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事态已经严重到了非得去当扒手才有三餐糊口,
恐怕得仔细想想该不该活下去。
那天晚上我就从租处搬出来了。我回去整理行李的时候,房东太太走过来问是否有什么不周之处,万一是他们惹我生气,请我直说无妨,他们会改进。这话让人听着错愕,人世间怎会有这么多奇怪透顶的家伙呢?真不明白他们究竟是要赶我走,还是希望我留下来。这些人跟疯子没两样,和这种人吵架,有损我江户人的名声,因此我唤来车夫就走人。
搬是搬出来了,问题是无处可去。车夫问我要到哪里,我脚步飞快,一面要他别问那么多,跟着来就知道了。我心想,不如再回去山城屋来得省事,但日后还得再搬一趟,更麻烦。说不定边走边看,可以瞥见吉屋出租的广告牌呢。要真让我给瞧见了,肯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命令我在那里落脚了。就这样,我领着车夫在清静又合意的地带转了转,最后来到了打铁街。这里是士族[297]公馆,不会有公寓出租。正准备绕回比较热闹的地方时,我脑中灵光一现:我所敬爱的青南瓜君,就住在这条街上。青南瓜君是这地方的人,世居本地,必定谙熟这一带的消息。向他打听打听,或许会帮我物色一处好居所。所幸我曾上他家拜访过一次,知道位置,用不着四处探寻。我凭着依稀的记忆,找到了一间宅邸,喊了两声:“有人在吗?有人在吗?”一位年约五十的老妇人手持传统纸烛,从屋里走了出来。我并不讨厌年轻女子,但见到老年妇女更是倍感亲切。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阿清,所以遇到老太婆都当成了阿清一般。这一位妇女应该就是青南瓜君的母亲,她蓄着守寡人的及颈短发,风韵不俗,青南瓜君和她样貌神似。老妇人请我进去坐,我说有点事情找青南瓜君,等他来到门口之后,向他一五一十地讲了原委,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住处?他同情地安慰我,寻思片刻后,告知后街有一对姓萩野的老夫妻独自过日子,以前曾提过屋子空着可惜,托他代寻可靠的房客住进去,只是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出租的打算,他愿意陪我一道去问问,并且热心地带我去了。
那天晚上,我就成了萩野家的房客。可是,在我离开伊香银的租屋以后,陪酒郎隔天就大模大样地搬了进去,占据了我住过的房间,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或许人世间全是些骗子,靠着相互欺骗度日吧。真让人厌烦。
倘若世道如此,我也不服输,就依样学着世人的做法,否则总要成天吃亏的。假如事态已经严重到了非得去当扒手才有三餐糊口,恐怕得仔细想想该不该活下去。话说回来,一个四肢健全的人要是投缳自尽,既对不起祖宗,传出去也不好听。如此想来,当初不该读物理学校习些毫无用处的数学,应当用六百元的本金开一个牛奶铺才对。开了店,阿清不必离开我,我也用不着天天挂念远方的她。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觉得阿清特别,来到这乡下地方之后,才明白阿清真是个好人。像阿清这般性情温顺的女子,怕是全日本也找不出几个来。我动身时老婆子有些伤风,不知现在痊愈了没。收到我上次捎去的信,想必她非常高兴。算算日子,也该接到她的来信了——这两三天里,我翻来覆去地想的都是这些事。
我急着收信,频频询问房东婆婆东京来信了没?可每一次她总是面露遗憾地回答没有。这对夫妻不愧是士族出身,两位都很文雅,和伊香银大不相同。虽然一到晚上,房东爷爷总要怪声怪气地唱起谣曲[298],让我有些吃不消,不过,他不像伊香银那样,每晚厚着脸皮进房来沏茶,所以住这里轻松多了。房东婆婆倒是常来我房里闲聊,还问我为何不带着夫人一起来咿?我反问她,自己看上去像个有妻室的人吗?天可怜见,我才二十四岁呢!房东婆婆当即反驳,说是二十四岁当然应该有夫人了咿!接着她唠唠叨叨地举出足足半打例子,先说某某人年方二十就讨了一房妻室啦、又说某某人二十二岁已经生了两个娃儿啦云云,听得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学着当地人的口吻,央她帮我这个已上了二十四的人做媒,房东婆婆一本正经地问道:此话当真咿?
“当真、当真!我想讨媳妇想得紧呢!”
“我猜也是咿。年轻时,谁都是这样的。”这句话简直让人诚惶诚恐呀,我一时无话可答。
“不过,先生肯定已经有夫人了,这我早看在眼里咿。”
“哦,可真是好眼力。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您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您不是等信等得望眼欲穿,天天问我:‘收到东京捎来的信没?收到东京捎来的信没?’”
“佩服、佩服!您的眼力真是不同凡响!”
“给我说中了咿?”
“这个嘛,或许说中了喔。”
“不过,现如今的姑娘不比从前,大意不得,您可得当心咿。”
“您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指我妻子在东京有了情夫?”
“不不不,尊夫人必定谨守妇道,但是……”
“这样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您担心的是什么呢?”
“尊夫人肯定没问题,尊夫人倒是不会有问题……”
“难道是哪个地方有谁不守妇道吗?”
“这地方就有不少。老师,您认识远山家的小姐咿?”
“不,我不认识。”
“您还不认识咿?她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美人。由于长得太漂亮,学校的老师们都管她叫玛利亚,您没听说过咿?”
“哦,原来是玛利亚啊?我还以为那是艺伎的名字呢。”
“不是的,您听我说,‘玛利亚’是个洋名字,也就是美人的意思咿。”
“您说的也许对。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大概是那个图画教师起的名字咿。”
“原来是陪酒郎起的啊。”
“不是的,是那位吉川先生起的名字咿。”
“那个玛利亚,不守妇道吗?”
“那位玛利亚小姐,可不是个守妇道的玛利亚小姐咿。”
“真麻烦。自古以来,被起了绰号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位大抵也是这样的。”
“您说得一点没错咿。就像那些‘鬼神阿松[299]’啦、‘妲妃阿百[300]’啦,不都是可恶的女人咿?”
“玛利亚也属于那种坏女人吗?”
“说起那位玛利亚小姐,您听我说,她已经和古贺先生订下婚约了,就是介绍您来这里的那一位古贺先生咿。”
“哦?真令人想象不到,没想到那位青南瓜君居然有这种艳福!正所谓人不可貌相,以后不能再这样瞧不起人了。”
“可惜他府上的老太爷去年过世了。从前他府上有钱,还有银行股票,诸事顺当如意,自从老太爷走了以后,不知怎的,日子愈来愈过不下去了,我的意思是,古贺先生太过忠厚老实,受骗上当了咿。对方想尽办法找理由,迟迟不肯嫁过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位教务主任出现了,说是非娶那位小姐不可咿。”
“就是那个红衬衫吗?太过分了!我早觉得红衬衫那家伙可不是个泛泛之辈。后来呢?”
“他托人去说媒,可远山家已经把小姐许配给古贺先生,因此不好马上回复,只说考虑考虑咿。结果红衬衫先生找到了门路,得以经常上远山家走动,终于让他得手了。红衬衫先生不够光明磊落,可那位小姐也有失妇道,大家都讲他们的坏话咿。既然已经答应要嫁入古贺家了,瞧见学士先生出现了,就想换个夫君,您说说,这可怎么对得起老天爷咿?”
“您说得一点不错,岂止对不起老天爷,连城隍爷、土地公……全都对不住呢!”
“所以,古贺先生的朋友堀田先生见他可怜,帮他去向教务主任求情。红衬衫先生说已有婚配的姑娘,他无意横刀夺爱,除非婚约解除,才有可能娶她为妻,但目前他只是和远山家有往来罢了,和远山家往来,总不至于对不起古贺先生。堀田先生听了他这番辩解,也只得打道回府了。听说从那之后,红衬衫先生和堀田先生就处不好了咿。”
“您知道的还真多呀。为什么能够知道得这么详细呢?真佩服。”
“小地方,什么事都瞒不住人咿。”房东婆婆大小事情都晓得,反倒令我担心起来。看情形,或许连我的“炸虾面”和“糯米丸子”那些事迹她都知道了。住在这种地方真麻烦。话说回来,多亏了她,我总算明白玛利亚指的是什么,也弄懂豪猪和红衬衫的关系了,可以说获益良多。伤脑筋的是,我无法判断他们谁是坏人。像我这样单纯的人,如果不清清楚楚分辨出孰是孰非,实在不知道该帮谁才对。
“红衬衫和豪猪,这两个谁是好人呢?”
“谁是豪猪咿?”
“豪猪就是堀田呀。”
“要说强壮,自然是堀田先生比较强,不过红衬衫先生是学士,挺有本事的咿。还有,论温文儒雅,也是红衬衫先生来得好,只是听说学生们都称赞堀田先生好咿。”
“那么,到底谁比较好呢?”
“当然是薪俸高的了不起咿!”看来,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结果来,我不得不到此打住了。又过了两三天,我从学校回来,只见房东婆婆满面笑容地说:久等了,您等的终于来了咿!说着,她送上一封信,让我慢慢看,接着就离开了。我拿起来一看,是阿清寄来的。信封上贴着两三张字条,细瞧之下,原来是先从山城屋转到伊香银,再从伊香银转到萩野这里的,而且还在山城屋那里摆了一个星期左右。难道因为那里是旅舍,所以连信都留下来睡了几天吗?我开信来看,信文相当长,开头处是这样的:
接到了少爷的信,本想马上回信,不巧患上伤风,躺了一个星期,所以拖到现在,真对不起。再加上我不像现今的小姐们能读会写,就连这么丑的字,也费了我好一番折腾。原先打算央侄儿代笔,又觉得难得捎信,不亲自写,可就对不起少爷了,于是特地打了一遍草稿,然后再誊到信上。誊写花了两天,起草则耗了整整四天。这字读来也许不容易懂,却已是我拼了命写出来的,望请看到最后。
阿清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足足写了四尺长。这封信确实读来费力,不光字迹难以辨识,而且多数使用平假名书写,单是要分辨句子的结束和开始,就相当辛苦。我个性急躁,换作是平时,即便有人拿五元钱请我读这种冗长又难认的信,我也必定拒绝,唯独这一次,我却从头到尾读过一遍。由于读来十分费劲,意思不大明白,只得又从头读了一回。这时,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比方才更不容易读信了,我不得不走到檐廊的最前面,坐下来拜读了。摇曳着芭蕉叶的初秋凉风,迎面拂来又卷去,把我读到一半的信纸吹向院子,在空中飘扬飞舞,把这四尺多长的和纸吹得哗啦啦作响,仿佛只要一松手,就要飞到对面的树篱去了。可我连这些也顾不上,只管往下读:
少爷是直筒子脾气,我只担心您动不动就发怒。——给人取诨名,会得罪人的,不可随意乱取名。如果已经取了,只可在信中告诉阿清我一个。——听说乡下人坏心肠,你得留意,免得受人欺负。——那里的天气肯定不如东京舒服,当心睡觉时着凉,受了风寒。少爷的来信太短,没法让我知道那边的详情,下回捎信,至少得写这封信一半长才好。——给了旅舍五元小费倒是无妨,就怕往后手头不宽裕了。去到乡下,凡事都得用钱,要尽量节俭,以备不时之需。——也许少爷缺零花钱不方便,现汇去十元钱。——上回少爷给的五十元我存进邮局了,预备等少爷回东京找房子时拿来贴补,眼下扣除十元,也还剩余四十,不要紧的。
毕竟是女人心细。
我坐在檐廊上,由着阿清的来信随风翻飞,陷入了沉思。这时,萩野婆婆推开房间的隔扇,送来晚饭了。“您还在看信咿?这封信还真长咿。”“是啊,这封信很重要,所以边吹风边看、边吹风边看……”我不知所云地应答,准备吃饭了。定睛一看,今晚又是煮甘薯。
这家人比伊香银来得客气亲切,又有教养,可惜伙食太差。昨天吃甘薯,前天也吃甘薯,今晚又吃甘薯。我的确曾经明白讲过自己喜欢吃甘薯,可照这样连着几天光给甘薯吃,只怕这条小命不保。我早前还笑话过青南瓜君,看来要不了多久,我自己同样要变成青甘薯喽。这时候要是阿清在,肯定会让我吃上最喜欢的鲔鱼生鱼片,或是酱烧鱼糕,无奈住进这种吝啬的穷士族家里,也只能给什么吞什么了。
我左思右想,看来非得和阿清住在一起才行。万一会在这所学校久待下去,就把阿清从东京叫来吧。这地方一不准我吃炸虾面,二不许我吃糯米丸子,回到租处天天只给甘薯,吃得面黄肌瘦,当教师也未免太辛苦了。即便是禅宗僧人,也比这样来得有口福。我吃完一盘甘薯后,从抽屉取出两只生鸡蛋,往碗边敲开了吃下肚,算是打发了这顿饭。不吃颗生鸡蛋补充营养,哪有体力应付每星期的二十一堂课呢。
今天花了些工夫读阿清的信,耽误了去温泉的时间,但已经习惯每天都去,少一天都觉得不舒坦,盘算着还是搭火车去吧,于是照旧拎着那条红毛巾,到车站一看,两三分钟前刚走了一班,只得再等上一会儿。我往长椅一坐,抽起敷岛牌香烟,这时,青南瓜君凑巧也来了。自从听过房东婆婆叙述那件事以后,我就对他深感同情。他平时总是谨小慎微,宛如屈居于天地之间的食客一般,看上去已经够可怜的,但今晚的他岂止可怜呢?倘若我有能力,真想给他加上一倍薪俸,好让他明天就可以和远山小姐成婚,携手前往东京旅游整整一个月。想到这里,我连忙起身让座,和他打了招呼:“哦,去温泉洗澡吗?来来来,请这边坐!”
青南瓜君露出万分惶恐的表情推辞:“不不不,请别客气。”
不晓得他是客套或是其他原因,仍是站在一旁。
我又劝他:“下一班还得再等上一些时候,站着累人,还是坐着等吧。”
老实说,我对他相当同情,希望把他留在身边多加关照。
他总算接受了我的好意,说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才落了坐。
人世间,有像陪酒郎那样,狂妄自大、喜欢露脸的家伙;有像豪猪那样,以救世主自居,仿佛日本没了他就要糟糕的家伙;也有像红衬衫那样,抹上一头发蜡、以美男子自居的家伙;还有像貉子那样,自以为是教育至尊的家伙。这些人各自端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唯独这位青南瓜教师活得本分规矩,宛如遭到囚禁的人偶似的,几乎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他的相貌尽管有些虚胖,但对这般品格高尚的人不予青睐,反而投入红衬衫那家伙的怀抱,可见玛利亚是个轻浮的女子。任凭数十打红衬衫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样一位优秀的好丈夫。
“您是不是身体欠安?看起来好像相当疲惫……”
“不,我没什么宿疾……”
“那就好,失去健康,整个人就不行了呢。”
“您看起来挺结实的。”
“是啊,别瞧我瘦,可不闹病,我最讨厌生病啦!”青南瓜君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这时,车站入口处传来年轻姑娘的笑声。我不自觉地循声回过头一看,不得了喽!一位肤色白皙、发式时髦、身形颀长的貌美女子,和一位年约四十五六的太太,一同站在售票亭的前面。我这人向来不擅形容美人,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可她真真切切是一个标致的姑娘。见到她的剎那,感觉就像把一颗浸在香水里烘暖了的水晶球,捧握在手掌心里一样。那位岁数较长的太太身材矮小,但二人面貌十分神似,应该是母女。自从这两位女子令人惊艳地现身之后,我就把青南瓜君忘得一干二净,只顾打量那位年轻姑娘了。就在这个时候,青南瓜君从我身旁霍然起身,缓步朝那两位女子走去。我有些讶异,她该不会就是玛利亚吧?三人在售票亭前略作寒暄,可惜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我望着车站的钟,再过五分钟就要发车了。没人陪我聊谈,我闲得发慌,一心巴望着火车快些进站。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急匆匆地冲进火车站,我一看,原来是红衬衫。他穿着一件轻飘飘的和服,腰间松垮垮地系着一条绉绸带子,身上照旧挂着那条金表链。红衬衫以为没人知道那条金链子是假货,成天戴着到处炫耀,可早已让我识破了。
红衬衫一冲进站里就四下张望,接着走向售票亭,对正在交谈的三人殷勤地欠身问候,说了两三句话后,又突然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近我问道:“哎,你也去温泉浴池吗?我担心搭不到车,急忙赶来,原来还有三四分钟。那只钟的时间准吗?”说着,他掏出自己的金表看着嘟囔:“差两分钟。”边说边往我旁边落坐,下巴搁在手杖上,目不斜视,完全没看向那两位女子。那位较为年长的妇人不时朝红衬衫瞥来一眼,但年轻姑娘的视线始终望着侧旁。我愈来愈肯定她就是玛利亚了。
不一会儿,汽笛长鸣,火车进站了。候车的旅客争先恐后地挤进车厢。红衬衫一马当先,冲上了头等车厢。搭头等车厢,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到住田的头等票是五分钱,普通票是三分钱,仅仅差距两分钱,就连我手里也阔气地攥着一张白色车票[301]呢。不过,乡下人小气,区区两分钱也大惊小怪,多半只搭普通车厢。玛利亚和她的母亲跟在红衬衫后面,上了头等车厢。青南瓜君向来只搭普通车厢,这习惯简直和铅版印出来的一样,分毫不差。这位教师站在普通车厢的车门前犹豫了一下,一看到我,就毅然跳上车了。我对此时此刻的他深感同情,于是立即随着青南瓜君进了普通车厢。持头等票搭普通车厢,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到达温泉,我换上浴衣,从三楼下到浴池,又在这里遇见青南瓜君了。每当我在开会之类的重要场合里不得不发言时,总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话都讲不好,平时倒是口若悬河。一见到青南瓜君,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在浴池里找他搭话。在这样的时候,多多少少要给他一点安慰,算是身为江户人的义务。无奈青南瓜君没能体会到我的这番苦心,不管我说什么,他只回答“是”或“不是”,而且就连那一两个字,也应得不情不愿地,最后我只得闭上嘴巴,打消主意了。
我没在澡堂里见到红衬衫。话说回来,这里有好几处澡堂,即使搭同一班火车抵达,也未必能在同一家澡堂里碰上,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我洗好澡走出来,望见月色皎洁,柳树夹道,枝条在街心映着圆影。我想散步一下,便爬上北坡,走向郊外。我的左手边有一座大山门,向门内看去,尽头是一间寺院,左右两侧则是成排的青楼。妓院竟开在寺院里,这简直是千古奇闻。我虽很想进去开开眼界,又担心会在开会时遭到貉子的刁难,只得作罢,过门不入了。山门旁边有一间带有格子小窗的平房,门上挂着黑色的店帘,我就是在那地方吃了糯米丸子,才会备受批评的。悬在门前的圆灯笼上写着红豆年糕汤、菜肉年糕汤等字样,灯火映着屋檐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我很想驻足品尝,终究还是忍下食欲,从门前走了过去。
没办法吃到喜欢的糯米丸子已够怄气,万一是自己的未婚妻移情别恋,真不知有多么沮丧呢。一想到青南瓜君受的气,甭说是糯米丸子,就是让我三天吃不上饭,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了。瞧瞧那张面孔,怎么也想象不到会做出那般无情的事情来——漂亮的女人薄情寡义,肿得像冬瓜的古贺先生却是位善良的君子。世风日下,大意不得。原以为直率的豪猪,传闻是他煽动学生闹事的;可就在我以为是他煽动学生的时候,他又逼迫校长必须处罚学生才行。那个令人厌恶到极点的红衬衫,反倒分外亲切和蔼;正当觉得红衬衫对我这个异乡客费心叮咛的时候,他却去对玛利亚花言巧语;可要说红衬衫花言巧语拐骗玛利亚,他又宣称除非古贺退婚,才会娶她过门。还有,伊香银刻意刁难,把我赶出来,怎料陪酒郎居然立即搬了进去。我左思右想,人终究是靠不住的。若是把这些事写进阿清的信里,她肯定吓一跳,或许还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到了比箱根更远的荒野之地,难怪会遇上一大群牛鬼蛇神。
我从小就不把事情往心上搁,乐天知命地活到了今天,可是来到这里只怕还没满一个月,就感到事事都得提防当心。尽管我没碰上什么严重的事故,却仿佛一下子老了五六岁。看来,还是早早收拾行囊回返东京,才是上上之策。就在脑中转着这些念头之际,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石桥,来到野芹川的河堤上。说是河川,听起来像是条大河,其实宽度只有两米左右,水流潺潺。沿着河堤向下流出一公里多,就会到达相生村,村里供奉着观音菩萨。
我回头望向温泉小镇,月光下亮着红色灯火,至于鼓声肯定是来自青楼了。河水虽浅,但流得既急又快,仿佛有些神经质似地闪动着粼粼波光。我在河堤上悠然而行,走了约莫三百多米远,看到前方出现了人影,就着月光可以看出是两道人影,大概是洗完温泉澡后要回去村里的年轻人。但奇怪的是,那两人既不哼也不唱,静默得很。我继续向前走去,发现自己的脚程比他们快,那两道人影愈来愈清晰,其中一个像是女子。当我们双方相距二十米左右时,另一位男士可能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霍然回过头来,月光从我背后洒落,我看见了那个男士的长相,顿时又惊又疑。
那对男女旋即按方才的方向,迈开了步伐。我心中有了打算,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对方没有觉察任何异状,依然悠缓地漫步堤上。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能清楚地听见交谈声了。这座河堤宽约两米,勉强容纳三人并肩而行。我毫不费力地追上他们,与男士擦身而过,向前冲出两步后猛然转身,直视着那位男士的面孔。月光迎面映来,把我从平头到下巴照得一清二楚。男士低低地惊呼一声,赶紧侧过脸催着女子该回去了,两人于是转身,朝温泉小镇的方向走了回去。
这红衬衫究竟是打算厚着脸皮佯装没看到,还是因为心虚而不敢和我打招呼呢?看来,住在小地方感到有所不便的,不单是我一个了。