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以前,廣西大學校長馬君武——我的師長,曾經函囑南來講學;抱歉得很!當時因為個人在北方事務紛繁,一時未易分離。現在得一個機會到此,並且承馬先生命講題,就是“中國再生時期”,在今天得和諸位談談。
什麽叫“再生時期”呢?我們知道,人類的個體生命曆程,是從少壯而衰老而死亡。人類的個體生命到了“衰老”的時期,必然達於“死亡”;決沒有“返老還童”,所謂“再生”時期的到臨。那走江湖的人和報紙上的廣告,竟有什麽“返老還童藥”發賣,那是欺人之談,沒有科學根據的誕言。
但是人類集團的生活和國家民族的文化之演進,雖也是由少壯而衰老而死亡;但是在衰老時期如果注射了“返老還童”針,使獲得了新的血脈,那麽一朝煥發新的精神,從老態龍鍾轉變而振作有為,於是,國[家民]族的各方麵都表現了新的活動,這個時期,曆史家稱為“再生時期”。
我們一讀西歐的近代史,就知道西歐在中古時代曾經有過八百年到一千年的黑暗時代(DarkAge)。那時,歐洲一切的文[明]俱已荒廢,民族達於“衰老”的極度;但是到了黑暗時代的末期,因為獲得了新的刺激,灌輸了新的血液,於是老大頹廢的歐洲民族,到了十四、十五世紀便發生新的運動,返老還童,死裏複活,成為歐西近幾百年一切文明發揚光大的基礎,這便是“文藝複興”(Renaisance)時代。我國向來翻譯為“文藝複興”,實在有些欠當,應該是叫複蘇或再生時期。十四十五世紀是歐洲的再生時期。那麽何時是中國的再生時期?試觀近三四十年來——尤其是最近的二十年來,我國的一切文明無論是社會製度、政治體係、經濟組織、學術思想……皆掀起了極大的變革,所以我相信,將來的曆史家就要目這個時代為中國的“再生時期”。因為我國具有幾千年的文化,然而,曆史演進到了現在,已經表現中華民族的老大衰頹。過去中國的曆史上,發生了多次的再生運動,交織起伏,希望促老大的中國返老還童;但是新的刺激奄弱,新的血液貧乏,終於未能成功。可是從曆史的觀點,我們知道中國“再生時期”的到臨。
我國在中古時代,為宗教的迷信勢力和社會遺留的法製所蒙蔽,但知尊重個人的生命,不理解做人的意義。《孝經》所雲:“身體發膚,受諸父母,不可毀傷。”當時一般的人們,不但是尊重自己的身體,並且求所以揚名顯親,光宗耀祖;最低限度,也要做到“無辱”的地步,使自己和父母在社會上有尊榮的地位,要不是,生不如死!到戰國的時候,社會上表現了武士道的精神,許多人不但尊重人生的名譽,並且形成社會的俠義風尚和愛國犧牲的精神!民族漸漸有了複活的趨向。
但是不多久,受佛教和道教的影響,俠義犧牲的精神潛滅於無形,民族日漸衰老;[人們]怕死,念佛、求仙,遍尋返老還童藥丹以期長生不死。為著將來自身得入浮圖,不惜以指頭或手臂紮布浸油,在佛前燃燒作佛燈,表示信佛的虔誠。於是群起仿行,甚至竟以身殉。有的將整個身體纏布塗油,並且張貼布告:“茲於某月某日在某某地方某某大和尚獻身佛前”雲雲,使得萬人空巷,爭往觀看。大和尚一麵焚身,一麵念佛,一麵行禮。於是大家異口同聲讚美,因為大和尚從此已經成佛升天,達到人生最高的目的。這種個體的犧牲,為想達到個人入浮圖的夢想,於民族、國家和人群沒有絲毫的關係;和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人生觀大相違背。到了這個時候,民族複回到了衰老時期。中國一直給這種黑暗的潮流**漾了好幾百年!
到了唐代,漸漸地萌發了一點生機,爬出了這個黑暗的圈子,一般不再幻想升天成佛。首先在文學上,我們看到有了良好的改革,許多詩人如杜甫、白居易等不再從事去讚美自然,吟風弄月,開始描寫社會的疾苦,出現了新的文學,達到了一個解放的時代。不但唐詩,為我國曆代最著名的柳公權、顏真卿的書法,皆甚有名;就是散文方麵也發生了很大的變革。在唐朝以前,六朝的文獻形式:一般人作起文章,講求對偶,造成四六句的駢體文,走上了荒謬的文學道路,當時的文學已經失掉了作用,而表達吾人的感情、感覺和思想,遂不完全。直到唐朝的韓退之、柳宗元出來,才將這種不合文法的駢文廢棄,主用“散文”。當時的“散文”,就是現在我們所謂的“古文”。其結果,唐朝成為詩文最盛的一個時代。此外,在宗教方麵,唐代也有相當的改革。如前所述,獨善其身的佛教漸進而成禪宗。從印度的佛教轉變而為中國的禪宗,不立文字,不再打坐念經,見性成佛。所以唐代是中國一個再生的時期。但是,畢竟因為這時所遭受的刺激太小,新血液的灌輸不足,過後,又回到了衰老的時期。
到了宋時,離現在九百餘年,中國又漸漸表露複活的趨勢,無論是在文學上、思想上、政治上等各方麵,宋朝都充分表現新興的氣象。文學方麵,繼續出現了幾個新人物,如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他們繼起對於文學的努力,亦有了新的收獲,造成文學革命,“古文”的格式於是形成。後人合唐之韓愈、柳宗元,稱為唐宋八大家,其中宋代占了六位,所以宋時在文學上又是一個再生時期。同時,在思想方麵也有了極大的改變。從前的人生觀為拜神求佛,但望個人延年益壽,避禍得福。在北宋時出了一個偉大的人物範仲淹,提出了一個新人生觀,嚐言:“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於是思想上表現了一個新時代,由個人主義走到利他主義的道上。要在人人還未曾有憂慮的時候,而自己[先]去憂慮;但是快樂就是要到個個都享受了,然後才[輪]到自己。
這是宋代思想界[的]一大革新。不到三十年,熙寧年間,王安石出來實行政治的大改革,但是惡勢力強固,改革沒有成功。繼有程顥、程頤、朱熹一般人出來,主敬存誠窮理為本,另成了一個學派。
他們不再希望做道士、和尚,而是要在世界上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於是確立了一種理想的人生觀,如《大學》首章所謂“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但是這裏的“修身”和中古時候所希望為神仙、成佛祖的一種自私的、出世的觀念不同,而是積極的、為社會的人生觀,所以“修身”的後麵,就是“齊家”、“治國”和“平天下”。這一種新人生觀的煥發,於是代替了中古時代宗教迷信的人生觀。從目的上說,由期望個人超度推廣而期望社會的改進。因此,在思想方麵,宋朝的理學派不愧是我國曆史上的一個再生時期。
然而,畢竟因為社會傳統的舊勢力膨脹,而新加入的血液不足;“治國”、“平天下”又是那麽的艱深難行;不久,中國又回到了過去的年代,踏上從前的老路。文學方麵從此跑上一個“做八股”的形式道上,體裁更壞。在思想方麵,又回到靜坐、拜佛,欲成神仙的圈裏。一向積極的、活動的人生觀,轉變而為消極的、死樣的人生觀,無所為而為;因著要做聖賢,便要做到“格物致知”和“治國平天下”,小民何敢奢望?“格物致知”的意義,原來正與近代的科學家理想相符。“物”的範圍既然是這樣廣泛,包羅萬有,單是要“格物”,以窮究天地萬物的道理,在那個時候,既沒有客觀的環境,生活上並沒有感覺到切膚的需要,而科學研究上的設備,好像顯微鏡、望遠鏡等等都一樣也沒有的;而大家既不了解科學實驗的方法,一般讀書人但知朗朗念書,文質彬彬,長袍大袖又不用手足,哪裏說得[上]科學的學習。因了這個緣故,“格物致知”隻是講講,而沒有方法去實行。到明朝,王守仁主張“知行合一”。但是,“格物致知”做不到,於是想從自身下手,由靜坐而提倡“良知”。
初時,王陽明對於“格物窮理”等宋哲所提倡的思想也頗篤信力行,隻是行而不知其法。為著“格物”,王陽明和他的門弟[徒],先試“格”庭前“竹”,解索“竹子為什麽中空?”的道理。他的門徒坐守三天三夜,仍舊不獲其理。王陽明不相信,自己親身去守望沉思,也弄了七天七夜,仍舊,“竹子為什麽中空?”的道理沒有“窮”了出來,反弄得病體難支,於是認為“格物致知”那是幹不通的,就改而提倡“良知良能”,以個人的知覺為做學問的出發點。我們曉得,思想方麵這又回到了沉沒錯誤的途上。宋哲所提倡[的]那積極的人生觀和“格物窮理”的道理,為了曆史上從來沒有研究的遺風,和科學的背景設備等,於是曇花一現,思想上又返到了過去的時代!
每個時代都有一個再生時期,不在這方麵、就在那方麵具有返老還童的趨勢。古文改革到了明朝,一方麵,文學是走到形式的死路上;一方麵是在蘊蓄著蓬勃的生機。在明朝以前的元代,已經有了白話戲曲。明朝以來,白話的詞曲雖然仍舊存在,可是明代在文學上的傑作是用白話寫的小說,如像《三國演義》、《水滸傳》等,都是曆史上的白話文長篇小說中不可多得的佳本。迄清時,又有《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小說出現。因此,這五百年來,文學上可以說是由古典的文學到了平民的文學,為文學曆史上一個新的階段。但是,在這個時候,文學就分成了兩個部位:像《三國演義》、《水滸》這一類的文學作品,在當時[被]目為低級文學,為社會中一般下層階級的民眾,像賣豆腐的、拉車的、縫紉的,作為茶餘飯後的讀物;而一般士大夫階級,仍舊在跑其“求功名”的道路,大做典試的八股文章。
總括來說,在曆史[上]我國是發生了好幾次的再生運動,在各方麵表露複蘇的精神。唐代可謂是我國文學上的大改革,民族也表現一些生機;但是一會兒又轉到了衰老時期。迄宋朝,文學又煥發了新生,並且思想上表露複活的氣象,但是因為舊勢力雄厚,新刺激、新血液貧乏,不久又朝八股文學的路上跑。明代以後,白話文的勃興,文學上又表現了一種生機;然而一般士大夫階級仍在做古典應試的文章。所以我國曆史上雖然有了好幾次的“再生時期”交迭起伏,然而返老還童的目的,仍是沒有達到。不過,曆史演進到了現在,試觀最近三數十年中國各方麵的活躍,我們覺得中國並沒有死亡,過去的“再生運動”也不是完全失敗,並且還依舊在繼續地進行。我們從曆史的觀點來作一個比較,更證明現在中國所感應的刺激、所增加的新血液之強大,為曆來所未有。這種新刺激、新血液,有促中國複活的趨向,所以現在是中國的再生時期,恐怕也就是最末一次的再生運動。因為現在關於政治改革已經大功告成,而在文學改革、社會改革、學術改革諸端,也就如狂風怒潮逐波而來,在在都充滿了新的希望。現在分別說來:
一、政治改革:前昔我國曆史上的各種改革不容易求得實現,這原因思想、文學、宗教的改革不敵政治上的壓抑。往往思想和文學的改革,在政治上稍稍加以壓力,即將一筆勾銷。好像三十年前,光緒二十四年(即1898年),廣東一般領袖如康有為、梁啟超所倡導戊戌維新運動,全國震動,思想為之一新。那時恭親王亦立意變法,並頒布了關於政治、軍事、教育等等數百件改革案。但是,還不夠三個月,頑固的慈禧太後複垂簾聽政,不讚成變法。於是,將皇帝幽禁;一般維新的黨人,捉的捉,殺的殺。如火如荼的改革運動,就給這一位老太太輕輕地一筆勾銷。這是給一般人的一個大教訓:
皇帝或一般謀臣想圖改革,尚且沒有成功的希望;在個人方麵或是沒有地位的人,更因著畏縮而消滅了改革的念頭,倘若一不小心,給禦史探悉,那麽自己的身家性命立刻不能保障。想在文學方麵努力改革運動,更是沒有辦法,政治上的壓力,立刻將加以取締,或封報館,或停辦書店,曆史[朝]以來的文字獄,都是言論被鉗製的結果。所以,政治的改革在再生時期,實在占著重要的地位。但自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成立,掃**了幾千年專製政治的積汙,使中國開始新生的時代,而一切的革命運動,無論是在文學上、思想上、學術上的,才能夠發榮滋長。因此,如果沒有了辛亥的政治改革,那麽中國一切再生運動都不能成立。所以中國政體的改革,實在是一切改革的唯一條件。
其次為文學改革:大概稍能涉獵西洋文學的,必能理解我國的文字尚不足以應付生活上的需要。
我國的古文為[幾]千年前所形成的文字,這種文字現在如要讀通,最少要花費一個極長的時間;倘要能夠寫作,那麽需要更長期的訓練。可是做的文章和講的說話,畢竟又是兩件事體,念著文章,普通一般人們聽不懂,所以這種文字實在是一種“死的語言”,如果是用來教育兒童,或是用來宣傳大眾,那是毫無用處的工具。尚在專製時代,早已經有人感覺到改革的需要,可是這種改革並沒有成功。
何以在過去這種文字的改革不能成功?最大的原因是當時社會環境還實行科舉製度,將社會劃分了兩個階級:一方麵是上層階級,有知識的、做官的;而又一方麵是下層階級的民眾,拉車的、賣豆腐的、縫紉的……這種“我”和“他”的界限劃分以後,於是形成彼此的觀念。但是環境是這樣,如果要做人上人,你得學做八股文章,寫端正的小楷,讀古文;至於白話文雖然和普通言語音義相同,寫語體文是一種實用的文學;可是上層階級的知識分子大家目為那是下等社會人們的讀物,要想閱報、做官,絲毫沒有幫助,因此改革的結果,遂遭失敗。白話文雖然提倡,但是做八股的還是做八股。又因為,白話文為一般[人]看不起,所以連下層階級的勞苦民眾,如果自己有了兒孫,還是要送去學做八股文章,而白話文的改革,其結局,沒有方法不歸於失敗的。
近十餘年來,白話文的提倡,所以先從這一點下手,打破“我們”和“他們”的區分,彼此合一。
我們覺得中國須有“新文學”,我們覺得白話文是“活的語言”,我們為要打破社會的歧視,所以無論是詩歌、小說、戲劇、傳記,……都用白話文來寫;而過去有價值的白話作品,要使[其]在社會[上]有機會發揚光大。無論社會的上下層,大家都對白話文發生好感,並且在生活上去應用,是[如]這樣,文學才可以改革。而近十餘年以來,我們都在從事這種工作。
白話文的“白話”,和在兩粵通俗所謂“白話”的意義,頗有不同。在兩廣說到“白話”,意義就是指“廣話”而言,這裏也有一個來源的。因為從前表演粵戲的時候,舞台上表演的人,一方麵是“唱”,一方麵是“白”。所謂“白”,就是“道白”,“道白”都是用“廣話”。這在大眾聽起來,“唱”的[詞]有時不會懂得,卻是“道白”往往聽得清清白白,所以“廣話”又叫“白話”。但是在“白話文”所謂的“白話”,其意合[和]“普通話”(或叫官話)相同。我國全國為同一的民族,是應該有同一的語言,這就是所謂“國語”。至於凡是可稱做“國語文”的,必須具有兩種條件:第一是全國流行最廣、大家最容易懂得的方言;第二,要有寫作的形式之標準,使大眾易學易教。這幾乎是全世界相同的道理。好像從前歐洲西部多用拉丁文字,但到現在,意大利就用意大利的語言文字,法蘭西有法語、法文,英國和德國也有其國語、國文。但是意大利、法蘭西、英、德等國,其國語的成立,也不外上述這兩個條件,即要在全國流行最廣和有其寫作的形式。
在中國,語言方麵流行最廣的就是“白話”或叫“官話”,又叫“普通話”。我們試看丁文江和翁文灝所製的《中國語言分布圖》,我們就知道“普通話”在中國流行範圍的廣大:從北到俄[國]邊[境附近的]哈爾濱,由東三省而萬裏長城、長江一帶;南到與安南毗連的雲、貴;從東邊南京起;
到西邊的四川止。我們統觀中國東、南、西、北這一個大區域,那麽包括了東三省,黃河流域、長江流域(江蘇一部),雲南、貴州和廣西的一部。所以“普通話”流行的地方,在我國本部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各處流行的“普通話”雖然未嚐沒有出入,但是大同小異,都可以說是“普通話”,因此用“普通話”來做“國語”的標準,已經具備了第一個資格。至於第二個資格,也就頗有把握。近五百年來,民間流行的有唱戲的戲本或說書的曲譜,都是由“普通話”而變成寫作的形式,裏麵有淺顯的人人可懂的文字,好像父母子女的歡態,愛情的、訴苦的描寫;有歌唱,有罵語,……的表述。這些在古典的文學裏是找不著[的]。戀愛的詩歌,聽了以後令到個個會動情。倘若是用古典的文學來表達,那麽值[隻]得要先下一番苦功,專心研究了二十年以後才談得到。
至於我國的方言(口中所講的語言)能夠表現寫作形式的,共有三種:一是廣東話即粵語,在文藝上有相當價值的寫作,就是“粵謳”;二是蘇州話即吳語,吳人常將口中的言語記載而成戲曲、說白和小說;三是北方官話,這種語言所產生的文學作品很多,如像《紅樓夢》、《三國誌》、《西廂記》、《封神》等是,從三四百年以前一直流傳到現在,為我國社會上最通俗的小說,幾乎個個都讀,一提起來個個都知道,所以在寫作形式上來講,當然也以普通話為最佳。
廣話和吳話的寫作形式,因為有許多地方並不流行,而且寫作形式中有許多文字缺乏,不敷生活上的應用,後來自行創定,音聲使與方言一致。好像“沒有”,粵語寫作“乜”;“這麽”,粵語寫作“咁”。這樣自製的新字,在粵語中很多很多,不下百十個。同時在吳語也是陷於同一的情狀,為使“語”與“文”一致,也創製了好些新字。好像“不要”,吳語寫作“”;“不曾”,吳語寫作“”。
諸如此類的字不少。在官話中,從前“這個”的“這”字是沒有的,初時大家想用“之乎者也”的“者”字來表示,覺得不大好;後來又想用“遮太陽”的“遮”字來表示,也覺得麻煩;唐宋以後,用“”字來表示;到最近,才演進而為“這”字。又好像“你看好不好呢”的“呢”字,從前也沒有的,唐宋時代,以“”字代表,好不費力;後來有些人用“呢”來表示,較為輕便易寫,於是就成立了,沿用至今。從上所述,就可以見到一[個]字的創成,實在也不容易;而一種語言的成為國語,自然也不是偶然的。官話的演進到了現在,所以能夠流行很廣,其功效也頗得力於《三國演義》、《紅樓夢》……
幾種著名的小說在數百年長期深入民間的宣傳。
文字的改革能夠徹底,非做到全國普遍的流行和文學的內容充實不可。現在想要全國一致的以“語體文”為文學上唯一的工具,大家運用它來表達內心所蘊藏的思想、知識……感情,除了在學校裏教科書要采用它外,並且在課外方麵的讀物,一切文學上的材料,都用“語體文”來做標準,用它去代替古典文學的地位。能夠這樣地做到了這些工作,使“白話文”成為全國最通行的語言和文字。而且這些語言文字才屬諸大家所有,並且成為全國最良好的宣傳和教育工具。這些應是文學革命的理論所在。文學革命的曆史,在此不贅。但是,從民國十一年到現在,這十二年當中,全國刻刻在施行“國語教育”,成績也頗有可觀。這次我在香港、廣州各處演講不用翻譯,這便是一個例證。我們希望“國語文”成為全國的教育和宣傳的工具,同時它也就是統一全國[文字]應該著手的初步工作。記得當我們提倡“白話文”的時候,曾引起了社會上許多人士的反對。但是一種思想、言論、主張,固然怕沒有人讚同,更怕沒有人反對,最怕人家不聲不響地放到字紙簍去。新的文學,活的語言,在這個時代已經是非常需要它,所以從民國八年以來,越是反對和宣傳,就是像廣告一般地越是傳播,喚起了全國的注意;而反時代的舊文學日漸沒落,新文學的內容日漸充實,利用日增,造成了中國文學曆史上的再生時期,給予社會各方麵以一種複活的影響。
三為社會改革:全國在這個時期,舊社會各方麵都發生了動搖,而趨向大改革的途徑。最明顯的因新思想的介紹而產生了思想上的改新,一方麵有十九世紀歐美的民主立憲思想,一方麵有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思想,又一方麵輸入了最近歐洲的獨裁政治思想。在二十世紀的世界思潮,從最左傾的如共產主義,到右傾的獨裁政治思想,中國無不應有盡有。非獨思想方麵如此,在經濟組織方麵,在社會積習方麵,也引起了莫大的革新。社會改革的範圍很廣,別的且不多講,就是個人的容儀方麵也掀起了極大的變動,由剪發,衣服改革,直到**運動,五花八門,都像雨後春筍般的勃發。在婦女方麵,如女子現在也在社會[上]有相當的地位,可以參政,男女可以同學,有受同等教育的機會。
回想提倡男女平權、男女同學,到現在已經有十餘年,而這種風習到現在普及了全國。在民國十六七年的時候,全國大學男女同學的仍是很少;但到現在,全國高等教育的機關,男女分校的卻是寥若晨星。如今試統計,全國女子大學不過是[有]兩處。從男女授受不親轉變到現在的情狀,所以實在是社會上一種極大的變革。其他,在民法和刑法上也有了改革,現在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樣,有享受承繼財產的權利。在婚姻方麵也有了改變,結婚、離婚都比較從前容易。此外,一切在社會上足以妨礙進步、不合人生的要求,違反公眾福利的製度和習慣,都漸漸淘汰了許多;而現在中國社會的改革,依舊還在邁步進行著。
四為學術改革:我國在曆史上,每一個朝代都有一次再生運動,試觀由唐到宋,由宋到明,便是很好的例證。但是每次的再生運動,都不能使中國返老還童,達到繁榮的時代。而歐洲十五十六世紀的再生運動能夠做到了使歐洲衰老的民族複活。因為西洋再生時期,除了政治、文學、宗教、社會……
的積極改革外,還加上了一種重要的返老還童的藥針,這就是新科學的提倡和發揚。在宗教方麵,有德國的馬丁·路德和法國的加爾文等創行新教。在科學研究方麵,有哥白尼、伽俐略,和英國的牛頓相繼的研究和發明。因為歐洲有了新科學的研究,然後其再生運動不僅限於複古,恢複從前希臘、羅馬時代的文明,而[且]運用這新的工具,更進而謀創造新的文明。所以到了十八世紀以來,新科學昌明,生產方法改良,新工業得以加速進展,發出了世界新的光芒,造成了社會組織的新基礎,而歐洲的再生運動,才得到開花結果。
學術上的改革,新學科的提倡,這實在是返老還童最強而最有效力的藥針,它能加強和充實新生命的血液,可是它不容易使人窺見。在政治、文學、社會上的改革,往往有形式的表現,但是學術上的是潛在的,假如我們不是加以注意,那就不容易覺得!可是在二十三年以前,我國沒有一個自行研究科學的機關,也沒有一個純粹研究科學的大學。但是,到現在來[看],情形就是不同,各省大學及關於學術研究的機關紛紛成立,並且從科學知識的接受更進而作創造的研究。過去我國曆史上也曾有過科學的再生時期。一般讀書人致力於“格物窮理”,但是因為沒有科學的背景,行而不通,於是卻步不前,達於學術的沒落時代。但是現在的環境已經不同,我國受到了這個新刺激,一般人們已深深地明了科學的真價值,社會正需要這種新工具,大家正在努力於科學的設備和其方法的運用,所以學術上的發展,得以一日千裏。在這二十餘年來,我國在科學[方麵]最有成績的,就是地質學。世界上如歐西各國研究地質學有了二百年的曆史,我國現在以二十年的努力,竟獲與世界地質學的知識並駕齊驅。在生物學方麵,國內一般生物學者的拚命努力,亦已上了正軌。此外在物理、化學、醫藥等[方麵],我國皆有長足的進步。自然科學以外,好像曆史學、音韻學、語言學、考古學,皆表現很好的成績。雖然為時較短,尚不如歐西的進步,但是[為]中國數千年來所僅見的現象。
我們看到近二三十年,中國無論政治、文學、社會、學術各方麵積極改革,我們知道已是再生時期的到臨。這個複活時代,現在正在開始萌發,因為外在的新刺激強大,而內在的潛力膨脹,所以這個再生時期為曆史所未有;最少,其前途的進展,可與歐洲的再生時期的洪流相比。
中國的再生時期,現在是開始,將來其創造與改革,必將隨洪濤而繼長增高;而我們一般中年人所能效力的時間已很短促,茲次再生運動是失敗或成功,是在一般青年們如何的努力和前進!
記者附誌因學校舉行學期試驗,一時匆忙萬分,演講稿至未暇整理,遲至今日始獲整理清楚,十分抱歉!且此稿未經胡博士校閱,倘有錯漏,應有[由]記者負責。
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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