。
話說從頭,我們就叫她“膝蓋桑”——反正她自己或是鄰居都不在意名字,見麵第一句話不是“恭喜恭喜”而是“膝蓋膝蓋”。
她家本來人口簡單,老夫妻加上成年未婚的一兒一女,幾年前又加了一口,是條狗。這幾年忽然貓狗的社會地位提升起來,“毛小孩長、毛小孩短”叫得親熱,整個社會變得毛茸茸,而且基於愛心要認養流浪貓犬。
有一天,膝蓋桑女兒的愛心指數破表,沒經過家庭會議帶回一條被棄的柴犬,毛色褐黃摻咖啡黑加一點奶泡白,是柴犬中姿色較差的母狗,結過紮,皮膚病剛好。大家都同情它的遭遇,一點也不在乎它的外貌,隻有膝蓋桑發表缺乏愛心的言論,說:“看外表就知道會有這種遭遇。”其他三人同時瞪她,好像她是異類。
沒人知道狗的名字,它自己也不會講。給個新名字等於幫它改運,命名過程很慎重,隻差沒給祖先上香稟報。本來要叫“拿鐵”,恰巧那天膝蓋桑買了陽明山桶柑,而且是經過鏽蟎咬過、果皮像火燒的“火燒柑”,大家覺得和那狗的毛色很像,基於強烈的本土意識,無異議通過叫它“桶柑”。江湖上有個說法,四口加一犬,成“器”,大吉大利——這個聽聽就好,照這麽說,一人養犬叫“吠”,兩人養犬豈不是要“哭”了——不過,什麽好道理落到膝蓋桑家都會歪掉,“器”音還在,變成“氣”“棄”“泣”。
怎麽會這樣?
膝蓋桑不喜歡狗,她是這個家唯一反對養狗的,卻變成唯一照顧狗的人,喂食、洗澡、管教,都歸她。當然,她的照顧法要是說出來恐怕會招來愛狗人士批評。她把狗當人養,不,當豬養,甚至把老伴喝剩的雅培安素、桂格養氣人參倒給它吃。桶柑腸胃出問題,女兒粗聲粗氣地問:
“媽,你給它亂吃什麽?”
膝蓋桑口氣也好不到哪兒,說:“沒有啊!我人都快顧不動了還顧狗?”
老伴跟膝蓋桑處得不算好,老夫老妻吵的都是老掉牙的事,但他跟桶柑處得不錯,右手不是拿放大鏡看報紙就是摸順桶柑的毛,早晚各一次帶它散步,幫它撿大便,一麵走一麵抽煙,狀甚悠閑,對它講話輕聲細語,簡直把桶柑當小三。這些,膝蓋桑都看到眼裏。
桶柑不聽話時,膝蓋桑曾拿拖鞋打它,這事露了餡。有一次,女兒見到一隻大蟑螂,拔下拖鞋舉得高高的,一旁的桶柑竟出現驚恐表情,躲到餐桌底下。女兒雖不照顧桶柑,卻能跟它心心相印,當下猜到桶柑受到不合理的對待,高聲質問:
“你是不是打它?你打它對不對!超級沒愛心。”一把抱起桶柑進自己房間,門重重地甩上。
膝蓋桑回嗆:“你去告我家暴呀!”
說到兩個子女,膝蓋桑如果是個編劇大概可以編出十集劇情,但因為他們家都是大嗓門,等於直播,左鄰右舍實時掌握劇情,不耐聽回放,總沒能讓她暢所欲言。
簡單說,姐弟除了養狗這件事意見相同,其他的事都嚴重不合,勉強再加上,都不照顧桶柑卻嘴巴說愛,這事也合。吵得最凶是老爸住院病危期間,女兒的意思是萬一危險放棄急救,讓老爸平安地走;兒子相反,要極盡一切醫療手段延續老爸生命。基於重男輕女鐵律,兒子拍板定案。老爸被成功地救回來了,拖著鼻胃管、導尿管回家,躺在**一聲聲呻吟、哀叫,鼻胃管被他拔了兩次,不得已把尚有力氣的右手給戴上乒乓球拍型的手套,以防他再拔。
這前前後後照顧的都是膝蓋桑。女兒賭氣不想管,遇事就撂話:“你去問你寶貝兒子呀,我們女生算什麽?”兒子一天到晚出差(也不知真假),再者,說是正在窮盡洪荒之力追求一個條件很優的女同事,看能不能趕在老爸怎麽樣之前訂婚讓他“沒有遺憾”。人家他忙這麽了不起的婚配業務,有時間壓力,當然無暇管小事,再說,照顧病人一向是女人最擅長的。“我去照顧,那是害爸爸,你也不放心對吧!”講這話,膝蓋桑乍一聽很有理,再一想,真是:“去他媽的。”更一想:“他媽不就是我嗎?罵他不就是罵我自己嗎?”心裏慪得不得了。
事發那天早上,女兒上班去了。膝蓋桑看老伴閉眼休息,想去菜場買菜順便逛逛市集,來回一個多小時,應該沒問題,這之前她也出去過,沒事。
拉著菜籃車臨出門,聽到房間有哀歎聲,她進去跟他說:“我去買菜,你想吃什麽?”明知道他插鼻胃管還這麽問,實在是幾十年老習慣沒想那麽多。老伴緩慢地搖頭,又閉上眼,膝蓋桑把乒乓球拍手套解開讓他的手透透氣,再問幾次,他都沒理。膝蓋桑知道他在氣她,老夫老妻了,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什麽意思都明了。他在氣她為什麽把他救回來,那以前交代的病危處置都白講了。膝蓋桑之前就跟他解釋過:“是兒子做決定的,我也沒辦法……”
哄病人的話不是膝蓋桑擅長的,什麽軟話經過她的喉嚨都變硬的。這一天她自己的心情也很低落,看老伴閉眼不理她,積了一桶的餿水情緒滿出來,說話噴了火星:“我有什麽辦法?我也有年紀了,膝蓋不好,高血壓,你們每個人都嫌我,我連桶柑都不如,最好等一下我出去給車撞死算了!”臨出房門再補一句:“我撞死了,你們就開心了!”
膝蓋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出門,不像一個準備要給車撞的人,因為她拉著菜籃車。兩個小時後,她返家,第一件事進房間,看到老伴趴倒地上,鼻胃管、導尿管都拔掉了,桶柑發出哀鳴。
多強的意誌啊,竟翻過醫療床的圍欄摔下來。管理員秀華幫忙叫救護車。兩天前出差的兒子再次見到老爸,是在急診室。他趕到時,老爸剛走,麵容安詳,他哭得最大聲,一迭聲:“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驚動警衛奔過來,那陣子發生一起莽漢衝進急診室毆打醫生的案件。警衛看到是個跪在地上的孝子,鬆口氣,搖搖手跟同事說:“沒事沒事,是死人不是打人。”
膝蓋桑懷疑,一定是桶柑幫他的忙。告別式後,膝蓋桑拍打桶柑屁股低聲問:“是你幹的對不對?對不對?”又摸順它的毛,說:“唉,謝謝啦,他現在解脫了。”膝蓋桑很感激桶柑沒把那天她說的氣話說出去,接著,想起它是狗隻會汪汪,罵自己“老糊塗”。
桶柑知道老主人不見了,常趴在他固定坐的椅子旁,張著無助的狗眼望向遙不可及的遠方,食量也減了。膝蓋桑看它這樣念舊情,對它的態度轉好,畢竟,跟那兩個子女比起來,桶柑的表情哀戚多了。
不久,兒子跟女友在外租屋同居,房東不準養寵物,搬出去之前,交代老媽:“好好照顧桶柑,看到它就想起老爸,心痛啊!”
再不久,女兒受不了她一天到晚問:“為什麽不去嫁?我要幫你做飯洗衣服到什麽時候?”答以:“讓你有事情做才不會失智,一點都不懂人家的孝心。”
膝蓋桑的血壓飆高:“我做牛做馬比不上一條狗受寵!”女兒答:“你又不是寵物。”
“你聽聽,她竟然說我不是寵物!”膝蓋桑向菜攤老板娘投訴,旁邊支著耳朵聽八卦的婦人忍不住給了評語:“你確實不是寵物。”
女兒也搬出去了。
膝蓋桑進入“空巢期”,幾乎天天以淚洗麵。桶柑在她腳邊繞來繞去,膝蓋桑一麵哭一麵叫它“坐下”,桶柑坐下來又站起來,如是數回,很不安的樣子。膝蓋桑忽然覺得,桶柑說不定是老伴上輩子的妻子,這生來做他的小三,隻不過修行不夠沒變成人。這樣說來,她們倆算是情敵,不,算原配與妾。膝蓋桑叫桶柑“上來”,拍拍自己的膝蓋,桶柑跳上沙發,把頭擱在她的膝蓋上,一人一狗嗚嗚地發出互相安慰的聲音。
膝蓋桑學老伴一日兩次帶桶柑去散步,幫它撿大便裝入塑料袋帶回家,也舍得花錢買好一點的狗糧給它吃,把桶柑當成老伴的小三看待,有時對它說:“以前對你不夠好,抱歉啦。”有時摟著桶柑掉眼淚:“我很想他,你想不想啊、想不想啊?”
十歲的桶柑相當於人類五十多歲,也不年輕,除了白內障,有條腿顯得較無力,走起路來有點瘸,真是老狗樣。膝蓋桑的膝蓋也越來越嚴重,但是下樓梯時,膝蓋桑心疼它,一手抱它一手扶欄杆,慢慢下樓。
小區的人都喜歡桶柑,它成了每日在中庭曬太陽的老猴團一員,方圓五公裏內的人都知道這隻忠心耿耿的老柴犬跟膝蓋桑形影不離。
剛開始桶柑衰老少食,後來倦怠無力,病得明顯,膝蓋桑打電話叫子女回來帶它看醫生,一天拖過一天,沒人理,不得已,拜托秀華帶去。醫生診斷是腎髒毛病,熬不到兩個月,桶柑在膝蓋桑誦念佛號聲中,走完狗生。
桶柑的後事是對麵鄰居老Q幫著辦的,備極哀榮,老猴團都去了,還請人誦經,真像一群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是一群無毛的送一隻有毛的。誦經時,膝蓋桑的眼淚沒停過,大約是想到以後自己死了不可能有人真心哀悼她,像是預先為自己備一些哭糧般,讓人分不清她到底在哭人還是狗。
桶柑走後,膝蓋桑凡是看到別人遛狗,都會去搭訕,順便炫耀桶柑如何聰明、貼心。逢年過節去龍山寺禮拜,也會求觀世音菩薩,下輩子讓她做一條狗。
5.命運共同體
自號“永遠的流浪漢”的王查理跟太太裘裘結婚不到兩年宣告分居,說是給彼此放“婚姻病假”。朋友們關注怎麽回事,兩人笑稱得了“良性婚姻腫瘤”,需要分開休養。王查理換了身份,“已婚單身貴族”,還真的印在名片上。王查理的父母從寂寞公寓搬去電梯大樓跟另一個有成就的兒子住,這兒就給沒成就的兒子度日了事。王查理沒家累,所以一點也不累,下了班,該去的地方一定去,不該去的地方也興高采烈地去了。
夜路走多,終於碰到附賬單的**設計師。
他收到光盤,一看,全身血液逆流差點像開香檳——軟木塞飛射,氣泡噴出一條蛇形——王查理一手捂嘴一手捂褲襠隻露出兩顆無辜眼球看完兩分二十五秒的**秀。那女的是誰他根本忘了,但男主角確實是本尊無誤。他口幹舌燥、心髒咚咚地鼓動,在這千鈞一發之時,他做了一件天底下再怎麽蠢的男人都不會做但最後證明是睿智的事——伸出顫抖的手,打手機給裘裘:“老婆,老婆,你快來救我!”
三十分鍾內裘裘飛車趕到,鑰匙往桌上一扔,摘下太陽眼鏡,筆記本電腦移過來,三秒內立刻明白事情鬧大了。她夠冷靜也夠犀利,抓起茶幾上雜誌,慢慢地慢慢地卷成紮實的油條狀,狠狠地朝王查理的腦袋揮去:
“你豬啊,你豬啊,豬都比你聰明!”
王查理撫著後腦勺紅著眼眶,跪下來:
“老婆,我什麽都交給你,我愛玩我亂玩我混賬我承認,可他們別想詐我一毛錢,我身敗名裂沒關係,我去坐牢無所謂!”
裘裘又用硬油條抽他:“坐什麽牢?你是受害者耶,你給她‘幹活’你坐牢?你頭殼壞去!”再補一抽,把硬油條往陽台扔去。
這時,她看到桌上攏著一小堆存折、印章、金融卡、金手鏈、名表、房屋土地所有權證,裘裘感動地捧著王查理的臉深深一吻,順便用袖子幫他抹去臉上淚珠。結婚以來兩人大吵小鬧不斷,常常為了家用你出多少、我出多少爭執,從未像此刻感到彼此相融,真的有“命運共同體”的fu(feel),這才是婚姻的真諦啊!裘裘也難得地掉了一顆淚珠,溫柔地說:“有我在怕什麽,把你的膽子掏出來。”
確實,男人就是學不會在正確的時間掏出正確的器官。
果然,手機響了,一男子自稱是那女的丈夫,連珠炮罵三字經,若是膽小之人必被他嚇得手腳俱軟。他威脅要將光盤分贈給王查理的“老”字輩親友團:老婆、老板、老子、老娘、老友、老鄰居、老師,除非——他提到五十萬遮羞費。
江湖在走,規矩要懂,依“體格”決定“價格”、“時間”決定“金錢”的原則,這價錢開得太離譜了。
裘裘接過電話,以近乎家暴的潑婦氣勢吼回去:
“你給我聽好,我就是他老婆,你要敲詐也專業一點,拍得模模糊糊也敢要五十萬。那女的未免太會演,叫得跟凶殺案一樣,我老公什麽德行我不知道嗎?你給我五十萬,我跟他拍清楚的給你!”
裘裘掛斷電話。原先跪在地上的王查理一躍而起,全身充滿力量,左勾拳、右勾拳還踢個彈簧腿,發出李小龍式的哇啊哇啊聲,接著抱緊裘裘,左親親右親親,說:“老婆,你好強!”
他倆同時想到開香檳,沒香檳汽水也行,沒汽水啤酒也行,啵啵兩聲,仰頭一灌,王查理怯怯地問:“老婆,我真的有那麽糟嗎?”
裘裘瞪他一眼,忍著笑。沒想到兩人這一對眼,百年天雷勾動千年地火,接著地動山搖,直到天黑才戰死在床。
沒多久,裘裘搬過來,她覺得這裏的氣場很強。從此,婚姻腫瘤消了,兩口子恩愛得不得了。
6.桑樹上的月亮
這陣子釣蝦場的生意不大好,琴美的心情也跟著**到穀底。
還不都是那些大老板害的,搞什麽黑心油被抓包,一時之間群情沸騰大家都變成“食安糾察員”,什麽麵條有問題,香腸不能吃,豬血糕不要碰,這下好了,台風尾掃到海鮮,第一個點名泰國蝦有藥物殘留。釣蝦場釣的就是泰國蝦,不然咧,釣高麗菜嗎?
那些釣客釣了蝦,大多是現場料理,自己用烤箱烤來吃,或是花一兩百元料理費叫廚房炒胡椒蝦、鹽炒啤酒蝦,三五人配啤酒吃光,很少帶回家的。釣費第一小時三百元,以後每小時兩百五十元,花個三小時八百元釣起來的蝦不能吃,那他還來真的就叫頭殼壞去!不如去河邊釣吳郭魚,反正不敢吃,釣好玩的何必花錢。
釣蝦場是琴美舅舅開的,規模不大,兩窟蝦池,大多是熟客,生意過得去。人手都是自己家族,琴美負責櫃台,管賬管內場一切雜務,她雖然個頭不高相貌普通,喜歡一切金光閃閃、bling-bling的飾品,愛穿荷葉波浪短裙,腳蹬高跟涼鞋,貌似工地秀首席伴舞,但人品端正辦事利落,比管外場的她表哥還管用。“琴美”兩字念快一點,音似閩南語“蟳仔”,小學就被臭男生叫“蟳仔”,果然她也像蟳仔有兩隻大螯能決斷,碰到“蝦品”差的釣客,拋竿起蝦時跟人有糾紛——要知道那些行家一個比一個龜毛,有自己的“儀式”,釣蝦場沒辦法弄包廂,要是左鄰右舍人不對,很容易衝突——還需琴美這朵香噴噴紅花軟言好語去哄一哄,把毛摸順。那男人為了在女人麵前展現“阿莎力”(日文Asari,幹脆)與“拋餌”(power),拚命消費,扳回麵子。男人跟池裏的泰國蝦一樣,吃餌,不吃拳頭。
琴美心情不好,跟她老母有關。
琴美的兄弟都在家鄉,老母在兩個兒子家奔波,跟駐軍一樣每月換防好不辛苦,接著老母的行為脾氣變得怪怪的,診斷是早期失智,這下大家的臉色更沉。琴美看老母過得連狗都不如——那些被捧在懷裏的毛小孩可不需要每月換地方住——看穿兩個哥哥沒種,胸脯一拍,將老母帶來寂寞公寓跟她住。反正她沒結婚,不需看誰臉色。釣蝦場是舅舅的,也好辦,琴美老母就在廚房打雜,舅舅給這個姐姐一點零用錢,老人家也高興。人老了,沒有經濟支配權步步靠別人,即使是自己子女,靠起來也很難堪,靠沒多久就會覺得自己根本是廢物。
每天琴美騎摩托車載老母上下班,像未婚小媽媽載老小孩上學。這本是琴美這個孝順女兒樂意做的,但最近,老母的病情加重,常常自作主張做一些離譜事,雖說釣蝦場是舅舅的,別忘了還有一個難搞女人叫“阿妗”(舅媽),兩個眼睛金朵朵看著呢。
起因是一件糾紛,有兩個釣客大聲嚷嚷起來,琴美聽到聲音趕緊去處理。兩人坐得太近,其中一個是生手,拋竿起蝦不懂規矩,釣線跟人家的纏在一起。要知道這裏是計時收費,清理釣線的時間都是錢。琴美隻好暗中跟一個說多給二十分鍾,把另一個調到別處去釣。回到櫃台,老母從廚房走來問:“按怎?”琴美隨口說:“炒米粉啦!”老母說:“喔。”
這個“喔”,“喔”出問題了。“炒米粉”是釣蝦場術語,指釣線纏在一起狀似炒米粉。像釣蝦場這種不單純是花錢買娛樂這般簡單的場所,有些禁忌的,衰尾帶屎的話不能明講,好比管計算機的信息部門會悄悄放一包“乖乖”一樣,有些話有些事用暗語,不要戳破,就怕一戳戳醒瘟神,它有一就有二,沒完沒了。老母不會不曉得,但當下,她的腦袋裏不知刮起什麽旋風,返回廚房,幹起活了。
阿妗大嚷,琴美衝進去,看見大水盆裏泡了米粉,五包,老母要炒米粉。
阿妗比金剛鸚鵡還聒噪,狀似老母放火燒房子。老母被罵,無辜的表情讓琴美很難受,五包米粉兩百多塊有什麽好嚷的,但人性就是這樣,他要是看不慣或看不起你,即使一片葉子掉在肩膀他也會說成刀子殺下來,而被看不起,那真的是被人當作螞蟻用拖鞋去踩還壓磨幾下的事。
能怎麽辦?頭發濕了隻好洗下去。琴美憋氣忍淚,賣力炒米粉,三十分鍾後,搬一大盆炒米粉到用餐區放在桌上,正要扯喉嚨喊“蝦汁米粉一碗二十元”,忽然一條身影站在她麵前,叼煙,打開皮夾抽出一張五百元,說:“算我的。”接著轉身對釣客大聲宣布:“兄弟,食米粉,我請。”
這個七字怪人算熟客,一年前阿舅請他來裝潢,從此一個月總會來一兩次,綽號“阿金”“金條”,叫他金條的人比較多,琴美為了匯工程款知道他叫徐長金。一頭自然卷頭發,煙酒檳榔三合一,看起來是個古意人,話不多,也不跟誰套交情,自備釣竿與餌。偶爾帶朋友來,大多自己來。釣技不錯,三小時下來收獲三十多隻,有人問他訣竅,他回:“我跟蝦子能溝通。”
一大盆米粉即刻掃光,廚房裏多的是蝦湯,米粉吸飽鮮味,不好吃才怪。這下阿妗沒話說了。琴美當晚回家抱著老母哭一場,老母越是自責“我怎麽這麽笨”,琴美越是哭得大聲,哭到老母糊塗:“我是死了?你怎麽哭這麽大聲?”琴美破涕為笑。打電話跟金條道謝,金條說:“我做粗工的講話直接,每個家族都有一個瘋女人。”
琴美哈哈大笑。自此對金條印象大好,他來買檳榔時多塞一兩粒給他“沙米蘇”(service日文發音)。反正這個世界就像蝦池,明的暗的誰看得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頂多再加一個蝦子知。
三個月後,台風剛過、釣客清淡的黃昏,金條對琴美說:“我們兩個要交往一下才對,你是美、我是金,美金呢。”
“我結婚了。”琴美說。
“嚎哮,我有探聽,我們同故鄉。”
一比對,果然同鄉不同村,人脈牽來絆去,還不乏共同認識的人。人不親土親,這下子土親人更親,不多久,大家都察覺琴美與金條這兩個人可能有曖昧。
但這隻紅蟳仔正式被金條釣走,還是跟炒米粉有關。
某假日,金條來寂寞公寓坐坐,該說的話都說完,該喝的烏龍茶也喝完,該抽的煙也抽去好幾根。琴美老母一直在屋裏走來走去,一下子收衣服一下子幫熱水瓶加水一下子整理回收,忽然問琴美:
“晚上煮什麽?”
琴美答:“炒米粉。”
老母說:“啊,冰箱沒蔥,我去菜園看看。”
話說管理員秀華勤快,把謝老師家旁邊那塊空地整理成小菜園,種些大家用得到的辛香料,辣椒、九層塔、蔥,倒也一片欣榮,小區若有人臨時需要自去采摘。
老母前腳一出,兩人一躍而起,進房,門一鎖,正要拋竿入池,怎料老母返回敲房門:“晚上煮什麽我忘了。你在做什麽,為何鎖門?”
“炒米粉。我在忙,你去拔蔥。”
“喔。”
老母匆匆出門采蔥,房裏這兩個匆匆辦事,漏了防護措施,一個多月後,浮標動了,訊號真的很強,一尾超級泰國蝦在琴美肚裏。順水推舟,奉子結婚。
婚後的琴美、金條與老母同住,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副紅膏赤舌,連老母也豐潤許多。金條家裏的長輩都不在了,對這個嶽母很盡心。琴美辭去釣蝦場工作,在家帶孩子,老母當她助手。能幹的她,也當起金條的助理,凡是跟客戶、建材行聯係的事,有她就搞定。兩人都不喜歡都市,盤算將來回鄉發展。
如果不是老母的病情走下坡,這個“將來”不知是何時。琴美與金條的兒子三歲那年,他們已無法一天到晚去找走失的老母。金條是個好女婿,打聽家鄉有家贍養院不錯,決定先讓嶽母住進贍養院有專人照顧,他們也朝返鄉的方向規劃。為了讓老人家不要有被遺棄的感覺,入住之前,金條常開車載一家人到贍養院溜達,幾次下來,老母對那地方有熟悉感,也認識不少人。
那陣子民宿很夯,金條打算將來整修荒廢多年的老厝,除了自住也能撥出兩個房間做民宿。琴美夠能幹,可以在家帶孩子順便照管民宿,金條仍去做裝潢,兩人聯手打拚,一個家就能穩穩地站好。
秋老虎還在發威的時節,金條一家護送老母去贍養院入住。老人自然而然跟著已熟識的照護員去做運動。傍晚時分,金條開車回到自家老厝。
停好車,先到附近巡一巡,迎麵駛來一部白色“奔馳”,搖下車窗叫:“阿金仔!”金條一看,原來是小學同學阿福,二十年沒見。
兩人拍肩、說幹話,阿福叫琴美“嫂仔”,逗逗孩子。阿福做砂石生意,看來很發達。兩人交換名片,互道:“老大,多照顧。”
阿金問他怎會走入這一行,阿福說:
“你介紹的啊。”
“我什麽時候介紹?”阿金一頭霧水。
“你忘了,小學時我們打架,你把我壓在地上吃沙,我吃了覺得沙子蠻好吃的。”
“幹!要再來嗎?”阿金大力拍他肩膀,兩人仰頭哈哈大笑,好像打架是昨天發生的一件快樂的事。
“我們為什麽打架?”阿金問。
“哪知?吃飽太閑。”阿福答,他真的忘了。
阿福離去,阿金覺得恍如昨日。
“你小時候常打架啊?”琴美問。
“怎麽可能,我很乖的,厝邊頭尾有名的。”阿金抱起兒子,刻意說:“不可以打架喔!”但又小小聲加一句:“該打的時候還是要給他打下去。”
對那次打架似乎還有一點印象,怎麽起因的卻模糊了。他想起後來躲到桑葚樹上,這一想,便往後院方向去,不知那棵樹還在不在。
樹還在,老樣子。
他把兒子抱高,讓他往樹幹分杈處爬,琴美托著他,小孩很樂,阿金告訴兒子:“爸爸小時候爬過這棵樹,在樹上可以看高高的喔。”
阿金發現地上有好幾顆土番石榴,尋到桑樹邊果然有一棵番石榴樹。他蹲下來點煙,呼出一口霧,疑惑這棵番石榴樹誰種的,為何他毫無印象。
記憶的閘門打開,有一些感覺襲來,忽濃忽淡,把他縮小,縮回到那一個夜晚。他記起不知散在天涯何處的阿郎哥一家,記起在他家前院拔起不知什麽植物帶回來,哭著帶回來。
難道就是這棵番石榴樹?會把它種下的,除了阿嬤還有誰?這麽說,當天發生的事,也需要很多年後才能得知全部的情節。譬如,多出一棵番石榴樹。
“啊,也長高了。”阿金仰頭看著土番石榴樹。
悲傷、痛苦時候種下的不起眼東西,竟然也會默默地開花結果。阿金摘下一顆,咬一口,真澀,但是土番石榴的香氣就是這麽獨一無二。
“我爬樹樹咧,我爬樹樹咧。”小孩很樂。
“在樹上看到什麽?”琴美問。
小孩扭著小脖子東看看西看看,伸出手,指著遙遠天邊一枚剛出現卻是永遠存在的白色淡影,說:
“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