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哲學演講錄:實證

第4章 從曆史上看哲學是什麽[5]

字體:16+-

第二輯 中國哲學的線索[6]

我平日喜歡做曆史的研究,所以今天講演的題目,是《中國哲學的線索》。這個線索可分兩層講。

一時代政治社會狀態變遷之後,發生了種種弊端,則哲學思想也就自然發生,自然變遷,以求改良社會上、政治上種種弊端。所謂時勢生思潮,這是外的線索。外的線索是很不容易找出來的。內的線索,是一種方法——哲學方法,外國名叫邏輯Logic(吾國原把邏輯翻作論理學或名學。邏輯原意不是名學和論理學所能包含的。故不如直譯原字的音為邏輯)。外的線索隻管變,而內的線索變來變去,終是逃不出一定的徑路的。今天要講的,就專在這內的方法。

中國哲學到了老子和孔子時候,才可當得“哲學”兩個字。老子以前,不是沒有思想,沒有係統的思想;大概多是對於社會上不安寧的情形,發些牢騷語罷了。如《詩經》上說:“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這種語是表示對於時勢不滿意的意思。到了西曆前第六世紀時,思想家才對於社會上和政治上,求根本弊端所在。而他們的學說議論終是帶有破壞的、批評的、革命的性質。

老子根本上不滿意當時的社會、政治、倫理、道德。原來人人多信“天”是仁的,而他偏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是沒有意思的,不為人類做好事的。他又主張廢棄仁義,人於“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這種極破壞的思想,自然要引起許多反抗。孔子是老子的門徒或是朋友。他雖不滿意於當時風俗製度以及事事物物,可是不取破壞的手段,不主張革命。他對於第一派是調和的、修正的、保守的。老子一派對於社會上無論什麽政治、法律、宗教、道德,都不要了,都要推翻他,取消他。

孔子一派和平一點,隻求修正當時的製度。中國哲學的起點,有了這兩個係統出來之後,內的線索——就是方法——繼續變遷,卻逃不出這兩種。

老子的方法是無名的方法。《老子》第一句話就說:“名可名,非常名;道可道,非常道。”他知道“名”的重要,亦知道“名”的壞處,所以主張“無名”。名實二字在東西各國哲學史上都很重要。“名”是共相(Universal),亦就是普通性。“實”是“自相”,亦就是個性。名實兩觀念代表兩大問題。從思想上研究社會的人,一定研究先從社會下手呢,還從個人下手?換句話講,是先決個性,還是先決普遍之問題?“名”的重要可舉例明之。譬如諸君現在聽講,忽然門房跑來說——張先生,你的哥哥來了。這些代表思想的語言文字就是“名”。——倘使沒有這些“名”,他不能傳達他的意思,諸君也無從領會他的意思,彼此就很覺困難了。簡單的知識,非“名”無從表他,複雜的格外要藉“名”來表示他。“名”是知識上的問題,沒有“名”便沒有“共相”。而老子反對知識,便反對“名”,反對言語文字,都要一個個的毀滅他。毀滅之後,一切人都無知無識,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則沒有欲望。沒欲望,則不“為非作惡”,返於太古時代渾樸狀態了。這第一派的思想,注重個性而毀棄普遍。所以他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美和不美都是相對的,有了這個,便有那個。這個那個都不要,都取消,便是最好。這叫做“無名”的方法。

孔子出世之後,亦看得“名”很重要。不過他以為與其“無名”,不如“正名”。《論語·子路篇》說: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孔子以為“名”——語言文字——是不可少的,隻要把一切文字、製度,都回複到他本來的理想標準,例如:“政者,正也。”“仁者,人也。”他的理想的社會,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父親的要做到父親的理想標準,做兒子的亦要做到兒子的理想標準。社會上事事物物,都要做到這一步境地。倘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則君、臣、父、子都失掉本來的意義了。

怎樣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呢?“言”是“名”組成的,名字的意義,沒有正當的標準,便連話都說不通了。孔子說:“觚不觚,觚哉觚哉!”觚是有角的形,故有角的酒器,叫做“觚”。後來把觚字用泛了,沒有角的酒器亦叫做“觚”。所以孔子說:“現在觚沒有角了,這不是觚嗎?這還是觚嗎?”

不是觚的都叫做觚,這就是“言不順”。現在通用的小洋角子,明明是圓的,偏叫他“角”,也是同樣的道理。語言文字(名)是代表思想的符號。語言文字沒有正確的意義,便沒有公認的是非真假的標準。要建設一種公認的是非真假的標準,所以他主張“正名”。老子主“無名”,孔子主“正名”。

此後思想,凡屬老子一派的,便要推翻一切製度,便要講究製度文物,壓抑個人。

第三派的墨子,見於前兩派太趨於極端了,一個注重“名”,一個不注重“名”,都在“名”上麵用功夫。“名”是實用的,不是空虛的,口頭的。他說:

今瞽者曰:“钜者,白也。黔者,黑也。”“瞽者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取],就是實際上的去取,辨別。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亦會說白黑的界限。要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許多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分別義利,辨人毫末,及事到臨頭,則便手足無措。所以墨子不主張空虛的“名”,而注重實際的應用。墨子這一派,不久就滅了。而他的思想和主義則影響及於各家。遺存下來的,卻算孔子一派是正宗。老子一派亦是繼續不斷。如楊朱有“名無實,實無名。名者偽而已”等話,亦很重要。到了三國魏晉時代,便有嵇康那一般人,提倡個人,推翻禮法,宋明陸象山和王陽明那班人,無形中都要取消“名”。就是清朝的譚嗣同等思想,亦是這樣,亦都有無名的趨向。正統派的孔子重“名”,重禮製,所以後來的孟子、荀子和董仲舒這一班人,亦是要講禮法、製度。內部的線索有這兩大係統。

還有一派近代的思想。九百多年前,宋朝的儒家,想把曆代的儒家相傳的學說,加上了佛家、禪宗和道家的思想,另成一種哲學。他們表麵上要掛孔子的招牌,不得不在儒家的書裏頭找些方法出來。

他們就找出來一本《大學》。《大學》是本簡單的書,但講的是方法。他上麵說:“致知在格物”。

格物二字就變為中國近世思想的大問題。程朱一派解“格物”是到物上去研究物理。物必有理,要明物理,須得親自到物的本身上去研究。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今天格一事,明天格一事,天下的事物,都要一個個的去格他。等到後來,知識多了,物的理積得多了,便一旦豁然貫通。陸象山一派反對這種辦法,以為這種辦法很笨。隻要把自己弄好了,就是“格物”。所以他主張:“吾心即是萬物,萬物即是吾心。”物的理都在吾的心中,能明吾心,就是明萬物。吾心是萬物的權衡,不必要像朱子那麽樣支支離離的格物。這種重視個性自我發展的思想,到了王陽明格外的明了。陽明說:他自己本來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的。他有一位朋友去格一枝竹,格了五天,病起來了。他就對這位朋友講:

你不能格,我自己去格。格了七天,也病了。因此,他不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物的理在心中,所以他特別地揭出“良知”二字來教人。把良知弄好了,弄明白了,善的就是善,惡的就是惡,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天下事物都自然明白了。程朱和陸王這兩派支配九百餘年的思想,中間“格物”的解說有七八十種;而實際上還是“名”和“實”的嫡派,不過改變他們的方向罷了——格物還是從內起呢,還是從外起?

思想必依環境而發生,環境變遷了,思想一定亦要變遷。無論什麽方法,倘不能適應新的要求,便有一種新方法發生,或是調和以前的種種方法,來適應新的要求。找出方法的變遷,則可得思想的線索。思想是承前啟後,有一定線索,不是東奔西走,全無紀律的。

* * *

這個題目很重要。從人類曆史上看哲學是什麽,一方麵要修正我在《中國哲學史》上卷裏所下哲學的定義,一方麵要指示給學哲學的人一條大的方向,引起大家研究的興味。

我在今年一二月《晨報副刊》上發表杜威先生哲學改造的論文,今天所講,大部分是根據杜威先生的學說。他的學說原是用來解釋西洋哲學的,但杜威先生是一個實驗主義者,他的學說要能夠解釋中國或印度的哲學思想,才能算是成立。

杜威先生的意思,以為哲學的來源,是人類最初的曆史傳說、跳舞、詩歌、迷信等等幻想的材料,經過兩個時期才成為哲學。

(一)整齊統一的時期傳說神話變成了曆史,跳舞、詩歌變成了藝術,迷信變成了宗教,個人的想象與暗示,跟了一定法式走,無意識的習慣與有意識的褒貶,合成一種共同的風尚,造成了種種製度儀節。

(二)衝突調和的時期人類漸漸進步,經驗多了,事實的知識分量增加範圍擴大,於是幻想的禮俗及迷信傳統的學說,與實證的人生日用的常識,起了衝突,因而批評的調和的哲學發生。例如希臘哲人(Sophist)之勃興,便是西洋哲學的起原。Sophist對於一切懷疑,一切破壞,當時一般人頗發生反感,斥哲人為詭辯,為似是而非。Sophist一字,至今成了惡名。有人覺得哲人過於激烈,應將傳統的東西保存一部分,如Socratea輩。但社會仍嫌他過激,法庭宣告他的死刑。後來經過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等的調和變化,將舊信仰洗刷一番。加上些論理學、心理學等等,如衛道護法的工具,於是成了西洋的正統哲學。

歸納起來說,正統哲學有三大特點:

(1)調和新舊思想,替舊思想舊信仰辯護。帶一點不老實的樣子。

(2)產生辨證的方法,造成論理的係統,其目的在護法衛道。

(3)主張二元的世界觀,一個是經驗世界,一個是超經驗的世界。在現實世界裏不能活動的,盡可以在理想世界裏玩把戲。現在要拿杜威先生關於正統哲學的解釋,來看是否適用於中國。我研究的結果,覺得中國哲學完全可以適用杜威的學說。

中國古代的正統哲學是儒墨兩大派,中古時代是儒教。近世自北宋至今是宋明理學,尤其是程朱的理學。

現在分論古代、中古、近世三期。

中國古代的哲學原料,詩歌載在《詩經》,卜筮迷信載在《易經》,禮俗儀容載在《禮記》,曆史傳說載在《尚書》。在西曆紀元前二千五百年,初民思想已經過一番整齊統一。一切舊迷信的舊習慣傳說已成了經典。

紀元前五六百年老子、孔子等出,正當新舊思潮衝突調和的時期,古代正統哲學才算成立。老子是舊思想的革命家,過激黨,攻擊舊文化,攻擊當時政治製度。古代以天為有意誌有賞罰,而老子說天地不仁,將有意誌的天變為無往而不在,無為而無不為的天,是一個自然主義的天道觀。老子這樣激烈的態度,自然為當世所不容,他很高明,所以自行隱遁。鄧析比老子更激烈,致招殺身之禍,沒有書籍流傳後世,可見當時兩種思想衝突的厲害。

於是調和論出來了。孔子一方麵承認自然主義的天道觀,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一方麵又承認有鬼神。他說:“敬鬼神而遠之”,“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他總舍不得完全去掉舊信仰舍不得完全去掉傳統的宗教態度,但在一般人看來,他仍然是偏向革命黨。偏向革命黨的蘇格拉底不免於死刑,偏向革命黨的孔子不免厄於陳蔡,終身棲棲皇皇。這是第一派的調和論。

第二派的調和論是墨子。墨子明白提倡有鬼,有意誌的天,非命,完全容納舊迷信,完全是民間宗教的原形。但究竟舊思想經過動搖,不容易辯護,於是不得不發明辨證的方法,以邏輯為武器。我們看他用邏輯最多的地方,是《明鬼》和《非命》兩篇。他提出論辨的三個標準:

甲、我們曾經耳聞目見否

乙、古人說過沒有

丙、有用沒有用

譬如說有鬼,第一,曾經有人看見過鬼,或聽見鬼叫的;第二,古書上載鬼的地方很不少,故古人是相信有鬼的;第三,我們相信有鬼,則我們敬愛的人死了,我們尚可得到安慰,且而可以少作壞事,信鬼有利無弊是有用的。因此墨子是當時的正統哲學。

中古時代之整齊統一期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秦時,李斯別黑白,定一尊;第二步是漢初,宗教迷信統一於長安,秦巫晉巫各代表一個民間宗教。漢武封泰山,禪梁文,一般方士術士都來了。這是道教與古供迷信衝突時期。

帶上儒家帽子的墨教出來調和,便是董仲舒所創之新儒教。以天人感應為基本觀念,替民間宗教作辯護,可謂古代迷信傳說之複活。故中古期的正統哲學是新儒教。

從東漢到北宋,儒釋道三教都來了,沒有十分衝突。唐時以老子姓李,道教幾乎成為國教,到了北宋真宗,崇道教,拜天書,封禪老子廟。道教之盛,達於極點,以至仁宗神宗時代,產生了許多懷疑派。如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李覯等,對於思想製度古書都懷疑,對於迷信的道教是一種反動,對於極端個人主義的禪宗是一種調和。於是在古代諸大思想係統中找出儒家,以五經為舊經典,四書為新經典。《大學》裏找出方法論,《中庸》裏找出心理學。靜坐不是學佛,是求敬,是注意,是為自己的修養,故自北宋以來,正統哲學是理學。理學調和的分子極多,以儒家為根據,容納道家佛家一部分思想,且兼容古代的宗教,為涵養須用敬之“敬”,完全是宗教的態度。

結論我所以講這個題目,是要使大家知道,無論以中國曆史或西洋曆史上看,哲學是新舊思想衝突的結果。而我們研究哲學,是要教哲學當成應付衝突的機關。現在梁漱溟、梁任公、張君勱諸人所提倡的哲學,完全遷就曆史的事實,是中古時代八百年所遺留的傳統思想,宗教態度,以為這便是東方文明。殊不知西洋中古時代也有與中國同樣的情形,注重內心生活,並非中國特有的,所以我們要認清楚哲學是什麽,研究哲學的職務在那裏,才能尋出一條大道。這是我們研究哲學的人應有的覺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