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顏習齋所反對的理學
即卑漢、唐之訓詁而複事訓詁;斥佛、老之虛無而終蹈虛無。以致紙上之性天愈遠,而學陸者進“支離”之譏,非譏也,誠支離也;心頭之覺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禪”之誚,非誚也,誠近禪也。(顏元《存學編》一、八)
一、從兩晉到北宋(西曆300~1100)是中國思想的“印度化”時代,其特殊性質為:①反倫理的(出家、不拜君主)。②出世的(出家、出三界)。③反人生的(非人的、以人生為苦、以遺身焚身為可貴)。
二、中國思想曾屢次反抗,但都無效。①打倒(三武一宗的毀法)。②仿造(道教)。③根本抵製(“本論”)。(1)複興中國本位文化(教育、刑政)。(2)建立中國玄學(理學)。
三、理學的目的是要打倒印度化的思想,但無形中沾染上了很多的印度思想的成分;他又想打倒道教,但無形中也沾染上了很多的中古道教思想的成分。理學是一個不徹底的“中國本位文化建設運動”。他們用《大學》作中國思想的基本架子: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這個架子本來無大弊病。弊病在於“怎樣做到這個綱領”。①怎樣格物?②怎樣致知?③怎樣正心誠意?④怎樣修身?
四、程、朱一派提出了一個新綱領:“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伊川)①致知必須格物,格物就是“即物而窮其理。”“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積久就會有“豁然貫通”之日。這是致知。②敬是“主敬”,目的是無欲,“去人欲,存天理”;方法呢?就是靜坐,“終日端坐,如泥塑人”。程子的後輩又教人靜坐體認:“喜怒哀樂之未發”以前是何氣象。這完全是中古宗教的靜坐禪定的態度。
五、“格物致知”的路子是科學的路子,但太早了,太缺乏科學的背景了,所以始終行不通。程子和朱子都把“物”解作①讀書的理,②尚論古人,③待人接物。朱子確能做到讀書窮理。他在考證、校勘各方麵都有開山之功。但這條路實在太難了,許多懶惰的人,太聰明的人,都不願走。
六、所以陸、王一派反對“格物”,以及“支離破碎”。王陽明格竹子的故事,最可寫此心理。
此派認理在人心,不在外物。致物是致吾心之“良知”於事物。格物就是為善去惡。
七、陸、王一派有什麽方法呢?象山說:“隆師親友。”陽明一派說:靜坐。陽明一派到了晚期竟完全成了主靜的禪學和“囊風橐霧”的玄談。“愧無半策匡時難,惟保一死報君恩”。
(下)顏習齋的哲學
寧粗而實,勿妄而虛。(顏元《漳南書院記》)
一、顏元(生崇禎八年,死康熙四十三年,1635~1704),父為朱氏養子。四歲時,父出走。少時學仙,學拳術,不務正業,稍長始改行。十九歲,中秀才。務農,兼學醫。二十四歲作《王道論》(《存治》),初喜陸、王,後宗程、朱。三十歲有《柳下坐記》。三十四歲,義祖母死,居喪中忽有大覺悟(坐臥地炕,猛一冷眼,覺程、朱氣質之說之非。因徐按其學,知其非孔門之舊)。三十五歲改名習齋。作《存性編》及《存學論》。三十九歲歸宗。四十八歲著《存人編》。五十歲尋父出關。五十一歲得父骨。五十七歲南遊到河南。六十二歲主教肥鄉漳南書院。
七十歲死。
二、顏習齋反對理學,屢說理學是“集漢晉釋道之大成”。程子的兩條路“致知”與“敬”,謝上蔡所謂“居敬窮理”,他都反對:“窮理居敬四字,以文觀之甚美,以實考之,則以讀書為窮理功力,以恍惚道體為窮理精妙,以講理著述為窮理事業,以儼然靜坐為居敬容貌,以主一無適為居敬工夫,以舒徐安重為居敬作用。仆以為此四字正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誤者也。”(《存學》二、六)總之,他批評理學有三大錯:①以靜坐為學,②以性命玄談為學,③以誦讀章句為學。他說:“靜極生覺,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而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隻可虛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臨析戴,則不得也。……即使其靜功綿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虛幻虛深。……蓋無用之體,不惟無真用,並非真體也。”(《存學》二、二)至於性命玄談,他說:“性命之理,不能講也,雖講,人亦不能聽也,雖聽,人亦不能醒也,雖醒,人亦不能行也。”至於讀書章句,他譏為“空言相續,紙上加紙。”(《記餘》一、二)“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學》一、四)他的大弟子李塨也說:“畫家言,畫鬼容易,畫馬難。以鬼無質對,馬有佐證也。今講‘河洛’‘太極’者,各出心手,圖狀紛然;而致良知者,又猖狂自喜,默默有物。皆畫鬼也。”(《論學》二、四)
三、他認清了宋儒理學的大毛病在於上了和尚道士的當,處處要和和尚道士爭玄鬥妙。所以他們努力要打倒和尚道士的路,其實還是走上了和尚道士的路;顏元最偉大之處在於不屑同和尚道士爭玄鬥妙。他對於印度化的思想,隻有一條對治方法:“彼以其虛,我以其實。”他看清了中國文化的特色隻是平實粗淺的“三事”:
①正德,②利用,③厚生。一切玄妙的、虛妄的談天說命,談心說性,都不是中國正統的思想。他要人想想為什麽孔子“罕言命”,為什麽孔門弟子說“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他說,這正是孔子的最偉大之處。古人“學、教、治皆一致也”。學的、教的、治的,都隻是那平實粗淺的三事和六府:水、火、金、木、土、穀,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這才是“中國本位文化”。拿這些來打那玄虛的印度化,就是“彼以其虛,我以其實”。
四、所以他的哲學大旨是“寧粗而實,勿妄而虛”。他說:“學之亡也,亡其粗也。政之亡也,亡其跡也。”要“習事”,不要說理。要學那粗淺的實跡,不要同和尚道士爭玄鬥妙。他說:“喜精惡粗,是後世所以誤蒼生也。”(《存學》一、一六)
五、他論性隻認那“氣質之性”是性。譬之目矣,光明之理固是天命之性,眶皰睛皆是天命之性。
六、他論學隻是要人實學實習“六藝”,包括水火兵農錢穀工虞。他的書院計劃:
夫儒者,學為君相百職,為生民造命,為氣運主機者也。(《記餘)三、二一)“儒之處也惟習行,儒之出惟經濟。”
七、他的教學方法注重實習實行,故自號“習齋”。“性命之理不可講也,雖講,人亦不能聽也;
雖聽,人亦不能醒也;雖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講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詩書六藝而已,即詩書六藝,亦非徒列講聽,要唯一講即教習。習至難處來問,方與再講。講之功有限,習之功無已。“……”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他說,“格物”如“手格猛獸”之格,格就是“犯手去做”。格物就是“身實習之,身實行之”。這個“習”字是他的教學方法的中心。他說:“吾嚐談天道性命,若無甚扡格。一著手算九九數,輒差。王子法乾講‘冠禮’,若甚易;一習初視便差。以此知中心醒,口中說,紙上作,不從身上習過,皆無用也。”(《存學》二、二)他又說:“心上思過,口上講過,書上見過,都不得力。臨事時,依舊是所見者出。”(《存學》一、一九)他又說:“但凡從靜讀書中討來識見議論,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渴飲不得。”(《存學》二、一六)隻有實習實行過的知見是真實可靠的。
他用醫作比喻:“從事方脈、藥餌、針灸、摩砭、療疾救世者,所以為醫也。讀書,取以明此也。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藥餌、針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黃,並非醫也。尚不如習一科、驗一方者之為醫也。讀盡天下書,而不習行六府六藝,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節,精一藝者之為儒也。”
他又用學琴為比喻:“詩書猶琴譜也。”講解琴譜不是學琴;琴譜也不是琴。學琴必須彈琴,次習琴,能製弦製器,能作歌作譜。“心與手忘,手與弦忘”始為“能琴”。
八、他的教學,要以粗代精,以實代虛,以有用代無用,以實習實行代誦讀玄談,以動代靜,都是很偉大的見解。其中“以動代靜”,更是前人所未敢道。他說:“宋人好言‘習靜’,吾以為今日正‘習動’耳。”(《年譜》上,57)他的“習”字法,正是要用動的教學替代靜的教學。“乾坤之禍莫甚於釋氏之空無,宋人之主靜”(《年譜》下,49)。朱子讚其師李侗生平“不作費力事!”顏習齋大反對此言,說:“儒者不費力,誰費力乎!”他常恨“靜”的教學法養成了一個脆弱無能力的民族:“漢宋以來,徒見訓詁章句,靜敬語錄,與帖括家列朝堂塞天下。庠序裏塾中,白麵書生……
率柔脆如婦人女子,求一腹豪爽倜儻之氣亦無之!”(《記餘》一、五,參《存學編》三、二二)所以他的學堂裏,習藝之中包括武備、騎射、拳術、跳高、舞刀劍等等。他要養成一種文武的全才。他曾說,他“將六字強天下:‘人皆兵,官皆將’”。(《年譜》下,10~11)
九、顏元的思想也有很鄙陋之處,也有不能完全撇開中古宗教思想之處。但那都是時代的關係,不足為他詬病。他的最偉大之處正在於不怕人笑他粗淺鄙陋。“寧粗而實,勿妄而虛”。這八個字至今還可以做我們一切工作的箴言。他的思想至今是很“摩登”的。他的失敗是由於他那個時代的知識技能都太幼稚了,不夠幫助他做那正德利用厚生的教學工具。隻有世界最新的科學知識與工業技術可以真正達到那三個大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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